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秦葆家住城西甜水巷。巷子里住的都是些力夫、贩子，巷道狭窄，挂满了缝缝补补过的破旧衣裳，脚跟磨损的草鞋杂乱横在巷子正中，被坑洼的积水泡烂，发成青黄色的团絮。

　　距离秦葆的住所还有二十步远，屈凉和唐容便双双停下了脚步。妇人晾晒旧衣的竹竿挡在他们面前，正好遮住了两人面容。

　　唐容探头看了一眼，道，“附近有人盯着。”

　　秦葆住着的那个小院子只占了巷子的一角，许是主人修缮时财力不足，院中房屋较邻人为低，绕院的灰墙甚至挡不住九尺大汉窥视，任谁一看都知道里头住的人不是穷的叮当响，便是吃了上顿顾不上下顿。但此时院门外却蹲了个贩饼的小贩。小贩歇上许久才嚷嚷一声，似是根本不担心没有客人。

　　屈凉把那小贩的模样记在心里，又扫视了一遍四周的宅屋。摆在明处的小贩多半是个幌子，隐在暗里的才是真正的后手。若是把那小贩当作唯一的障碍除去，接下去的行事难免落入对方圈套之中。可惜甜水巷中的市井小民正好下工，一时人声喧哗，来来往往，着实不易分辨出哪些是秦葆货真价实的邻居，哪些是监视着他的密探。

　　唐容冲屈凉比了个手势，随即扬起一张笑脸，绕过晾衣的竹竿，与人搭上了话，片刻后回来道，“同他家周遭的人家打了些交道，秦葆家中有一个老妇生火做饭打理杂务。秦葆下朝后便待在家中，足不出户，恐怕在外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

　　屈凉向巷子另一头的水井走去，长久站着不动，恐引得对方生疑。“但在秦葆家中下手，恐怕避不过暗处探子的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此行所难之处并不在于带回秦葆，而在怎样带回他却不打草惊蛇。

　　唐容先打破沉默：“盯着他的是谁？巡卫司？还是枢密院的人手？”

　　巡卫司负责宫门守卫，兵甲精良。枢密院养有一府死士，各有所长，皆可以一当十。这两方势力都有可能派出不逊于镇抚司的探子。至于其余各府所养的私兵门客，不至于到让两人忌惮的程度。

　　屈凉道：“不管是何方人马，盯着秦葆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不让秦葆落在镇抚司手中，二是抓着镇抚司的错处。”

　　唐容父亲曾在朝为官，叔父更是权倾枢密院，对此极为敏感，“往深了想，也许对方就是等着我们出手。”或许是秦葆身上牵涉到不传之秘，一旦镇抚司粘连上手便无法甩脱，或许是对方借着秦葆之名，炮制又一起镇抚司陷害忠良的冤案……在对方真正出手之前，他们无由分辨。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了水井边。一群妇人正在汲水洗衣。

　　屈凉脚步一顿，对那些盛夏飞蚊般嗡嗡作响的家长里短颇为忌惮。唐容觑他一眼，小指向下点了点，无声嘲笑后便大步上前，挤到了妇人身边，在轱辘上搭了把手。

　　他的力气不小，转了几转就打上了一桶水，妇人见他面上飞霞，又笑得亲近，笑问是哪家的小子，怎么从没见过。唐容胡诌了两句，应对自如，还在妇人们问起屈凉时，替他安上了个“二表哥”的身份。屈凉冷脸站着，由那群妇人偷偷打量“刚卖完力气”、“不爱说话儿”的“二表哥”。

　　巷子那头的小贩忽的站起身，担起了担子。于是众妇人便看到黑面二表哥踢了笑脸盈盈的小表弟一脚，拽着他的脖子往巷子外拖去 。

　　先前被唐容帮着提了桶水的妇人摇头道：“怪不得说没娶上媳妇的汉子可凶呢……”

　　屈、唐二人从妇人堆中脱身，隐于暗处，见一抬小轿从甜水巷穿出，轿夫脚步如飞。轿子没有任何车行、府邸的标识，悬着墨蓝帘子，绘着最简单的菱格纹，看不出是什么来头。

　　卖饼小贩遥遥缀在轿子后头，二人又退了几步，缀在小贩后头。

　　小轿依次穿过数条巷子，最后拐入鱼梁河畔的暗巷。几盏悬在屋檐下的纸灯，将些晦暗不清的影子投在轿上，又被轿夫甩在身后。

　　轿子停了。

　　轿内男子同轿夫低声吩咐一句，掀开帘子，敲响巷中的一扇暗门。

　　门内灯火乍现，香腻流溢，迎上男子的妇人珠钗满鬓，正是西浮桥边一家青楼的老鸨。

　　男子一身暗蓝色绸衫，玉佩垂摆，只作寻常富家子打扮。老鸨却是知他身份，见他从暗门中来，会意道：“大人可还是要青芜作陪？”

　　男人颔首道：“如往常一般便可。”

　　说完往楼上备好的雅间走去，走到楼阶上忽又道：“不可再唤大人。”

　　老鸨媚笑着连声应是，扑簌扑簌抖落了一脸浓粉。她转身关上暗门时，倏忽一阵阴风扫过。老鸨向外探了两眼，见暗巷依旧不见人踪，便安心关上门。

　　“他居然来西浮桥。”唐容整个人如同壁虎般附在夹壁之中，借着一点灯火看清了下轿男子的面容，正是他们要追捕的秦葆。

　　屈凉伏在屋檐上，警惕地将四周暗处都扫视了一遍，心中依旧有些不甚安稳。空气中仿佛有种熟悉的危险味道。他们尾随的那名小贩在拐入暗巷后便不见了踪影，像是旁人甩下钩子后便没了动静，一心等着他们这些河底的鱼虾上钩。

　　屈凉一手攀住斗拱，身子如轻燕般荡起，划过半空，落在相邻的一处夹楼勾栏上。他弯腰推开纸窗，向内探了一眼。床帏晃动，红烛飘摇，呻.吟声不绝于耳。屈凉迅速离开那扇窗，往下一扇走去。

　　唐容低喊两声，见屈凉面色不对，没有理会，便从夹壁中抽身，缩了筋骨，头巾一扎，往青楼后院走去。屋檐狭小，容不得两人并行，他得另外寻个近身的法子。

　　屈凉一连推开数扇窗子，里头不是男女欢好，便是意欲欢好。他并未生出任何这种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燥热烦闷，反而隐隐有些厌恶。就像这西浮桥鱼梁河周遭弥漫的过于甜腻的气息，总是让他想到粘牙的软糕，远不如屈楚才曾亲自喂给他的点心……

　　推开又一扇窗子，屈凉没有立即合上。房中男子坐在桌旁饮酒，女子见一杯空了便替他斟满，与旁屋的场景相比，算是相敬如宾。

　　屈凉回身朝下打了个呼哨，不见唐容回应，定睛一看，对方早已不在夹壁中了。他皱起眉头，悄然逼近了些，将右耳附于窗边，探听房中动静。

　　与此同时，屈府马车停在西浮桥边。

　　夜色中的鱼梁河如一条银带绕城而过，将满城繁华都汇集在西浮桥两岸。星光映水，同那沿着暗沟汇入河中的脂粉搅和在一块儿，天上地下都没有一个更热闹的去处。

　　屈楚才遥遥望见些夜市灯火，怔愣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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