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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章完结
杜潇潇冒着初春时节的霏霏细雨,踏着湿滑的青石小路爬到翠微山山顶的时候,便看到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坐在崖边的一块青石上,静静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山水,四周只有雨声和不时传来的几声鸟啼,安静得像一幅画。
杜潇潇没有出声,那人背对着她,似乎也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忽然一阵山风吹过,吹走了那人手中的油纸伞,淡青的伞在空中轻轻旋了片刻,跌跌撞撞地掉下谷底。
那阵风也并不大,可见那人不仅没练过功夫,连体力也是小的很,可以算得上是弱不禁风。
没了纸伞,那人也不急,空出来的手自腰间取下一支翠绿的长笛,放在唇边从容地吹了起来。
杜潇潇没吹过笛子,不知道雨水落到声孔里会不会有影响,不过那人吹得从容,笛声也清澈悠扬,好听的紧。
等到一曲吹罢,杜潇潇才出声道:“喂,你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上官玉临?慕容玉临?还是欧阳玉临?”
那人转过头来,笑得清浅,又好似有些无奈:“不是上官,不是慕容,也不是欧阳,是第五玉临。”
第五玉临?什么鬼名字……杜潇潇默默地腹诽了一下。
杜潇潇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剑,悠悠然指向他,傲然道:“就是你约我前来翠微山一战的?”
第五玉临从青石上跳下来,拍了拍雪白的衫子,走到她跟前,苦笑一声,道:“没错,是我约你来的,但是现在没法跟你动手,因为我中毒了,一点内力都用不上,你也应该看得出来。”
“哦……”杜潇潇点了点头,突然毫无预兆地出手,剑锋一斜,寒光一闪,直挥向眼前那人的脖颈。
第五玉临吓了一跳,踉跄地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拿手中的笛子一挡,便听得一声脆响,再抬眼时笛子已断成两截,断口十分齐整,可见那一剑有多么干净利落,也可见执剑的人有多么卓绝的剑法。
“你,你要干什么!”第五玉临拧了好看的眉,生气地道,“我不是说了我中了毒,没法动手吗?”
杜潇潇毫不在乎地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约我前来翠微山一战,我就来了,目标就是干掉你,我管你能不能打。”
第五玉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杜潇潇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心里忍不住把讲给他江湖规矩的那人骂了百遍。
什么江湖规矩,碰上不讲理的主儿,什么规矩都是废话。
第五玉临清了清嗓子,为防着她再出手,语速极快地道:“杜女侠,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约战的事我一定不会食言,但是还请女侠宽限几日,因为我现在是真的动不了手,如果女侠不嫌麻烦,可以跟我一同去京师,寻那位老神医,治好我身上的毒,然后我们再堂堂正正地比一场武,如何?”
杜潇潇想了想,唰的一声收剑入鞘,点头道:“好吧,我跟你去京师。”
第五玉临闻言微微一笑,笑容如同细雨一般温柔。
杜潇潇一愣,她仿佛觉得,眼前的人一袭雪白的衫子,从从容容地站在一片细雨朦胧的苍翠之中,好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杜潇潇记得的诗句不多,可是那时候,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就突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那时那景那人,用这句诗来形容,还真是合适不过。
说到杜潇潇,江湖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江湖第一女侠盗,打得过暴徒强盗,斗得过山贼土匪,削得死混混无赖,砍得死流氓地痞……见到杜潇潇,别管什么盟主掌门,宗师侠客,纷纷都得绕道走,他们宁愿自个儿扛着刀冲进土匪窝,都不愿意招惹这位让人头疼的主儿。
要说杜潇潇,也算得是柳眉杏眼、樱唇玉齿的娇俏小美人一个,低着头抿着唇不说话的时候,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柔情似水楚楚动人。
但是但凡见过她喝酒喝得面红耳赤,跟一群老爷们儿划拳豪饮、仰天大笑的景象的人,都得痛心疾首地叹息一声,然后再也不敢用柔情似水这种词儿形容她。
这姑娘,真是白生了一副好面相,那性格,简直比爷们儿还爷们儿。
要说杜潇潇是坏人,她倒是也干过不少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一类的大快人心的好事,要说她是好人……啧啧,她干过的让人头疼的事,十只手都数不过来。
“侠盗”这个名号,来的也是奇巧。那天杜潇潇自己在郊外闲逛,突然肚子饿了,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银子了,于是顺手拦下了那辆路过的漂亮马车:“喂,你们有银子吗?借我点呗?”
马车的主人是个当地有名的蛮横二世祖,当即掀开帘子,恶狠狠地骂道:“哪来的叫花子,滚滚滚……”
结果一下捅了马蜂窝。
事件以二世祖把所有的银子塞给杜潇潇后逃之夭夭的结果收尾。
不远处有一个小乞丐看见了这件事,于是可怜兮兮地凑到杜潇潇身边,又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
杜潇潇看了小乞丐一眼:“你肚子也饿了?”
小乞丐点点头。
“给!”杜潇潇大度地将刚到手的金银分了一半给小乞丐,小乞丐立即跪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杜潇潇磕头:“女侠!女侠你真是大好人啊!真是劫富济贫的好女侠!”
