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谈

作者:飞天海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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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坠(八)


      虽然有油纸包着,但还是糊成了浆渍的吃食,以及素色的纸花和簪子,它们被一直裹在袍子里,可上边都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阿犬见状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去擦,可干掉的血迹根本擦不去,尚未干的反而更糊了。他努力地弄了许久,直到明白自己确实没法还原它们本来的面目时,阿犬就像个做错的孩子一样垂头立在原地。
      “抱歉,抱歉……如果我早一点把它们拿出来就好了……都是因为我太贪心了,想回到白塔后再给殿下一个惊喜。”
      他的声音夹杂着哽咽,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这些是你在人世买的?”
      阿犬无声地点头。
      “为什么你受伤了,而它们还完好无损?”
      “因为这些是要送给殿下的。”他说。“无论如何都得保护好。”
      哪怕是那把桃木剑劈过来时。
      帝女明白了,先前的诧异也解决了,确实,这家伙速度惊人地快,远胜许多自己曾见过的妖物,他本就不该在那场打斗中受这样重的伤。
      可他要保护它们。
      帝女忽然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跳动了一下,像谁被捏住后轻柔缓慢地摩挲。
      “根本不是完好无损!”阿犬懊恼得几乎要把头往地上撞,“因为打斗,糖都捂化了……这些头饰,也都脏了……”
      “为什么……”帝女问了个自己也觉得愚蠢的问题,“为什么想着要送给我?”
      “我只是觉得殿下大概没吃过人世的食物吧,女孩子的话,都会喜欢吃甜的东西才对,还有这些头饰,当时见着了便觉得与殿下很相配,殿下戴上的话一定好看得不得了。”他低声说,“所以想要给殿下惊喜啊,我很想很想……很想看到你笑的样子,因为你很少会笑。”
      “……那朵纸花就算沾上了血也还不错,你不是觉得我戴上会好看得不得了么?”帝女向他伸出手,“那就替我戴上吧。”
      阿犬猛地抬头看向她,眼里尽是不敢置信,接而迸发出强烈的欣喜来。
      他想了想,把那堆东西全都重新揣进袍子里,只留纸糊的山茶花在手上,然后他奔到帝女身前,踮起脚尖伸出手把花戴在她乌黑细软的长发上。
      帝女也俯身下来迁就他。
      可阿犬刚把花戴稳了,又忽然一把取下来。
      “这样不对……”他自顾自地捏着花嘟囔道,“帮女孩簪花不是这样的。”
      阿犬左思右想了许久,终于眸子倏地亮起来,接着就把纸花叼在了嘴里。
      那一瞬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环绕着他,他所在之处飓风拔地而起。
      帝女安静地看着,看着白雾随飓风慢慢散去,露出皮毛如碎金般的巨狼。
      巨狼嘴里衔着小小的纸花,它低下头,再一次把花簪在帝女的发上。
      确实,那模样就仿佛是大人俯身给心爱的小女孩簪花的样子。
      巨狼静静地打量着她,那双冰蓝色的兽瞳像是化开的冰,能绕指般的柔软。
      最后的最后,巨狼撒娇似的蹭了蹭帝女,他们的脸彼此相贴,而帝女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拒绝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那么亲密,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然后她登上了天轿,启程回塔。

      白日卯时。
      大地极北处的冰原白塔伫立,缠绕在塔外的白纱随着凛冽的风卷起又落下。
      塔内寂静得像是时间停滞了下来,女孩端坐在白玉铸造祭坛上,宽大的裙摆铺开,好比绽开的月季。
      帝女知道自己在梦境之中,精准的判断和能压抑情绪的能力足以让她知晓自己和周遭的任意情况。
      她已经太多太多年没有梦见过什么了。
      梦里的雾气很浓,甚至连伸出的手掌都需要十分吃力才能看清,脚下则像是悬空一般看不到地面。
      一个女人靠近了。
      一切都显得那么久远,却叫人怀念,一片朦胧里能看到的只有女人笼在雪白衣裙下曼妙的身姿,她的脸被迷雾挡住,瞧不真切。
      可是即使如此,帝女也知道这是谁,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都太熟悉了。
      帝女沉默着,许久之后,她开口了。

      “母亲。”

      女人静静地伫立着,帝女也静静地伫立着。
      她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个时候,自己才刚能记事不久,而父亲也还不是天帝。
      神和人一样,总有许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点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天帝是自己的爷爷,爷爷有四个孩子,父亲是最不讨喜的那个,总是被欺压,被讥讽。
      可如今坐在天帝的位子上的却是自己的父亲,当初那些欺压他的,讥讽他的,全都被软禁起来,或是灰飞烟灭。
      这些都是帝女曾听父亲告诉自己的。
      可她能记起的只有幼时的那场惊天之战。
      活着的岁月太漫长,记忆也零碎不堪。
      在那场战争里,死伤无数,天神们的元气大伤,父亲最大的威胁则被连根拔起,全部揉碎。
      几天后,母亲死了。
      好像是法力枯竭,或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记不清了。
      帝女只记得那时父亲竭斯底里的怒吼和恸哭,还有躺在病榻上的母亲,她神色安然得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

      明明知道是梦,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拥抱那个美得叫人心悸的女人。
      “是不是很悲伤啊?母亲。”
      女人轻柔地,缓慢地,像抱住小孩子那样拥抱她,手掌在她的背脊上抚摸着。
      “不会哦。”
      “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他爱你,但根本没能护住你。”
      “等你以后就明白了,”女人笑了笑,“会有让你不顾一切去守护的人的,到那时,你不会再计较这些东西。”
      “我从未悲伤过,非要说的话,只是害怕而已吧。”女人又说。
      “害怕?”
      “我怕他一个人会很孤独,那是一种无论人还是神都难以承受的东西。”
      “不会的,会习惯的,习惯了就不孤独了。”帝女说,“我已经在一座无人的白塔里待了近千年,从来未曾孤独过,父亲还有许多臣子陪着他,又怎么会孤独?”
      “不是那样的,孤独啊,是夺走你的不孤独。”
      “……那是什么意思?”帝女不解。
      女人不说话,只摇头笑了笑,她慢慢地放开了帝女后,融化在烟雾里。
      帝女猛地睁眼,视野内只有一片熟悉的白色。
      这依然是白塔,她即刻明白过来。
      “……只是个梦而已。”帝女再次闭上了眼。

      孤独,是夺走你的不孤独。
      帝女渐渐地开始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再梦到母亲或是其他的什么,可她慢慢地开始像个老人一般喜欢回忆过往,从很早很早以前起。
      母亲死了,父亲登基,然后呢?
      记起来了,从那时起父亲便要求自己配上刀剑,要求自己不断地练习挥剑,练习杀生所用的武技,练习一切一切能让自己更强大的东西。
      他总是捧着自己的脸说女儿啊你要变得很强很强,要能配得上那个王位,否则便会被踩踏,被剥夺一切,你要强大到几乎足够拥有无论谁都无法匹敌的实力,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
      孤独么?一开始总是有一些的。
      那个时候每天每天地重复练习着挥剑,挥剑,挥剑,休息的时候总想着,父亲会来看我么。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
      人间的皇帝都极其忙碌,更何况是天界。
      直到自己后来真的足够强大了,父亲又说,作为天界与人世的桥梁是一份很好的磨练,会极大地增强地位与能力。
      然后自己便到了这座白塔。
      孤独么?
      不孤独的。

      可是在夜里却远远地就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帝女睁开双眼,从冥想里脱出,她有些犹豫地站起来,慢慢踱到白塔门前,把手放在门上。
      门自行向外敞开。
      “阿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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