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李梦寻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在武汉,家境富裕,然而因为单亲家庭等种种原因,她不开心,并且养成了冷漠自私的个性。对邻居家始终关心自己的韩嘉轩置之不理,却喜欢追逐浮花浪蕊的感情。在父亲要移民,自己去见一面时,得知父母并非感情不合离婚,实际上母亲是为了贪图钱财才生下自己,(按一般话来说,就是心机小三),心灰意冷之际回家与母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机缘巧合被韩嘉轩找到,在不可捉摸的心理作祟之下,她引诱了韩嘉轩,关键时刻腕上的一串珠子琉璃打碎了意乱情迷,她却也因此得到一定程度的救赎,期望通过努力学习,以自己的能力获得新的生活。可在上大学后,她发现自己将救赎的力量看得太重,忘记了人生是一种漫长的旅程,生活从来不可以一劳永逸。她再次陷入了迷茫,直至回家看到母亲在贫穷时手中留的伤疤,原来所有的人都曾经在命运里挣扎,都是从生之虔诚中生出了生之泼刺。她谅解了母亲的同时谅解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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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不像文章的文章,等伯乐~

立意:立意待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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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未知
  • 作品视角: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774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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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子琉璃

作者:灼灼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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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过去被称为四大火炉之一的武汉,这些年虽然卸下了它的担子,然而八月份的天,依旧热得让人难耐。缺少树的城市早已经少了蝉鸣,毒辣的磨刀石一样的太阳烘烤着面包一样的大地,事物一会儿膨胀一会儿缩小。已经是晌午时分,街上除却隔几分钟就闪过一辆绝尘的汽车,只有几个蓝绿的影子穿着短裤慢慢的晃悠着,高楼林立的城市像是仅容几只游魂的阴间,这阴间却奇怪在它的过分光明。
      李梦寻拖拉着她的大红色皮箱,那红经太阳的强光一照,竟像是要滴下来一样,她的脸上早就沁出不少的汗,这寂寂昏沉的灿烂世界里,她只觉得有一万只苍蝇在她的脑袋边上打转,今早接到刘阿姨的电话,说是她妈妈有事不能到车站接她,问要不要她去接,梦寻想,刘阿姨接也不能开车子,一样的麻烦,一路上还得听她聒噪,倒不如自己回来,可该死的的士司机不肯把车开进这个名为“水岸香榭”的小区,她磨破了嘴皮子也还是被出租车拥有者驱逐出境,进了小区门,还得走好一会儿才能到自家的房子。
      她忍不住恨恨地、重重地向脚底的黑色地面踏去,实打实的土地撞击抒发了她的怒气,接着她耐着性子赶着走到路旁梧桐树的影子下去。不巧路上有些不平,大红皮箱的轮子不知怎么的卡住了,梦寻不得不低下身来提箱子,却不料雪白手腕上的一串紫黑色的琉璃珠子就被箱子边的拉链给勾断了,一颗颗晶莹光亮的珠子蹦蹦哒哒的滚散了一地,浮跃的阳光从硕大梧桐树的顶盖穿了下来,黑蓝的沥青路上像是落了一地绿色的星子,忽然,那星子们一阵瑟动,一股热风便顺着路从那一头吹了过来。
      许是风受了绿色植物的感染,吹了这一路,吹到梦寻遍是汗的身上,瞬间变得冷津津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梧桐树的影子只才够住她白色的帆布鞋,她此时全身正是沐浴在无遮无拦阳光的所在,光绚烂得她睁不开眼,然而她还是努力将眼睛睁大,向前方遥遥的远处看去,路两侧的梧桐遮天盖日,两相对比之下,她只觉得前边黑窟窿咚的像是高速公路上汽车穿的过山隧道,车上人在过这隧道时连说话声都会不自觉的变小,除却睡觉的,两只眼都直直地、茫然地盯着前方那个像拇指甲片大小的白色洞口,每隔几秒就有一盏昏黄的灯光自所有人的脸上旋过,令人想起轻快又有节奏的钢琴曲,一瞬飞速的车子冲进了光明里,所有人的心才会踏实放进胸口,接着,车上慢慢又复了喧闹,仿似方才那样令人情愿不吱声的瞬间没有似的……但高速公路多是直的,隧道的洞口看得见,这绿色阴沉的路到了前方忽拐了个弯,那之后还不知有多少个弯要拐,你根本想不到它的洞口在哪个地方,什么时候走得出去。
      梦寻这是刚从老家外婆那回来,自从外公走了,外婆一个人住着却怎么也不肯到武汉来,梦寻的妈赵兰露就说过:“我不知道你家奶是怎么想的!你说她一个人住在那个大山沟子,七病八痛的还好歹她自己能慢慢的拨个电话,万一有个什么事,看她能怎么办?!只怕是哪天死了也没人知道,她那个性格,就跟一般常人不同,容不下人,嘴上又碎,一个村的人、左邻右舍,要不是我年年回去送点好处,现在不知要害她多少回,想给她请个保姆,那样的破地方现在城里住惯了的人谁又肯去?当地请的,又怕她处不好,性格又软,制不住人倒怕反过来给自己添气受!叫她过来吧,一来给我们做个伴,二来能享些清福,可她就是过惯了穷日子的穷命!就愿意守着那点薄山几块田过日子,老都老了,做都做不动了,还指望这些能守得了几年?我叫她过来她只怕还以为我要贪了她的田地发财,都是什么年代了,也不知有多好笑,这一辈子呆在山头上,可怜她没见过大世面,倒有颗土财主的心!”
      但无论大家明里说暗里劝,终究没赢了她,外婆自始至终嘴上就没软过,没办法,这两年,给她在原地基上盖了个新的房子,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电磁炉…一样样的教她用,只希望她生活能方便些。一放长假,兰露就打发梦寻回老家陪外婆,到底是自己的妈,嘴上虽说得厉害,心里终究还是为她着想的。梦寻觉得城里呆久了也不舒服,家里没人也难受,朋友放假了也不敢多约着出来玩,倒不如带些书回乡下看,多呼吸些清新空气润润每天吸着汽车尾气的肺也好,于是每放假主动配合兰露,回乡下去。
      紫黑的琉璃珠子离了黑漆漆的地面,放在白白的手心,像是一颗颗微型的圆润的桑椹果,愈发显得有光彩,梦寻仔细数了数手中的珠子,十六颗,还差了一粒,低下身来细细寻,捧珠子的左手紧紧握成拳头,怕又洒了,手心感到一阵冰凉凉的,这珠子太阳晒着,竟也暖和不起来。
      正蹲下身,手机忽然响了,说来也是巧,正手机响得那刹,她就在箱子底下瞥见了那颗珠子,幽幽的泛着一层光,像是囚着一个不安分的小魂灵,她白的、纤细得像是没有骨节的长手指自箱子下捻起那颗珠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
      果不其然,手机那头传来秦朗懒散的声音,那声调像是高空里的风筝,风吹起一下,就浮起颤动一下,线扯一下,就微微颠簸一下,这个人也像是他的声音一样,是浪荡的浮着的,潇洒是潇洒,但是是靠不住的,可她偏偏就是喜欢靠不住的人。
      秦朗道:“你是说你什么时候到呢?我好到车站接你啊。”梦寻道:“嘁,等你来接我,只怕我是头发白了也等不到,你还是算了吧。我都快到家门口了,天太热了,没想到武汉的天现在还是这么热。”手机那头传来秦朗呵呵的俏皮笑声:“你可以等等看,保证在你头发白了之前见到我的人。你在山上避暑凉快,我们这些人可都在火炉里活受罪呢。”梦寻一边拉着箱子走到树影子底下一边笑道:“活该!这么长的暑假,你怎么就不去哪里玩?你又不是没钱玩。”秦朗道:“不是专程等着你吗?我怕玩得久了,你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梦寻做了一个讥讽的笑脸,然而眉间却跳动着喜悦:“怪不得听说那么多女生对你有意思,说话真是好听,只是要我说,你要是这样的话说多了,行动上跟不上来,时间长了,只怕谁都不信你了。”那头秦朗道:“你不是一开始就不信我吗?”
      梦寻一瞬间忽觉得整个对话了无意趣起来,她心里道:“装个样子也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也就慢了一拍的功夫,那边却似乎悟到什么一样,说道:“你现在肯定很累,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吧,好好休息。”手机却一直没有挂断,这是秦朗的习惯,等着她来挂电话。
      这个小小的习惯也是让她接受他之后的小惊喜之一。
      她低头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抬头前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你回武汉啦?一路上坐车挺辛苦的吧?我帮你拿东西吧。”
      四平八稳的口吻,四平八稳的语气,如果她抬头的话,将会看到四平八稳的衣着,带着冷静理智的四平八稳的眼睛,是一个让人想到像三脚架一样牢靠的东西的人。是邻居家的韩嘉轩,比她大几个月,中考刚刚结束,他们即将要在这个城市最好的一所高中的同一个班里做班级同学。
      梦寻弯着嘴角笑了一下,道:“谢谢。”将手中的皮箱交了过去。
      其实,他们之间从小就认识,按理说早就不该这么生疏,如果青梅竹马不带那点朦胧的意味,他们或许还算得上。但是人越长大,就越是会渐行渐远,她看不起他的四平八稳、看不起他们家十几年如一日的安稳生活,她认定了没有在生活这样的烂泥坑里滚过的人都是浅薄又无知的,所以她对他愈发刻毒的疏远了;而他呢?她想,在他心里,隔壁房子里这个面貌只有十五岁的少女恐怕早就是一个浪荡浮世的恬不知耻的妓女,隔几个月送她回家的男生就换了一个新人,恐怕曾经的男朋友站在她面前她都已经不认识,就不止是她,还有她的母亲,她尚且只是卖笑,她的母亲,那个和名字一样美丽的、像兰花上的露水一样的女人,恐怕还偶尔兼职卖身。赚的还不是钱,能住在这一带沿湖风景区的人,有的是钱,之所以要去卖,就是因为自己犯贱。
      韩嘉轩说:“我们高中就要在一个班了,真高兴啊,上初中之后可能是学习忙,都不怎么联系了,见面也只打个招呼,高中学习压力就更大了,我们一起加油吧!”
