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作者:七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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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练


      到了第二日他再起来,便把这一场伤心埋在了心底。他若无其事,在朝中提调挪移,不动声色地布置了一番。众臣见人事变动频繁,皆传新一年圣上要有大动作,朝中上下风气一凛,人人警醒,打叠起了万分的精神办差。

      眨眼间就出了正月。开春御驾赴籍田劝农后,枢密院结束了国库对账,就算是新税年开始。头年水患赈灾,天下粮仓空了三座,遭灾的州郡连种粮筹措都困难,眼瞅着云氏在湘邦掏的窟窿一时半会也补不上。此事不敢报,也不敢不报。枢密院众臣战兢,便由太卿出面,辗转找到了尚书台右丞云白临,私下里讲了这件事。

      云白临是云安平的长子,此时虽然身居高位,却已经好几年不理政事,只等着提携上小辈后就致仕回沅江接掌家族。家里欠粮的事他也知道,却没想到欠得不少,当即答应帮枢密院交代,回头就找父亲问了个究竟。

      云安平自辅都面圣后,还要准备两个孙女入宫,与长孙云行之入仕诸事,便留在了云白临的别院一直没回。听云白临问起欠粮,一点头道:“确有其事。”

      云白临急了,道:“欠年少缴点也就算了,怎么一年比一年差得多?这次赶上灾年邦里拿不出粮,饿死了十几万人!”

      云安平不动声色,淡淡道:“这里头自有道理。说白了不过是一头欠了一头补罢了。这粮从太后垂帘时就开始亏欠,实际是弥补当年云氏出资抚军的饷银。这笔钱没法从国库里正大光明的走,才从粮上找补。”

      云白临一听缘由,立即直起了身子,低声道:“父亲糊涂!当年太后要银子抚军,防的就是圣上。两宫关系父亲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还敢找补,不是给圣上填堵吗?”

      云安平微微一叹,道:“我本想趁皇帝根基不稳对云氏多有依仗,压两分商税。欠点粮,不过是投石问路。这次辅都一见,我就明白此路不通。人主羽翼不丰但峥嵘已露,云氏已经是俯首座下臣了。”

      云白临低声道:“是这个道理!自从当年五军倒将,逼六合大将军反戈支持圣上的时候,我就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朝里的掌权将军和咱们这几大世家看着威风,架子是虚的。圣上不声不响,拉拢了一大批军中将领和小姓,拿出来不起眼,根基可是扎到了最底下!他歪一歪,咱们就地动山摇站不稳!要我说,云氏应该避锋为先,在内尽快叫婉娘入主后宫,在外把行之扶起来,给小一辈把底子打好,从东宫入手,家族繁盛的日子在后头!”

      云安平点头称是,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觉得若是由云氏主动还清欠粮,就得提当年太后抚军之事,未免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便由云白临携枢密院上本,只说灾年欠粮,云氏会尽快调配。若是皇帝不追查,此事揭过就算,但来年银粮务必交齐。另一头尽快叫云行之入仕,最好在婉娘和柔娘入宫前就拿到实权,小辈们好互相有个照应。

      两人计议已定,云白临便一封奏折递进了御书房。他一带头,枢密院立刻跟进,将头年国库大帐递了上去。朝中各司随即响应,或报云氏出银赈灾后事,或提经略治水拨款等项,言下之意云氏和枢密院虽有错却也尽力弥补 ,马上治河也离不开,请天子不要再追究。朝中众臣都是世家出身,彼此间向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时间抱成了一块铁板,力保云氏平安。

      容胤一一批阅,波澜不惊没显出什么喜怒,将这一笔轻轻揭过,只批示了叫邦里和云氏今年的粮税不必上缴,直接补齐天下粮仓。他四下筹措,联系了几家富庶的家族,向他们借一点粮送到湘邦,先马马虎虎把春季种粮调拨糊弄过去。另一头又密令边疆诸将谨慎仔细,稍加退让,至少保住今年不要起战事。他一手明,一手暗,明着轻描淡写不追究,暗着却派了几个御前影卫和按察使到湘邦去,把当地的士绅门阀一一收拢,将百姓惨状官府狼狈等情黑纸白字地写出来,叫众乡民按手印指认。

      他没追究,众臣便道云氏圣眷仍隆。云氏父子也放下心来。等这一阵风波暂平,云白临就上本请奏,叫长子云行之入仕从军。这点小事本来无需容胤过问,但未来家主请他看一眼,也算是云氏的诚意。容胤就下旨令云白临把长子带进宫来亲自安排。

      这一日下了例朝,云行之就锦衣玉冠,肃容跟着父亲入了宫。他进得御书房,当即拢衣敛袖,拜倒行了大礼。容胤见他虽然沉稳雍容,一身家族里精心教养出来的矜贵端庄,却眉眼含春熟悉得很,认出来那日武馆里欺负雷大壮的公子哥儿。他不动声色,稍稍夸赞了几句,云白临便在一旁解释,说这孩子虽然聪慧,却生性内向不善言辞,也不大通人情世故,因此拖了这么久才出仕,请圣上稍加提携,给个历练的机会。

