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剑录

作者:即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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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徒



      三月发枝,四月染翠。

      古道黄沙旧土葬英雄,朝光绿柳饮笑点春风。

      枯木又逢春,三棵老树再发新芽,已然层层叠翠,两个壮年男人手挽手将树干怀抱,还差一腕,此刻却春潮澎湃,树叶繁茂,如同指天玉伞,遮阳蔽日,投下斑驳树影,数十人避暑皆可。

      三棵正是淮门一绝醉卧金桑桃花居士所提:“抱金枝”、“倒栽柳”、“华阳塘口松”。

      树下一小儿捕蝶,穿着锦绣挂衣戏水鸳鸯兜,外罩高襟秀线翠桑衫。只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正欲大哭,被一妇人抱在怀里,只怨又笑:“不叫你来这里戏耍,等到晚上被飞生鸟盗了去,怎么寻你?”

      那孩童委屈,只啼哭道:“娘亲单帮孩儿捕蝶,哪里瞧见有什么飞鸟?”

      妇人道:“若瞧见了,恐怕你早被捉去了,还能在这里顶嘴。”

      将他抱在怀里,往幽曲小径上走,那孩童张着手,见高树上一片青葱落叶徐徐而下,伸手欲接,却无奈娘亲怀抱将他渐行渐远。

      只见青叶落下至半人高,点风戏尘间,飘飘荡荡,却听“嘿”一声,高云之下,一月朗身姿,从高树直坠而落,如星坠平川,到离叶半指间,忽然一个翻身,足间点地,如胧月于中天,霜天月牙点珠帘,衣摆浮荡之中,几分得意,只以手拈叶,轻声笑道:“师父,所谓,记得少年初选入,三十六宫第一。”

      却是少年清纯,秀目扬眉,只仰头往高枝上一望。

      抬望眼,却是高树茂林,青光银叶闪闪,并不见人。再欲寻,却听有人懒懒答声:“怎奈,又是羊车过也,月明花落黄昏。”

      一声,如三月春风剪枝头,偏留芽尖一点翠;二声,如九月秋风扫落叶,还逗厅堂半点红。

      寻声再望,却见一柏玉高颀绰绰然,仰躺于侧枝簇拥之上,黑发如滔,闭目而卧。

      少年却忍不住笑道:“然此刻,花开尚早,也未黄昏,而我少年轻功,可得师父真传?”

      还欲等到树上人夸赞,只想到这一式“落月照水”也是恰到好处,便再抬头望,将那片细叶捏在手中把玩。

      那柏玉长衫却哈一口气,只道:“可惜可惜,方才懒睡,竟未瞧见。”

      言语间多几分懊恼,又觉睡意昏昏,实在无可奈何。

      少年也不气恼,蹙眉一望,见那人侧卧半刻,已然又睡梦周公。便坐在树下,盘腿打坐,没有半柱香时候,周身内气浩浩,自丹田运转小周天,至风池、风府、哑门运至灵台、至阳,身旁草叶未动,有白兔小走又去。

      等到有人唤他,他才如梦初醒,身已半躺树干,睡眼稀松。

      那人轻声道:“天乐,扰师父睡觉倒好,树下瞌睡连连,做了什么好梦?”

      少年急中生智,只道:“梦见师父落下树来,将徒儿唤醒。”

      那人青袍一荡,眉目生辉,竟是笑了,懒懒答道:“若然要睡,自然不能在这荒郊野外,被野兽盯上了,岂不是成为别人盘中餐?”

      少年跃起,却比那人矮了半分,只当自己幼年尚少,不做他想,却道:“野兽自然叫野兽,吃人的野兽也是野兽,不吃人的野兽也是野兽。”

      那人点头道:“此话不假,然而,吃饭的人却不是野兽。”

      少年清明透彻,已明了其意,道:“师父,进了城,听说西城岗子巷,孙老九的土鸡焖鹅掌,天下无双。”

      那人点头道:“为师也听说了。”

      少年拍拍身上浅土,只跟着那人向城内走,只走了两步,却道:“师父,我们的盘缠……”

      那人不慌不忙,只道:“不急,不急。”

      少年手里还拈了那片细叶,不下思考,将树叶举起,再与那人,那人终于接过,看手上细叶脉络,只扫了一眼,却道:“下落时俯身过快,提气较早,拈叶而脉络崩断,劲力不匀,至手脚气力不统,”笑道:“这就是你三十六宫第一?”

      少年只笑道:“自得其乐,无人恩宠,无人恩宠。”

      那人笑道:“天乐,虽你是为师的徒儿,但若说无人恩宠恐怕也不至于此,江南温家一刀流、唐门小渡披卦针、雁门小天狼孔御三十剑,你抵挡过几家?”