“……”
这种事干了几次之后,杜潇潇就有了这么一个“侠盗”的名头。
其实杜潇潇论起来,也是个名门正派的出身——峨眉派嫡传弟子。
杜潇潇的娘亲是峨眉派掌门师太的弟子,在峨眉派也算是比较出众的一号人物,结果不知道是哪辈子造了孽叫这一世遇到了情劫,背着师父和师姐妹们跟一个地位低微的守卫弟子好上了。怀了孕后,借着闭关修行的名头把自己关进了惩罚有错弟子的思过崖小屋,再出来时就手里就已经抱着小脸肉嘟嘟的杜潇潇了。
生米煮成了熟饭,大家反对也没用了。不幸的是,在杜潇潇的娘亲把自己关在思过崖小屋的这大半年里,杜潇潇造孽的爹又看上了山下一家酒铺卖酒的姑娘,二话不说跑下山去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杜潇潇的娘亲听说了这个事后,冷着一张脸,提着剑下了山,发誓要一剑刺死那个负心人。可是当那个负心人和挺着大肚子的卖酒女双双跪在她面前的时候,那一剑终究没有刺下去。
娘亲回到峨眉山上,过了三日,留了封遗书,纵身从山顶跳了下去。
就这样,杜潇潇没了爹,也没了娘亲。
娘死了,闺女总不能不养,掌门师太叹了口气,把杜潇潇交给了她娘亲的大师姐,也就是掌门师太的大弟子亲自抚养。
大师姐尽心尽力,但是杜潇潇却从小顽劣,教她学琴棋书画,她坐不住,给她讲诗词经史,她听不进去,每天只想着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疯丫头一个,丝毫没有女孩子家的矜持。所幸的是,还有一样东西,是杜潇潇愿意学的,那就是武功。
杜潇潇自小就对武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四五岁时就能拿着把小剑,照着大家的样子比划得有模有样。大师姐也很是惊喜,开始认真教她峨眉剑法。杜潇潇学得也快,十三岁时就已经将峨眉剑法的精髓掌握得七七八八,莫说是她这一辈的小孩子,便是大师姐那一辈,都没几个人敢一对一的跟杜潇潇比剑了。
杜潇潇春风得意,一高兴就想出幺蛾子,于是在某一天的夜里,她心血来潮地收拾了细软,一声不吭地瞒着所有人下了山。
也不知是听人说的还是自己从书中看的,杜潇潇得知武当派的剑法是和峨眉派齐名的厉害,于是二话不说跑去了武当山。
当时的杜潇潇还是一个小孩子,穿着一身小乞丐装,小脸脏兮兮,任谁也没看出来这孩子是个姑娘。武当派的道长看这孩子可怜,以为是哪里流浪来的乞丐,一时心软就将她留在了门派。
杜潇潇长得便讨人喜欢,性子又活泼,没事便给师兄弟们讲笑话,然后把自己乐得咯咯直笑,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简直要迷死人,搞得那段时间武当派的小少年们都以为自己成了断袖……
就在峨眉派的一众女侠气急败坏地满江湖找杜潇潇的时候,杜潇潇正在武当山,穿着小道袍,有板有眼地学习武当剑法。
被发现是在过了将近一年之后,大师姐带着门派弟子前来武当拜访,顺便探寻杜潇潇的消息,没成想刚进山门,就看见一个追着山鸡四处跑的熊孩子,然后,觉得这熊孩子还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杜潇潇!
杜潇潇被捉回了峨眉,受到了十分严厉的批评,但是当她小嘴一扁,满脸委屈神情的时候,便没人再说话了。
最终掌门师太叹了口气,说天山派的门规森严,环境又艰苦,便送潇潇去那里历练几年吧。
于是杜潇潇就被送到了天山派。
杜潇潇不愧是武学奇才,在天山的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了四年时间,竟然让她练就了一身正宗的天山派内功。天山派的内功心法,在江湖中本就首屈一指,杜潇潇学得又精,虽然年纪尚小,但这一身内功,在江湖上已经算得是惊世骇俗了。
杜潇潇的身手,在江湖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正宗的峨眉剑法,加上炉火纯青的天山内功,江湖上已经很少有人是她的敌手。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找人比武,然而敢跟她比的人少,比得过她的人更少,像第五玉临这种主动找她约战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怎么能轻易放过?于是杜潇潇女侠跟着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第五玉临公子,踏上了前往京师的路。
洛阳城的牡丹开得正好。
杜潇潇看着第五玉临第十三次从钱袋里掏出银子送给乞讨的小乞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喂,你给他们那么多钱,然后全城的乞丐都会知道你这个人然后跑来找你要钱的你知不知道?”
第五玉临从容不迫地收起钱袋,悠然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算不上‘达’,但是兼济这些乞丐,倒也是可以的。”
杜潇潇翻了翻白眼,夸张地叹口气,不再管他,自己往前走去。
第五玉临优雅地笑着跟上。
竹云里客栈是洛阳城最豪华同时也是最贵的客栈,于是杜潇潇毫不迟疑地选择了住在这里——既然是第五玉临要她一起去京师,那这一路上的花销,自然也是他来承担了。杜潇潇抱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准备狠宰他一路。
第五玉临维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默许了她的无耻行为。
两人走进客栈,店小二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件上房,要最好的,他给钱。”杜潇潇豪爽地指了指旁边那人。
“好嘞,天字号上房两间……”店小二答应一声,引着二人向楼上走去。
杜潇潇先行,第五玉临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踏上楼梯的时候,却突然住了步,他的手摸到腰间,脸色倏地一变,又在杜潇潇回头的刹那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杜潇潇疑惑地道。
“没什么,”第五玉临温和地笑笑,“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去休息吧。”
“好吧。”杜潇潇说罢,跟着小二走上楼,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第五玉临轩眉微蹙,转身走出客栈。
客栈二楼,杜潇潇推开天字房中的窗子,趴在窗口,饶有兴趣地看着第五玉临走出客栈的背影。
第五玉临沿着一路走过的街道慢慢往回走,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寸青石街道。
钱袋不见了,这是方才他脑中一闪而过的唯一想法。
他站在路边,轩眉微蹙,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这一路的行迹,最后一次拿出钱袋,是施舍一个小乞丐的时候,然后……突然,他眸光一闪。
进客栈门之前,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与他侧身相撞,那人道了歉,他也没有在意,现在想来……第五玉临拍了拍额头,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不谨慎。
没有了银子,这就有些麻烦了,若是让杜潇潇知道……
第五玉临犹豫了片刻,转身,走进路边的一家当铺里。
“掌柜的。”第五玉临来到柜前,敲了敲桌面。
“客官,您来当东西?”掌柜的笑吟吟地站起来招呼。
“嗯。”他回应一声,顿了顿,轻轻咬了咬下唇,从腰间摘下一枚碧绿通透的玉佩,放到桌上,“您看这个,可以当多少银子?”
那掌柜的拿起玉佩,对着阳光看了看,眼神倏地一亮,但又随即转了转眼珠,放下来,好像有些不情愿地叹了口气。
“客官,您这块玉说实话虽然成色不错,但玉种不是什么名贵的玉,所以……”
第五玉临皱眉看着他:“这玉可是纯种的和田玉料,掌柜的,你最好看仔细了再下结论。”
掌柜的瞥了他一眼,不屑地道:“是不是名贵,在这里总归是我说了算的,这样,我也不跟你争了,二百两银子,如何?”
第五玉临睁大眼睛:“这块玉的价值至少千两以上,二百两你……”
“值多少价,在这里我说了算,就二百两,当不当随您。”掌柜的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第五玉临沉默半晌,咬牙道:“二百就二百。”
掌柜的立刻眉开眼笑:“好嘞,您稍等……上好和田玉一块,二百两银子……”
第五玉临拿着无价的玉佩换来的银子走出店门,随手掂了掂,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慢慢向客栈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便有一个娇俏的身影闪了进来。
杜潇潇轻盈地跳进来,笑眯眯地道:“王掌柜,别来无恙啊!”