      让人无法忍受的严丝合缝的话语——李梦寻心里冷笑一声,难道你这几年里是眼睛瞎了吗?学习学习学习!去你妈的学习!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你韩嘉轩一样吃饱了没事做就只剩下为自己的前程奔驰啦?她不知怎么的,今天这种愤激的心情竟无法压下去了,她听到自己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凭我中考那个成绩,顶多进一所普通高中,能和你这样的人一个班,靠的还不是砸钱?!我就觉得我读普通高中挺好的,我妈怕丢面子,非要送我进你们学校,到时候进校考试,还不知道我要考多少分,那个时候看她的面子往哪放?!”
      沉寂。风吹着梧桐叶子发出飒飒的声音,那地上的绿印子,仍像星星一样左右的闪动,偶尔印在了她和他身上,像是穿了一件花影重叠的斑驳衣裳。路的左边,不远处东湖的水轻轻拍打着堤岸,涛声像是唱歌——但怎么听,都是加了人力的天籁。
      梦寻意识到自己话说过了,也说得太多了——已经四年多,从她五年级时交了第一个男朋友起,她就再没有和韩嘉轩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了——何况难听——你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她的语气明显不是褒义。
      不过也许是做贼的人总会心虚,韩嘉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关巧——梦寻怀疑,方才那长久的沉寂实质上只是一秒钟而已,只有她一个人在那感受到了一种煎熬的地老天荒。
      韩嘉轩笑道:“所以你要努力啊,不要丢了阿姨的脸。她也是为你好,毕竟好高中风气多少好一些,师资力量也强,进重点大学的希望也更大,阿姨也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他顿了顿,接着低低的说了一声:“而且,我们高中不仅仅在一个学校了,还在同一个班,我很高兴。”
      他的话像云烟一样散了,梦寻还沉在刚才话语的自责里,她从来不和任何雄性动物发生争吵,更加明白怎么说话既让对方有意思,又让自己有意思,这是她四年来和无数男生牵手拥抱慢慢磨出来的性子,她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她的情绪不受自己的控制。韩嘉轩说完了,她神魂恍惚的回了一句:“噢。”
      到了。一点小草坪,被太阳照得快要烧着的绿茵茵,后面是单独的一栋复式楼,这里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是一栋单独的复式楼,韩嘉轩提起大红箱子走上门前的鹅卵石铺的一小段路上,将箱子放在门口后礼貌的按了门铃,李梦寻背着她深蓝色的书包站在他的对面,她看着他的样子,显然在犹豫着走或者不走,知道要问一句要不要进去喝一杯橙子汁之类的话,正巧刘阿姨来开门,和外面已经照耀得昏天黑日的光明相比,刘阿姨所站的门洞——她家的房子,显得像一个寂静的坟墓。
      “呀,你是寻寻的同学吧,好像就住在咱们小区,我出去买菜看到过你呢!谢谢你啊,谢谢你,进来坐一坐吧。”刘阿姨一脸笑着对韩嘉轩说道。
      李梦寻心里有无数个不愿意,她知道刘阿姨以为韩嘉轩是她的新男朋友了,这是个她知道底细的男孩,她因而不用担心李梦寻在外面瞎玩。而李梦寻呢,她讨厌所有人进她家,黑暗的坟墓般的地方,她以前想过为什么别人家的房子看起来采光都很好,为什么自己家就比较差,却没得出结果,因为那都只是想一瞬间的问题。她笑说“那进去坐一下吧,反正暑假也没什么事,刘阿姨今天知道我要回来,榨好了新鲜橙子汁,你帮我拿了一路的箱子,正好进去歇一歇。”
      心里几千万个不好,脸上却看不出来,这是她的本事,她的妈妈比她更胜一筹。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有一些事情就不进去了,谢谢阿姨。”韩嘉轩说着就退下了台阶,挥挥手向街边走去。
      李梦寻看刘阿姨还在门口看着韩嘉轩的影子,就径直拖了箱子进了屋子,她啪的一下按开客厅的灯,屋子顿时亮了许多,边换拖鞋边道:“刘姨,别看了,那男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被唤的人退进屋子随手关了门,一抬头看到闪亮的天花板,往厨房走去,边走边道:“大白天的,开灯多费电啊?你们哪…我们农村家孩子平时看电视都烧得钱心疼,要是敢大白天点灯,怕是欠的皮发烧要打了,你们…”她忽然打住,似乎自己也发现自己又在唠叨些别人不爱听的,接着道“我觉得这个男儿子很不错。”
      李梦寻把换下的鞋收好放到门口的鞋柜,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拿出手机准备给外婆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接口道:“好是好,我不喜欢有什么用?”
      刘姨在梦寻眼前的玻璃茶几上摆了一杯橙子汁,道:“做人要知道惜福,我看谁对你这孩子好也是白好了…”她说了一句马上就停住了,暗地里想今天怎么就这样多嘴起来,她知道她从小带到大的这个孩子是个什么脾气,是个怎样冷心的人,但她也知道她的苦,她怎么就这样冒失的说了出来?她从农村出来也有十几年了,怎么还磨不掉农村人那种闲三说四的毛病?
      “刘姨,我妈今天是和谁一起出去了?张叔叔还是吴叔叔?还是说她去外地出差了,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又是这样的语气,刘艳红朝沙发那一角看了看,又是那样的笑脸,极温和,极沉静,没有任何声音的笑脸,两只手若无其事的敲着手机,语气也是极温和极沉静——一种嘲讽的反驳—— 她知道,她刚刚的话,隐隐的揭了这个孩子的疤。
      难堪的静默。
      她转身回到厨房,将刚刚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李梦寻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李梦寻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李梦寻最爱吃的清炒油麦菜……
      李梦寻忽然极为难受,她噔的一下起身,从大理石的台阶直往二楼奔去,艳红喊道:“你不吃饭了?待会儿菜冷了对胃不好?!”
      悠悠的穹顶上传来压抑的声音:“楼下信号不好,我打完电话就下来吃。”
      寂寂的午后,屋的后面,不远处东湖的水轻轻拍打着堤岸,涛声像是唱歌——但怎么听,都是加了人力的天籁。
      已经开学一整个星期了。再过一个星期,要进行摸底考试。重点高中的原则之一就是从高一开始每天都要上晚自习,李梦寻坐在教室靠后的靠窗位置,正在看沈复的《浮生六记》,而她的身边,是一大块广阔的、窗外的黑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是一整个教室的侧影,像是浮在虚空里的幽冥世界,她微微侧过头去,玻璃里的她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可是正是因为模糊,她觉得好看——比面目清晰的她好看。
      她抬头看了看讲台正中黑板上的钟,马上就八点半了,迅速的将书、笔通通塞进书包里,放学的铃声响起,她微笑着一一和身边的同学再见,匆匆出了教室。
      才走了两步,身后有人喊她:“梦寻…”
      她不得不回过头,笑道:“韩嘉轩,我还有点事,我先…”
      她还没说完,韩嘉轩已经蹭蹭蹭跑到她旁边道:“我们都住一个小区,何况我还是你的邻居,晚自习下得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我和你一块走吧。”
      她微笑着说:“我男朋友来接我,如果你不介意三个人一起的话。”她想韩嘉轩这么一个朴实的人应该会说,那我,那我就算了,结果,他道:“好啊,我正好还没有见过你的男朋友呢!今晚我请你们喝水!”
      李梦寻有点哭笑不得,她盯着眼前人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她,和她自己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不一样。她转过身,下楼,在走过学校长长的绿荫道时,她想着她应该这样做,先压低了声音,然后对着身边从小一起却逐渐变得疏远着,像局外人始终看着另一个人成长轨迹的男孩,道:“韩嘉轩,我已经长大了,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对我那么好,可对不起,我想,我不是很需要。”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远远地,已经感受到自动校门的外边投射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接着,在这目光下,不知怎的,她闭了嘴。
      走近了一些后,还没等李梦寻开口,韩嘉轩赶前一步,道:“你好,我叫韩嘉轩,是李梦寻的邻居,我们从小就认识。”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忽然一阵紧张,面前瘦高的男生,穿着黑色的T恤,黑蓝的牛仔裤,单肩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头上还反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像嘲弄的目光中,透露着一股野马般的难以驯服的桀骜,相衬之下,穿着一身做工粗糙的校服、背着装满课本作业的书包,开口第一句是“你好”的他自己,让他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势弱与土气,他知道,他眼前的男孩比他无知,可他依然觉得势弱。他此时还并不明白,知识的积累可以通过漫长的岁月来完成,青春年少的心高气傲以及与之随行的勇气虽然最终都是英雄气短,但人们崇敬英雄,对易冷烟花的时节会流连忘返。
      他感到势弱的、败给的是所有人都共通的命运。
      秦朗伸出一只细长的手,像不经意又有力度的将倒着戴着的帽子轻轻地拿起又帅气的调了个头,目光上下的看了韩嘉轩一番,颇具玩味的口吻对着李梦寻道:“好学生啊!哈哈!”
      李梦寻忽然间有些怒火烧起来似的,有些抢白意味地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学校的好学生多得是么?!”