      少年只思考片刻,却叹息道:“仅胜孔御三十剑半招。”

      那人道:“温家温如雨、唐门唐断愁,雁山气剑三十六,北斗摘星司马正岩,这几人如何?”

      少年道:“只见其三,却有唐门唐恨最是好汉。”

      那人笑道:“唐恨如何好?”

      少年道:“唐恨……”

      那人却打断道:“不说也罢,唐十七自然会再见,如今你我入城去,只要两炷香时间,便可找到孙老九,只要他一碗铁罗汉,一碗女儿红,一盘土鸡炖鹅掌,半盏小茴香烫芥苗。”

      少年点头,却道:“师父,手上只有一文钱。别说换一碗铁罗汉,恐怕连口清水都换不到。”

      那人只道:“啰嗦。”

      只叹一口气。

      少年天真烂漫,却道:“唉师父,方才那妇人所说飞生鸟是什么东西,为何那孩童如此怕?”

      那人笑了,道:“状若鼠,音似羌,翅有筋膜,夜行如鸱,你猜是何物?”

      少年想了片刻,却道:“莫非是蝙蝠?”

      那人不答,道:“你说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蝙蝠?”

      少年道:“有孙天乐的地方就有孙天乐,有蝙蝠的地方自然也就有蝙蝠。”

      那人笑道:“小小年纪,故作高深,偏又啰嗦。你说,这是怪师父,还是怪你自己。”

      少年哈哈笑道:“因故弄玄虚,实在有趣。”

      原来这少年便叫孙天乐,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抬手翻了十个跟头,头上沾了一片草叶,也不管顾,却道:“师父教训的是,天乐不敢了,翻跟头赔罪。”

      那人笑道:“莫孩童脾气,只管走路。”

      孙天乐才弹起一丈稳稳落地,拍拍手掌,两人一前一后,缓慢而行。

      入了城,城内大街小巷,恰也申时左右,路上大小行人无数,只有孙天乐清朗温纯,还被西巷卖女红的孙姨送了一枚桃花香囊。孙天乐实在不得其中乐趣,却想若孙姨瞧见师父,怕要将一箩筐女红全数给他,怎么今日少了魅力,独给他这个徒弟,正思考着,才知人群中穿行,竟寻不到师父。

      他只得喊一声:“师父?”

      当然没人应他。

      再瞧去,竟有三两个人,年过五旬,慈眉善目,半掌举禅,穿粗布僧衣,斜带赤金袈裟,手持九龙禅杖,嘴里却道:“阿弥陀佛,施主借过。”

      孙天乐不由惊愕,少林行事一向稳健低调,何时这样招摇过市,只退到人群中观察,却见三人穿过街巷,步履稳健,草鞋上尘土未干,恐怕是连夜赶路才到此地。

      孙天乐正欲转身,却又见一人足登如意靴,身背九华剑,蓝袍长衫,带戒束帽,自太白楼登楼而上,身后是两个便装弟子,恐怕是九华剑的弟子。

      当真是鱼龙混杂、难辨其真。

      他自然是不想追根溯源,还是先寻到师父最为重要,料想恐怕师父正在岗子巷孙老九处等待,不如先去那处。

      正踏步而行,不料背后被人轻轻一捏,提衣一动,竟劲力无穷,孙天乐不动声色,将内气运于小周天,轻轻一震,几乎将那手震开来去,不料那手只在他背后灵台一点,要将他点住不动,却被内气所冲,借气而上,疾点他身柱、陶道两穴,若被点中,恐怕非三个时辰才可行动,孙天乐一动不动,竟被他连打两穴空门。

      他站在巷子口,被一人轻轻带起,那人拿他若提幼童,实在轻松非常,将他带到黑巷里,随手放在几个土筐上。

      孙天乐神智全无,昏在当场。

      却听一人道:“你跟好了,这人当真是聂真来的徒弟?”

      那人道:“没错,他自称赢过雁门三十剑半招,当年风陵渡雁过留痕,恐怕无人不知。其中“落花照水”也是聂真来楚秀十三奇的轻功门路。”

      另一人却道:“雁门和楚道两派三斗三合,最后一役,门徒斗法,聂真来徒弟过孔御三十剑半招致胜,怕两派能得十年太平。”

      那人道:“这小兄弟气功数一数二,确实风流人物。”

      另一人道:“别要啰嗦,照他模样扮了,你我去寻聂真来。”

      言谈间,一人换下身上轻装,将孙天乐外衣褪下,细细穿了,又将孙天乐抱入土筐之中,用几张土筐罩入,再用三块刻碑之石三面挡实,顶上再压一块黑石,才算完成。石虽几十斤重,那人却提如轻抽宣纸。

      再无言语,却朝着岗子巷孙老九那茶亭小肆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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