那掌柜的愣了愣,随即重重地一拍大腿,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哎呀!杜女侠!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你看看您也没提前打个招呼我也没准备,这可怎么办,可不能怠慢了您……”
“好了好了,”杜潇潇笑道,“我就是路过洛阳,顺道来看看王掌柜生意如何,不用这么麻烦……不过,我倒是真有件事求王掌柜帮忙。”
王掌柜道:“什么帮不帮忙的,杜女侠有吩咐直说便是。”
杜潇潇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来过店里?”
“来过来过,刚走,”王掌柜回答道,“那人来我这儿当了一个玉佩,那玉的成色……啧啧,少说也得七八千两银子,我啊,二百两银子就收到手了……”
杜潇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王掌柜您也够狠的。”
“咳,有什么狠不狠的,这行的规矩就是这样,我已经算手下留情的了,要是在别的黑心当铺,别说二百两,五十两他想拿到手都难,再说了,我看那小哥儿穿着得体,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肯定不是穷人,指不定是哪里的官宦地主老爷家的,估摸着应该是在外遇到了急事等钱用……像他们这种富贵人家,哪个不是捞足了老百姓的油水的,我这也算是给老百姓讨回点公道。”
杜潇潇点了点头,认真地道:“嗯,应该的!”
王掌柜哈哈笑了两声,问道:“杜女侠怎么问起他了?莫非是认识那人?”
“这个……”杜潇潇摸了摸鼻子,“那个,王掌柜,他当的那块玉,能不能让我看看?”
“当然可以。”王掌柜连忙回去将那玉佩取出来,递给杜潇潇。
杜潇潇接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玉碧绿通透,晶莹水润,握在手里的触感非常之温润,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一块好玉……想必是第五玉临那家伙的传家玉佩之类的东西,杜潇潇想着,心里窃笑了一下。
“王掌柜,跟你商量个事情,”杜潇潇笑眯眯地道,“这个玉佩我很喜欢,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
王掌柜严肃道:“杜女侠你说这话可太见外了,和我说什么买不买的,想当初我这一家老小的命都是杜女侠救的,区区一个玉佩算的了什么,您喜欢,就尽管拿去!”
杜潇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您就安心收下吧,要是不收,那可就是看不起鄙人了!”
两人各自推辞了几番,最终杜潇潇拗不过王掌柜,还是一分钱没花就得到了那个玉佩。
杜潇潇走出当铺,将玉佩放在怀里收好,得意地一笑,暗暗运起内力,一路轻功飞回了客栈,直接从开着的窗子跳进了自己的房间。
刚刚把窗户关上,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杜潇潇拉开门,便见第五玉临站在门口,优雅地道:“杜女侠,下来吃饭吧。”
“哦……好……”杜潇潇眨眨眼睛,嫣然一笑,向楼下走去。
第五玉临侧首看她雀跃的身影,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刚刚那个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狡猾……
入夜,天空中有浓云渐渐聚集一处,隐隐几声闷雷传来,仿佛鬼神压抑的怒吼。
杜潇潇躺在床上,不禁打了个冷战。
几乎很少有人知道,她杜潇潇女侠行走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打雷。
一阵风刮过,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杜潇潇想了想,咬着下唇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把窗子关紧。
关好窗子,杜潇潇觉得有点口渴,于是摸着黑走到桌子旁边,摸过茶壶和茶杯,到了一杯水。
就在她把杯子送到唇边的时候,突然一道闪电从天空劈下,把整个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杜潇潇一惊,手上一松,杯子掉到地下,摔得粉碎。
紧接着,一声巨大的雷霹雳炸响,声音大得仿佛就近在耳畔。
杜潇潇惊叫一声,立刻蹲下身子,双手堵住耳朵,闭上眼睛,肩膀不住地微微颤抖。
雨下得越来越大,硕大的雨滴打在窗棂上,宛如战场上声声急促的战鼓。
这时,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打乱了雨脚踏出的鼓点。
杜潇潇扶着桌子起身,声音略带些颤抖地道:“是……谁?”
“是我。”清朗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是第五玉临,“刚刚听到你房里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没出什么事吧?”
杜潇潇腿软地走过去,开门,第五玉临正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外,白色的外袍很随意地披在肩上,明显是听到声音便立刻起身过来了。
“没,没事,不小心摔了个杯子……”杜潇潇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与平时无二。
第五玉临皱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怀疑地道:“真的没事?”
“真,真的,”杜潇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大半夜的,没事别来吵我,赶紧回去睡觉吧……”
第五玉临顿了顿,点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去。
而就在这时,突然又有一个惊雷炸响。
杜潇潇措不及防地惊叫一声,蹲下身子,缩在门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面前人的衣角,把脸埋进双臂之间。
第五玉临一怔,停在原地讶异地看着她。
原来,纵横江湖行侠仗义的杜潇潇女侠……害怕打雷。
雷声过去了片刻,杜潇潇才回过神来,抬起脸来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一直死死抓着第五玉临的衣角……
她一下子松了手,小声道:“不,不好意思啊……”
杜潇潇此时只想让眼前的人赶紧消失,不然自己这个样子,一定要被他笑话死了……可是等了半晌,那人却一声没出,杜潇潇有些疑惑地抬头,竟看见那人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嘲讽,反而满是怜惜。
第五玉临蹲下来,看着她有些泛红的眼眶,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轻声道:“别怕,只是打雷而已。”
杜潇潇愣愣地看着他,脑海一片空白,任凭他牵着自己走进屋子,让她在桌旁坐下,然后在桌上点起一根长烛。
第五玉临在她身边坐下来,柔声道:“好点了吗?”
