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鱼

　　夕阳垂下来一根尾巴处打着圈的金色灯绳，优那木然地伸出手拽住，将头缓缓套了进去，金色的光芒像项链一样围着她纤细的脖颈。“啪嗒”一声，她的身子直直地向地面坠去，夕阳闪了闪，熄灭了。
　　夜晚真的来临。

　　已经是秋天了，优那还穿着薄薄的罗衣，腰间别着一个小巧的香袋，手中的扇子缓慢而无力地扇着。窗外还挂着一串风铃，有风经过时“叮铃铃”地响，充满自娱自乐的声音。
　　她的时间好像永远停留在了夏天，停留在了那个燥热挤压着每一寸波动着的空气的季节。人们低头匆匆地行过十字路口，仿佛慢下来一秒就会溺死在这热流中。可鲥鱼不会溺死的。它们一直在迁徙。一旦沉溺其中，哪怕身处岩浆也浑然不觉。一旦倒下，就在河床的泥土中分解殆尽。
　　优那每天都身处于这样的迁徙中。
　　她的时间不是像按下钟表后的按钮，就可以一下子定格的。她是在这样的流动中，慢慢地断流的。热带雨林中也有这样断流的水源，一开始还是宽阔的流动的湖泊，过一段就慢慢变窄成河流，再成为细细的溪水，最后突兀地从地表消失，变成死去的无法通行的河道，没人解释得清。
　　优那在看不见的地方流淌了很远，然后诡异地干涸了。连接着夏天和秋天的，是空荡荡的沙土荒漠。人们不会再去注意这样的河流，他们要在雨林中生存，或逃离出去，无论哪个选择，他们都不会去驶上一条断流的河。她无法带他们去任何地方。
　　优那并不在意，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的了，感情也不会再波动，只剩麻木和淡漠。
　　她还是没有自杀。为什么呢？要说是否有留恋的东西呢？并没有。未了的心愿呢？也没有。自打她在心里第一次将头套入灯绳里，松开手，熄灭了光芒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无挂无牵了。没有了热情，也没有了渴望。她连一滩死水都不是，她已经蒸发掉了，或者被什么东西吸噬了。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就精神不佳的样子，双目无神，病恹恹的，比起之前，好像略显消瘦了。
　　可是，她依旧每天仔细地沐浴，梳好长长的头发，挽成一个好看的发髻，穿上洗净的有淡淡香味的浴衣。她很少有饥饿感，也不会馋，没什么好胃口，可依旧每天稍微做一点简单的素食，一口一口缓慢地吞下。后来她开始常吃不用怎么咀嚼的流食。她不困的时候也按时睡觉，睡不着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什么可想的心事。到天亮准时起床。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没有了生存的欲望，还是要机械地这么做呢？好像她的骨头全是连线的支架，表皮是挂在架子上的衣服，她必须这么做，不用思考原因。她没有自杀，没有那种冲动，她就像被上了很长很长的发条一样，一直这样生活着。不是勇气这样的事情，明明如果让她选择，这一刻壮烈地死去才应该是最绚烂和美丽的，不是为了轻松和逃避，而是一种成全和安心。她现在这样的生活冗长得压抑，明明是她所不需要的，为什么不斩断和清肃呢？她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的身体让她这么做的，她无法阻拦，就像鬼压床时，她的身体也不受她思维的控制一样。
　　优那并没有封闭在房间里，她和往常一样生活着，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又或者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异样。
　　她黄昏时，还是会绕路去回家路上的一个小小的神庙祈福。她的家在偏远的小镇，这里没有漂亮的鸟居，只有一个小小的神庙。没有许愿池，只有一个小小的许愿箱。她每天都会投一枚小硬币进去，双手合十祈福。事实上，她很少有什么具体的愿望，所以几乎每次许愿时，她都什么都不想，只是在完成一个仪式罢了。现在也一样。
　　对了，她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许愿，应该就是祈求妈妈的病能好起来吧。
　　可是，愿望只灵验了一天。那一天，她很开心很开心，她拉着病好的妈妈去散步，去庙里还愿。那时候也是夏天，庙附近的还挂着染的很好看的插着五叶松树的长须笼，和青色薄纸缚着的书简。她很虔诚很虔诚地在神庙前拜了拜，感谢神明大人实现她的愿望。然后，她牵着妈妈离开神庙，走过勾栏，在夕阳的光芒下回家。妈妈一直都温柔地笑着，紧紧地握住她的小手。
　　第二天，妈妈走了。
　　优那根本不相信这样的事。她的愿望明明实现了，妈妈明明好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她趴在妈妈还温热的身上，大声哭喊着，直到大人们过来将她强行拉开。他们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寿衣，合上一扇拉门。那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大家都知道妈妈会死的，妈妈是一定活不下来的，不知道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不可能的，妈妈昨天还好起来的，妈妈昨天还和我出去玩……”
