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酉时三刻，宫门调岗。

　　杨适搓了搓冰冷的手掌，接过同僚递来的腰牌挂上。

　　同僚知他出身不低，来巡卫司当个守门侍卫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消相安无事地带上一两年，转眼就能调职。有这么一层关系罩着，同僚没露出对新人的嘲讽嘴脸，尚且算作和蔼可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宫宴，大人们进进出出，可得多留点神。”

　　杨适拱手道，“多谢提点。”

　　等那巡卫司侍卫走远了，杨适方才压下微翘的嘴角，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这帮油盐不进的老侍卫之所以不难为他，还颇有照拂，不过是因为他有个当着枢密副使的爹罢了。若是只会倚靠祖辈荫护，杨家早就衰落了，哪里有如今一门三将俱是朝廷栋梁的巍巍景象。

　　杨适自许甚高，哪怕被扔到巡卫司做个侍卫，也力图要做到最好。他在宫门前站定，从步姿到护甲无一挑的出错处，远远望去就像棵成材青松似的。

　　一辆马车辘辘驶来。

　　杨适上前一步，朗声道：“请大人下车。”

　　过了这道宫门，便进了皇城，文武官员一应下马，随从止步。那马车通体墨黑，没有府衙款识，杨适分辨不出是哪家来人，见对方许久没有下车，又扬声示意了一次。

　　车中没有动静，马夫倒先放下马鞭，下车恭侍一旁，躬身道，“义父。”

　　这声称呼压得颇低，杨适没有听清，只觉得这马夫的模样眼熟得很，回忆了番交游好友，又不似在哪儿见过。再说他一个枢密副使家的公子，又如何会与个马夫有交情？

　　那马夫看着与他差不多年纪，侧面望去鼻梁挺阔，嘴角峻直，样貌殊为俊朗。杨适越看越心疑，正想悄然移开一步，看清他的正脸，却见车帘一动。车中人一身绯色官服，可看出是从三品的官阶，不高不低，也正合这样不显身份的车舆。

　　“请大人出示一一”杨适猛地收声。虽然数年未见，这人的样貌却没有大变，左不过是更瘦了些、白了些，身上那股子阴寒侧侧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当年被对方握住手腕，险些强留在镇抚司的场面，几乎成了他童年的噩梦。

　　这时不用费神回想，杨适也知道马夫是谁了。他定了定心神，心道这么些年过去，屈楚才未必能认出他来，他万不可先行露了怯。“请大人出示腰牌。”

　　屈楚才下了马车，将腰牌递与他。

　　杨适察看无误，躬身道，“大人，请。”不多说一个字，只求快将这尊菩萨送走。

　　屈楚才走向宫门，跟着他的马夫却没牵马回头，反而跟了上来。杨适横眼道，“皇宫重地，闲人勿入。”

　　屈凉与他对视，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在屈府上打的最后一个照面。杨适心中恨恨，这个假借满身伤口，害他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的人，绝对不是甚么好物。

　　屈凉道：“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

　　杨适目光坚毅，像任何一名尽职尽责守卫宫门的侍卫一样，平声道，“若无腰牌，速速回避。否则休怪我刀剑无情。”

　　他当然记得那句话一一

　　不服再战。他也想同屈凉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但这么些年的历练让他学会了另一样本事，单靠蛮力不如动动脑子。就看当下场面，若他和屈凉动起手来，非但讨不到好结果，反而会累得自己受罚。与其冲动行事，不如琢磨琢磨该怎么让对方不痛快。比如，看他巴巴地想跟着屈楚才，正好借着职权之便将他拦在宫外。

　　屈凉抿唇不语。杨适暗自期待他拔剑，自己便好以企图闯宫为由把人扣下，届时想打想杀都是一个念头的事。他记得屈凉的性子同他那位义父大相径庭，不说心深似海，稍加撩拨就能引得对方以命相搏。

　　“怎的还不跟上？”屈楚才明明已走开了数步，此时又顿住，回身不耐烦似的低唤了一句。

　　屈凉的嘴角勾了勾，先前那副抑郁隐忍的模样比变脸还快地消散无踪。“是，义父！”

　　杨适提刀冷硬道，“大人，这恐怕不妥吧？一牌一人的规矩，您这般吩咐，着实让属下为难。”

　　屈凉上前了几步，被杨适横刀拦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屈楚才。他知道因着前几日的事，一路上莫说好脸色，连句寻常吩咐，屈楚才都不愿与他交代。他看得出杨适有意为难，他不是没有应对之策，只是乐得露出不知所措又难受至极的模样。他慢慢地摸到了“义父”的脾性，须得示之以弱，才能让对方快些消气。

　　果不其然，屈楚才回身急步走到杨适面前，一手虚虚抬起。屈凉抬手迎上，正好让他搭住自己的腕子，卸下半身力。

　　屈楚才笑道，“这位兄弟是新来的，许不太懂宫中规矩？”

　　杨适避开那张没有破绽的笑脸，生怕自己再看，便忍不住将之与记忆重叠，继而打起摆子来。

　　屈楚才捏了捏屈凉的手腕，放缓了语调，叹气道，“前些日子受了伤，这身子万般不争气，至今也没好利索。圣上怜我体弱，许了我可带随从进宫……小兄弟若是真要同我谈规矩，不知这宫中最大的规矩是你巡卫司，还是圣上？”

　　杨适被他绵里藏针的话激得出了层冷汗，幸好入秋换了厚衫，否则背后早已湿透。他松了手中官刀，后退让出直道。

　　屈楚才搭着屈凉的手，真似个弱不禁风的玻璃人儿一般，若是没人搀扶，顷刻就会被秋风同落叶一起吹跑了。屈凉尽心尽力地扶着，快慢都随着他的步子，不时微微侧身，好用健硕的躯体挡住四面八方来风。

　　杨适在宫门外回望，深觉他当年吃了闷亏也是应当。谁能看出这个奴颜媚骨、殷勤过了头的家伙，会是个打碎银牙和血吞，丁点儿小仇能记上十年的狠人呢？

　　一过宫门，屈楚才便甩开了腕子，拢袖前趋。拂袖之坚决，好似扶着他的不是仆从，而是会吃人的妖怪。屈凉握着空荡的左手，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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