      秦朗坏坏地笑道:“是,当然多,所以我这个坏学生站在这受尽各种眼神的凌辱不就是为了等你么?”
      李梦寻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反倒韩嘉轩在一旁感到自己从头发到脚趾头没有一处自在。
      接着,这三个人就一路尴尴尬尬地走到了李梦寻家小区的门口,出现一个怪怪的画面,女友与别的男生背影越来越远,自己却一个人空留原地,路灯拉着身影老长。
      秦朗高声朝那个方向道:“唉,明天再来找你。”
      李梦寻回过身来,挥手大笑道:“走吧你!”
      夜里湖风轻轻,一轮灰月在天,凝思行走之人,仿佛在夜色里听到自己悄悄的脚步与浅浅的呼吸,三人似乎都闻见东湖之水,银灰的浪花拍打着堤岸,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再放学,李梦寻又很快收拾好了东西,匆匆走了。
      她听到后面似乎有声,就加快了脚步,向校门口走去,实际上,她很怕身后那个人会跑过来追上她,但没有,她也早就料到他不会,韩嘉轩是一个诚实的人,和她所有的油嘴滑舌的男朋友都不一样,和她不喜欢的那一类男生一模一样,她早就知道。
      秦朗正站在学校门口,李梦寻看着他背着一个书包,忽然觉得很有些好笑,她走过去道:“你背了个书包的样子真有些滑稽。”
      亮屏的手机在秦朗手中转了一个优雅的圈,黑了屏幕,他将它丢尽口袋里,笑道:“我应该骑一匹马,佩一柄长剑,等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你出来,就像古代强抢民女一样把你给抢走。对了,那个好学生呢?”
      李梦寻哈哈大笑着,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直接忽略了最后一句话,道:“我发现你和我有一点很像。”
      秦朗道:“哪里像?”
      李梦寻道:“一般人说得都是要开辆法拉利,捧一束玫瑰,等的是公主,你说的自己是强盗,我是民女,你要强抢民女。可我喜欢你说的这种。”
      秦朗道:“看上公主的人基本都没品味,一个看了一眼就让一个侠士沦为强盗的民女才有祸国殃民的美。怎么样?我是个为了你沦落为匪寇的贵族公子,你是不是要补偿补偿我?”他低侧过头来笑看着李梦寻,他比她高了半个头,城市街道霓虹的灯火,在他的眼眸里,化成一团亮晶晶的星。
      李梦寻忽而在他这样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点点,十分可爱的天真,她道:“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秦朗把脸压得更低,更凑近她的脸,忽然悄悄偏了一侧,从她的脸庞蹭过,在她耳旁轻声道:“你吻我一下。”他顿了一拍,说:“真的吻。”
      夜风混着他的说话的气息,有点温暖有点凉,一点点的吹向她的耳垂,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耳边垂下的鬓角的发丝,在微微的动着,像一缕化成了烟的春风里的柳枝。
      她一瞬间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强盗与民女这个比喻了。女人,怀着一颗天生柔弱心的女人,大抵从她出生下地那一刻起,就渴慕着一个像强盗一样的男人来挑逗她、掠夺她了。而那些让女人都可怜的男人,她想不出来有女人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她自己?自然到死也不会。
      然而,她侧过头,轻轻的用唇碰了一碰他的脸颊,接着道:“你想得美。”
      秦朗哈哈大笑着抬起头,直起腰,梦寻也大笑起来。无边无际的夜色与红绿的灯火渲染着这样的笑声,这样的笑声也穿梭在无际的灯火里,追着,跑着,红的,绿的,还有,黑灯瞎火的角落。
      秦朗说:“李梦寻,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结婚?我突然很想结婚,李梦寻,我们高中一毕业就结婚好不好?”
      李梦寻笑道:“我也想结婚,我现在就想结婚。但不是跟你。”
      秦朗说:“李梦寻,你在劈腿啊?”
      李梦寻说:“我要跟我自己结婚,一个男的自己。”
      ……
      他们一路说着,一路走,完全可以打的,完全可以坐公交车,他们不想坐,他们就想走着,除非,可以骑马。
      东湖水声拍岸。李梦寻抬头看天,天空黑沉而没有星子,一轮月亮染上了病态的气息,城市的月亮——真是让人起不了半点诗意。她匆匆奔回了家里,匆匆上了楼,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了灯,开始看书——中等成绩,她对自己的要求,从来都是这样,她想赵兰露也许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一定要把她送进好的高中——她从来不跟班级同学打得火热,要求自己在班里像一个最普通的女孩——不是最差,也不是最好。
      遥遥的一栋房子,有一室的微光。
      她恨透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到中等?她想去一个什么也不用做的地方。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用认识任何人,甚至,她希望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
      时间像水一样走,我们是游在水里的鱼。
      不知是不是多数的人生都浑浑噩噩。李梦寻看自己喜欢的书,每次考试前自学,放学了和秦朗走在一起谈天说地,这是她身边呆得最久的男生——因为两个人是一类人,不该进一步的东西,从来不追着问。
      因为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牢靠的东西,索性便将那些全都抛弃了,何况,她还早早就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两样东西是顶不牢靠的,比如说——男人。
      所以,她爱用顶不牢靠的态度,和顶不牢靠的人在一起。
      偶尔韩嘉轩来和她说说话,她总躲着这个人。她怕太认真的人。
      就这样,日子周而复始,一学期过了,要过年了。又一学期过了,放暑假了。再一学期过了,要过年了。日子周而复始。
      开始放寒假的那个放学的晚上,李梦寻慢悠悠回到家里,吃了一惊——她妈今天居然在家。
      赵兰露换了一身家常的黑色丝质睡衣,梦寻进门的时候,她正从复式楼的旋转楼梯上慢悠悠的走下来,两只纤长白细的手,手指尖上涂得鲜红,像是一颗颗凝在指尖的血滴子。
      这样的手应该剁下来放在艺术馆里展览,李梦寻边这样想着边换了鞋子,喊了一声:“妈——”
      兰露抬头就看到梦寻,穿着宽松的校服,居然扎起了辫子,一张脸——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她笑道:“宝贝,回来啦?学校怎么样?”她边说边用手理了理头发,脸上是妩媚的笑容,一张美得脸,成熟的女人的脸。
      梦寻想,女人不能太美,不然她的男人就要和她离婚,她道:“学校就那样吧,我都不想上学了。我想去个什么都不用做的地方。”
      “吃饭呢?睡觉呢?这些也不用吗?”兰露走下来就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脱脂牛奶,顺便问道:“宝贝,你要喝牛奶吗?”
      梦寻忽然觉得很搞笑,她的妈妈和她一样,是个彻底的、自私的人,他们是一对对彼此都有顾忌的陌生人。她这样想着,嘴上道:“不用啦,我不喜欢喝牛奶。我什么也不想做,连吃饭睡觉都不想。”
      兰露一手拿着玻璃杯,一边喝了一口,走出来在沙发上离梦寻还隔一个人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又慢慢的喝了几口牛奶,终于道:“宝贝,你爸爸拿到绿卡了,他要移民了,他想最近找时间见见你,请你吃顿饭。”她说话时,一手拿着玻璃杯,另一只手却在眼前翻过来又翻过去,像是在看自己美丽的手,和手上新涂的指甲油,但她的眼睛却是直的。
      梦寻觉得自己像是那手上一个红色的指甲壳,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自然的指甲,提醒她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正在努力长大的小女孩。她说:“噢。”接着抬头找了找空荡荡的屋子:“妈,刘姨呢?”
      兰露斜瞥了她一眼,目色里有一闪而过的愧疚,一眼完毕,她依旧喝着她的牛奶:“过年了,刘姨也要回家过年哪,你见过爸爸后,我们就到外婆家陪外婆过年。”
      时间、地点,一切都不用她来想,她的爸爸是一个有钱大忙人,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兰露有一本账簿,放在她挂满美丽衣服的衣柜子底下,有一天,红的裙子、蓝的裙子、白色的天空、黑色的星,梦寻在琳琅满目里打滚,一手摸到了兰露黑色封皮的账簿,冷冰冰的数字,李国良,满满的一本子,记着这个正经的名字,以及变成了她的钱的他的钱。
      梦寻等着被通知去见这个人。
      这个人——什么样的人呢?她基本没有什么印象,即便每年会见一次,但也只是空泛的说几句话,收一个厚重的红包,她比一个陌生人更不熟悉她的父亲。
      只有一个片段——她常常回忆起。她应该还只有五六岁吧?她、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在外婆家以前的老房子里,年三十的晚上,屋子很冷,炭火烧得紫红,这一夜是注定要灯火通明的,所有屋子的灯都打开,所有的人都守岁,十二点不知从什么时候哪一家的鞭炮中响起,远山那边的山坳里,天空已经像闪电一般亮暗,让人看着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他们一家人十一点五十多就在门口看表等着,却还是错过了第一响,她闹腾得跳起来,大叫道:“爸爸!爸爸!快去点鞭炮!不然我们就落后啦!”外公在一旁笑看着她说:“还没到正点呢!他们放得太早了!不过现在也行!”他爸爸就点了一根烟,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头像是一颗小星星,闪在寒雪的冬夜,然后跨步走出门外,点了早缠在竹篙上的千响炮竹,她看着那烧出一段火星的引线,急急的带着点哀哀的声音呼着:“爸爸!爸爸!快点,快!炮子要炸了!”他的爸爸就忽然像那引线一样烧出了一段爽朗的笑声,向她跑了过来,鞭炮燃起了震耳的响声,烟雾、橙红的花朵,他跑到她身边,顺手拿了一只手持的长烟花棒,手把手教她握着、对着天空,接着,一颗颗烟花向天空飞去,呲呲炸出了一朵一朵绚烂的花,整个村庄里的人家都放了烟花——她觉得,整个天空的烟花,都是从她的心里飞出去的。
      然而,回忆是模糊的,像是放久的老照片。她觉得那应该是她的一个梦。因为那个梦里的烟火过分绚烂,所以从此她家每年过年都有了无限的凄清,悲凉——三个女人的烟火,无论买了多少钱的炮子,终于还是萧瑟。
      李国良坐在李梦寻的对面,刚刚到这饭店来的一路上,她看到这天天气格外的好,她喜欢这种冬天,空气是清冷的,显得阳光格外的清澈——有那些秒的错愕,以为日光可以倾城。
      两人显然都有些局促,李国良忽然笑道:“一年没见,你又长高了。”
      梦寻取下针织的毛绒手套,顺手在起了一层白色雾气的落地玻璃上擦出一小块亮处,边擦边道:“嗯,长了点,现在不长,以后就长不了了。”
      李国良伸手将梦寻的消毒餐具取了过来,三两下拆除了密封包装,小心的放回去,他目光始终垂在碗筷上,像是要说什么,但也没有说出口,正好服务员过来点菜,他将菜单推给梦寻,道:“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吧,喝的就不要点汽水了,女孩子要少喝这些东西,鲜榨的玉米汁怎么样?”
