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

　　璎珞

　　一
　　这一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他抱着父亲的遗照，带着妻儿主持父亲的葬礼。正值深秋，所有人都套着黑色肃穆的外衣，冷风簌簌地吹着，枯叶纷飞。
　　葬礼一结束，站了许久的儿子便开始吵闹着要他抱，被纠缠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软了下来，在儿子的欢欣中俯下了身。
　　目光擦过拐角墓碑的照片，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动作在刹那间停止，直至儿子不满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反应过来，一把将儿子抱起，他些许迷茫地向前走着，时不时地回头，望着那角落的墓碑。
　　妻子问：“怎么了？”好奇地回头，亦望向那墓碑。
　　他猛然一惊，抱紧了儿子对妻子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回去吧。”他再也没有回头，快步向前走去。妻子抿了抿嘴，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我就是好奇嘛！挺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秋风吹过，吹散了远处的话语，又刮得枯叶再次旋起，飘荡，透过抹抹枯黄，墓碑上贴着一张已泛黄了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清秀的女孩儿笑灿如夏光。
　　他依稀忆起，多年前的那天，依旧是在墓园。

　　二
　　清明时节，他跟着一帮子叔叔婶婶一道来祭拜爷爷。十五，六岁正是闲不住的年纪，亲戚们簇拥着老太太正在前个儿念叨，他则万分不耐地走到了边儿上，想要透透气。
　　他注意到，不远处正站着一家人，那年长的女士一边哭一边倾倒着茶，而她的丈夫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女儿站在最后，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墓碑是新的，碑上的照片和他们的女儿有些相似。
　　只听那母亲道：“莫璎，快过来，给你妹妹上柱香。”声音很是有气无力，似乎是哭了很久了，带着嘶哑感。
　　那女孩儿默不作声，只向前燃了一炷香，也不拜，就静静地站了会儿，便将香插上。在她母亲惊诧的目光中，她抬起头来讽刺一笑，轻柔地说了句话，让她母亲的脸瞬间僵硬起来。
　　清明雨后的墓园分外安静，女孩儿的声音足以让他听见，女孩儿道：“谁不知道呢，你巴不得死的人是我吧？”
　　半晌，那女人尖声大骂：“莫璎，你个小蹄子！……唔！”
　　女人的嘴被她的丈夫捂住，她瞪大了那双红肿的眼，用力看向她那丈夫陡然间变得狰狞的脸，渐渐地，眼光开始黯淡，直到最后的麻木。
　　她丈夫总算放开了手，女人突地一个趔趄，一下子软在了地上。她面色青白，比之刚才在墓前哭泣更要狼狈万分，喃喃自语着些什么，他听不清。倒是那女孩儿冷笑着回了一句：“我可宁愿不是你生的！”一个转身便往外走，而那女人的丈夫，恢复了面无表情，看都没看那女人一眼，亦跟着离去。
　　女孩儿路过他身边时，他放肆地吹了声口哨。她转头瞥了他一眼，默然离去。
　　而他，带着少年特有的自恋与粗神经回味道：长得还不错，不丑嘛！

　　三
　　四年后，大学的迎新晚会上，长大了的女孩儿作为新生代表在台上发言，文学系的。
　　沉着，自信，不错的学妹。他无丝毫兴味地想着。
　　四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让人把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忘掉了。
　　当晚他们宿舍几人一如既往地去PUB尽兴时，一个女生莫名地跑到他面前，说：“我见过你！”
　　他皱皱眉，只听周围嘘声一片，一舍友勉强认出了她：“新生代表！”
　　好友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俩，簇拥着他们进了包间。
　　而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始终不能将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同清爽寡淡的新生代表联系起来。
　　可她们……长着同一张脸。

