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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见他坐了下来，四少爷也像泄了气似的，瘫在靠墙的交椅上。
他抹着汗：“真是吓死人了，为了不让人看出蹊跷，还不能闭门谢客，要特意把人往诚意堂请，又怕有哪个人发现你躲在这里，我们家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吴王那件事里脱身，如此一来又要陷进去了。”
聂骅是从苏州逃回金陵的。
由于吴王主张克扣军饷，用以填补赈灾的款项，东南抗倭将士怨声载道。
寒冬腊月，东南沿海天气湿冷，寒气侵入骨髓，士卒们却因军费短缺无法置办冬衣，有些更偏远的小卫所，甚至连口粮都成问题，相继有数十人因冻饿死去。
温饱无着，人心思变，军营中已爆发多起骚动。
卫国公数次上疏，试图挽回圣心，可在皇帝心中，吴王的地位自然不是一个臣子可比的，何况以军饷充赈灾款项的确戳中了皇帝的心事。
卫国公年近不惑，身经两朝的宦海沉浮，纵然看出此事的症结在于吴王的挑拨，也不会贸然行事。
可聂骅并非如此。
他未及弱冠，正是年少锐意、锋芒毕露的年纪。
忍饥挨饿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将士，造成这一切的却是安坐于王府、整日被佳人美酒环绕的吴王，聪慧如他，怎能看不出光靠上奏疏这等合理合法的平庸手段，已经无法追回被克扣的军饷？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宁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在吴王府大闹一回，也只有这样超出常理的手段才能引起朝廷的重视，否则在这各扫门前雪的世道上，那些生活在远离战场的安宁环境中的大臣和百姓，又有谁会在意将士们的死活？
四少爷见聂骅虽然笑着，神思却已不再这间屋子里，有些讪讪地道：“你倒是说句话，要不是看在当年你在金陵时，咱们是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面子上，鬼才窝藏你这个砸了吴王府的混蛋。”
聂骅回神，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容：“你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砸了吴王府，你们家大老爷说不定要被讹诈到什么地步呢。”
四少爷嗤笑道：“得得得，你是英雄，英雄怎么还丢盔卸甲地逃到金陵来了？我看你应该留在苏州，最好就站在吴王府大门前等着锦衣卫来抓，才算是顶天立地地好汉。”
聂骅换了个姿势，很放松的样子。
“你不懂。”他笑道，“这叫战略，这种时候，我不露面才是更好的选择——只要朝廷的人一天找不到我，这件事便一天不算完，酝酿半个月总会憋出大风浪，等大臣和百姓议论够了，我再站出来，道义在我这边，到那时就如淤塞已久的池水，一朝从堤坝泄出，便能击溃朝廷这陈腐的千里之堤。”
四少爷愕然，良久才道：“不就是讨个军饷，有这么严重？”
聂骅也不再说话，自己这位故友正是最典型的世家子弟，连民间疾苦都一问三不知，遑论刀口舔血的军中生涯。
在他看来，一切事情都只是钱的问题罢了，并不知这世上还有比钱严重得多的东西。
比如生命，比如公道。
聂骅不憎恨这些人，他只是觉得庆幸，能让芸芸众生一辈子不知兵戈的残酷，正是父亲和他，以及无数将士为之舍命拼搏的东西。
他起身松了松中衣的衣带，干脆重新躺下，拿起那本话本胡乱翻看着，这让原本就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他看起来愈发放浪形骸。
这一举动换得了四少爷几声啧啧，连声笑他太放肆了。
聂骅笑而不语，正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的人，才会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刻，所谓的放浪形骸，不过是想让眼下这一刻更舒服些。
四少爷看着他，故作嫌弃：“你这副样子，怎么配得上我五妹？她可是事事拔尖好强的主儿。”
聂骅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你还当真了。”