      梦寻说:“好的。”她的眼睛也只盯着菜单,不敢向那边看。
      一顿饭找了无数个话题,时光格外漫长。
      终于吃完了,梦寻想着就要走了,给秦朗发了条短信:“我想出去唱歌。”她来这不过是应付一下差事,她妈派给她的差事,来见一个每年见她一面就要付大量钱的男人——可她还是因此而心情恶劣,非常恶劣。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李国良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一声响,一个火苗,点了早就放在嘴里的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一如梦寻那记忆里日渐模糊的样子,接着,一股烟丝从他的嘴里徐徐上升,他低垂下头,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尖摆弄着桌上的打火机,另一只手夹着烟,手心挨着耳朵上部,烟丝从他的耳畔绕到脑后,再缓缓绕远,缠成一团,他的眼底——望得再深,也是空茫。
      金属制的打火机碰得桌子细细碎碎的响,撩拨得人的心里也细细碎碎的痒,却是那种懒得说出来的痒。
      日子像是有了种难捱的地久天长。
      李梦寻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手忙脚乱地从提包里翻出手机来,是秦朗的短信“去哪儿?几点?”她没来由的生了一种厌烦,恨恨地锁屏丢尽包里,然而,过了一秒,又把手机拿起来,回复了一条信息:“不去了。你好好玩吧,我有点事。”
      她低头正打着字,李国良已经抽完了一整根烟,他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两只手收回来,交叉着放在下巴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他的女儿——“是谁啊?”
      李梦寻愣了一下:“啊?”接着很快反应过来:“一个男同学。”
      李国良的一只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忽然笑了,道:“年轻真好。”
      李梦寻收了手机,她也学着李国良的样子,将手搁在下巴底下,道:“可年轻人都是会老的。”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他眼睛看着李梦寻的手,那手正捏着一根细细尖尖的牙签,一下、一下地戳着眼前的西瓜片。
      “但你有很多东西,我什么都没有。”梦寻继续戳着盘子里的水果,眼也不抬地说。
      李国良又将头沉了下去,埋在两手的后面,梦寻隐隐约约的觉得那手在颤抖,过了半天,他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她,终于,说道:“梦寻,对不起。我...爸爸…我…”
      她的眼泪瞬间唰的一下流了下来,叭叭滴在桌上玻璃片上,映出了桌底咖啡色方纹的格子布,多少年了?多少年她都在等这些人说这三个字,为了这三个字,她整日整夜的睡不着,整个人整颗心被灌满了怨恨的戾气,就这样就结束了?那么她所受的苦,她十几年来的郁郁不乐、她对所有正常家庭孩子的怨恨,就这样便宜的在三个字里结束了?抵得过啦?
      “你以为对不起三个字就能补偿所有的一切吗?你说完了就满足了自己,偿了良心上的债!拍拍屁股去那狗屁美国!我呢?你知不知道这么些年我因为你和妈妈两个人过得有多痛苦?!我每次在大街上看到别人一家三口幸福的样子我就受不了 ,李国良,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诅咒你!诅咒你和赵兰露不得好死!你是个男人,你凭什么那么不负责任?!你和我妈离婚就离婚,那为什么要生下我?!从来都没有人问过我要不要出生!从来都没有人问过我的选择!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她大声的斥诉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将近过年的餐馆冷冷清清,大多数人都赶在春运回家的路上,几个站在门口的服务员远远的看着这边,像是一群不会笑的、僵死的蜡像,不敢走上前来半步。
      她极少哭泣,尤其是在别人面前。她从来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掉眼泪,这一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她想,哭吧!哭吧!把你想流的眼泪这一次都流彻底!这一次,全都流干净了,以后就没了!以后再想让她哭怕是谁也办不到了!
      哽咽声,啜泣声,有时她哭得甚至没有了声音,很久,才听到喉咙里一两个音节,像是喉结要从脖子中吐出来一样,她整半个身子佝偻在自己的膝盖上,手压在头下,肩膀随着哭声一起一伏,一伏一起。
      李国良看着她,看着她哭,颤颤巍巍的将打火机拿起来点了一根烟,吸完,接着,又点了一根,他朝窗外看去,方才梦寻擦过的地方,又罩上一层迷离的水汽,那片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是朦朦胧胧的,毫无道理。
      那哽咽渐渐换做无声,很久,梦寻才抬起头,找了很长时间的餐巾纸,将鼻涕一下下的擦着,她听见自己用近乎井底女鬼的声音道:“你这一走,我妈又问你要了多少钱?”
      李国良似乎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他的满脸,带着近乎哀求的惊异,他的女儿,这个时候,可以问他很多种别样的问题,除了这一个——他转过脸来,道:“梦寻,我承认,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因为钱而产生的,但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和钱相关,我不希望你和你妈妈一样张口是钱,闭口也是钱,这会将你的人生毁掉的,你…”
      他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李梦寻的笑,她一边露出那种沉静的笑容,一边冷冷地说道:“但是,我妈应该不可能不找你要钱吧?”
      李国良瞬间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他看着眼前这个红着眼却笑着的女孩,手又摸出了他的打火机,点起了一根烟,又深深的吸了一口,他道:“当初你妈告诉我她怀孕了的时候,我告诉她去打掉,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了。但她没有,梦寻,你说,她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
      李梦寻的笑僵在了脸上,如若刚才她的爱恨像是银河里的星辰陨落,激烈与毁灭,那现在,她心中只剩下了一层层静静下落的灰——黑的冷的灰。
      “你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不是现在大街上见到的那种涂脂抹粉的漂亮,她…那时候她刚从农村来到城市,清汤寡水的穿着破衣服,却让人移不开眼睛,我也忘了是怎么认识她的,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没想到。”李国良说着,忽然左嘴角向上勾了一下:“不知道这么些年她后悔没有,但我看,我们三个,都过得不好。你说呢?”
      李梦寻抓起她的包,蹭的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她能去哪里?天大地大,她能去哪里?她只是不想再在这里呆着了,她慌不择路的向楼下奔去。
      李国良抓起自己和梦寻的外套,追了下去,他是这儿的老客人,门口的人没有拦他,一个白衣黑裙的人站在门外街上焦急的拦着的士,他一把上前将衣服裹在她身上,拉住了她,扳过身来:“你听我说,李梦寻,至少过了这几年,好吗?你至少还活着,你以后要靠什么活着?”他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来,他本来不打算将这些事告诉她的,他怎么就告诉了她?
      梦寻呆呆地坐在车后座,车子开进了水岸香榭,她呆呆地下了车,她下车了才知道,天已经黑了,黑透了。
      她走到车驾驶座的窗边,李国良本来准备下车,梦寻挡在外面,他只好摇下车窗,将头探了出来,他道:“对不起…我刚刚…但你一定要知道,钱是好东西,但它可以把人变得…”
      梦寻低着头,一只手里拿着她的包,一个本来应该雄赳赳气昂昂背在身侧的包,她说:“你走吧。”
      她说完,就返过身,一步步朝她家的房子走去,心里这一刻却像明镜一样透亮,不,是像城里的月亮那样,沾着灰的透亮着。
      她走得很慢,像是在走一首曲曲折折的诗,然而,路再长,总是有走完的时候,她没敲门,摸索出了钥匙,她突然很想抽一根烟,她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找李国良要她人生的第一根烟呢?
      门开了。她闷头走了进去。
      兰露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她笑着看了梦寻一眼,笑道:“宝贝,你没换鞋子噢,家里地板弄脏了,刘姨又要擦,多麻烦啊,我们……”她还没说完,李梦寻手里的包就啪的一声甩在了地上,她莫测的眼睛瞥了兰露一眼,兰露竟想到了鬼:“你…怎么啦?”