杜潇潇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听别人讲,天空中电闪雷鸣的时候,就是有人触怒了天神,天神在发脾气……后来读了书,懂事了之后,方明白这世上本无鬼神,风霜雨雪雷电这些东西,都是和山川河流一样天然存在于这世间的,所以根本无需畏惧。”第五玉临浅笑着道。
杜潇潇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是,就是很怕。”
“这是为何?”第五玉临问道。
杜潇潇趴在桌子上,闷闷地道:“我九岁那年,背着师父和师叔们偷偷去山谷玩,结果天黑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迷路了,于是我就自己在山谷里转来转去,结果走着走着,发现了一个墓碑……我不怕鬼,所以我就走过去,想看看是谁埋在那里……结果发现,那墓碑上刻着的,是我娘的名字……在那之前,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娘没死,只是出远门了,以后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就一直那么相信着,可是,看到那个墓碑的时候,我突然就都明白了……其实我娘早就死了……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天上突然炸响了一道惊雷,我一下子就瘫在那里,动都动不了……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害怕打雷,因为一打雷,我就会想起来那个晚上,看到我娘墓碑时候的那种惊吓和无助……真的很可怕……”
第五玉临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潇潇,内心里竟然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也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第五玉临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抚过杜潇潇柔顺的长发,低声道:“没事的,不用怕,不会留你一个人的,无论什么时候,我……总会有人和你一起分担。”
杜潇潇的眼角忽然有些潮湿。
第五玉临温温润润地微笑着,眼中满是温柔。
透过迷濛的水气,眼前的人似乎和许多年前的某个人影渐渐重叠,同样是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白衣如雪的温润少年,浅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别怕,我陪着你”……
少年如玉,年华如水,一别七载,再相见,怕也只会沦为陌路。
半晌,杜潇潇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恬然一笑:“那件事情,我几乎没有对别人说过,今天说出来,心里感觉好受多了……谢谢你陪我。”
“没什么,应该做的……”第五玉临道。
“好了,你也累了吧,明天还要赶路,快回去休息吧。”
“好,你也早点休息。”说罢,第五玉临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杜潇潇突然叫住了他:“哎,等,等一下……”
“怎么?”第五玉临回头看她。
杜潇潇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小跑两步绕过桌子,把那东西塞进他手里,微笑着道:“这个就当做是感谢你陪我说话的礼物吧,好好休息,晚安。”说罢,也不等第五玉临作出反应,便关上了房门。
第五玉临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不由得愣住了。
正是他今天当掉的那个玉佩。
屋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想来她是已经睡下了,第五玉临沉默地站了片刻,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仔细地将玉佩收好,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杜潇潇,其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呢。
他悄悄想着。
清晨,灿金的阳光洒满每一寸土地,昨夜的雨水还留在树叶和花瓣上,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的颜色。
天空蓝得透彻,云朵也白得无瑕。
杜潇潇惬意地嗅着雨后湿润泥土的气息,慢悠悠地策马前行。
第五玉临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离开洛阳城已有一段时间,不似城中的繁华熙攘,郊外旷野,几乎没有人迹,两个人并辔而行,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和清脆的鸟啼。
杜潇潇一向不喜走官道,于是她和第五玉临两人从城西侧门而出,避开官道,取道邙山,准备走山路北上京师。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良久,第五玉临沉吟片刻,开口道:“那个玉佩的事,谢谢你。”
杜潇潇瞥了他一眼,道:“没什么。我和那家掌柜是故交,几年前他们全家在路上遇到劫匪,我路过,顺手救了他们。”
第五玉临一愣:“莫非是三年前,在洛道你一人诛杀十二霸徒那件事?”
杜潇潇点了点头:“那十二个人在当地横行霸道多年,官府都不敢管,就是因为他们的老大,是京师一个大官的亲侄子,那帮人官官相护,只会欺凌百姓。十二霸徒虽没杀过人,但是他们抢了多少钱财?祸害了多少姑娘?我为民除害,他们反倒拿这件事做借口要抓我。”
第五玉临听罢,微微叹了口气,敛眉沉思,一时没有作声。
杜潇潇突然道:“据说这邙山里,也有一伙山匪,人很多,武功不差,神出鬼没,官府围剿了几次都没成功。”
“嗯?哦……是啊。”第五玉临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
杜潇潇扬起下巴道:“要是遇到山匪,我肯定不管你自己跑了。”
第五玉临哑然。
杜潇潇如果知道自己的乌鸦嘴这么准,并且准得差点要了她的命,她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说这句话的!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一个时辰后,走到邙山深处的他们,就恰好遇上了劫道的山匪。
山林里静悄悄,遥远的谷中回响着不知名鸟儿的轻啼,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到马背上,触手温热。
再往前不远,就是阳城县县城,本以为到这里便不会再有危险,可是没想到他们恰恰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危险。
第五玉临一直静静地跟在杜潇潇的身后,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杜潇潇突然停了下来他都没有发觉。
杜潇潇伸手拉住他的马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怎么了?”
“有埋伏。”杜潇潇神情冷峻。
第五玉临心中一凛:“山匪?”
“大概吧……”杜潇潇说着,突然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跃至左边最近的一棵树上,只听得“噌”的一声清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然后便有一个人从枝叶繁茂的树上掉了下来,杜潇潇身形一闪回到马背,手中出鞘的剑锋上,已然沾满了殷红的鲜血。
“人有不少,你先走,我拦住他们。”杜潇潇严肃地道,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剑用力掷向右侧的树冠。
又是一声惨叫,一个人从树上掉下来,胸口插着杜潇潇的剑。
杜潇潇翻身下马,利落地拔出宝剑,扭头大声地冲第五玉临道:“愣着干嘛!快走啊!”
“你一个人如何拦住他们!”第五玉临轩眉紧蹙,沉声道,“一起走!”
杜潇潇微微诧异了片刻,回过头看着前面的路,冷冷地道:“没人拦着谁都跑不掉,你现在内力尽失,别留在这里添乱,快走!”
道路两侧隐蔽在林中的人慢慢现出身形,每一个都神情凶煞,不怀好意地朝他们逼近。
“杀我寨中兄弟,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走的了吗?”一个山匪咬牙切齿地道。
杜潇潇握紧手中剑,突然跳起来,在第五玉临身后的马背上借力一蹬,猛然飞身而起,手中挽出炫目的剑花。
第五玉临□□的马受那一脚后倏然一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落地后立即向前狂奔而去。
杜潇潇满目凛然剑意,出手迅疾,一言不发地便和足有数十人的山匪们缠斗起来。
想要拦住奔马的几个人被杜潇潇随手掷出的几枚飞镖打中胸口,马蹄毫不停歇地从他们身上踏了过去。
第五玉临紧紧抓着马缰,侧身回眸望去,只见杜潇潇瘦弱的身形飞梭在一群强壮的山匪之中,手中剑上下翻飞,银光闪耀,在金色的阳光下和赤红的血光中显得孤绝而清冽。
杜潇潇武功虽好,但是想要以一人之力战胜数十名强悍的山匪,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第五玉临咬咬牙,用力一夹马肚,策马向阳城县的方向飞奔而去。
杜潇潇远远看着第五玉临策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中松了口气。
若是他坚持和自己一起走,那才真的是要同归于尽。
能活一个总是好的,杜潇潇想着,心里却又不由自主地有些失落。
就在她恍然有些走神的时候,肩上突然一痛,侧头看时,肩头鲜血已渗透了衣衫。
血液和体力的流失使杜潇潇渐渐地落于下风。
唉,难道纵横江湖的杜潇潇女侠今天就有折在这帮宵小手里了么?杜潇潇自嘲地想着,怎么着也得行侠仗义壮烈牺牲慷慨激昂地身赴黄泉才符合她啊……这会儿壮烈倒是壮烈了,可是没人看见,这不就白死了吗……
想到这里,杜潇潇实在有些不甘心。
她咬紧牙关,狠狠刺出一剑。
剑锋过处,血色成花。
就这样不知又撑过了多久,杜潇潇浑身布满伤痕,原本淡色的长衫此刻已成了触目惊心的鲜红颜色。
咽喉处突然一甜,杜潇潇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手中也蓦地一松,长剑无力地掉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悲怆的清吟。
一个人看准时机,手中长刀冲着她当头劈下!
