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一]

　　这是一家精致的西餐店。
　　他双眼微阖，轻轻地靠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耳中溢满了低沉而优雅的大提琴名曲，一手随意地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微微扬起，中指随着旋律来回缓缓滑动。年轻的侍者双手托盘，步调悠然，上前轻轻放下精致的白瓷盘，只见上面蜜汁浇牛排，一丛用西兰花精雕细琢的青色竹叶。侍者侧过脸轻声道：“先生，您的午餐，慢用。”他睁开双眼，直起身报以微笑，点头示意侍者不必等候。
　　他没有动手，只是神色平平地注视着盘中的牛排。
　　他的餐桌正靠着巨大透明的落地窗，窗外外，有一道灼灼视线送来。他偏过头，蓦然看到了玻璃外那双澄澈而透露着欲望的眼——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面目灰黑的乞儿——那是仅仅对盘中牛排的欲望。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种饱含欲望的眼神里看出另一种纯粹的干净。
　　以往，以往有着什么呢，他努力回想着曾经站在刀锋下凛冽着寒光的那双倔强的眼，却发现那已陌生地不敢相信。
　　迷失，迷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二]
　　窗外的少年感受到了男人打量的目光，有些赧然，然而却不舍那盘中的尤物。
　　他看到男人在向他招手。
　　少年在桌前站定，香甜的蜜味、微醺的肉味糅合着不由自主地飘进他的脾胃，他的呼吸陡然沉重。少年暗自搓了搓双手，用力地抹了几抹脏兮兮的脸，犹豫了几秒后，赧然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十分局促。
　　男人平静地看着他许久，又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丝毫未动的刀叉。
　　“你很饿，看到它，很想吃。”
　　少年怔怔点头。
　　男人微微一笑，将精致的白瓷盘推至他的身前。
　　他有些心动，可是所谓无功而受禄，其心必有异。“为什么？”
　　“并非无功受禄。”男人了然而笑，“你只要帮我做一件事便可。”
　　“做什么？”他抬起头，却只看到男人高深莫测地笑，唇齿动了几下，他却一阵恍惚，好像什么都没听清楚。

　　[三]
　　“可怜的小家伙，被剑压垮了呢。”将军怜悯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新兵少年，慢条斯理地收回压在少年身上的重剑，手指捻了捻剑刃上的血珠，慢慢拂了去。
　　“就凭你，怎么救？”
　　少年咬着下唇，重重地趴在地上，满身尘土，颤抖着想要爬起。
　　将军却是蹲下，依旧是那个怜悯的神色，少年缓缓抬起头，对上将军的目光，沉默着。说得没错，凭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挡千军万马。
　　可是，身后是军人本该守卫的，是父母是亲人是妇孺是族人寄托的希望啊。
　　“为什么见死不救？”少年嘶喊出声。
　　“哼！损失兵力去救一群无用之人？”傲慢而轻蔑，将军拔剑停在少年头上，“动摇军心，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少年有些绝望地闭眼，尽管刚入军营不久，他也能感觉到，所谓压迫与反抗，根本就是众人收敛兵权的手段。
　　他想起幼年时期曾有游行的布衣先生路过本地时，教会了全村人识字，教会了族人怎样生活，教会了他如何描摹比眼前更宏大的画卷。那时他便立志要做像先生一样的人。
　　他始终坚信，这片土地需要他。就像族人需要先生指引一样。
　　后来呢，远在天边的帝都点燃了无缘由的战火，整个大陆无一能避免。
　　现在，他放弃了远走的计划，为了族人应招成为一名新兵。他仍然相信，这片土地的确是需要他的。
　　然而此刻，面对成倍的敌军，将军下令避战，以手无寸铁的族人为饵消耗敌军。荒唐得令人愕然。
　　他感觉自己陷入一种熟悉的混乱。他很明白，这个混乱不是前朝时代的规则崩塌而造成的无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令人胆怯的感觉。他觉得内心的理想悄然发生了变化。
　　而那种内心升腾的熟悉感，是来自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
　　是的，昨晚又做了那个一模一样、梦了无数遍的诡异的梦。他也依旧没能听清那个男人让他做什么。
　　一回想那男人高深莫测的笑意，他便有一些不安。
　　不安的是，在那个梦里，他只是一个被城市驱逐的乞丐。
　　不安的是，拥有那盘精致的食物，拥有良好修养与富裕钱财的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做事？
　　他猛地睁开眼，倔强的眸子盯着将军，恨恨道：“人各都是乱世苟生的乞儿，凭什么那些人的命就不是命？”
　　少年纯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凛冽的剑锋，刺得将军有些发愣。可少年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突然起身狠狠地一踢将军的胸口。只听锋利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复又被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得。
　　“哼！你做不到的事怪别人无用？”模仿着将军傲慢而轻蔑地声音，少年提着剑，瘸着腿，扬长而去。

　　[四]
　　下臣战战兢兢地汇报着什么，最终喏喏出声，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四个字：“前线失利”，王座上的黑袍帝王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听着。偌大的版图，似乎一朝一夕就已然崩溃。他背负的江山依旧是那时的江山，可他已经渐渐力不从心了。
　　他的欲望在君临天下的时候就渐渐迷失了，一同迷失的还有那少年时期轻蔑地嘲笑胆小贪生的将军时，悄然在心底埋下的梦。
　　最后一丝光线离开了夜幕，宫人悄然点上了高烛。一瞬间的光线变化唤回了有些走神的帝王，他抬头轻哼出声，无力地挥了挥广袖，示意下臣离开。四周重新寂静，烛火明明暗暗地晃过帝王憔悴的脸，他闭眼，陷入了那场如出一辙的梦境。
　　只不过看起来好像有些异样。

　　[五]
　　他环视了一眼透明的玻璃窗，看着餐桌前的乞儿那执着的目光，微微一笑，忽然就听清楚了自己说出那一句，纠缠了他二十年如同谜一样的话：“帮我，重建一个世界。”

　　[六]
　　晨光熹微。
　　新年过后，城市的街道上还并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清爽干净的板寸里，数点白色有些扎眼。一眼望去，城市宽阔的街道似乎有些空旷。
　　高大的路灯站在晨光里，仍然一丝不苟。街头巷尾流浪的阿猫阿狗安静地窝在角落里睡着，不知道沉浸在哪一段或喜或悲的梦境里。
　　他忽然停住脚步，站在西餐店的玻璃外，恍惚地想起自己起初无家可归成为乞丐的样子，想起后来被店长收留成为这家店的侍者、最后变成店长的那段——说长却也只是好像一瞬间的时光。
　　他穿着那身白衬衫，从厨房端出喷香的面包与新鲜乳酪，整齐地排放在窗口里。正对着他的玻璃门晃动着，有顾客推门，玻璃上的铃铛发出轻快的声响，反射着暖黄色晨光的玻璃里，他抬头看到自己微笑着对顾客说着什么。

　　[七]
　　在这个落落尘世里，所有有关那一场说不清是虚无的梦境一样、还是被哈利波特的魔法施过一样的经历；所有有关一个少年儿时的遭遇、以及心中始终怀揣的梦想的一生。从小时候到长大到衰老，没有所谓最好的时候，也没有所谓最糟糕的人生，因为那一切，在任何时候，那都不是安徒生的事，而是自己的事。
　　来时未必一样，去时与子同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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