      她没说话,一脚将她的包踢开,跑上了楼,其间听到兰露在楼下大叫着:“李梦寻,你发什么疯?你每年见一次你爸,回来就朝我发疯!你有本事你要 疯你怎么不在你爸面前疯?你们一个二个就拿我当个软柿子捏?呵,我养你,我养你倒养出一个白眼狼来了!你有脾气,你是大小姐,你当你妈没有是吗?这些年,你妈为了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你有资格跟我发疯?!我大把大把的钱水一样的漂着送你去好学校,你就学了这些回来?真是了不得啊,你妈初中都没毕业,你比你妈有知识了,你就看不起你妈了?你有本事你就别用老子的钱!……”
      李梦寻本已走回了房间,整个人瘫倒在床上,此刻气得浑身乱颤,她一把扯住身边的被子,用牙咬撕着,往地上甩,被子却是棉的,软的,解不了气,她索性站起来走到二楼楼梯口,朝着楼下嚷道:“你别和我说钱!你不说这个字倒还好,你一说我就恶心!靠卖自己的女儿赚钱,这天底下的妈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吧?你还配称妈吗?!你改叫贱人好了!我要你生了我?!我要你养了我?!我要你把我送进一中了?!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啊?你为了钱,你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我宁愿我当初被流产了!反正李国良也不要我,你呢?你就更可笑了,你不就是为了一直找李国良拿钱吗?钱钱钱!你快死在钱堆里好了!除了钱,你还有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脚狠狠的踢着栏杆,泥雪水在墙上留下一个个的黄色的印子,她越用劲,心里就越是舒坦一点,什么人爱她?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爱她?
      李梦寻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她要跑,跑,跑出这一切,她冲进无边浓重的夜色里,冲出了小区的门,街上的灯、车、人…她都不认识了,她不知道什么是车,什么是人,她失魂落魄的走,走,走,要过年了,好冷的天,她哆嗦着,看到路边一家亮着光的卖当劳,进去在最角落里的位置趴下——过去的日子里,她一直很累,但她今天格外累。她需要一个地方,和她没什么关系的地方,取取暖,闭闭眼。
      亮堂堂的房子,亮堂堂的灯。亮堂堂的世界容不下一个人。兰露顺着椅子一溜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可那面上却是一概的平静,除了那空茫到荒凉的眼睛——可仅仅这眼睛,就让她整个人是疯人了。她从没爱过她么?她承认,她生她下来,确是抱了那钱的一份心思。那过去的岁月里,她吃过多少没钱的苦啊?!她宁愿爱钱胜过于爱一切!可有了钱就让她快活了么?!灯光忽地一闪,在那一瞬的寂灭里,她恍惚的从桌上一把水果盘上一把刀身上看到自己的脸——一把插在水果盘里寒光的刀,她啊的惊叫了一声,挣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卫生间,跑丢了一只家常的黑棉绒拖鞋,就那样躺在大理石地板上,像下雪天里的黑井洞,在穿衣单薄的人前耀武扬威——她幼年时常见的那些人。
      她用阴恻恻的目光盯着镜子里的女人,镜子里的女人也阴恻恻地盯着她;她疯了般地拧开水龙头往自己的脸上泼水,她已经三十六了——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她的脸就是自己做出来的——她今天发现自己秋波一样的目变成死鱼眼了,她恨她的女儿,她自从吸了她的精气到这个世上,便没有一天不再吸她的精气过活,终于,她老了,她的女儿却一天天年轻起来——可那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想起她还是小婴儿的时候,粉嫩嫩的小嘴巴、亮晶晶的小眼睛、像一颗颗小豆子的脚趾头——小手、小鼻子,连着整个身体,都是小巧可爱的,她坐在床上,抱着逗弄她,一小一大两个人吱呀吱呀的笑——她虽极少抱她,却记得这一次。
      她想,她这一生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却又像一样都没有得到——唯有这个孩子,是真真正正的,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寂静世界响了阵歌声,兰露听出来是梦寻的手机,她忙出了卫生间,跪坐在那丢在地上的包旁,一手将包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了地上,她认为,这是梦寻打来的,她要回家,但走得太远,她要她去接她。她有些庄重的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颤着手按了接听,那一方却传来一个陌生声音:“喂…李梦寻吗?我是韩嘉轩,你先不要说话,也不要挂,我马上就说完….我…你去年说过,你不需要我对你的好。这一年,我想了很久,前两天,我看到一句很老很狗血的话,我喜欢你,关你什么事?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我喜欢你,李梦寻,真的。我觉得喜欢你这么多年,不对你讲,我就很吃亏,很蠢…我…我语无伦次了…喂…你在听吗?李梦寻…”
      一阵良久的沉默,兰露终于稳下自己的语调,道:“李梦寻不在家。”
      又是一阵怪异的沉默,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阿姨,你好,这么晚了,李梦寻哪去了?她没带手机吗?”
      兰露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走了…不知道去哪了…”
      韩嘉轩从手机里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他反而因此镇定下来,他道:“阿姨,你先别急,我去找李梦寻,你不要出去了,我怕她回家了找不到你。”
      接着,一阵挂断电话的空茫。兰露就这样跪坐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呜呜地、不敢大声的哭着,地板的凉爬上她的腿,她借此知道了——她找了这么多年,原来孩子才是每一个父母的故乡。而今晚,她的故乡告诉了她,她是一个多么难堪的人。
      李梦寻一只手垫着头,一只手遮着头,不知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多久,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韩嘉轩。
      她瞬间有些惊慌失措,朝卖当劳落地玻璃中若隐若现的影子里看了一眼,即便看不清,她也知道她今晚的形象很糟糕——她一向觉得,一个女孩永远都不能在一个男孩面前展现出自己的邋遢。
      韩嘉轩看了她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李梦寻索性破罐子破摔,瞪了他一眼:“我很难过,你就高兴?”
      韩嘉轩道:“我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很好玩。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很可爱。”
      平时冷冰冰拒人千里的人,大概偶尔一次露出那么惊慌的样子,都是让人耳目一新的可爱。
      他们在这一两句横空出世的对话里,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化解了所有因为这一晚惊风暴雨带来的灾难以及他们多年来的生疏冷漠。
      李梦寻垂下头,半晌后,抬起了头,看着对面坐着的人说:“我好累,想睡觉,但我不想回家,韩嘉轩,我们去开个房间吧!”她说完自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毕竟这句话在一个雌性动物对一个雄性动物说来显得格外的意外深长,很明显,他们现在还没有资格称为男人女人。
      韩嘉轩看着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带着一种青春期里所有人对这些与成人世界沾些边的东西的神秘笑容,道:“那走吧。”
      李梦寻伸展了一下她有些酸麻的胳膊,站起身来,韩嘉轩帮她推开麦当劳的玻璃门,离这不远有一家速8酒店。寒风一下子灌满了人的身体,李梦寻像个孩子一样对韩嘉轩伸开双手道:“抱抱。”
      韩嘉轩有些僵硬的笑了笑,梦寻已经将他的手拉过来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一刹后,韩嘉轩重重地将她搂紧。
      李梦寻边走边问道:“你怎么这么晚了在这?你是来找我的?看来我和我妈吵架的声音太大了,真丢人。”
      韩嘉轩闲着的左手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不是的。”他忽然异常认真地问:“李梦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回事?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种事儿也说不定。你看,就像今天,我刚巧给你打了电话,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一点儿也没有。”他像是在自己说给自己听,那语气里让人有了无限的悲哀与遗憾。
      李梦寻鼻子一酸,她道:“我看你抄袭的功夫还挺厉害,居然把我最喜欢的张爱玲的一篇小短文都抄来了。”
      韩嘉轩嘿嘿的笑,道:“我可没看过,她虽然有名气,但我不喜欢。”
      “可我觉得自己和她很像。真的,我以前也不喜欢她,后来,有一次和同学聊天,他说,你不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你就是她。我后来发现真的是这样。我已经和她一样因为我的爸妈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甚至怀疑爱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韩嘉轩,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得和晚期的她一样,可那多恐怖,怎么办?”她说着,眼泪就顺着脸滴了下来。
      “你只是和她有一样的孤独与恐惧。但你们是不一样的人。”韩嘉轩加重了语气:“我感受得到。”
      梦寻没有回答,她这一天哭了好多次,已经不介意再丢更多的脸了,眼泪滴滴嗒嗒,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怕她一说话,就从嘴里跑出荒谬的音调,那让她难堪。
      韩嘉轩也不再说话,过年前黑黑空旷的街巷,冬夜只有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风声,显示岁月的流逝。
      当他们开了门走进酒店房间明明确确看到房子中间那张床时,两个人心里都不由得一缩,一间小小的房子,开了灯也是昏沉的光,一个电脑桌,一个玻璃隔开的洗浴间,一张小小的沙发,沙发正对着一面液晶电视,而那张小小的床,不知有多少年轻的男女躺过——当然,或者孤身一人的旅客,微妙的尴尬。
      韩嘉轩生硬地松开紧紧搂住她肩膀的手,李梦寻则三两步整个人趴在了床上,转过脸看着站在门框里一动不动的韩嘉轩笑道:“你把门关上啊,风这么刮着,很冷的!”
      韩嘉轩道:“噢,对,噢,是,是。”转身将门慢慢的关上了,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坐到了床旁边的沙发上,一只手慌张的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开了电视。嘈杂的世界可以让人有所凭证——凭证这个挤挤挨挨的房间不仅仅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梦寻忍不住笑道:“你可真老实。”
      韩嘉轩道:“不然你有这么大胆?!”
      李梦寻道:“还真没有。”她说完,过了一两秒,加了句:“这是第一次。”
      韩嘉轩道:“你也挺老实的,从根儿上讲的话。”
      李梦寻将脑袋换了一个方向,看着床内侧的墙,粉白的墙,藏在迷离的一样的白色纱窗帘后面,没有一点黑印子,她看着难受,想拿脚去踩一下,然而终是缓缓闭起眼睛,轻轻道:“是吗?”