“叮”的一声清响在耳边响起,杜潇潇恍惚间看见有人替她挡开了那一刀,然后同山匪战在了一处,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雪白的身影朝着她策马而来,然后跌跌撞撞地下马,扑到她身边,抱起她遍布伤痕的身体。
“潇潇,潇潇!”她听见那个人叫她的名字。
第五玉临……杜潇潇想着,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杜潇潇醒过来时,发现躺在一间朴素的小屋子里,浑身缠满了绷带。
她还在迷迷糊糊地打量这间屋子的时候,有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果然是他……杜潇潇默默地想。
第五玉临微微一怔,快步走过去,问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杜潇潇恍惚地道,“这是哪里?”
“一个客栈。”
杜潇潇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似乎是在和一群山匪缠斗,快要死的时候,有好多人来救了自己,其中一个是第五玉临……
“那群山匪呢?”杜潇潇问。
第五玉临顿了顿,道:“被官府剿灭了……先起来把药喝了。”
“官府?”杜潇潇蹙了蹙眉。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第五玉临叹了口气,道:“放心吧,他们不知道你是谁。”
杜潇潇在他的搀扶下费力地做起来,翻了翻白眼,道:“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要抓也是先抓你,别忘了你第五玉临可是顶着江湖第一大盗的名头呢……”
第五玉临笑了:“可是我现在内力尽失,没有丝毫武功,他们不会想到我是第五玉临的。”
“你就是看准了这点才去找的官府?”杜潇潇想要接过药碗,手却被第五玉临按了下去。
“你肩上的伤很重,别乱动。”第五玉临用勺子舀起一勺药汁,细细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到杜潇潇唇边,说道,“抓山匪本就是官府的分内之事。”
杜潇潇喝了一口药,苦得皱紧眉头:“好苦……哼,官府要是有作为,又怎么会任凭那么凶悍的山匪占山劫道那么多年。”
第五玉临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他们的怠慢,不过,你又何苦拼上性命去同他们相斗,他们图财,给他们便是,总好过搭上自己的命。”
杜潇潇淡淡地道:“若是只图财,我也不会下那么狠的手,可他们招招致命,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五玉临挑眉看着她:“我明明记得是你先动的手。”
杜潇潇瞥他一眼:“我占得先机都没赢过他们,要是不先出手,恐怕你我都已死在那里了。”
第五玉临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们就一定会下杀手的?”
杜潇潇无语了片刻,端过药碗一口气灌下,道“我就是知道,你管那么多干嘛。”
第五玉临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碗放进托盘,正准备起身,便听得有人敲门叫道:“林公子,林公子,有官家的人来找。”
第五玉临神情一顿,应道:“知道了,马上就来。”
“林公子?”杜潇潇疑惑地看着他。
第五玉临笑笑道:“我总不能顶着第五玉临江湖第一大盗的名号去报官吧,随口说了个假名而已。”
“哦……”杜潇潇点点头,“那你跟他们说你叫什么?”
第五玉临一愣,道:“嗯……林雨。”
“噗……”正在喝水的杜潇潇一口水喷出来,“哈哈哈哈……淋雨……出门还是要带伞啊……哈哈哈……”
第五玉临无奈地叹口气,起身离开屋子。
几个身着官袍的人在大堂中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待看到第五玉临出来后,赶紧一起迎了上去。
“林大人,那伙山匪已经全部歼灭了,您请放心。”为首的是一名知州,特地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为的只是见眼前这人一面。
第五玉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阳城县县令何在?”
“在,在,下官在这儿呢。”知州身后的县令连忙站了出来。
“邙山中山匪杀人越货,占山为王多年,你为何不派官兵前去围剿?”
“林大人,下官也不是没派人围剿过,只是那伙儿山匪实在凶悍,所以,所以……”县令为难地道。
“太过凶悍?”第五玉临冷笑一声,“那为何今日我带人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围剿了他们,分明就是你疏忽职守,要么,就是你同那伙山匪私下里有勾结,所以不肯派人围剿……”
那县令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下,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啊!”
第五玉临冷眼看着他,不屑地笑了一声:“起来吧。”
那县令磕头谢过,赶紧站起来,退到一旁。
那知州面上也有些尴尬,下属官员没有尽职尽责,怎么说自己也有责任,眼前这位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却一定明白得很。斟酌片刻,讨好地笑着道:“听说林大人这次离京,是为了亲手抓捕那个杀了京城李大人远房侄子的要犯杜潇潇?”
第五玉临顿了顿,轻咳两声,严肃地道:“这次行动极其秘密,不可乱说。”
“是是……”知州连忙闭了嘴。
第五玉临转身上楼,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关于抓人,用到你们我自会说话,否则,你们不许插手我的计划。”说话时双眸中闪着烁烁寒光。
“是。”一干官员齐声答应。
养伤的日子过得安宁又无聊,杜潇潇懒懒地倚靠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窗外那棵树上的白玉兰。
“一朵,两朵,三朵……又掉了好多啊……”杜潇潇喃喃自语地道。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第五玉临温温润润地笑着走进来,满袖的清逸。
“我们什么时候去京师?”杜潇潇看向第五玉临。
第五玉临神情一顿:“着什么急,伤还没养好。”
自己还需要时间,第五玉临默默地想。
初心已有了动摇,因何而变,只有他自己知道。
“潇潇……”他欲言又止,紧蹙的眉头暴露了他的心事重重。
“嗯?”杜潇潇疑惑地看着他。
若是就此罢手……不,若是罢手,自己丢官事小,丧命事大,何况那十年寒窗的辛苦更会付之一炬,这叫他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可是,若不罢手……岂不是屈服权势,加害无辜?他默默地思考着。
难道侠义和律法,竟是这般冲突矛盾的吗?
沉默良久,第五玉临沉沉叹了口气:“没什么……”
杜潇潇满面疑云地看着他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心中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玉兰花渐次凋零,宛如断翅的蝴蝶般飘落下来。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杜潇潇不知怎的,心里恍惚有些落寞。
以谁的牺牲,能换来谁的一世长宁呢?
入夜,漫天繁星烁烁,月光如水。
月光之下,一段清幽的笛声悠悠飘散开来。
第五玉临坐在河边,双眸有些怅然地望着远方,缓缓地吹着手中的竹笛。
一个身影自远处向这里移来,速度快得犹如鬼魅,眨眼间便已站在了他的身后,而第五玉临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笛声和心事中。
“林大人。”那人突兀地开口。
笛声骤停,第五玉临放下手中笛,也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李大人有什么吩咐么?”