　　“啧，那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人死前都这样的，小孩子懂什么，妈妈都要不行了还拉着她到处跑……”大人不耐烦地将她一把推开，回头继续商量着财产和房子的问题。
　　优那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回光返照，但是她听出来，大人的口气，是在说是她的错，给妈妈其实病弱的身体增加了负担……
　　是她害了妈妈吗？
　　大家，都在欺瞒她……
　　神明大人，也欺骗了她……
　　她不再大声哭嚎，脸上惨不忍睹的泪痕也没有擦，异常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们把妈妈抬出来，他们把妈妈一路送走，他们为妈妈哀悼，他们给妈妈下葬……

　　妈妈也像河流一样，从地表消失了。她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从那以后，优那除了被亲戚寄养过一段时间外，长大了都一个人生活着。
　　一个人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是不知道妈妈去世是怎样的痛楚的。妈妈和爸爸不同，是孕育过你的人，母性带来的感觉，曾经血肉相融性命一体共享心跳的生命过程，让妈妈从一开始就刻入身体里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世界上任何一种东西都无法填满那个脱落剥离的空洞，无法，无法。
　　钱币在箱子里“叮当”一响，一路发出清脆的声音落下去。优那闭上眼睛祈福。她不相信神明这样的东西，她只是需要一个仪式。就像她现在仍旧麻木地生活着，内里散发着日益腐烂的气息，也是某种仪式。她必须完成。长大后她知道，妈妈一定没有怪她。这件事在她幼小的心里刮伤了一道大口子，它动着着上下两张唇瓣大口地沉闷地呼吸着，可她现在想要自杀的原因，怎么扯都不会扯到这件事上来。她好像，也想不起具体想要自杀的理由来。那些童年美好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朋友成群的人也会自杀。她经历了疼痛，也和这些看似是幸运儿的人殊途同归。
　　从神庙出来，她绕过勾栏，夕阳的光很柔和，像在揉她的头发。天边有慵懒的紫色云霞侧卧着，修长的身姿格外动人，那云霞支着脑袋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的优那，反而对周遭的自然风景格外敏感起来。平日里不仔细留心的事物，在此刻都明晰起来。她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天空发呆，直到天边那女人卷起裙摆，一步一摇地优雅地走远。她收过神来向家走去。
　　秋天已经到来，天空高而明净，树木萧瑟，叶子纷纷落下，有些踩着绵软，有些会发出清脆的响声。等再过些时日，它们都会在这小路上铺满厚厚的一层。到时候会有孩子来这里玩耍。再等等，再稍微等等，就会有果实接二连三地孕育出来，人们会享受着丰收。
　　优那忽然想吃秋刀鱼了。也不知怎么了，脑子里突然蹦出秋刀鱼来。形如上好弯刀，弧度美妙的秋刀鱼，鱼嘴锋利，鳞片泛着青色，带有月光一样妩媚的明亮光泽。她的脑海里有一群秋刀鱼在翻腾，活生生的秋刀鱼，不是在小摊上卖的那种，也不是翻白肚死去了的，甚至不是被端上餐桌了的，是环绕着岛屿回游的生机勃勃的秋刀鱼。她忽然想要靠近这样的生命了，想要吃掉这样的生命了。她记忆里秋刀鱼的味道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是记得应该是很好吃的。上次是什么时候接触到秋刀鱼的？是上个秋天吗？还是童年的秋天？是自己做的吗？还是餐厅里吃到的？还是妈妈做给自己吃的呢？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在哪里？和谁一起还是独自一人？在做什么呢？什么样的心情呢？鱼的味道好不好吃呢？
　　优那仔细回想着鱼的味道，舔起嘴唇来，吞咽着唾液，可就是想不起来鱼的味道。
　　她决定今晚吃秋刀鱼。现在就去买。现在。立刻。一秒都不要等。
　　优那的步子快了起来，走过小路，拐弯穿过条小巷，沿着山路的斜坡上行。她路过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路过双手不扶把手骑自行车飞速从坡上下滑的男孩子，路过路边红白相间的标示牌，路过夜间才开始营业的拉面店。她快步走着，终于抵达超市。在看到秋刀鱼的那一刻，她眼眸一亮。
　　优那提着秋刀鱼回家，偶然遇到了院子里散步回来的老大爷。老爷爷生活很悠闲，每天下午都会坐在树下摇着摇椅晒太阳，或者叫几个同样闲来无事的老大爷下几盘棋絮叨絮叨，天晚些了再去散散步。
　　老大爷看到优那，满脸笑容地和她打招呼。
　　“天气真好啊。”他笑着说。
　　“是啊，天气真好呢。”优那礼貌地回应。