      韩嘉轩盯着电视里的足球赛,忽然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屏幕,是家里的电话,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秒后,就冷静了,缓缓走到门边去接听,仿佛那样,他接这个电话就会安全很多,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 “你到哪去了这么晚了。”
      “妈,我…我回来再和你说,你放心,我现在很好。”他本来准备撒一个谎,终于还是没有。
      那边有一阵微小的沉默,接着,声音道:“轩轩,你在外面不要瞎玩啊。”尾音微微地拖着。
      韩嘉轩忽然有些生气,道:“我都说了你放心了,你怎么…”
      手机那头不等这边说完,一阵温柔的女声道:“你知道…做妈的总对孩子的事神神精精的嘛!那你先忙,我也要睡了,挂了啊,早点回来。”是淡淡的像敷衍的笑声。
      手机嘟——的一声,挂断了。
      他转过身来,正对上李梦寻看他的眼睛,一阵惶惶的眼睛:“你妈妈吗?”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点点头,忽然有种正大光明的平静,他想他在怕什么呢?他什么都不做,要怕些什么?!
      因而抬头对上了那双眼,复走到沙发坐下,道:“嗯,我妈看我半夜还不在家,怕我出事。”
      李梦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本来的鞋子也没有脱,跑到门边的位置,啪——的一声,把电源卡给拔了,灯一下子灭了,电视也一下子灭了。
      然后,她才慢慢走回来,坐在床边,歪歪地靠着床头,一只手拉过一张被子,隔着一阵黑暗,对韩嘉轩道:“真羡慕你。”
      她的回忆藏着难堪的往事,仿佛不能在光明之下回想,有人看她的目光,她觉得会看透了她——她绝不要任何人的同情,那会比让别人讨厌她更让她感到难受。这就是人!
      她接着道:“韩嘉轩,我以前经常瞧不起你,现在也许还这样。我瞧不起所有好的人、乖的人、可怜的人、放肆的人……我瞧不起我自己,我是不是疯了?”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点疯的。这个社会发展得太快,太复杂,太多的东西不确定了,你不觉得吗?我们就生活在一个乱世里,一个比三国还要混乱的乱世。”韩嘉轩在幽幽的黑暗中依旧看到了李梦寻的那张脸,窗外的不是月光,但照在她脸上,像是隔了代的光阴,对!就是三国里疲惫的美人。
      李梦寻短促的笑了一声,道:“要不是亲耳听到,我都不信这样的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呢!我一直以为你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自己也很努力,从来都不想这些七的八的,想得少,所以心情好。可你居然也觉得这是一个畸形的社会?!”
      “我承认我很幸运,一直以来都承认,所以我很感谢我的爸妈。但这不代表我是一个瞎子聋子,我听过的、接触过的荒谬的事情不比你少,虽然没有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但…”
      李梦寻冷笑道:“那里面有一个我吧?!我们家在别人眼里果然就是一场笑话!”
      “李梦寻,你不要这么偏激,我没有说你…”韩嘉轩道。
      “你没说,但不代表你没想。其实没关系,因为我自己都觉得那是一个笑话。”李梦寻的手在被子上一下下的扯着,被子边有几根露出来的线头。
      韩嘉轩想说什么,一股声音憋在喉咙,但却嚷不出来,他辩驳不了,他确实站在幸运者的立场去可怜了一个不幸者的哀伤。但这个不幸者反倒过来看不起他,他被吸引,他喜欢她,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人性本贱。
      李梦寻说:“我们俩这么说话倒让我想起一本小说来。你猜猜,我最不喜欢的张爱玲的一篇小说。“
      韩嘉轩道:“你这么喜欢张爱玲么?”
      梦寻道:“当一个人从讨厌一个事物转变为爱他的时候,这种爱往往比一开始就爱上来得真切。我后来发现,我不过是在嫉妒她那么有名气罢了。”
      韩嘉轩重重的往沙发背上一靠,两只手搭在了一起,道:“不知道。我看她的书不多。”
      “倾城之恋。”
      “为什么?”
      “因为她所有书里面,只有这一篇大概有个囫囵的善始善终的结局,过得简直不是人生,而是一场梦境!”
      韩嘉轩打了一个哈欠,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一篇我看了,我认为结局仍然是个悲剧。男女主角虽然最后结婚了,但那关系是牢靠的吗?何况小说里都说了,男的以后继续和各种女的纠缠,女的安心于困在一场有吃有喝的婚姻,这哪里是幸福的人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两人各取所求罢了!”
      李梦寻哈哈笑道:“看来你对你自己的新娘要求很高啊!”
      “我能从我爸妈身上看到,那样的生活是可以的,只要两个人都能宽容一点的话…”韩嘉轩道。
      “你说得没错,但我恐怕早就失去信心了。爱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不爱也一样。”李梦寻转过脑袋,看着窗户外面。
      “你别这么早下论断,二十岁都没到,好意思这样说?我妈说了,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呢!”
      “哈哈,你妈还跟你说这些啊?”李梦寻笑道。
      “那当然。你以为我家天天吟诗作画啊?!我们又不是神仙,过得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韩嘉轩笑着说道。
      李梦寻又转过她的脑袋,对着他道:“韩嘉轩,你那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她将手伸到背后拉了拉枕头,接着道:
      “我有时候想着,反正人总有一天是要死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什么最后都会化成灰,那为什么还要好好去拼、去闯?其实,我有时候想想就很害怕,你来这个世界一趟,来了又走了,也只有那么一小堆人知道你这么个人存在过,等那么一小堆人也死了,你根本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每当这么想着,我就很希望能干出点什么大事,好让更多的人记得我更久。可我又觉得,记得我又怎么样?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后人的赞美也好、侮辱也好,和我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所承受过的喜怒哀乐,通通都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说,那我们为什么要活得努力?”
      韩嘉轩沉吟半晌,道:“李梦寻,你是个哲学家啊!”他嘿嘿笑了两声后说:“可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会陷入这样永无止境的问题里?你听过伍佰的歌吗?突然的自我,那里面有句歌词,如果仅有此生…你知道吗?现代人都活得太累了,因为所有人、所有事都把生活本末倒置了。活着是为了享受生命,不是为了那个最后的结果,你活一天,你整个生命就少一天,追得太累,追求一生实际上是在追求自己的坟墓,这样有什么意思?我觉得一个人最骄傲的事是可以在临终的时候说这样的一句话: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你可以看看沈复的《浮生六记》,我喜欢那样的生活态度。”
      “我看过那本书,可我也看到了沈复在悠游生活的同时,缺衣少食,甚至妻子芸娘病重不医而死,你不能说他不注意生命的过程,但我看他不过是一个懂得美好生活的窝囊废,我无法苟同这样的人生,而且你刚刚说的话不是和你平时用功努力学习自相矛盾吗?”李梦寻道。
      “我只是觉得学习对于我来说是件快乐的事。我享受学习的过程。我初一的时候,也对应试教育恨之入骨,但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我的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说,没考过第一名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当第一名的感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对我的触动那么大,可能是在心底里,我是同意她的观点的吧,从那天起,我开始努力的学习,重要的不是学到了的东西,而是在努力的过程中,我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自己能够变得更优秀的快乐。”韩嘉轩道。
      “你这是在洗白八股文么?”李梦寻的声音隐藏着一种怪异的揶揄。
      “你真的可以试试,李梦寻,你努力试一试吧,你想啊,努力了的东西不一定会实现,但不努力,一定不会实现,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韩嘉轩道。
      “我感觉你给我灌了一晚上油腻的心灵鸡汤。”李梦寻冷冷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现在的各种心灵鸡汤,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喝的让人恶心,还经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人生的道理都是在人生的路上学来的,别人怎么说都没用,但李梦寻,我希望可以帮到你。”韩嘉轩也是冷冷说。
      “你凭什么来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要你来帮?!”李梦寻忽然像个疯子一样将身后的枕头向韩嘉轩砸了过去,她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满脸布满了苍白的惊恐,然而嘴上依然喃喃道:“我要你来帮?!我要你来…”
      韩嘉轩伸手挡住了那砸来的枕头,棉棉的枕头,抽在穿着厚重衣服的胳膊上,却仍有一股火辣辣的疼,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他,他恼怒的站起身来,然而,当他抬头看到李梦寻那张在黑暗中泛着蓝光的面孔时,所有的恼怒都化为了一股热烈的气,冲上了他的全身,他大叫道“是!我就是神经病!我是你什么人?!我大冬天大半夜的跑来找你,我就是贱!我就是喜欢你!明知道你对我不理不睬,明知道你很烦我,我还是像条哈巴狗一样喜欢了你好几年,我就是这么贱,你满意了么?!”
      李梦寻伸手揽住一团被子,紧紧地抱着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简直是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像个炸药桶,几次三番的没来由就爆炸了。她边呜呜地哭,边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韩嘉轩,对不起……”
      她的眼泪,从红肿的眼眶里,一点点往下滴,染湿了一片被子,逆着窗外的灯光,那一头散落的黑发,像是在山间溪水里浸过的黑丝绸,泛着幽幽的光。
      韩嘉轩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他一直隐藏的,他内心最深处的,他不敢说的秘密,他原先打算好好告诉李梦寻的,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然而,他终于说了出来,他感到自己整颗心都在颤动,窗外刮着冷冽的、夜的风。
      “我始终记得,初一的一个星期天,你那时的男朋友送你回家,你和他说着笑着闹着,那大声说话弯腰大笑的样子,我当时想,你为什么每天都会那么开心?一个人怎么能笑得那么开心?我当时就站在我家的阳台看着你和你的小男朋友再见,你叫他先走,他面对着你一边挥手一边往后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你才转过身,那一瞬间,往自己家门走的一瞬间,你整个人就像换了一张脸,阳光照在你背后,你整个脸一团阴郁的模糊,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起,不再仅仅把你当成朋友。”他边说着,边摩搓着双手“从那以后,我很喜欢看你,关注你的一举一动,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喜欢看庄子,看孔子,看史记,居然喜欢听戏曲,你在人前和人后,完全是个不一样的人…”
      “我是个很虚伪的人。”李梦寻已经停止哭了,只是喉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抽噎。她就这么抽噎着说道。
      “不,你比谁都真诚。”韩嘉轩道。
      “所以我很愚蠢。”李梦寻接着加重了语气道:“比谁都愚蠢。”
      黑暗使人变得大胆,韩嘉轩在黑暗中向梦寻伸去一只手,他想拍拍她的背,给她一点力量,最后他摸了摸她的头,以及光亮的头发,他忽然觉得一阵巨大的危险,赶紧又退了回去,重新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李梦寻道:“韩嘉轩,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两家挨得近,所以就经常一起玩,玩过家家?”