　　四

　　当好友们都喝的酩酊大醉时，唯有酒量好的他还保持着清醒，他问那女生：“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那女生笑嘻嘻地答道：“四年前啊！在墓园里。”
　　他一愣，兴许是四年前墓园中那一家人的争吵太令人深刻，他想了起来，迟疑道：“……莫璎？”
　　女生点了点头。
　　他又想起了那时那墓碑上的照片，问道：“你妹妹……”
　　女生不以为然：“哦，死了。是我妹妹，双胞胎来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他了然，看来姐妹俩的关系恶劣，便没再问下去。他自顾自地喝酒，眼角瞥了那女生一眼，她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似乎是习惯了混迹于酒吧与陌生人之中，反而一脸灿烂地跟醉醺醺的好友们搭着话。
　　他不自觉地又把“莫璎”和新生代表的脸重叠起来，总觉得根本是两个人，可想到那墓碑上她已死的妹妹的照片，不禁心中一阵惊寒。
　　见鬼了这是……

　　五

　　医学部大三的系草钟萧楠和迎新晚会上的文学系新生代表是一对儿！
　　流言在几天后便遍布了整个校园，新生代表不算大美女，只是长得清秀，但气质上佳，令校园里泰半剩男野心勃勃地想要拿下。可惜的是这才过了几天，似乎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他独自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被新生代表拦住了。
　　“钟萧楠？”
　　他点点头，毫不意外她会来找他——虽然流言纯属空穴来风，但终究对新生代表有影响。
　　只是……看新生代表一副第一次见到他的表情，他有些疑惑——他们明明那天晚上还见过吧？
　　他反问：“莫璎？”
　　新生代表也点点头，皱眉：“我们以前见过？”眼中是纯粹的茫然，无一丝作假。
　　他本想着提醒她前几天在PUB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含糊道：“大概……吧？”
　　莫璎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她探究性地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我倒觉得，你有一点眼熟了……是不是在……”
　　“钟阿呆！走走走，正好陪我去买个宵夜……咦？”来人正是他的舍友之一，这货一向以大嗓门儿著称，他老远就看见了钟萧楠，却没注意到另一边的新生代表。他尴尬的挠挠头，“那啥……不打扰你们了哈！”说完，一溜烟儿就跑了，跑前还向钟萧楠竖了根大拇指——好好干！
　　得了……坐实了……
　　他尴尬的笑笑，正要对新生代表说声抱歉，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然离开，幽幽小道，只剩他一人。
　　夏末的风，竟带着丝丝凉意，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猛地转身，朝图书馆走去。
　　“关于精神，人格分裂方面的书在哪一阅览室？”