      容胤便御笔朱批,把云行之分往五军历练,还特地叫了泓来,令他跟着一起巡历,贴身作个保护。天子刀兵,从不妄动,能得蒙庇佑自然是莫大的恩典,也是皇帝对云氏的安抚。云行之连忙拜倒重又谢恩,恭恭敬敬的和泓一起躬身而退。他这是第一次进宫,也知道最近风向不好圣意不明,因此谨慎小心不敢失礼,入得御书房就拿眼角瞥着父亲的脚步走,等谢恩退出去的时候,又低垂眉目,只跟着身边这位御前影卫走。直到出了兰台宫才敢侧脸看一看身旁这位御前影卫,挑起了一边眉毛笑如暖阳,道:“请问这位小哥——”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看清了泓的脸,登时“哇”地大叫一声,跳起来道:“怎么是你!”

      泓早认出了他来,似笑非笑,轻声反问:“怎么不能是我?”

      云行之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日从武馆出来后,他们也曾议论,不知道包间里到底是谁这么大排场。后来猜测大概是无赫殿的掌殿带着众武者出来游玩,如此桀骜倒也不奇怪。哪曾想到是现役御前影卫?

      御前影卫都是跟着圣驾走的,云行之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回头指着兰台宫方向,一脸的绝望,看着泓说不出话来。

      泓很有些幸灾乐祸,微微笑了一笑。

      云行之顿时崩溃,哀叹了一声道:“完了。”

      他越想越心慌,转头拉着泓的衣袖,又无辜又可怜,道:“小哥救我。”

      泓说:“不救。你仗势欺人。”

      他说不救,那便是能救。云行之立即道歉,可怜兮兮的说:“我错了。你不知道我家里管得有多严,成天端着架子一丝错都不能犯,憋得我一肚子怨气。好不容易出了沅江,就胡乱玩闹了一番。回家父亲知道了,又是一顿臭骂,禁足到今天才放出来。以后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泓的神色,不见对方有什么怒容才稍稍放心。想到祖父千叮万嘱,叫他到了皇城谨言慎行,在圣上面前拿出当家人的持重来,结果自己一来就捅了个大漏子,不由发愁。想来想去只得先把眼前这位御前影卫拉拢住,时机合适的时候请他在圣上面前说点好话。他知道能够御前随侍的影卫都不是池中物,也不敢使什么手段利诱,当即掏出了百分百的真心,跟在泓身后又是道歉又是反省。

      他在沅江的时候,就是沾花惹草,长袖善舞的一流人物,此时剖心以待,揣摩着泓的心思搭话,没几下就和泓熟络起来。两人一起去了亲军都尉府上名,随即就入编分往正阳门巡察。泓心中对他虽然有保留,却也生不出讨厌,都尉府里他是熟悉的,便在一边给云行之提点了几句。

      云行之感激涕零,当即投其所好,回头就在武馆里包了个单间,隔天赶上泓沐休,盛情邀请一起去看雷大壮打擂。他不漏痕迹的体贴着泓的心意,句句点到红心又诚恳真挚,没两天泓就被他收买,晚上回暖宁殿的时候趴在容胤身上,老老实实说:“我觉得云行之挺好。”

      容胤哑然失笑,道:“一点小小手段,就把你收买了?”

      泓说:“我知道他刻意拉拢我。”

      容胤道:“叫你去,就是为了让云氏拉拢,你心里明白就好。云行之聪明伶俐,很多事我不方便出头,他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用他,别靠他。大方向把稳了,剩下的难得糊涂。”

      泓懵懵懂懂,问:“什么大方向?”

      容胤笑了,道:“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自己肯定是有想法的。要是不方便和我说,就找云行之错不了。他那个伶俐的神气,和他爹一个样。这不是搭把手就把你攀上了?眼光挺准。”

      他这是在给泓铺路,泓却一句都没听懂,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支起身子看着容胤,眨了半天眼睛。容胤忍不住又笑了,拿毯子兜头把他蒙上。泓便在毯子乱钻,过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就冒出头来,认真道:“没有不方便和陛下说的事情。臣既然执掌无赫殿外事,就只想尽心服侍陛下。”

      这是臣子效忠的标准答案,容胤不想听泓也说,就拽毯子又把他蒙上了,轻声道:“没有问你,不用特地和我说。”

      泓只得不吭声了。容胤便问:“都尉府把你们分到哪里去了?”

