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名著/悲惨世界]巴黎星火

作者:沧海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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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柯洛娜从不曾期待过这样的场景。

      卡顿和达内都崇尚简朴,即使是伦敦的有钱人家,也远远无法同巴黎的奢华相比较。柯洛娜前十四年见过的奇珍异宝加起来,也不及她在这宴会厅里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多。从屋顶到地板,从窗帘到沙发,无不品格高雅,却又透露着十成的奢华富贵。绣着金线的深红色织锦窗帘、柯洛娜瞧不出来历的皮沙发、镂空蕾丝攒边的洁白桌布、光亮照人的水晶灯盏,这儿似乎是下定决心集齐一切人间巧匠的富丽。他们到的不早不晚,已经有不少贵族在里面谈笑,那些贵妇人身上穿着华丽的衣装,精工刺绣,有些衣裙的面料柯洛娜甚至辨不出。她们颈上戴着的珍珠宝石,大的足有樱桃大小。

      哪里会有不爱美的女孩子?更不用提柯洛娜学画多年,画家对美的追求更是无可抵挡的。她站在门口,看得呆了。一向冷静大胆的她头一遭对过分的辉煌生出畏怯之心,竟不敢往里面走去,还是卡顿牵着她的手,才带她往宴会厅里面走去。

      巴兹尔跟在他们身边。他是英国最著名的几位画家之一,尽管不爱交际,但在社交界里也是有名的,在巴黎也数得出几位朋友。他将他们引到一个角落,介绍给一位侯爵夫人。她穿着一件绿丝绒长裙,裙摆上绣满盛开的白百合花,以银线和碎水晶点缀着花蕊。手腕上戴着颜色艳丽的绿宝石手链,每一颗宝石都切割成完美的水滴形。

      “啊,埃弗瑞蒙德伯爵阁下。整个巴黎都听闻您的名字了。”侯爵夫人微笑着对他们点头致意,“我想这位小淑女必定是您的女儿。”

      柯洛娜提起裙子,行了一礼。卡顿(如今在社交界他姓埃弗瑞蒙德了)同这位侯爵夫人客套地交谈了一会儿,他们用的是全然不同的一套话语,柯洛娜先前从没听过卡顿这样说话,仿佛换了一门语言似的。片刻之后,卡顿将柯洛娜托付给侯爵夫人照料,自己便去与另外一些贵族交际了。

      柯洛娜甚至都忘了挽留他。她不错眼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华美的细节太多了,她几乎看不过来:一位贵族小姐穿着淡紫色的丝绸,上面装饰着数不清的蝴蝶刺绣。另一位夫人以紫红色的花缎作裙,颈上和腕上带着配套的石榴石首饰。她还看到一件黑丝绒的裙袍,上面的银线像是夜空中的银河闪耀。贵族女士们梳着高高的发髻,上面装饰着珠玉、鲜花和黄金打造的小巧首饰。她只见过自然的美,而自然的美便如一朵玫瑰、一束阳光,是温润无声的。在这强势而高傲的人间的美中,她因而感到手足无措了。

      哪有人能够不为眼下的景象而动心?柯洛娜从沉醉中回过神来,便觉自惭形秽。先前揽镜自照时的自得已经全然消隐,她如今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便觉深蓝色的天鹅绒黯淡无光,银线织就的花边也太过不起眼,而裙子的式样也太保守了些,全没有那些夫人小姐的精美和巧思。她那雪白的手腕和脖颈空空荡荡,简直刺眼;简单梳起的头发同那些簪花戴银的发髻比起来也格格不入。她不禁心底生出羡慕:原来世上有这样漂亮的衣服首饰,原来人可以打扮得这样艳丽动人!她不禁想要靠近她们,听那些人谈话,学她们打扮。侯爵夫人似乎想要拉着她,为她介绍更多人,但巴兹尔却从她手里拉过柯洛娜,将她带到了一个角落。

      “我们还是不该带你来这儿的。”他说,似乎有点懊恼,“这些华服只不过是物质的奢侈罢了,你不要太将它们放在心上。”

      “哦,巴兹尔,几年来你都是这样评论贵族社交的。”柯洛娜说,她正沉迷其中,巴兹尔却偏要把她拉开,她不禁有点不耐烦,“我们如今在巴黎了,你难道还记挂着道连·格雷吗?”

      她的聪明敏锐并未减少分毫,可眼下少了一向的温柔稳重,说出口的话不免有几分过于尖锐。巴兹尔的脸色随之变了:道连·格雷曾是他倾慕的缪斯,可这年轻人进入了贵族的圈子之后,行事全然改变,不大同巴兹尔来往,更传出了许多不太好的名声。柯洛娜跟巴兹尔学画多年,对这件事了解得很是清楚,也知道巴兹尔一向后悔没拦着道连格雷进入那个繁华迷眼的世界。眼下说出口,柯洛娜自己也有几分后悔,可要改口也迟了。她也的确留恋这番富丽,看巴兹尔拦着自己,便生出不情愿来:只因为道连格雷不称你的心意,凭什么要因此拦阻我进入这样美轮美奂的世界呢?

