[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病秧子(七)
京都的喧闹不比长州,繁杂的市井生活下是暗流涌动的倒幕活动。这股风气一直在孕育着,仿佛第二天就能将这仇恨与不甘开枝散叶,蔓延到千里之外的江户。
“久坂大人,您怎么能看这样的书?!”
刚到京都的一个晚上,葵在落脚的客栈房内尖叫着。
她跟着久坂来到这,换上了粗麻衣服,已经活脱脱失去了高贵小姐的那副娇嫩。她质问着久坂,质问她为什么学问不是读儒学,而且这等讲究万人平等的禁书。
“葵,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吗?”她吟吟笑,烛光下的面庞柔和,“其一,便是不要打扰我的大事。”
“可、可是……”
“你去歇息吧。”
“久坂大人,我看您最近很累……”
葵皱着眉头,嚅嚅的抱怨。值得一提的是,她其实早已得知久坂是女人这样的秘密。在出发前,两人在桥头碰面时,她便得意洋洋的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她说,哪怕是夏天,你也将自己裹的如此厚,而且男人不可能生的这样精致。你的睫毛这样长,手指这样精巧,肩膀也不比男人宽厚,我与那些害羞的小姑娘不同,而是时时刻刻在看着你,所以我认定,你是个女人。说完又忍不住兴奋的抓住久坂的臂膀,喃喃道,我从没想过一个女人能够像你这样活的潇洒,你真的太了不起……我想我迷上你了,你要去哪?我跟你走。
葵娇生惯养,但心地善良,观察力也很好,这也是久坂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况且她实在聪颖可人,脑子里净是些不会让人无聊的怪想法,古灵精怪。
那天她按照久坂的要求去书店置办书籍,同老板娘聊了几句,甚是得到老板娘的喜欢。于是店家便答应帮久坂从江户进书,什么《日本外史》乃至外国名著《史记》《资治通鉴》通通到手。葵知晓久坂的想法,因为她总说知史才是革命基本,所以翻阅不少目录,帮久坂搞来了这些。
有葵在,久坂真瑞不至于无聊,不至于用沉溺在村塾的回忆中。
时而她会写信回去,记录京都的志士活动与朝廷动向。松阳则细致的教导和提醒她不要冲动行事,以及记得喝药,京都虽然阳光不大但也要时常打伞。银时懒得写字,便画些连环画给她。高杉近几个月来都是短短‘祝好’两字。桂是唯一正常的,清秀的字体时常回信村塾里或大或小的事情。
半年时间匆匆已过。
日常的志士会议,大多都在酒屋,畅所欲言。一些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委实衬得久坂有些娘娘腔,于是总被笑话。不过土佐人的热情善良让她着实生不了气,因为这些男人总是憨厚的玩笑过后用着搞笑的方言安慰她,长州派来的代表目前只有她一个,而她实在生的俊朗,再加之长州出美男子已是全国公认的事实,于是时常成为话题的中心,这群报国志士,在闲暇之余,还是喜好八卦的,这好歹为他们增添了一点儿市井的人情味。
“义卿,我们去杀了南村吧。”志士之一泽尻突然叫她。
‘义卿’是她以前曾用的乳名,在未接手久坂藩医的位置时,家人大多如此叫她,而后才改名为真瑞。而现在身处危险之刻,任何动作都会影响村塾乃至长州,于是才启用了这个乳名混淆视听。这义卿听的她着实有些思绪苦涩,多久了没有亲密的人这样叫她。她怔了半晌,才摇头,“不好。”
“何以见得?”急忙问道。
“他名声很好,杀了他,会有舆论,认为我们是不分青红皂白。”
“可他实在是太嚣张!公然传播天人的学问!”
“哎~那有啥不好的嘛。”突然传出一个爽朗的声音,一个棕发卷毛的男人挠着头发路过,浑身酒气,“咦,你们两位老兄,干嘛挡我道。”
“混账!”泽尻恼怒,“竟敢羞辱武士!况且这本就是我们包下的场子!”