四少爷也是不赞成这门婚事的，他知道聂骅的性格和五妹不是一路，硬撮合在一起，也是乱点鸳鸯谱，自然不会为了卫国公府这块金字招牌推妹妹跳火坑。
他笑道：“你不当真就好，今儿晚上我是决计不能留在诚意堂的，你自己在这儿，万事小心，连累了我是小事，破坏了你的‘战略’可是大事。”
聂骅听出了他言下的讽刺，却也不在意，夏虫不可语冰。
他唯一好奇的，倒是方才来到诚意堂的那一主一仆，他耳力极佳，早听见了那个丫鬟似是而非的话。
那丫鬟好像察觉了什么，不过聂骅不担心，从她的言语中，大致能判断出她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
能在深宅大院中生存的人，都应该知道好奇不是什么好东西。
···
下午，三老爷便带着三房的一众女眷去了松鹤堂。
顾双先陪九小姐过去，三位老爷各自带着家眷请安，又去祠堂祭祖，姨娘们没资格跟去，顾双这样的三等丫鬟更是连在门口望望的资格都没有，便都留在松鹤堂的跨院里闲聊。
三位老爷都是人过中年，身边少不了妾室和通房，大概是之前大房和三房闹得不和的缘故，妾室之间也冷冷淡淡的，苏姨娘留了秀珠在身边伺候，让顾双和翠莲回去。
“你们回去看着院子，别让院里小炉子的火熄了，今晚老爷要喝酒，先给他备好醒酒汤，还有通知厨房，少爷和小姐的宵夜也按往常准备，不能懈怠。”
她小声的嘱咐着，言语间却有说不出的自信，仿佛笃定三老爷一定会在自己这边留宿。
顾双和翠莲回了归仁堂，路上，翠莲追问顾双，可曾发现秀珠对七少爷有何越轨之举，顾双摇头，并无一丝歉意，反而追问起雪莲的事。
“姐姐这么做，都是为了去了的雪莲姐姐吧。”顾双温声道。
翠莲先是心里抵触，可她也明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最浅显的道理。
她道：“她是被秀珠排挤走的，就是因为姨娘有意把她派给七少爷。”
她冷笑一声：“所以，你现在该多担心你自己，说不定下一个雪莲就是你了。”
顾双道：“之后你还见过雪莲姐姐吗？”
翠莲道：“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我出不得府，她入不得府，可是小小年纪就从府里的丫鬟成了田庄佃户的媳妇，任谁也要意气难平。”
顾双想了想，道：“若能见上她一面就好了。”
翠莲瞥了她一眼，嗤笑道：“光会说有什么用，有本事出去才行。”
顾双笑了笑，她当然是有把握的，只要借好九小姐的力，又有什么做不到。
···
夜色降临，松鹤堂那边愈发热闹，听说二老爷请了皮影戏班子，扮演天官赐福的大戏，光是幕布就有一层楼高。
留守归仁堂的丫鬟们也忙碌起来，主子们和乐融融，她们也忙里偷闲，自得其乐。
顾双一早就从崔家回来，舅妈给她梳了小盘龙髻，又用送给她的那支炸金珠的腊梅垂珠簪固定好发丝，金簪在灯影下明灭，衬着那身簇新的水绿衣裙愈发显得她清艳。
春云也回了崔家，还带着丈夫来喜和一大篮礼品，却从头到尾没给过顾双好脸色。
顾双给舅父舅妈拜过年就回去了，她没忘记瑞金的话。
要提前去耳房帮瑞金的忙。
找到瑞金，见她正一个人接着灯火包汤圆，见顾双来了，赶紧放下汤圆，拿出摆年糕的盘子。
金陵城里的年俗是吃年糕的，吃汤圆是苏松一代的风俗。
瑞金笑道：“想包几个汤圆，肉馅的，一会儿出锅了你来尝尝？”
顾双应了声好，其实她过年是吃饺子的，可是眼下也没有面粉之类的材料，也只能入乡随俗，跟着瑞金一起捏年糕团子。
瑞金犹豫良久，才道：“今早你和九小姐出去时，撞见我从三老爷房里跑出来，想必心里有数了。”
她顿了顿，道：“屋里头的是彩雯，你心里有数，别在她面前提起。”
顾双没应声，听瑞金断断续续地接着道：“咱们这儿就是这样，老爷嘛，是主子，总不能违背主子，要学会认命。”
说完叹了口气，让顾双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似乎瑞金也经历了很不好的事。
“可是，你还小，又不是太太这边的，你有九小姐，还有七少爷，你还没到认命的地步。”
瑞金话锋一转，神色也笃定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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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改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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