　　六

　　尽管两人在学校没有什么交集，流言依然缠绕在他们身上。院系不同，教室不同，他就算是想解释也找不到莫璎，也没时间——医学系的课多如瀚海。
　　钟萧楠是个有分寸的人，尽管平时张狂。
　　他最终决定去那晚的酒吧找找莫璎，好好谈谈。
　　据说她每晚在那家PUB驻唱，按小时算，每晚必掐着时间回校。果不其然，他找到了莫璎，此刻的她正在小小的舞台上唱歌，浓妆艳抹的，除了近距离见过她的人，还真没几个能认出是她来。
　　她还为自己取了个艺名，叫莫珞。
　　莫璎显然看见了他，对他笑笑，一曲作罢便跑下台交了班，蹭到他面前：“好久不见！”
　　他心中又升起了奇异的违和感。他很难想象卸了妆的莫璎会做这样的，热情到令他心慌的表情。
　　他找了家小店请她吃宵夜，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同时开口：
　　“你……”
　　“你……”
　　两人又同时一愣，莫璎反应快，道：“你先说。”
　　他斟酌着开口：“你跟白天的样子……很不同。”
　　“不同。”他的话似乎勾起了她的兴致，“怎么个不同法？”
　　这只不过是他未免尴尬随口说出的话题，不想莫璎非一般地感兴趣起来，好似他们正在说的白天的她与她自己完全是另一个人一样。想到他借的那些书的话，他隐隐有些猜测，道：“白天，嗯，你比较文静。晚上……很开朗活泼。”
　　她低下头笑了一阵，嘀咕了句“果真如此”，抬起头来笑的一脸灿烂：“因为啊！晚上的我才是真的我啊！莫珞才是真的我。”
　　“真正的你？”
　　“嗯！”她重重地点头。
　　莫璎……莫珞……璎珞……
　　他的脑中闪出四年前那墓碑上照片里的女孩，想起了莫璎所说的“双胞胎”。
　　真正的她，真正的她……莫璎还是莫珞？
　　他听说过很多关于双胞胎的诡异传说，而眼前的莫璎……究竟是……
　　他只觉得，眼前女生的笑让他汗毛直立。
　　莫璎似乎被他看的有些不舒服了，抖抖肩，笑道：“你别想太多啊！我只是随便说说，我比较喜欢放肆些的生活，就是家里管的太严了。”
　　他一惊，恢复了常态，顺着问道：“家里管的很严？”
　　“唔。”她点点头，“爸他特别爱管人。”她颇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还专门在大学的职工区请了个老婆婆监督我呢！”
　　他莫名其妙：“从小到大都这么管？”
　　“对啊！”
　　难怪，怕是从小到大被压抑起逆反心理了吧？他垂头看着地面，对于莫璎那些迥然不同的性格所产生的疑惑消去了大半。
　　额前传来一丝丝热气，他抬起头，莫璎的脸放大在了他的眼前，他惊得一个后仰，连人带椅差点翻了下去。莫璎笑嘻嘻地在最后一刻拉了他一把。
　　他又惊又气：“你在干什么？！”
　　“嘿嘿……”莫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突然间变得严肃认真起来，“钟萧楠，我挺喜欢你的，咱俩在一起呗？”最后一个语气上扬，她又笑了起来。
　　他余怒未消：“我们才见过几面？！”怕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不料莫璎却认真地答道：“268次。”她顿了顿，解释道：“我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从四年前开始，我经常见到你……”
　　怕是撞鬼了！他怪异地看着莫璎。
　　“……第一次是在墓园里，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一年前就来这儿了，就因为看到了你的照片，我早就知道你叫钟萧楠，我还见到过你的父母……”
　　他腾地站起来，丢下莫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

　　今后几天，他再也没有见到莫璎，直至在学生会办公时，大三的学姐领着莫璎进来。
　　学姐对他眨眨眼，“钟萧楠，新进成员进来了，这个你来带。”
　　“我？”
　　“是啊！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嘛！”
　　他瞟了一眼莫璎，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她白日的作风，默然。这让他心中甚觉安慰——他还是习惯这样的莫璎，即使可能是装的或是……
　　学姐不说废话，直接将莫璎甩在办公室里遁走，留下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的，分外诡异。
　　很好……她明显不记得……此时的他笃定了莫璎患有人格分裂症，而似乎，眼前这个“莫璎”对此并不自知。
　　但他忘了，眼前这位可比晚上的那位聪明不少，她很平淡地下结论：“你不想见到我。”
　　“嗯？(⊙_⊙)”他装无辜，“怎么会？我只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喜欢你。”
　　莫璎对另一位的称呼是“她”，很显然，她并不承认自己与晚上那位是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有人格分裂？还知道那位做过什么？
　　“什么意思？”
　　对面的女生眼光一闪，仿佛下定了决心，答：“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我也知道她做了什么。”
　　看到他的诧异，莫璎淡淡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也猜到了是吧？”她第一次露出笑颜，不同于晚上的她，此时的莫璎笑的爽快纯净。
　　是真的……
　　莫璎：“不介意的话，听我说个故事吧。”