“泽尻大哥,冷静些,”久坂淡然,七月已热透,扇子不离她手,此时掀起一阵暖风,“是我们碍了先生的路。”
“你这小伙子长得好俊俏,是萨摩人?还是长州?”棕发男笑嘻嘻的问,他的口音像是土佐的儿子。
“在下就学于长州的村塾,是长州人。”
“我就说嘛,我是土佐的坂本辰马,有空来花街找我哦。”醉醺醺的打嗝,他爽朗的性格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久坂微微皱眉,想起益田越上曾经说过的以一人之力打败长州十个藩士的剑术天才……难道就是这样一个花天酒地的人的模样?唔,其实和自己比起来,也算是半斤八两……她没有回忆多久,反而问道,“可我听说辰马老兄在江户游学,怎么会出现在京都?”
“我要回土佐,路过这里。”
这是在说笑,道路明明八杆子打不着。久坂不恼,“土佐尊敬您与武市变平太先生为领袖,我已有所耳闻。”
“哎~啊哈哈哈,什么领袖领袖啊,整天天诛天诛的烦死了,我嫌太烦就从江户跑回来了。我说老兄,跟我一起去花街怎么样?其实前几天来了一个超——有名的艺伎,今天晚上就是——”
话音未落,一阵嘈杂猛然传来,几个身高马大的武士踹开了门,刀锋闪现,怒吼的冲进,气势足以掀翻瓶瓶罐罐,烈酒倒地,顿时酒气弥漫。
“束手吧乱臣贼子!为家主报仇!!”
泽尻见势定是提刀上前迎战,久坂退后几步,沉着稳重的一把抓住身旁的坂本辰马,“喂,吊儿郎当的土佐领袖,我要逃出去,帮我。”
“哎,什么什么,这才是你的本性啊。”如此危机之下,坂本却也大笑起来,“但是,这种情况下,帮助你的同伴才好吧?”
“没有无缘无故的业,也没有莫名其妙的仇。这是泽尻的因,我没有责任去帮他接受这样的果。——你也是,不要掺进这样的事。”
明明长相如此俊秀的男人却说出这样阴冷无情的言语,这让辰马再怎么神经大条也不免冷汗直下。紧张思索过后,还是咬牙道,“我去帮他。”便也拔刀加入了战局。
武风早已将房间内的烛光扑灭,昏暗之中,辰马却听到身后的久坂沉闷的问了一句,“江户,还好么。”,他下意识的回头,却看那人扬起了恍若热情萌发的眼神,是如此自信又真切,她又问他,“江户与京都,哪里的势力更为团结?更为优秀?更为开放与理解?究竟哪里才有一剑匡扶天下的正义!”刀刃在偷溜进房间的月光下闪了一闪,辰马便回,“自是江户!”
于是久坂便笑了,脱下衣服,从一旁的柜子里掏出了葵早为她准备的女装,从窗户上一跃而下,徒留给坂本辰马一个惊世绝艳的背影。血液喷薄之下,辰马却想,今后,或许与这个姓名不知为何的男人还会有交集也说不定。
同年,天子忽视幕府存在,下旨水户藩责切大老井伊曲弼丧权辱国,与天人通商。井伊暴怒,下令捉拿一切非议幕府之人。在久坂参加梅田雪滨议事密谋中,幕府老中家臣逮捕梅田,久坂没有武力,无法还手,但幸运的在梅田与众志士力保之下留住性命,却也伤及筋骨。
这一年的秋天,久坂带葵逃到了江户。
卖当地土产的船家蜂拥而至,朝着桥上岸边的过路人招呼,“要不要年糕哩!”粗声大气。葵嘴馋,久坂便放了她去河边买。这里的繁华一如往常,此去经年,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不是拖着病躯,也没有胸怀满腔仇恨,是洒脱又热切的来到了这里。
久坂先写了封书寄回村塾报平安,恐怕京都的那场变动会让松阳和那几个小鬼难以安稳。
村塾当中,早已有学生来到了江户,此时久坂自是要与他们碰头。这里的气氛当真如坂本辰马所说不同京都,这里更急切更高昂,或许就在将军脚下的缘故,几派势力剑拔弩张,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平衡之下,暗杀却也数不胜数。
“要打败天人,必须趁其不备。但为此我们必须要推翻幕府这等傀儡,还政权于天子!”