      这正是巴黎繁华场的可怕之处:它的外表太过美丽动人了。人们会在第一眼就觉得风浪怒号的海上风暴可怕,却没人知道巴黎这销金窟比任何暴风雨都更可怕得多:它的惊涛骇浪全然是不露声色的。一场风暴会淹死一个人,毁灭一艘船,撕裂船帆,折断桅杆;对奢华的倾慕与追求则会淹没所有质朴与纯善的美德,毁灭一个人的灵魂,撕裂她的良心,折断她的脊骨。一旦深陷其中,这个人从此便被蒙了眼、掩了耳,从此珠宝的光辉掩盖了美德的光辉,空虚的社交辞令压倒了贫苦人民的悲声。哪怕是饱览群书的年轻人,或者久经商场的老狐狸都有时不免会陷入这个泥潭,无法脱身,更何况柯洛娜此时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凭她再怎么聪慧,又怎能有这样的定力呢?

      她应付巴兹尔几句,瞅了个他走神的空当,便脱身出来,又去找那位侯爵夫人了。巴兹尔自然随后找去,可侯爵夫人笑盈盈地摇着扇子,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我亲爱的巴兹尔,你也太紧张这位小姑娘啦!我又不是老妖婆,不会平白无故吃了她的。”她用一种轻柔的语调抱怨道,“瞧瞧她,已经十四岁了,父亲又承袭了爵位,你们总不会想着永远把她关在家里吧?到了她出来见见世面的岁数了,你躲了这一次,总会有下一次,有我领着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话又说回来,叫她躲着这类场面做什么?这样美丽的一个孩子就是为华服美饰而生的,等她再长个两三岁,她会成为全巴黎都闻名的美人儿!若不用珍珠装饰她的脖颈,不用丝绸衬出她的腰身,不用饰了翡翠和黄金的发簪装点她的鬓发,岂不是辜负了她的美丽?巴兹尔呀,作为画家,我还以为你是最能发现美的呢!”

      巴兹尔皱起了眉头。“你说柯洛娜生得美,这我是无可反驳的。”他说道,“但别的话我却不赞同。对我来说,我更希望等她十七岁的时候,能够作为画面优美的新锐画家在巴黎扬名,而不是仅仅凭借自己的美貌博得名声。她本人固然很美——这种美丽并不需要刻意夸饰,也不会减损,可我教她学画已经有七年了,我希望她创造美的才华有一日也能够为人所称颂。”

      尽管柯洛娜已经快要被侯爵夫人夸得昏了头,这句话却奇异地触动了她。她仰起头来,望着巴兹尔,巴兹尔也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悲哀。“我已经有个最好的朋友被毁了,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在我最喜爱的学生身上重演。”

      柯洛娜咬住下嘴唇,几乎愧疚起来了。一时间,周遭一切盛装美景对她的吸引力减弱了,她马上就要回到巴兹尔的身边去,不再离开——这些东西再美,也不值得她七年的老师为此而这样伤心呀。

      可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巴兹尔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身穿艳丽的蓝色上衣、褐色裤子,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热情地把他拉了过去:“巴兹尔·霍华德!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多久没回巴黎了!上次我在晚会上看见你还是什么时候——四年前,五年前?你又有什么佳作问世没有?”

      “卡兰奈尔子爵!”巴兹尔和侯爵夫人一同问候道。巴兹尔同那人寒暄两句,卡兰奈尔子爵便拉着他往外引:“来来来,我的老朋友。好容易等你来一次巴黎,我可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认识!”

      巴兹尔犹豫着回头又望望柯洛娜。侯爵夫人笑着催他:“放心去玩吧,巴兹尔!这孩子便交给我了,我可想要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在我身边多留一留呢!”

      于是他便离开了,柯洛娜重又回到侯爵夫人身边,听她介绍那繁多的首饰式样、衣裙流行与发髻的梳法,可她不再像方才那样感兴趣了。度过了最初的美的冲击之后,随着侯爵夫人讲起这些,她便意识到,这事实上与她幼时露西和小露西试图教她的,本质上是同一样东西——怎样梳妆打扮,挑选衣裙,点缀自己,只不过巴黎这儿用到了更多的金银珠宝罢了。她原本就对此不感兴趣,而今听到这些,便也失去了最开始的热情。