　　“你怎么穿这么薄呀，小优那，可是会感冒的喔……诶？买了秋刀鱼回来啊，”老大爷说着，仔细看了看优那手中的鱼，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的鱼呢。这时候吃秋刀鱼最好啦。”
　　优那笑着应着。老大爷兴致很高的样子，见优那不讨厌，便拿了树下他放的两只小板凳，让优那坐下，自己坐了另一只，开始谈起话来。他说起他的老婆每到这时节怎么做秋刀鱼，秋刀鱼怎么做好吃又省力，要注意什么。就这样，老大爷热心地和优那说了好多，越说越开心，甚至说起了他曾经的故事。
　　“那个时候啊，我们也出海打鱼，就这种鱼都不好打到的，有次我们出海还遇到了大风浪，哎哟你都想象不到，那风浪……”老大爷讲了许久，看天色不早了，就笑着和优那告别，起身回家了。
　　不知道为什么，静静地听完老大爷那对现在的她来说还很漫长的一生，那么多具有岁月感的淘出来的故事，再加上老大爷那生动的语言和充满热情的眼睛，优那忽然有些触动了。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化了些。
　　优那回到家，将挑选好的完整的秋刀鱼放入水中清洗。
　　“嗯……刚才爷爷教的做法是怎样的来着？”优那仔细回忆着。她将秋刀鱼洗好，剖开，内脏取出来，小心地剔骨。每一步她都很认真，现在她眼前只有这么个小东西了。

　　犹豫了下，她将超市买来的豆罐打开，豆子装进去，决定煎炸。烹饪食物的整个过程让她的心平静下来，这是过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认真地好好地满足一次自己的欲望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她做饭只是为了维持自己不倒下而已。这也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具体的小小欲望。
　　优那将做好的香喷喷的秋刀鱼放到桌子上。
　　她望着这盘鱼，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来，夹起一块鱼鳃下面的软肉，放进嘴里，缓慢咀嚼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抓住了她的舌尖，瞬间就蔓延到口腔，到全身，使得她不禁身子剧烈一颤。
　　是秋刀鱼很好吃吗？还是她太久没有吃到秋刀鱼了？还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这样做饭给自己吃，第一次这样细心咀嚼和品尝食物，所以才显得滋味如此美妙？还是说，她是为了这个小小欲望的满足而感到发自心底的感动？
　　感动？是的，是感动。优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哭了出来。一直以来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的她，从来都没让自己哭出来过。而这一次哭，不是因为难过，不是因为绝望，而是感动。
　　她为吃到了秋刀鱼，而有了深深的感动。
　　她流着眼泪，一口一口地吃着秋刀鱼，感受它从舌尖进入咽喉，再滑进胃里。原来秋刀鱼是这么好吃的啊。
　　她忽然觉得幸福起来。幸福，这种情感终于回溯到她身边。
　　“明天再去买秋刀鱼吃吧。嗯，要配上清酒一起。说起来要喝清酒的话，去外面那个小公园比较好吧，那棵大树下坐着就很适合，这次可以带上工具去吃烤鱼。明天天气应该也很不错。要不要叫上谁呢？刚才那位爷爷好像也不错？”
　　有的时候，挽留一个人，拯救一个人的，真的只是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东西。
　　优那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吃完了秋刀鱼。她洗好餐具，走到窗前。
　　窗外放着几盆她种的海棠花。秋海棠，此刻红色和白色的花朵开得正艳。她俯下身来，仔细嗅了嗅，一股很淡很淡的清香钻入鼻腔。
　　“骗人的嘛，谁说海棠无香。”她轻轻地笑起来。之前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呢。
　　她转身去拿水壶，回来浇花。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照顾它们呢。
　　一阵风忽然吹进来，优那哆嗦了一下。
　　“好冷。”她禁不住嘀咕一句，低下头，看到自己穿着夏天的薄罗衣。
　　“该换衣服了呢。秋天到啦。”优那自言自语地说着，关了窗子，去房间找厚一点的衣服穿。
　　她的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
　　地表消失的河流，渗入了地下，成为弯曲绵长的地下河，一路悄无声息地奔流而去。
　　没有人会发现这样的河，可它流经的地面上，新的花正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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