“我们大可夺去他们的飞船大炮,夺取宇宙的技术——”
“荒谬!天人的学问,那能叫学问吗?!是毒!”
“妄你饱读汉学与儒学,千百年来只有这一学问才是正统!”
——吵死了。
久坂看着窗外的月,房内志士的争吵不休。
“......要改变这个世界,究竟要与谁并肩作战呢。”
她喃喃念着,烟斗敲了敲地板,震出带着星火的烟尘。
月色下,在这承载着志士密谋的客栈里,能看到江户三条河汇集的汹涌。河之山,便是瑰宝富士山,即便是夏季,山头还笼罩的厚厚的雪,在她这等位置看来,恍若白无垢般纯白无暇,而其下,便是蓝绿交相辉映,如同梦幻薄纱。这块地方栖息的地球的龙脉,是龙脉养育了这样壮丽河山...以及她与松阳。
志士唇枪舌剑之中,有一人见久坂心不在此,不满之意溢于言表,便没好气的道,“不知来自长州松本的义卿所想为何?”
这人特地点名她是村落出身,鄙夷之意让久坂没所谓的笑了笑,问,“所想?你们都所想什么?”
“推翻幕府!”
“要和谁?”
“和我们诸多同志!”
她将视线移回到窗外的景色,想起化身富士山的那位女神,便道,“那我则选择与木花咲耶姬一起,颠覆幕府吧。”
“勿开这等玩笑!”
此次会议不欢而散,久坂叹着气回到所住的小栈。
或因太过无聊,久坂又染上了流连花街的恶习,倒不如说她一直未改。天下闻名的吉原曾经是她一向爱去的地方,时隔多年,她回到这里,让一众还未凋落的艺妓们不禁露出喜色,于是吉原的风流子弟久坂真瑞又成了游女们一众话题。吉原没有白天,被天人修盖成为了永远的夜城牢笼。据说,内里蜗居着夜之明珠,花魁日轮,是吉原的太阳,高高在上的坐落在最高层,世人难得见她一面。
秋去冬来,江户笼罩雪色。
时间过得很快,葵在房间内空出一个柜子用来放置村塾寄来的书信。有时久坂会问她是否想要回去长州,因为松阳的信中或多或少的也提到周布大臣恼怒无比,势要捉回女儿,他料想不到足不出户的自家女儿早就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江户,这让久坂非常愧疚,得了周布的庇佑,竟然还拐跑了他的女儿,作孽也不过如此。但葵只是摇了摇头,她说,还是游历天下更好玩些,她是真的羡慕久坂。
久坂在书信上勾勒寥寥数笔,可这寥寥数笔之下,已实打实的过了一年。她离开村塾时是秋末,如今已是来年的初冬。
严冬之中,不同夏季,霍乱没有爆发,疫病也无传染,难得安逸。其一说,是天人带来的医学压制了霍乱,栖息最多宇宙天人的江户此时风貌已经悄然改变。
那一天,葵带来了一封信。
永远只是一句‘祝好’的高杉晋助,破天荒的写了一封长信。原来在久坂身处京都养伤期间,他与桂亦来到江户,与她这等违抗藩国命令的人不同,桂武学精湛,来江户学习天人学问。高杉则是正儿八经的长州游学生来江户历练。当初益田越上委实没有坑她,他说服藩主力求幕府批文,接二连三派遣学生来江户,来提高长州栋梁的修养。
高杉的信上,附了一首诗。
这首诗,第一句久坂是记得的,是前年的第一批塾生离开松阳去江户游学,看到松阳有些落寞但期待学生前途的神色时,她感叹而发——那时她提笔写字,才思泉涌,流畅的写下一句,羁旅天涯,潮落夜江晚萧临。写完却顿了笔,自嘲了一句,这非贵族子弟钟爱的汉诗,也非俳句,更不是和歌,难登大雅之堂,于是便悄咪咪的藏了起来。等到离开村塾之前,她挂念杉文,又提笔加了一句,醉时空恼,尘世难逢素艳来。