　　八

　　一对夫妇婚后多年都没有孩子，丈夫家大业大，迫切地想要属于自己的血脉，不出意外的，他有了外遇，并且有了孩子。
　　丈夫妥当地准备好了一切，在外遇对象刚怀孕时，他便骗自己的妻子自己想实验试管婴儿，甚至还说他找好了代孕妈妈。妻子不知实情，爽快地同意了。丈夫为了骗过妻子做了全身检查，想要交给妻子一个完整的报告，却没想到，检查的结果会是那样。
　　不能生孩子的不是妻子，而是丈夫自己！检查上明明白白地宣告了自己的绝育，让他面色铁青——那个女人的孩子，不是他的！
　　然而慌已经撒下，孩子也快出生，丈夫不得不选择忍耐，只想等着孩子一生下来，抱给妻子，便将那女人丢的远远的。
　　哪知，那女人生出了双胞胎。
　　丈夫冷着脸在那女人的哭喊中将姐姐抱走，丢下了尚在产房的女人和妹妹。他临走前，讽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对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视若珍宝，而丈夫，在得知自己再不会有孩子后，即使心情复杂，亦将这孩子当做了亲生的来对待。女孩儿被教育得很好，聪明有气质，乖巧而孝顺。
　　丈夫的心结也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渐渐褪去，似乎，他们的日子会这样平凡幸福下去。
　　然而，丈夫曾经的不忠终究被揭开了。某一天下午，十一岁的姐姐从学校回到家时，看到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就在家中站着。
　　那个被抛下的女人与双胞胎妹妹，回来了。
　　那女人当着她面色惨白的母亲的面，热情地迎了上来：“你就是小璎对吧？我是你亲生的妈妈啊！”她扯过一旁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这是你妹妹，莫珞。来，小珞，叫姐姐。”
　　那个女孩看了看莫璎，又看了看那女人，低下头，默不作声。
　　那女人带着张扬的笑，自顾自道：“来，小璎，叫妈妈。这些年妈妈可想你了……”
　　她偏过头，看向坐在沙发上，早已头痛欲裂的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那女人还在催促着，得意洋洋，好不嚣张。
　　她的心猛然一痛，用尽所有力气拽紧了那女人的胳膊，把她望门外拉。
　　“滚！你滚！谁是你女儿？！我妈就坐在沙发上！你旁边那个才是你女儿！带她滚出我家！”她歇底里斯地喊着，将这对母女推出屋门，啪地将门关上，扑进了母亲怀里。
　　母亲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默默地流着泪。
　　她的父亲并不知道此事，当那个女人找来时，他只当那女人是来讨债要钱的，却不知，那女人将多年的恨意积压，心理已经完全扭曲了——她恨，恨这男人将她与莫珞抛弃。她恨，恨那个养着她女儿的女人。她更狠，更狠自己的亲生女儿已认贼为母！不再认她！
　　女人每天夜里必会打电话给她的母亲，不断地，疯狂地述说当年，即使被挂断，也用尽各种方法压迫着她母亲的神经。莫母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更是如压垮了一般。
　　等她的父亲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莫母已得了严重的抑郁症，郁郁而终，当他意识到那女人已然变态的面目时，那女人已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而去。

　　九

　　莫璎似乎是平淡无波地说道：“我爸就算再不满，她也是我亲妈。”她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但他不知道，那女人早就精神不正常了。”
　　“不正常？”
　　莫璎点点头：“她一生下孩子，就被……我爸丢了下来。明明知道我妹叫莫珞却……不，她只是神志不清了，直到莫珞七岁入学翻了户口本，她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但在莫珞的潜意识里，她才是莫璎……她恨我。”

