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次日唐容来找屈凉时，整张脸都是惨白的。在深井中泡了整整一夜，身强体壮的人走起路来都止不住发虚，唐容的身子比屈凉还要小巧几分，行路时简直衣袂生风，飘飘欲仙。

　　屈凉正在一板一眼连着晨功，见房门被人粗暴推开，也不着急，不慌不忙练完了一套功夫，才收了拳脚，从床沿暗格中摸出一个素黄纸包，递与唐容。

　　唐容接过纸包，凑在鼻下闻了闻，尽是药香，疑惑道：“参须？”

　　屈凉点了点头。两个月前他因练武伤了身，韩构带来一支于疗伤大有裨益的百年老参，出于谁的授意不言而喻。正是这时不时的关心，藕断丝连般的在意，才会让他每次回想起屈楚才在暗牢转身而去的背影时，除了自嘲失望怨怼，还有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老参已被他熬了药汤，剩下的参须也是难得的良药。若非唐容这副惨兮兮的模样是他一手造成的，屈凉也舍不得让出屈府送来的东西。

　　唐容板着脸把纸包收到怀中，面上阴晴不定，末了到底还是没忍住，咬牙一拳砸向屈凉胸口，骂骂咧咧道，“不就是说了你那小情儿几句么？你还真把人当成了藏在匣子里的宝贝，旁人看一眼都不成啦？”

　　屈凉与他相交多年，知晓他嘴上骂得虽凶，心中却是已经将昨晚的事揭过了，平静接话道，“莫再提他。”

　　“也就是你个没偷吃过嘴的雏儿，会那么把个姑娘放在心尖上。”唐容不自在地嗅了嗅指尖，浓郁的药香还没有完全散去。如果他没有认错，那纸包中的少说也是百年参须。唐容认定屈凉虽然平日里冷冰冰的讨人嫌，但论起心底的真情实意不比谁少上半分，这才露了笑脸，拿话儿逗他。

　　屈凉不回他的荤话，他便自得其乐地说道，“过了年底你就十六了，该能和哥哥们一道出去了。”

　　唐容比屈凉大了两岁，早些年就开始外出替镇抚司做一些探听消息的活儿。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屈凉的肩膀，“若是顺路，哥哥带你去西浮桥销金窟里逛逛。”

　　屈凉侧过头，问，“西浮桥？”

　　“你也知道？”唐容诧异道，“那儿是整个汴梁城中最热闹的去处，入了夜，光是河边的满楼红袖招，就能看花你的眼。”

　　屈凉道：“夜市。”

　　“夜市自然也是好的，但都是些小孩儿在闹腾。你我都已经，嗯哼，还有更得趣的玩法……”

　　屈凉扫了他一眼。镇抚司中和唐容一般年纪的少年，或多或少都曾外出执行过任务。回来后，见不得光的任务自是不能多嘴，汴梁城中的繁华景象便成了少年们的谈资。他们暗中跟随的多是朝中要臣、富商大贾，去的也都是一等一的销金窟。一掷千金的豪赌、穷极口舌之欲的奢宴，一样样说来，往往引得不曾外出的同伴啧啧称叹。

　　汴梁数不清道不尽的去处中，少年们提的最多的便是西浮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身姿妖娆，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身轻转，荡开的便是鱼梁河畔流腻的脂水色。

　　唐容尤好此道，每每说得眉飞色舞，恨不得将自己替了那些贵人，做个牡丹花下死风流到白头的色中恶鬼。屈凉对此却全然不感兴趣，听他言语轻浮无忌，便系好袍带，提上长剑出了门。

　　少了捧场的听众，唐容也觉得无趣起来，一抿嘴跟着往校场去了。

　　校场在镇抚司衙门东北角，同前两进的堂屋隔了一条回廊，专供屈凉这般年纪的少年习武练剑。镇抚司侍卫只在前两进办事，除了总教习郑仲和几个教习师傅，少年们通常见不到外人。

　　“你说韩大人今日会不会来？”唐容勾着屈凉的肩膀，歪咧咧撇脚走着，腰间长剑一晃一晃，随时都会掉落的模样。

　　屈凉道：“不会。”

　　唐容道：“要我说也不会。听闻那位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韩大人，前两日能允他抽空指点我们已是不易，哪里还能一而再再而三……”

　　屈凉停下脚步，遥遥望见校场的高台上站着数人，正中一人绯衣翩飞，有如不留神时为细针扎破的指尖，缓缓渗出一滴殷红血珠。

　　“谁？”

　　民间提起“那位”时，多指的是穿黄袍、坐龙椅的皇帝。而在这群镇抚司少年口中，同样不能直呼其名的却往往是另一个人。对他们而言比皇帝更威严，也更需要无条件服从的首领，屈楚才。

　　唐容摊手道，“屈大人呀，还能是谁？”

　　屈凉盯着校场正中的高台，目光穿透了兵器架、彼此较量的同龄人、高高扬起的沙土，紧紧锁在屈楚才身上。他按住剑柄，语气平静道，“他离不了韩构？”

　　“你没出过镇抚司，不知晓外边的人是怎么说的。都说他们是那勾魂的黑白无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审问时在一块儿，杀人时在一块儿，恨不得……”唐容挤了挤眼角，示意剩下的话尽在不言中。

　　屈凉抿起嘴角，冷冷驳斥道：“无稽之谈。”

　　唐容一愣，笑道，“总有人爱嚼舌头么。你我都在镇抚司，一年也见不了韩大人几面，屈大人更是几年没见着个影儿。寻常人哪里那么容易就能看到他们在一块儿？”

　　屈凉似是觉得先前四个字的分量不够，又道：“牵强附会。”

　　“是这么个理儿……”唐容点点头，忽见屈凉提了长剑往高台走去，嚷道，“你去哪？咱们比划比划呀。”

　　唐容跳脚跟上屈凉，在对方要迈步登台的时候拉了一把。台上众人留意到了两个少年，侧目看了过来。

　　唐容仰头一眼看见了总教习郑仲，长剑庚金锋利无匹、同他们过手时从不出鞘的镇抚司副使韩构，体态臃肿、惯于笑里藏刀的情报头子刘大福……被三人拥于正中的绯衣男子，身份呼之欲出。

　　“屈屈屈大人！”唐容低呼道，“他他他怎么……”

　　怎么来了？怎么生得这么一副好模样？怎么……屈凉拎起唐容的手腕，甩开他揪住自己衣袍的手。唐容的“怎么”后头可能跟着千百种感慨，屈凉心中却只有一声幽幽的叹息。

　　怎么瘦了这许多。

　　屈凉把目光移向站在屈楚才左手侧的韩构。于他，韩构尚且能做到每日一碗羹汤从不落下，怎的不能盯着屈楚才好好用膳好好歇息？不是说两人打得火热、如胶似漆么？

　　屈凉也不知心头怎的冒出一团无名火气，看向韩构的目光中也夹杂着自己不曾察觉的尖锐与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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