两句仅此,分明不是要完笔的样子,但久坂自知这不按格式的小诗,也没有完结它的意思,只是这惋惜之情,似乎是对高杉说过。本以为小鬼不会懂这大人的忧虑,可他懂了,也为她补全了。
他附上的这首诗,字迹清秀压实。
羁旅天涯,潮落夜江晚萧临。
醉时空恼,尘世难逢素艳来。
歌吹长州,雨滴鸣夜。
春水温酒,明月天衣。
白衣霜华拭天下。
相思了无意。
对于他这等只爱汉诗的武家子弟来说,屈尊去完笔她这样玩笑般的句,委实委屈了他。
“你这只会臭屁的小鬼啊,”修长的手指抚上墨迹,唇角勾起,“你在劝谁相思了无意?是劝我对松阳,还是劝被你推迟婚约的那个雅子殿下?还是说,你喜欢上那家的小姐,用来劝解自己?”
“——不,都不是啊。”
冬日里温酒的壶嘘嘘作响,喷出蒸汽,衬上身后响起的沉稳声音。
久坂的后背颤了一下,执笔的右手一顿,在桌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墨迹。今日她洗尽铅华,再不是那样高傲张扬风流的红色羽织,却也清新淡雅,穿着素色,风度翩翩,她便是那白衣,是那霜华。
她回头正看到被别在腰上的一把刀,顺着刀向上看,则看到丰神俊朗的一张脸,那虽已不是小鬼的脸,可只算得上是少年,也未脱去稚气。肩膀的头发上还有零落的雪,正在房内的热气中缓缓融化。
松阳的希望们,在江户重逢,迸发。
久坂聪颖,看得出高杉冷峻的脸上有一双漠然压制焦灼的眸子。她奇怪高杉为何仅仅一年就能成长成这等喜怒不惊的成熟样子,其实不然,早在她在村塾时,高杉就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松阳教导的胆色俱齐,学问,刀法,智识...不光是高杉,还有银时,还有桂,还有很多小鬼。不知晓这些人成长、只当小鬼只是小鬼的人,只有久坂一个而已。
“一年了,高杉小鬼。”
此时,他再不会被她寥寥几句惹怒。
他冷哼一声,就坐在房前,言语中还透着那种欠扁小鬼的性子。
他说,“我听外面那女人说,今天晚上吃炸豆腐。”说完,扬起嘴角,挑衅似得看她,“你忘记老师说要你忌口养病么?今日,只能吃煮的。”
房内温热,与外冬天的寒冷隔绝。
门外,葵被炉子烫到了手,正吮着手指消痛。桂在外淋雪白痴般待机,看江户之雪撒满街道。江户一刻都不曾歇息,容纳了许多各司其职的普通人。有个叫登势的年轻老板娘正在关门,吉原里日轮捂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身旁则有个小姑娘执拗的坚定眼神,捂住脸上的伤疤。紫发的小忍者摔痛了腿。道场的一对姐弟奋力烧着炉子以求保暖。在江湖开设道场的近藤一家围着被炉吃火锅,叫三叶的漂亮少女在旁劝弟弟与心上人不要打架。
和平之外,战场厮杀。
鬼神西乡之名已登顶,侠客泥水次郎长令人闻风丧胆,他们时常心想,会有谁替他们接替今后天下的志向。
这些人还未曾相识,此时却享受同一个冬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