      但更重要的,还是巴兹尔那个悲伤的眼神。柯洛娜纵然被五光十色的交际场一时迷了眼,叫她彻底陷进去也还没那么快,她心中对亲人和老师那诚挚的爱尚未被污损。她同巴兹尔学画多年,也见过几次道连·格雷,听说了他在伦敦传出的坏名声,也亲眼看见巴兹尔在那之后是如何的心碎和遗憾。一想到此,她对眼前繁华景象的兴趣便被冲淡了些。

      她跟着侯爵夫人在场内转了半圈,同不少夫人小姐打过招呼,凭借着自己的聪明硬生生记下她们的名字和头衔。侯爵夫人显然也是有自己的密友的,带着她认识过几个人之后,她便走入了她的小圈子谈笑。柯洛娜的法语虽然流畅,尚说不到英语那么好,她已觉出自己的服饰打扮不如人,不愿再被人在言谈上取笑,于是只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并不多言。侯爵夫人和另外几位夫人小姐起先还偶尔关照她几句,后来见她答得也少,也不参与众人的谈话,只以为她初入这个圈子,还听不懂什么,渐渐便也忘了她,说起自己的话题来。她们从巴黎眼下的流行色说到花边的做工和用料,又评判起先前几次晚会上各人的衣裙与举止。“你们真该看看马尔塞夫夫人。”一个穿着紫裙的夫人——布普雷子爵夫人——以轻蔑的语气说,“我敢打赌从第三幕歌剧开始,她就再没有看懂过。”

      “听说她以前是个不识字的渔家女?”侯爵夫人用感兴趣的口吻问。

      “不晓得渔家女是不是真的,但要说她不识字,我绝对相信。”布普雷夫人说,“她相貌倒是美的,但是只要看一看那蠢笨的举止!看得出来她从未知晓正确的礼仪。先前卡德尔夫人邀请我们共进午餐,她甚至不小心将一个高脚杯碰掉在了地上——”

      “那可是旧闻了,谁没有听说过这个笑话?”旁边穿着绛红色长裙的一位小姐笑了,“马尔塞夫夫人当时的脸颊比我的裙子还红,她也真是可怜!要说起来,作为平民出身,她的谈吐已经算是礼貌得很了。”

      “谁叫她的运道这样好,丈夫竟然给她挣回一个伯爵来?”另一位子爵夫人酸溜溜地接口。

      “只是不知道她自己的举止要什么时候才能配上当一位伯爵夫人?”

      她们一齐笑了,而柯洛娜简直要疑心是自己法语太过生疏,以致听错,在旁边认真听了半晌,方才确认他们说的是马尔塞夫夫人。仅仅片刻前,侯爵夫人还带着她同那位夫人打过招呼,那位夫人举止高贵,神态宁静,柯洛娜看不出她有任何粗鄙失礼之处。侯爵夫人同马尔塞夫夫人也是一样的言笑晏晏,亲近得很。谁能想到,一转头,这几位夫人小姐却在背地里取笑她,仅仅因为她没有一对高贵的父母?

      她当然不是没见过恶人。她见过对学徒又打又骂的鞋匠,故意将行李重重摔在地上的搬运工,偷走钱包的八岁流浪儿,拖着长腔将人支使得团团转的律师事务所抄写员。她见过冲姑娘裙子上吐痰的老流氓,也有哭闹不休、用力踢打路人小腿的小男孩。可是眼下这些贵妇小姐们——她们是这样美丽,为什么竟会说出恶毒的言语,鄙弃一位没做过什么错事的夫人?她们身上的裙子一件就要几百法郎,她们富贵清闲,万事无忧,为什么心中还会有恶念?

      更令人发冷的是,她们在马尔塞夫夫人面前,都同她亲亲热热,面上全挂着微笑。她们对她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是否眼下她们看起来喜爱她、照顾着她,一转过身,便也会以同样的轻蔑语气说她是“不识字的小姑娘”,“不知晓正确的礼仪”,对她的衣裙、发型、首饰乃至法语口音评头论足?

      越是听她们闲聊,她越觉得这种事情大有可能发生,便越是感到不安。当她心中怀有疑虑,不再以盲目的崇拜眼光看她们,便逐渐觉察出那些从眼角投来的一瞥,那些被扇子挡住的窃窃私语,那些流连在她光秃秃的脖子和手腕上的嘲笑目光。待到晚宴将要散场,巴兹尔和卡顿找回来时,她已经失去了早先的兴趣。

      先前她表现出热情的时候,他们两个暗自不安;如今她失去了兴趣,他们又担心起来,生怕第一次接触贵族的小姑娘受了别人的冷眼和欺负。“你喜欢那里吗?”在回程的马车上,卡顿试探地问她,“你喜欢侯爵夫人吗?”

      “那儿很美!侯爵夫人带我认识了许多人,那些夫人小姐们都很漂亮,待我也很客气。”柯洛娜含笑回答。

      但她没再要求去第二次。那条裙子,尽管后来巴兹尔要求,她也再不肯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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