      韩嘉轩有些感到自己要窒息了,他说不出话来。夜色里浮动着玫红色的暗香,他生怕嗓子眼里出来了一声闷哼的喘息,坐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李梦寻大笑,她的笑声,带着女性尖尖的嗓音,又含着些浪荡,像一只小虫子,从人的耳朵里钻进去,直痒到人的心里。她忽然停止了笑。在黑暗中一点点的坐起来,向着沙发慢慢地、一点点的爬了过去,终于,她爬到了床边,将脚轻轻的放了下去,她的一只脚,轻轻地勾了一下韩嘉轩的小腿,嘴角含着笑意在黑暗的夜里,慢慢地,蹭到了韩嘉轩的脖子边,她朝韩嘉轩的脖子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韩嘉轩像是被什么火花灼了一下,他的呼吸一下子沉重急促起来,然而,他一动也不敢动,梦寻顺着他的脖子,她新鲜地、在冬夜里尤其暖的呼吸的热气一路烧到韩嘉轩的耳朵边,然后,她轻轻地用抖颤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是爸爸,我是妈妈。”也在这时,她的两只手像水蛇一样勾上了他的腰,一只脚摩挲着他的两条腿…
      整个房间飘满了一股玫红色的异香,像是层层叠叠的艳红的纱帐子,风起一阵,拂过他们的面上,风去了,那层艳红的纱又拂了回来…
      一个湿湿的东西,吻了又咬了一下韩嘉轩的右耳垂——他感受得到那是一张嘴,一张有着灵活舌头和洁白牙齿、一张能说出尖酸刻薄的话的嘴——一张让他口渴的嘴……他一个翻身粗暴地将那个逗引他的人压住了,一只手扳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他用来摸她的嘴……他自己的嘴也慢慢凑了过去——
      滴答滴滴答答——一串珠子蹦蹦跳跳散在地板上——这黑黑的夜里,韩嘉轩被这寂静中的声响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的力气也像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他透过一丝微亮的惨白光线忽然看到一双猫一样盯着他的大眼睛,他像个弹簧一样弹起来远远地弹到了床尾,腿一阵阵的发软,他一阵阵的冒冷汗,自己却又觉得冷,又觉得热,整个人就这样软软的瘫坐在了床角。
      又静了一会儿,梦寻从沙发上起过身来,她理了理自己有些微微皱着的衣服,朝床边走了过去。
      韩嘉轩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梦寻绕过他旁边,走到一边的窗台,一把拉开了窗帘,发出一阵刺啦的声响,窗外灰白的天空,透着一点淡淡的、咸鸭蛋壳的微青,光一下子涌进了屋子,柔和的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韩嘉轩觉得有些刺眼,梦寻又重重地推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呼啦地一下灌了进来,接着她就掉过头径直进了洗浴间。
      韩嘉轩被冷风一吹,发烧的脑袋稍稍静了一些,他就站起来眯着眼去看窗外。
      看了一会儿,他终于觉得自己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刚刚那一晚,他像得了失忆症一样,把魂给丢了。他用力甩了甩头,将半个身子探出了窗,闭着眼。过了一会儿,他就绕过床,到沙发边,蹲着将那一颗颗珠子一颗颗的捡了起来,梦寻还没出来,洗浴间里的水哗啦啦的响着,他大大的一只手攥紧了那紫黑色的珠子,又慢慢踱步到了窗边,看窗户外面,长长的街道,冬天的晨雾渐渐散去,扫地工人的扫帚,触着地面,一阵阵的沙沙声。
      “你还要在那站多久?”这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听起来像这清晨一样寒冷。
      他急急的回过头去:“我……”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要道歉吗?他刚刚干了些什么?他们俩刚刚干了些什么?
      李梦寻倒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浅浅的笑着。
      他的目光正对着李梦寻亮晶晶的脸——她刚刚去洗浴间洗了一把脸,脸上还带着水痕,而发稍、眉毛、眼睫毛上则还挂着点小水珠,在微亮的天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亮。
      她就这样走上前来,拥抱住韩嘉轩,凑上去,深深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李梦寻松开了她的唇与手,向后退了一步,她看着他愣住的样子,笑了一下,接着,转身离开了房间。
      韩嘉轩低头,他的手背上,有一滴从她头发上滴落的水珠,他凑近了手到鼻尖下,水珠沿着手臂,滑落到了地上。水珠碎掉的样子,像是她腕上那串琉璃珠子的光。
      这以后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韩嘉轩,将那一串珠子重新串成了一个串子,摆在自己桌子前头,始终猜不懂,李梦寻那么做的意思。这折磨了许多他的梦境。
      他觉得自己的毛病就是活得太认真,他想起李梦寻就想到她说过:“人活着不就是要骗自己吗?你什么事都要清清楚楚的,那么你痛苦,你活该!”然而,他依然被这个谜所折磨。
      李梦寻回老家过年去了,他每天拿着自己的手机,想拨那个手机号码,或者发一条新年快乐的短信,然而他不敢。他的手机就在自己的手上磨啊磨,第一时间收到了无数别人的祝福短信。
      新年过了,开学了。他想借机会把珠子还给李梦寻,可在班上,有同学在的时候,他怕走近她小于半米的距离,他总像是怕着,怕走近了她半米,他和她那一晚的事就会像放电影一样被所有人看到、知道。
      可放学了,他也不敢接近她。
      因为一样的李梦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天她的男朋友秦朗依然到学校接她。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回家。
      他还记得那天他想走回家让脑袋静静,就远远地看到了前面走的两个人,他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跟近了去,一样的东湖水拍岸,夹着初春日的风,愈发的猖狂起来——但怎么听,都是加了人力的天籁。
      南方的春天乍暖还寒,冬天的印记还在,湿冷,衣服裹得再紧,寒气还是往里钻。
      李梦寻正在跟秦朗叽里呱啦的说些什么:“…总之,那些老的年代,没那么多的屁事,人可以全心全意的关注自己,珍惜身边的人,那时候,时间走得多慢啊!燃一炉香,等它化灰……天哪!我好想穿越回去啊!”
      秦朗道:“古时候的女人缠小脚,你也愿意么?”
      李梦寻道:“所以我要穿回去当男人啊!我要天天逛青楼!我要所有的女人都为我倾倒!哈哈…”
      “这么说你做男人就要做个让女人伤心的男人了?”秦朗笑道。
      李梦寻将眉毛一扬道:“不让女人伤心,那做男人还有什么意思?”
      秦朗大笑道:“这样吧,我和你换,我做女的,你做男的,怎么样?”
      李梦寻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来,对秦朗笑道:“不换。”她的语气忽然变快起来:“现代的世界已经变了,谁说现在女人就比男人差?!你们男的过去可以用钱包二奶,古代还能娶好几房的姨太太,现在的时代不一样了,男的女的,想的话,什么事都一样能干!”然后,她又笑了:“女的也一样可以找男人嘛!中国现在可已经进入了男色时代,不过,你们来不了大姨妈,也怀不了孕!生孩子还得靠女人!”
      秦朗笑道:“李梦寻,你知道你哪里最和别人不一样吗?你有时候说话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口无遮拦,听起来就知道不是假话!”