那人冷笑一声,道:“亏得林大人还记得李大人的嘱咐……李大人叫我来问问你,杀害他侄子的罪犯,何时才能捉拿归案?”
第五玉临面上的表情一僵,手指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道:“很快。”
“林大人不要以为在下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林大人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都看在在下的眼里,而李大人那边,自然也是时时刻刻都能知道这里的情形……林大人,那女贼明明已经身负重伤,这时抓捕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而你却任由她在这里养伤,林大人莫不是……想违背同李大人的约定吧。”那人阴阳怪气地道。
第五玉临站起来,转过身,眸光锐利地盯着那人,冷冷道:“你有什么理由来怀疑我?不妨告诉你,就算她受了伤,你也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若是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他咬了咬牙,“我自有我的计划。”
“哦?那还麻烦林大人将您的计划告知在下一二,否则,在下只能以为林大人已经不想再抓人,若是李大人也知道这个消息,那到时候林大人丢乌纱事小,这身家性命恐怕也会危在旦夕……就算林大人不惜性命,那总要想想家里那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家人啊……”那人语气阴狠,字字如刀,丝毫不留余地。
第五玉临猛然握紧双拳,眼眸中掩盖不住愤怒的神色。
半晌,他咬牙道:“三日后,京师,计划如旧。”
那人点点头,道:“在下姑且再信林大人这一回。”说罢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五玉临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默然而立。
良久,他沉默地回转过身,坐下来,执笛缓缓而吹。
芦苇掩映了那一袭如雪白衣,笛声,却掩映不住那满腹怆然的心事。
京师的繁华,自是他处无法比拟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
杜潇潇坐在马车里,趴在窗口,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看着外面热闹的街市。
“潇潇你是第一次来京师?”第五玉临笑着问道。
“嗯。”杜潇潇道,不知为什么,这一路她一改往日的脾性,安静得就像一只猫。
第五玉临犹豫了一下,道:“那不如,我请你吃顿饭吧,就当是略尽地主之谊了。”
“好啊。”杜潇潇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五玉临见她答应得这般痛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他笑吟吟地道:“落霞楼是这京师最出名的酒楼,就去那里如何?”
“随意。”
“……”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马车停在落霞楼门前。
杜潇潇跳下马车,径直向里走去。
而第五玉临负手走进落霞楼之前,却突然住步,抬头望向天空。
本来万里无云的长空,不知何时竟有了几分阴霾之色。
“喂,你看什么呢?”杜潇潇回过头问道。
“没什么。”第五玉临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心中某个地方,痛得有些不是滋味。
这一步迈进去,便注定再也无法回头。
而这一步,却又早已命中注定。
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落座。
有风吹进来,带着京师独有的奢靡气息。
“早就听说你是个酒鬼了。”第五玉临浅笑着给她倒满一杯酒,“所以特地给你备了好酒,今日不妨一醉方休。”
杜潇潇豪爽地一笑,一把抢过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道:“既然知道我是酒鬼,就根本不用准备那种指甲大小的酒杯了。”
第五玉临愣了愣,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随手打开另一个酒坛,照着杜潇潇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有些不适应如此豪放的方式,他微微有些呛到,杜潇潇微笑着看着他一边轻咳着一边用衣袖擦拭嘴角。
喝了酒,第五玉临白皙的脸有些泛红,白衣黑发,整个人更显得风华灼灼。
还是那么好看,杜潇潇想着,一口气灌下近半坛烈酒。
“这样喝酒会把身体喝坏的。”第五玉临微微皱眉。
“没什么,”杜潇潇摆摆手,笑道,“我可是有名的千杯不醉,这点酒根本算不得什么。”
第五玉临看了她半晌,轻轻开口道:“潇潇,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杜潇潇瞥了他一眼:“这么巧,其实我也有秘密要告诉你……算了,你先说吧。”
京师的天空上,有大片的乌云渐渐聚集一处,包围着暗隐的闷雷。
第五玉临垂眸轻声道:“我不是第五玉临。”
杜潇潇蹙了蹙眉,没有作声。
停顿片刻,他抬起头来,眸色清明地看着她:“我叫林初雨,圣上亲封正四品刑部侍郎,因为你盗窃无数,又在洛道伤了十二条人命,还拒不就法,所以,”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所以,本官亲自,来捉你归案。”
杜潇潇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眼中渐渐流露出几丝惊讶和错愕,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半晌,林初雨唇角苦涩地勾起,问道:“你呢,你想说的秘密是什么?”
“秘密……”杜潇潇恍惚地想了想,迷濛的双眼中泛着水光,她微微一笑,道,“嗯……秘密就是,在翠微山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林初雨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她,只是落寞地盯着桌上的酒坛,淡淡道:“哦?是么……”
良久,杜潇潇觉得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千杯不醉……呵,若是下了迷魂散的酒,莫说千杯,便是一杯便足矣。
杜潇潇勾起唇角,想笑,眼角却不自觉地滑落了一滴眼泪。
终究,逃不过的命数。
窗外,一道惊雷乍响,随后大雨倾盆而下。
杜潇潇已经来不及去害怕,昏迷之前,她觉得窗外的那声惊雷,同许多年前在峨眉山山谷的墓碑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雨下了一夜,浇透了整座京城,百花残落,好似凋零了不知名的情愫。
杜潇潇再醒来的时候,光凭鼻子就明白了自己在哪儿。
她被关进了天牢,那个传说中连鸟都飞不出来的天牢。
外面又下起了濛濛细雨,昏暗的天牢里显得更加潮湿,连人都要开始发霉。杜潇潇静静地坐在铺满草堆的石床上,大大的眼睛有些失神。
想她杜潇潇女侠纵横江湖,怕过谁?输过谁?到头来居然栽在了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文弱书生手里。
唉,也不能说是文弱书生,那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正四品刑部侍郎啊。
林初雨,那么有名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正四品侍郎,断案独有一手,虽然不会武功,但智慧卓绝,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盗败在了他的手里。
杜潇潇夸张地叹了口气。
对面牢房里的人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呼噜声直传到杜潇潇的耳朵里。
“喂。”杜潇潇叫了一声。
那人没反应。
杜潇潇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看准那人的脑袋扔了过去。
“哎呦……”那人被砸醒了,迷糊不清地揉了揉脑袋,迷茫地道,“谁,谁打我……”
“是本姑娘砸的你,有意见啊?有意见也没用!”杜潇潇双手叉腰,杏眼圆睁,看着那人霸道地说道。
那人转过来,露出一张虽然明显还没睡醒、但是十分英气俊朗的脸,他揉了揉眼睛,愣了片刻,看了看杜潇潇,不敢相信地又使劲眨了眨眼,突然冲下来抱着牢门,像个八爪鱼一样地把手伸出来,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杜潇潇,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你,是……杜杜杜,杜潇潇?!”