　　十

　　十五岁那年的一天晚上，莫璎被一阵家里的吱呀声吵醒。她起身，看见莫珞背了个包，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莫璎跟了上去，直到走到了街上，才喊住了她：“你要干什么？”
　　莫珞她妈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管过她，于是，她成了别人眼中的“坏孩子”，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做——只要她下定了决心。比如，她下定了决心要与莫璎作对。起初，他只不过是时不时地莫璎的东西拿走，或把些小物件弄坏，莫璎并不在意，直至莫珞将莫母送给莫璎的水晶钟砸碎。
　　莫璎冲进莫珞的房里，莫珞在打电话，她走上前去将莫珞的手机夺了过来，扬手将它甩出窗。
　　莫珞的笑容卡在脸上，她看着面无表情的姐姐，怒气油然而生：“你凭什么摔我手机？”
　　莫璎：“我忍你，是因为你是我妹妹，但不代表没底线！别那么没教养。”
　　“我没教养？”莫珞犹如被点着了的火柴，“你说我没教养？呵……就因为你比我早生三分钟，你就有爸有妈有教养。我呢？我呢！”她的脸涨得通红，“我没有爸爸，妈也不管，又怎样？！我知道的……你讨厌我妈，讨厌我，可你别忘了我妈也是你妈！”
　　“她才不是我妈！”
　　“她是！她把你生下了！”莫珞尖声道，她顿了顿，诡异地笑了起来，“莫璎，其实我也讨厌你，就因为你比我早生……你不知道吧？我妈一直在叫我莫璎，直到七岁我才知道自己叫莫珞。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在想了，如果我是莫璎，会不会像你一样有爸有妈管教？如果我才是莫璎……属于你的，是不是就会是我的了？”
　　莫珞的笑热情也渗人，与那女人如出一辙。
　　莫璎冷哼了一声：“你怕是疯了。”在莫珞那令人发毛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从那天起，莫珞开始借着莫璎的名，到酒吧里败坏她的名声——各个学校小混混的聚集地，她还去网吧，跑到莫璎的学校打架，直至她们的父亲发现。
　　当着校长，班主任和那女人的面，莫父甩了莫珞一巴掌，而莫璎，正好在此时进了办公室，与莫珞那带着怨毒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父亲道：“快向姐姐道歉！”
　　莫珞捂着脸一言不发。
　　父亲气急，开始对莫珞她妈吼：“你教出来的人！”哪知，莫珞在此刻抬起头来，尖刻道：“那又怎样，我可不是你的种！”
　　莫珞冲出了办公室，失踪了整整一天，而一天后的晚上，她回来了，拿了行李，又要悄悄离去。
　　此时此刻，莫璎喊住了她。
　　莫珞回头，讽刺地笑：“我要私奔啊！”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啊我这是要追求新的生活，远离你，远离你爸，跟别人一起过！”
　　“不许去！”
　　“你凭什么不许？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啊，我已经决定了，再也不想成为什么莫璎了，我是莫珞，一直都是！他来了……”莫珞扬起笑，奔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她攀住驾驶座上那男人的臂膀，眸光流转。
　　莫珞失踪三天后，她妈才开始着急起来，她报了警，痛哭着求莫父帮忙，最终在一周后，找到了莫珞的……尸体。
　　尸体在城郊果园的角落，死不瞑目，带着惊慌与怨恨。

　　十一

　　“从那时起，她妈就真的精神失常了，经常把我当成莫珞，爸就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莫璎接过他递过的水，毫不做作地一饮而尽。
　　他眼前浮现出那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再一次确认：“你妹妹……死了？”
　　“死了。”莫璎淡然地点点头，手指向自己的头，“只是我的这里……开始不正常。”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年前，我从不知道晚上做过什么，可我的同学告诉我，他曾在酒吧见到过我。”
　　“可是……”他望了望已黑的天空——不知不觉中，他们已从下午越过了黄昏，“现在是晚上。”
　　“不用担心。”莫璎脸上浮出一抹笑，“我暂时能压住她。”
　　她打开门，向外走去，刚踏出一步，莫璎又回头：“对了，忘了告诉你，她似乎……总以为自己还活着。”
　　莫璎走了，剩他一个人还待在学生会的办公室。
　　他为自己倒了半杯水，却盯着水杯发了半晌的呆——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件往事，又该如何回复莫珞。
　　是的，回复。
　　他已经决定了要回复那晚莫珞所提的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莫珞究竟是莫璎脑中精神分裂出的一个人格，还是真实存在的，已死的莫珞的灵魂？
　　他想起那晚莫珞向他解释的见面，只觉得毛骨悚然。