      李梦寻心里冷笑道,换个说法不就是没教养么?但她笑着对秦朗说:“我家到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拜拜。”她早就明白了永远不要在一个人面前自掉身价。
      韩嘉轩忙钻进了路边一家小超市。她的身影却还在眼前晃。
      梦寻深深地看了秦朗的背影一眼,转身匆匆的跑回了家,上楼梯时,和兰露打了个照面,她浅浅弯起嘴角,算是打了一个招呼,接着,又快速的奔上楼了,兰露也微微笑一下,对她说:“待会下楼来喝汤。”然后又加了一句:“我跟刘姨学的。”有点要讨好的样子,自己也讪讪地笑了笑。
      她想起那天李梦寻清早回家来,她那晚一直急得睡不着觉,一听到门铃声,奔到门边开了门,她一开门一把想将李梦寻搂在怀里,但门开了,她除了含着眼泪笑着看门口的、她的孩子以外她什么也没有做,正当她挣满了力气,想说一句:“回家了就好。”时,她的孩子向她弯了弯嘴角,就像今天一样,略过她径自上了楼去——她想起多少年来,她们就是这么相处的,一阵冬天清晨的寒风就这样吹进了她的心里去。
      兰露慢慢下了楼,她决定在家呆着的时间更长了。
      她们的关系,依旧是那样,但好像又不那样。她感觉得到——她们更加的生疏了,以此来保护自己,但或许也彼此更为关心——梦寻知道,这一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机会了,可以再像她极小的时候那样,将小小的手放在兰露的手里,抬头看着那个漂亮女人,心里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要做这样的人而骄傲的大喊着:“妈妈!”心里没有一丝的芥蒂。
      然而,谁的生活里没有小算计?她们让彼此冷了心,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她的妈,她还是她的女儿,无论人生是怎么的翻天彻地,坐的总是同一条破船——她们注定风雨同舟。
      李梦寻打开书,翻到昨天整理的笔记,她小学时参加过奥赛,觉得任督二脉早已被打通一样,只要肯学,还是比较轻松的事情。她不无自得地想着,人与人,还真的是有智商的差别。在一片书中,她似乎真的获得了点力量——一点离开的力量。
      她从来都知道,幸福有两样东西不可分割,钱和爱。从来都没有谁比较重要,都一样。少了谁,她都不会得到幸福。只是那时候不愿意努力,现在好不容易积攒一点力气,她要开始。
      从前,她以为她理解的就是人生,因而一脚跌进了人生的虚妄。现在呢?至少有那么点看似可抓的东西,暂时抓住一份安稳,她还小,人生还长,她觉得这样的安稳,让她至少晚上可以睡得好点。
      高考前夕,李梦寻已经叫秦朗每周六下午下课再来找她了,这天星期三,下了晚自习已经九点左右了,她一面想着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一边迎着湖风慢慢地往家里走,手上拿着一张写了题目的小纸条,道上遛狗锻炼的人有很多。她尤其喜欢这样的时候,头脑清醒,身心惬意,身边所有的吵吵嚷嚷都能让她对平凡美好的生活增加一丝信心,而不是在挤挤挨挨的教室,让她没来由就会一阵烦闷。
      有人在背后走近她,她一回头,是韩嘉轩,他走过来,道:“你进步很快啊,原来一直都这么用功。”
      梦寻笑着眨眨眼道:“所以要多谢你。”
      韩嘉轩忽然想起那晚的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他递过那串琉璃珠子,湖水的微波使珠子看上去更加的透彻,道:“大学准备在这里读么?”
      李梦寻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串珠子,她知道它丢了,但那时,她以为它永远的丢了。珠子摸上去是暖的,她知道,那是因为带着韩嘉轩手心的温度——不知道他在后面追了她多久。
      梦寻遥遥头,道:“不会。”
      “我想着你也是不会的。”韩嘉轩自嘲般的笑道。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梦寻没看到他,自顾自的用手拉了拉书包的带子。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风声轻轻,一路上沉静着走回了各自的家,除却再见时两个人那句:“加油。”“你也是。”
      东湖水依然拍岸,永不休歇,日子在水间流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李梦寻果然去了很远的地方,让她惊讶的是,韩嘉轩竟也不在武汉读了,他们一个向南方之南,一个向北方之北。
      而秦朗,梦寻与他很潇洒的成了朋友,或许说,很久以前,他们彼此就知道,他们应该就是朋友,止步于游戏人生。分手时,秦朗跟她说,“李梦寻,大学毕业了还没有找到想嫁的人就来找我哈!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咱们俩很配了!”李梦寻说:“去你的乌鸦嘴!”
      高考后,很多人都会改变很多,原先还是孩子的人穿着打扮一下子成熟,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从此,走上的是越来越远的路,谁也不知道,十年以后是什么样子——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想。
      年轻的心,会有年轻的样子,受了打击,也可以比老年人快一点恢复。然而,也因如此,他们就像游吟诗人,四处繁忙的泼洒年轻的青春——谁偶尔窥了一角未来的影子,也只不过在心头像星火闪烁一瞬。
      她对生活抱有的希望太大了。当李梦寻到了大学,她发现,她一样是个带着肉身和从前回忆的凡人。从前的李梦寻。
      她摆脱不了她自己。她的多疑,她的怨恨,她的纸醉金迷,又一样样作为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带到了新的地方。甚至,因为少了那份熟悉的土壤,比从前更甚。
      唯有那串琉璃珠子,是她唯一带在身边的、从前的身外之物。
      大学过了小半年,那天,她站在宿舍楼无人的过道里背期末考试的资料,没来由变得很生气——她为什么要努力?!为了像现在一样背书么?然后,考研?工作?结婚?生孩子?她以为努力一阵就会柳暗花明,然而——生活?生活!生活就是个无底洞!无底洞!
      她用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砸着过道的墙壁,忽然想起自己从前说过的话,既然人都是要死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想再听一次听回答。听韩嘉轩回答,即使理智拒绝了她。
      她拨出了手机号,但她不确定他的手机号有没有换。
      “喂——”她认得出来这个声音。
      她忽然想发一些小神经:“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
      手机那头沉默半晌,终于:“Always like this.”
      《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台词,他们唯一一起看过的电影。
      接着,李梦寻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韩嘉轩在那边也叽里呱啦的回答她,她从来不知道,两个人竟然有这么多的话可以讲,一个半小时就这么过去了,终于,在讲无可讲的一片温润的沉默里,韩嘉轩道:“我脱单了。”
      四个字。听起来像一字一顿。宿舍的灯在大白天也是开着的,长长的长廊,仿佛没个尽头,冷漠以严肃嘲笑着人间。
      李梦寻愣了一拍,接着,她面上微微笑道:“哈哈,什么时候的事?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啊!”声音却像是很兴奋。
      耳听为虚。这句话,古人说得是对的。
      一秒后,她觉得他们俩并没有这么熟络,她于是道:“那你喜欢你的小女朋友么?”
      “你说呢?”韩嘉轩道。
      “我哪知道。不说了,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要去复习。”李梦寻一只手按掉了电话,她确认挂断后,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缺氧很久的样子。
      她立在窗前,心思紊乱,一只手伸到脑前拨理头发,她的手又狠又准,生猛的灌着力气,冬天干燥的发丝被她就这样扯下了几根,她把缠着头发的手伸到面前来,几根细细的发,像是绑着她的手,她轻轻向下一甩,那些头发就顺着风掉到了楼下,发丝是细的,一离远了,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不知道那几根她的头发要飘到哪去了,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收回的手,手腕上戴着那串琉璃珠子,她盯着她的手看,她想着,自己就像块石头,冷冰冰——谁碰着了冷冰冰的东西,那爱总不如暖和的东西让人持久。
      而人生呢?她哈哈大笑想着:人生就像是一颗颗琉璃珠子串成的串子,虽然流光溢彩,但终究内里还是石头,免不了冷冰冰。
      人生和人多么的相似啊!
      她是谁?她是寻梦的人。
      ——然而。早已不知,往哪儿寻。
      她没喝酒,却因此醉意阑珊的回了寝室,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有许多的东西思索,却又什么都不愿意思索,人生是一件多么长远多么艰难的事情,她容不下自己的狭小心思,去埋没在永无宁日的追问里。
      她或多或少的迷茫,操控了她的生活,她失去了对平凡幸福人生的自信,似乎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有能力过上那样的生活。因为,她太较真,太刻薄,眼底里难容一粒沙子,所以始终竭尽所能去淡漠一切,一切也来淡漠她。
      一年半的时光又去了,李梦寻拖着疲惫的灵魂回了家,又过年了,她看着天空之雪,一点点的下,埋没了荒远野草,天地之间一片静谧与纯洁。
      寒假的那一天,她百无聊赖的在自己的房间里清书,顺手取了一本精装的《唐诗三百首》,也顺手翻了一页,是她一向不忍心读的杜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她正看着,手机忽然响了,是一条来自高中班级群的□□息:
      “很长时间不曾联系过大家,因此很惭愧一出来就要给大家说一件很悲伤的事,就在昨天,我们亲爱的高中同学何可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的心猛缩一下,手中的书差一点就掉到了地上,脑海中却奇异地想起了那一年韩嘉轩问她: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回事?”她想,所谓的缘分,就是某种命运,好比她正在此看到了那句“访旧半为鬼”,忽然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那个女孩她记得,小小的个子,总是在笑,她长得不高,所以她记得她上课总是会去看她两只脚不完全挨在地面上的晃荡,像是可爱的小钟摆——她认为这是一种安稳的幸福。然而,然而。
      全班定于年后十三去上坟,韩嘉轩因为不在武汉而作罢,梦寻一路无泪,却总是恍恍惚惚,心有戚戚之感。
      那天回到家,一下子就坐在了客厅沙发上,像是发呆,兰露自厨房端出一盘洗好切好的水果放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拿时,正看到兰露卷起袖子的腕侧有一道小小的圆形的疤。
      兰露见她在看,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将洗水果而卷起的袖子卷下来,道:“小时候摔得,那时家里穷,没钱买好的药,就留了这个疤,很小,你今天要是没看我还有点忘了呢!”
      梦 寻忽然间感到自惭形秽。多少年了,她从未发现她的母亲的手上竟有这么一道伤痕,她孜孜不倦的去怨恨她的罪无可恕之处,为此彻夜难眠,带着不肯谅解自己,折磨自己的意思,但她何尝又去体谅过她的人生以及她的人生教会她的东西。
      之后一段日子,她忽而越想越开,人生苦短,何必与过去的痛苦较劲?《圣经》曾说,爱是恒久忍耐,也带着许多宽恕与慈悲之意吧。
      新学期终于开学了,李梦寻每天循环着《狮子座》,去跑步锻炼身体。爱别人啊,首先不应当从爱自己开始么?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嘴里就跟着歌哼了一句出来:“……试一试去爱伤害也比被爱来得爽快……”
      这之后的有一天,她在做摘抄时,抄了这样的一首诗: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那些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堪
      直起身来
      我望见蓝色的大海与帆影
      ——《礼物》米沃尔
      她在后面用蓝色的笔写道:“这首诗,久无言。也许我有一天再读会泪流满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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