“怎么,才多长时间没见就不认得本姑娘了?”杜潇潇没好气地道。
那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十分夸张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本姑娘灭了你!”杜潇潇怒道。
“哈哈哈……杜潇潇……江湖第一女魔头……居然,居然也被抓进了天牢……哈哈哈哈……”那人笑得如同疯子一般。
杜潇潇被气到,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理他。
待那人笑够了,才挨着牢门往地上一坐,笑容玩味地看着她,一双亮亮的眼睛弯成新月:“喂,你怎么会被抓进来的?该不会是真信了我写的那封约战信吧?”
“你当我傻啊?”杜潇潇斜睨了他一眼,“那个,慕容玉临……”
“是第五!第五玉临!”对面那人哀嚎起来,“十几年了你都没记住我叫什么吗?”
没错,对面牢房的那人就是第五玉临,杜潇潇的狐朋狗友,自封的江湖第一大盗。
没错,杜潇潇认识第五玉临,而且熟得不能再熟。
没错,杜潇潇第一次见到林初雨的时候,就知道他根本不是第五玉临。
可是,杜潇潇还是跟着他来到了京师,假装自己信了他的话。
林初雨这个算盘打得好,利用第五玉临的身份约战杜潇潇,然后冒名顶替,骗杜潇潇来到京师,下药,抓人,一气呵成……只是他漏算了一点,杜潇潇和第五玉临其实是认识的,他的计划从开始就已经失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居然成功地抓到了杜潇潇。
“那个林初雨来叫我给你写约战信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干嘛了,他都不知道你认识我哈哈哈,我也没告诉他,然后就写了,想想他知道真相后的表情我就想笑……诶,不对啊,你明明知道是假的怎么还跟着他来了?”第五玉临奇怪地道。
杜潇潇神情落寞了一下。
第五玉临惊讶地看着她,慢慢睁大眼睛:“你,你不会是……你不会是喜欢上……”
杜潇潇轻声叹了口气。
“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第五玉临神色夸张地叫道,“看到我的字迹,却没看见我人,还有人冒充我,然后你判断出了我身陷囹圄,于是假意中计,想前来营救我,没成想那厮实在太过狡诈,于是你就被他抓了进来……潇潇!我好感动啊潇潇!”
一番话说得杜潇潇直翻白眼,抓起一把石头丢了过去。
“杜潇潇。”一个清冷的熟悉声音忽然响起。
杜潇潇向外看去,果然看见林初雨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官袍,信步走进来,站在牢门口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冷得让杜潇潇不禁打了个寒战。
“明日就是上堂受审的日子,你别再想耍任何花招,天牢你逃不出去。”林初雨漠然道。
杜潇潇看了他片刻,将头扭向另一侧,冷笑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一句话的?”
林初雨顿了顿,玉雕似的面颊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低声道:“依照律法,诸窃盗不得财笞五十,五十贯笞一百,百贯以上笞三百,伍佰贯以上绞刑……你明日上堂受审,交代时把盗窃的金额压到伍佰贯以下便可活命……至于洛道那件事,一定要咬死不承认,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杜潇潇愣了愣,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想保我,让我活下来?”
林初雨脸上的神色更加不自然了一点,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随后猛地收紧,杜潇潇讶异的目光还留他身上,于是将一切都清晰地尽收眼底。
不知道为什么,杜潇潇突然觉得有点欣慰。
“还好。”杜潇潇笑着轻声说道。
“什么?”林初雨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她。
“没什么……”杜潇潇唇角轻扬,“谢谢你。”
林初雨愣了愣,转过身将头低下,咬了咬下唇,负手而出,再也没回头。
第二天一早,杜潇潇作为人犯,被押上了府衙大堂。
由于杜潇潇是重要的人犯,故而由刑部尚书大人亲自坐堂审问,而林初雨则作为刑部侍郎,坐在一侧陪审。
杜潇潇走上大堂,侧头看向林初雨,嫣然一笑,缓缓跪下。
林初雨面上如覆寒霜,没有一丝表情,然而收在袖中的双手,却猛然握紧了拳。
“啪”的一声,尚书大人拍响了惊堂木,大堂内外顿时一派肃杀之气。
“杜潇潇,你可知罪?”尚书大人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彻大堂。
杜潇潇神色凛然:“不知。”
一片哗然。
林初雨更是皱紧了眉头看着她。
尚书大人高声道:“既然不知,那本官便受累告知于你。你,杜潇潇,凭借武功,夺人财物,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屡次伤人,在扬州,你劫了周家公子的马车,抢了财物,还将其双腿打断,在杭州,你夜闯民宅,偷光了孙员外家的金银珠宝……如此案例,数不胜数,而你又不服管教,屡次戏弄官差,实在是可恶至极,而三年前,你在洛道杀了十二条人命,此次是依照律法来将你捉拿归案,你可有异议?”
杜潇潇虽跪于堂下,但昂首挺胸,气势凛然,眼神中透着骄傲和不羁,她从容不迫地道:“扬州的周小霸王依仗着父亲的知州身份,肆虐乡里,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我只不过是将他抢来的钱还回去,顺便让他以后没法再祸害人。杭州的孙员外是那里有名的大地主,养了好几房小妾,全都是靠租赁土地得来的钱,灾年歉收,他毫无怜悯之心,强行增加农民上缴的税款,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去;至于那十二霸徒,干了什么,就不用我再说了吧……我敢说,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堂内外顿时安静如斯。
这番话掷地有声,宛如一道惊雷,炸响在阴霾的天空之中。
林初雨眸中惊愕难掩,他怔怔地看着堂下的杜潇潇,仿佛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认识杜潇潇。
尚书大人也愣了许久,半晌,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杜潇潇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狡辩!就算那些人各自有错,但你的所作所为,也是触犯了律法,理应责罚!”