　　十二

　　自那个午后，他与莫璎的关系就拉近了许多，而在学生会工作的过程中，他越发地欣赏莫璎——遇事冷静，处事果断，不愧她学生代表的能力。
　　于是在某个会议后，他半开玩笑地来了句：“莫璎，反正他们都我咱俩当一对了！干脆就在一起吧？”
　　等待他的是一阵沉默，他自觉没趣，刚想叫她别放在心上，却听莫璎说了声：“好啊！”
　　于是，他们就真的在一起了。作为男友，他当然也开始兼职了她的小弟——早晨帮打早点，上课下课帮拿包，下雨帮打伞，还时不时拉她去逛街（他很奇怪莫璎居然不怎么逛街）。但有一点，他与莫璎从不会在晚上8点后碰面。
　　他还没做好准备。
　　然而意外总是会发生。
　　晚10点过后，他被拉着与舍友一起去买宵夜，走出店门便被莫珞拦住了。而猪队友则一脸意味深长地笑着，抛他而去。
　　他不得不留了下来。
　　莫珞一脸怒意：“你拒绝了我，转眼就跟莫璎在一起了？！”
　　他装傻：“你不就是莫璎？”
　　“我是莫珞！”她自知理亏，声音低了下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开始咬牙切齿，“莫璎是我的代号，你凭什么跟她在一起？！”
　　他的神情冷了下来：“你就那么见不得光？既然你从没坦诚过，我也没必要答应。至少，莫璎光明正大。”
　　也许“见不得光”，“光明正大”正触中了她的怒点，莫珞拔高了声音尖声道：“你什么意思？”
　　他向来不喜欢这样无理取闹的女生，有些不耐烦起来：“我什么意思？莫珞，你不是死了吗？”
　　“死了？”莫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莫璎跟我说，我死了？”
　　“你需要我说的更彻底一些，把来龙去脉全说给你听吗？”
　　莫珞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她颤抖着问：“她什么都告诉你了？她是不是……”看到他眼中的肯定，莫珞闪过一丝怨毒，“贱人……”
　　“别骂她，说说你自己。”他打断莫珞，生气道，“你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你到底为什么要占据……”
　　“我不该存在？”莫珞眼中透出凌厉，“她说我死了，你就信了？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那你何苦用她的名字，何苦只在晚上出现？”
　　“那是因为……因为我的身份被注销了。”
　　他冷笑：“据我所知，只有死人会被注销身份。”
　　“我被绑架了！”莫珞急道，“被绑架了很久，等我逃出来的时候，家里就已经申请了我的死亡……”
　　他讽刺一笑：“那得被绑架多久？”见莫珞又欲开口，他道：“行了，谈话到此结束吧，我对这些没兴趣。”
　　他起身离去，对莫珞的欲言而止视而不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背后出了一片冷汗——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莫珞！
　　更何况……他的脑子里全然是一团乱麻。
　　究竟孰真孰假？
　　他不信任莫珞，亦觉得莫璎的故事里漏洞颇多。他不愿意深究，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大且深的坑，不能往下跳。
　　揉揉眉头又甩甩脑袋，他似乎要把一切都忘掉地向宿舍楼走去。
　　今晚的夜空，连一丝星光也没有。

