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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大捷。
大良造白起率秦军沿汉水南下攻楚,捷报频传,夺鄢,取邓,破郢,江南大片土地成了秦国的战利品。胜利的消息传回,秦国立时一片欢腾,每个街口都有人在庆祝,每寸土地都弥漫着烈酒般的兴奋。
秦王赢稷也不例外,发出秦军班师及一系列善后的命令后,乘车出咸阳,赶往母亲的行宫高泉宫。一路上,连车轮碾路声也听着格外悦耳。
芈宣喜欢清净,高泉宫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宫女和侍卫,而寝宫附近更是只有松竹花草为伴。赢稷沿着小径来到寝宫门前,这是一个楚地风格的小竹楼,楚人称之为“干栏”。
低回宛转的诵读声,从竹楼上流泻下来,“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楚音,楚诗文,让赢稷雀跃的心猛地一沉。走上几步,诵读声忽然停了。
有宫女出来,引赢稷上楼,转过几道竹幕,悄然退去。芈宣闭眼斜卧在榻上,若有所思,听到秦王进来,却动也未动。榻前跪着一个侍女,手捧书简。
赢稷见母亲神情委顿,眼角似乎还有泪痕,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芈宣慢慢睁开眼,说道:“过来坐吧。”侍女把书简放在榻边,行礼退下。一阵风从竹栏杆处吹入,把竹帘吹的沙沙响,除此,就只余母子二人的呼吸心跳声。
赢稷从来不曾确定自己对母亲的感情,也不知道母亲对他的爱中搀杂了多少利益纠葛的考量,这也许是生于王者之家的悲哀,总有数不清的本不相干的东西生生插入人天性拥有的感情中,或明或暗的,无从摆脱。一想到这些,赢稷就有怅然而叹的冲动,然而,从他登上王位三十年来,他们母子始终维持着这种很微妙的关系。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芈宣想要坐起来,赢稷忙伸手搀扶,边回答道:“白起就要回国了,大臣们议了议该给他什么封赏。”
芈宣只静静听着,赢稷便接着说:“白起已经是大良造,这次立了如此大的功劳,封侯也当的起。儿臣想请母后定夺。”芈宣低叹一声,说道:“这些事你看着办就好。”伸手拾起榻边的书简,缓缓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眼神专注而幽远,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往日。安息香的青烟若有若无地盘旋上升,芈宣的声音在烟雾中有些飘忽。
“这是屈子临终前写的《怀沙》。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如果真的有命运,是谁在执掌。如果没有命运,为什么一生追求,却终归是这般结局。知死不可让兮,愿勿受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世人皆醉,世事浑浊,君子又能如何呢?”
赢稷叹道:“以屈子的才识志节,着实令人钦佩景仰,如果来秦国,儿臣必定委以重任,就算他去其他国家,又有哪个国家不欢迎,在哪个国家不能伸展大志。偏偏他宁愿留在识人不明、奸佞当道的楚国,被一贬再贬而初衷不改,如今更为这个腐朽无望的楚国投江,实在不值。楚国连屈子这样的人都不能用,不能容,不灭亡又待如何?”
芈宣怅然一笑:“你没有去过楚国,你不知道巫山的多情,云梦泽的神秘,不知道洞庭湖的浩淼,三峡的急湍。你不了解那里古老的神话,瑰丽的文化,不了解那些世世代代生长在那里的善良朴实的人民。那是一片美丽而伟大的土地,是值得人热爱,值得人付出生命的土地。我了解屈子的伤痛,正如我了解自己的思念。”
赢稷心中某处不知名的一点被轻轻触动,不由得握住母亲的手,曾经温暖圆润的手不知何时起就干枯了,像秋天枯黄的叶,在他手心微微颤动。往事也随之闪电般在心头跳动,母亲曾是那样年轻,而他曾那般年少,如今他已是两鬓斑白,母亲呢?狐死首丘,落叶归根,母亲,已经到了陨落的时节了吗?
赢稷心底一阵战栗,又一阵酸楚,他总该为母亲做些什么。当下打起精神笑道:“母亲,你思念楚国,这有什么难的。等白起班师的事情一了,我就陪你回楚国,沿汉水,下长江,游个一年半载也可以。儿子只听母亲说起过江南的秀丽绰约,还没有亲眼目睹过。”
芈宣闻言,却是止不住颤抖,一字一顿说道:“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不容赢稷说什么,芈宣一把摔开他的手,声音凄厉而沉痛:“破郢都,大水淹死几十万人,烧夷陵,毁了几十代先王的陵墓。白起,你这个——”声音戛然而止,芈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握着书简的手指节苍白而突出,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
芈宣的爆发与克制都来的太快,让赢稷无所适从,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只愣愣地跪在榻前。
“回不去了,我有什么脸去面对楚国的山水,有什么脸去见汨罗江上的屈子,有什么脸去拜祭祖先的坟墓。”芈宣的声音渐渐低沉,倒像是自言自语,但她终究没有压制住发于内心的怆痛与愤怒,厉声道:“白起,你这个混蛋!”
赢稷吃惊于母亲的失态,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有些话说出来要比郁积于心好。正要开口,却见母亲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涌出,一时慌了手脚,长跪而起,连声说道:“母亲,都是儿臣的错,白起不过奉命行事,母亲要罚就罚儿臣,只是请不要这样伤心。”
芈宣听到他的话,却只是流泪,自从她来到秦宫,没有一日不思念楚国,却总是听到秦楚交恶的消息。她是秦国的妃子,太后,连这思念也成了一种罪过和讽刺。回不去了,纵使她流尽所有的泪水,也不可能再回到夜牵梦萦的故土,那里的山水不会接受她,她也无颜去面对它们了。
泪眼朦胧中,芈宣伸手拂去赢稷脸上的泪珠,她的稷儿,头发也快斑白了,可在她眼中还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婴孩,他们一起走过那么多风雨,那么多波折,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却爱她的孩子。她已经失去她的家国,不能再让她的孩子为难。
“你准备封白起什么呢?”芈宣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赢稷迟疑地沉默片刻,答道:“武安君。”
芈宣长叹一声,道:“有功必赏是秦法,就封武安君吧。”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在秀丽江南的春天里欢笑的小女孩,在父亲的书房里,她遇到那个白衣少年,他的笑容像三月的阳光一样和煦而给人以希望,像江边的垂柳一样温柔而让人的心安宁。
父亲笑着招手道:“来来来,我为你们介绍。这是小女宣儿。这是屈家长子屈平。阿平小小年纪,就写的一手好文章,实在难得。宣儿,你喜欢诗文,快过来看吧。”
他以父亲的学生自居,父亲却常在背地里叹息,后生可畏,楚国的希望就在这个少年人身上吧。父亲一生追慕变法的吴起,一生想要改变楚国的暮气沉沉,却一生不得志,郁郁而终。父亲临终时,她正陪侍在家国的敌人身边,起舞欢歌,而楚国上下也一样是歌舞升平。楚国,真的无望了吗?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少年口吟着《怀沙》投向汨罗江,而她手捧着《怀沙》,却无法可想,只是禁不住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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