杜潇潇傲然一笑:“再精细的律法,也算不透人心。”
字字诛心。
没错,世事难料,人心凉薄,本就如此。
沉默良久,尚书大人重重一叹,道:“就算这样,你触犯了律法也是不争的事实,人心也救不了你……赶快交代你所犯罪行吧。”
杜潇潇淡然道:“盗窃少说千两以上吧,那十二个人,就是我杀的。”
林初雨看着杜潇潇含笑的面容,心中狠狠地一痛,原来,她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的……这又是何必!他袖中的手指暗暗握紧,紧到指节微微泛青。
杜潇潇突然抬起头望向林初雨,翘起嘴角,灿然一笑。
那笑容明亮灿烂,满是释然。
林初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不知何时已溢满了泪水。
少顷,尚书大人丢下签子,判决:“杜潇潇,三日后斩首示众。”
三日后的清晨,漫天的细雨霏霏,润湿了初春的天空。
杜潇潇戴上沉重的镣铐,坐上囚车,伴着吱吱呀呀的木轮声,缓缓向刑场前进。
坐在囚车上,杜潇潇抬起头,细密的雨丝打湿了她的睫毛和发梢,清清凉凉的,一切都好似和那人在翠微山相见的那日。
林初雨,这会儿应该已经等在刑场了吧,杜潇潇想着。
果不其然,在斩首台下面正前方,林初雨一袭白衣,手执青伞,一动不动地孑然而立。
杜潇潇被带进刑场,而她却浅浅一笑,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那人的面容和眉眼的轮廓……还是那么好看。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还是这句诗,和那人的眉眼如此相称。
林初雨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杜潇潇微笑着望着林初雨,任凭刑官把自己押上斩首台,娇俏的面颊上丝毫没有将要身赴黄泉的悲伤。
不远处的监斩官抬头看了看天色,朗声道:“距午时还有一会儿,有要跟人犯道别的抓紧时间。”说罢回到座上闭目养神。
这话明显是对林初雨说的,大概,他也看出了林初雨有许多话想对杜潇潇说。
林初雨顿了顿,缓缓走上监斩台。
沉默地对视半晌,林初雨与杜潇潇同时开口:
“为什么?”
“谢谢你。”
两人同时一愣,杜潇潇犹豫地道:“什么为什么?”
林初雨咬了咬牙,低声道:“你认识第五玉临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我是假的对不对?为什么还要来京师?在邙山,你是因为知道那伙山匪恨官入骨,怕他们识破我身份才下杀手的对不对?我明明跟你讲了要把赃款压到伍佰贯一下,洛道的事不要承认,为什么要说实话?你一心想死吗?”语气中满是愤怒。
杜潇潇有些意外地看着林初雨眼中气急败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没事吧?”
“为什么?”林初雨死死地盯着她。
杜潇潇眨了眨眼睛,笑了笑,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你!……”林初雨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杜潇潇清咳了两声,正色道:“林初雨,谢谢你,谢谢你在雷声大作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真的,我不怕死,只怕打雷,而你在我最害怕的时候陪着我,两次,这就足够了,我不恨你骗我。”
林初雨闭上眼睛,恨恨地道:“杜潇潇,你就是个笨蛋!”
杜潇潇无奈地耸了耸肩:“天生的,没办法。”
“时辰到——”监斩官起身,大声说道。
有人上前来将林初雨带下斩首台,杜潇潇浅笑着看着他,眼中如玉般修长挺拔的身影渐渐与脑海中那个少年重叠一处。
离别前最后一眼,看过,便罢,再无遗憾。
白幔隔开林初雨和杜潇潇之间最后的视线之前,杜潇潇启唇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林初雨心中狠狠一痛,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刺进掌心。
血溅白幔。
林初雨闭上眼睛,泪湿眼角。
“林初雨,我喜欢你。”这是杜潇潇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又是一年初春,细雨霏霏。
墓碑上没有薄尘,只有丝丝的雨水顺着洁白的碑身流淌下来,浇灌出四周一片绿草茵茵。
林初雨撑着一把青伞,踏过湿润的青石板,停在墓碑前面,良久地沉默无言。
半晌,他缓缓把手伸向墓碑,指尖还未碰到碑身,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潇潇死了,因为你。”
林初雨回头,看向树上的人,淡淡地道:“没错,因为我。”
第五玉临坐在大树上,抱着一个酒坛,冷冷地看了他片刻,仰脖灌下一大口烈酒,冷笑道:“你还好意思来见她。”说罢,轻轻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他身边,静静地看着墓碑,“你不值得她喜欢。”
林初雨双眸微敛,没有说话。
第五玉临仰头喝光坛中的酒,一下将酒坛摔得粉碎,然后一把抓住林初雨的衣领,咬牙道:“我该杀了你的。”
林初雨眸色沉静,眼中没有半分惊惧,他微启双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第五玉临瞪了他半晌,突然挥出一拳打在他脸上。林初雨被打得踉跄后退两步,头侧向一边,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擦掉嘴角的血。
第五玉临却突然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林初雨重新走到他面前,淡然道:“继续吧。”
第五玉临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一把抓住他手臂,把他转向侧边,仔细看了看他的耳侧。
“什么……居然,居然是你……怪不得……”第五玉临喃喃地道,手无力地松开,垂下,整个人像是受到重击般后退了几步。
林初雨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第五玉临有些颓然地靠着墓碑,慢慢滑坐到地上,沉默半晌,开口道:“杜潇潇十三岁的时候离开峨眉山,想要去武当山学剑,路上花光了银子,只能在一个郊外废弃的破庙歇脚,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雷声大作,她自小最怕打雷,更何况是一个人在破庙里,这时候,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和他的老仆赶夜路来到破庙避雨,那少年见她害怕得紧,就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给她吹笛子听,还把自己的银两分给她,只是那少年天不亮就走了,她根本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在找那个人,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记得他会吹笛子,吹得很好听,而且,右边耳朵后,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林初雨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摸上自己右耳后的红痣。
自己多年前进京赶考,路上在破庙避雨,确实遇到过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竟然,竟然是杜潇潇……
多年过去,他早已经淡忘了那个雷雨的晚上,可杜潇潇,竟一直都记得,而且,一直执着地在找他……
怪不得,怪不得杜潇潇在临死前说“谢谢你在我最害怕的时候陪着我,两次”……
想她之所以明知自己是假,却还跟着他前来京师,便是因为早在翠微山顶,她就认出了自己……
林初雨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
所有模糊的记忆都渐渐清晰起来,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斯人已逝,再与谁细数流年?
第五玉临从地上站起来,再也没看他一眼,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去。
林初雨独自站在雨幕中,愣愣地看着墓碑上杜潇潇的名字,半晌,痴痴地伸出手,想触碰那三个让他痛到铭心刻骨的字,可是手伸到一半,又颤抖着放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杜潇潇微笑的面容,她笑着说:谢谢你在我最害怕的时候陪着我,谢谢……
良久,他哽咽一声,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顺颊而下。
他从腰间取下竹笛,轻轻放于唇边。
还是翠微山顶那支旧曲,吹笛的人未变,只是听笛的人却早已化作飞尘,消散于天地之间。
笛声再起,诉不尽相思,却道尽了悲凉。
一曲罢,他将竹笛丢进山谷。
转身,离去。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伊人不再,相思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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