　　十三

　　他没有告诉莫璎那晚的事，日子平淡地过去，他一如既往地做着模范男友，却仍不会在晚上见她。
　　那个酒吧，他也再也没踏足。
　　莫珞说，她还活着，她和莫璎是独立的两个人。而莫璎说，莫珞不过是她脑中分裂出的一个人格，真正的莫珞早就死了。
　　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他其实两方都不太信。莫璎与莫珞生隙已久，莫珞的厌恶如此明显，而莫璎，难道对莫珞没有怨恨？
　　他叹口气，走向自修室。
　　路上，莫珞又拦住了他。
　　没错，是“又”。自那一晚后，莫珞就经常在小路上拦住他，急促地想要解释些什么。
　　而今天，她很不同。很难得地她身上出现了“冷静”的气息，若不是依旧浓妆艳抹的，他几乎要把她当做莫璎了。
　　即使如此，也不能削弱他心中的不快。他没好气地问：“你又要说什么？”
　　莫珞脸上浮出一抹惨淡的笑：“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我没有占莫璎的身体，也不在她脑子里……我是莫珞！跟莫璎是两个人啊！”
　　“你说过……你与我第一次见面是在墓园里。可在那里……我只见过莫璎！”
　　当他说到“墓园”时，莫珞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她的眼开始迷茫起来：“我不知道啊……奇怪，我看到了你的。你知道我能过目不忘……我看到了你……妈妈……莫璎……”
　　“除了我，莫璎，你父母，那里就没有别人！”
　　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不过是几年前并不值得刻在脑海中的一幕，他这么说时，语气中有些微妙的迟疑。
　　“不对，不对的……”莫珞捂住头，似乎很痛苦，“我看到了你的……还有我妈……她在我面前哭。可我明明没去过那儿……妈她又为什么哭……对了！”莫珞突然抬起头，眼中黯淡无光，“好像……好像我当时动不了了，被钉在了那里，看不到天空，看不到地面，只能看见眼前方方正正的一块……”她手中比划出了一个相框，“然后我就看见了你。”
　　莫珞……
　　他惊骇地后退几步，看着面前的女孩，心里疯狂呐喊着快逃，脚却如灌了铅一般动不了分毫。
　　莫珞带着哭腔：“我真的不知道……可我很正常啊……我被莫璎设计了，她恨我！”
　　“别说了……”
　　“不！我今天来，是来求你的……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就像那时把我从墓园里解放出来一样……她，她等不及了……”
　　莫珞终于哭了起来，泪水淌过她满是粉末的面颊，将粉底与眼影也带落，整张脸变得白彩交加，宛若女鬼，好不可怖。
　　他慌了：“你精神不太好，快回去休息吧！”
　　“不行……不行。”莫珞摇着头，“你不知道，我妈……就是被她弄疯的……”
　　“她设计我，让人把我拐了，还告诉爸我跟人私奔……我没有啊！没有！我被人拐进大山里，过了好久才逃回去，然后发现……我死了。”
　　莫珞显然是受了很大刺激，她回忆着被称之为“痛苦”的往事，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无助得让人心碎。
　　“求你了……你帮帮我吧……只有你不受她的影响……那些人都被她骗了，都不相信我……”
　　莫珞哭得如此凄惨，他却莫名地笑了起来：“你都在说些什么？什么叫那些人都被她骗了？难道我会信你？你……你别来烦我了好吗？”
　　“连你也不信我了吗？明明……”
　　“不是不信你，只是你的话……我不敢苟同。”
　　说完，他的脚似乎终于又注入了活力，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珞缓缓地蹲了下去，绝望无比地喃着：“没有人……没人能救我了，没了。”
　　“啊！！！”
　　她似乎是察觉了什么，尖叫一声，像是见了鬼一般踉跄地跑开了。
　　她身后站着一个人，面无表情。

　　十四

　　三天后，他依旧去送莫璎上早课，临进教室前，莫璎突然道：“她……消失了。”
　　“消失了？”
　　“嗯。”莫璎指了指脑袋，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他果真再也没见到过莫珞。而莫璎，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依旧是那个样子，冷静优秀。

　　十五

　　两年后，他们同时毕业，也分手了。因为他们要奔赴不同的两个城市，兴许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大学中的一场恋爱，就这样结束。
　　双方都很坦然。
　　他临走的那天，莫璎去送他，给了他一个临别的拥抱，笑着对他说：“谢谢你。”
　　他放肆地吹了声口哨：“美女记得以后把情敌带来看看。”
　　从此，真的再未相见。

　　十六

　　他抱着儿子，与妻子走到墓园门口，与一位女子和一位老妇人擦肩而过。
　　女子挺年轻，三十来岁却保养得很好，而那老妇，却是头发近全白，大概是女子的奶奶辈了，眼中尽是迷茫，更多的是麻木。
　　他没有在意，走了出去。

　　十七

　　女子扶着老妇，若有所思地向背后那一家人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走到了一个墓碑前。
　　她平淡的脸上浮出一抹笑：“妹妹……姐姐带着咱妈来看你了，高兴吗？”她的声音很轻，跟柔，却带着煞人的寒意。
　　老妇眼中陡然闪现出痛苦与怨恨，她缓缓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身子有些佝偻地，又变为了麻木。

　　枯叶纷飞，划过照片上女孩灿烂的笑脸。

　　&&&END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