      泓闷闷的藏在毯子里也不出来,低声道:“九门。”

      容胤说:“皇城九门,是禁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都尉府轮防的重中之重,你跟着走一圈,将来心中有数,若是要调兵配防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泓很不高兴,却又说不出来,就闷声顶了一句,道:“臣管的是禁宫值卫,九门是都尉府李都护的职责。”

      容胤听出泓不开心,只得把他从毯子里扒出来贴了贴脸,柔声哄道:“身家性命的事情,我只信你。你里外都熟悉,我就踏实一些。”

      泓听了顿时兴高采烈,抓着容胤的手说:“好。”

      容胤见他这样好哄,忍不住又笑。

      到了第二日,泓高高兴兴的换了侍卫的服制,和云行之一起继续到九门巡历。两人和寻常侍卫一样,编入队中日日上值巡守,一开始是正阳,广德,同和三个禁宫外门,差事清闲,当差的众侍卫都是家里有些根底的世家子弟,闲来无事各种消遣都玩透了。云行之滑熟剔透,在沅江就是个浪子领袖,正嫌皇城气闷,这一下遇到了同道中人,当即如鱼得水,和众侍卫称兄道弟玩到了一起。他一头玩得八面玲珑,一头却不忘拉扯着泓,有他在中间打场搭桥,众人都觉得泓虽然拘谨安静了点,却实实在在是个靠得住的好兄弟。再加上泓是御前影卫出身,都尉府里说得上话,众人抱着各样的心思纷纷结交,眨眼间两人就融进了皇城世家子弟的圈子。

      三外门都熟悉后,两人又调到了护城的昭义,展勇,授诚三门上当值。这边就临着坊市了,白天晚上各有一番热闹。云行之虽然倜傥风流,却也是知分寸的,并不把敢往那烟花之地张罗,只是呼朋引伴,招呼大家一起去各类会馆喝茶赏艺。泓跟着大开眼界,见到好玩的去处就默记于心,痴想着什么时候能和陛下一起来。

      护城离着禁宫有些距离,他们巡守到最北边的授诚门后,泓回宫的时辰就越来越晚。这一日宫门下了钥他才赶回来,夜里寒风凛冽,他一进暖宁殿就被热气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见皇帝已经上了床,只留了盏灯等自己,就匆匆忙忙沐浴过,一掀被子钻进了容胤的被窝。

      他在外面冻过还没缓回来,带着满身的寒气往容胤身上一贴,冰得皇帝一激灵。泓知道自己鲁莽了,连忙往被子外面退,容胤就一手扣住了他腰间,翻身压上去说:“往哪里跑!”

      泓一边抓着毯子往两人身上盖,一边轻声说:“没有跑。”

      容胤笑了,在被窝里把泓上上下下抚摸过一遍,拿体温去暖他,问:“还没有跑?这么晚才回来,又冻得冰凉。”

      泓说:“今天调到授诚门了,离宫里远。”

      容胤一想果然不错,便道:“离得远,晚上就别再回来折腾了。我在外头给你挑个好宅子,不方便的时候就留宿那边。”

      宫中有规矩,在役御前影卫不能有私产,要没有差事,也不得在宫外留宿。泓忙道:“不用,在授诚门只呆几天而已。”

      容胤道:“再往下不是还得去福阳门吗?那边就远了。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用天天往宫里奔波。若是想宴请同僚,结交伙伴也方便。”

      他说做就做,当即就到外间叫宫人拿了皇室房产来,捡着好地段,挑了处精致的府邸划拨给泓,又令人连夜布置安排。泓很是惶恐,劝阻道:“不用这样麻烦,我留在箭楼值房里对付几天也是一样的。”

      容胤翻着内帑的帐册,正吩咐宫人如何给泓的私邸在内帑走帐,听见泓劝阻,就随口道:“不可以委屈。”

      泓登时红了脸,又窝心又羞赧,就默默回了里间床上,含着甜藏身进被子里。

      帝王亲口吩咐,宫中承办自然上心迅捷,几日间宅子就打理妥当可以住人。本来泓和云行之一个回宫一个回右丞府是一路的,这日调到福阳门后,泓便要回新宅,不能再和云行之一路走。云行之听说泓有了私宅,当即起哄说要广而告之,叫大家一起去暖屋。他这是给众世家子弟“奉仪”拉拢的机会,也是知道泓刚出宫囊中空虚,替他活活财源。泓却不懂这些,连忙拦下了,解释道:“不是新宅子,是宫里赐的,只是让我这几天落脚。”

      云行之见他有顾虑,知道御前影卫退宫前先置产传出去确实也不太好,当即不再多说,只吵着要和泓一块去见识。两人一起回了新府,既有仆人上来迎接,恭敬殷勤的引两人游视查看。这是套三进两出的大屋,前□□院枝叶叠重,小池生青,布置得极为幽静精致。进得主屋,里面家具摆件都和外景相衬,搭配得和谐典雅。这宅子在皇城里不算豪奢 ,可里面收拾得真心舒适,云行之一见倾心,当即耍赖不走,求泓收留。等主人家同意了,他就叫人回右丞府,把自己的家当全搬了过来,还带过来两个厨子和新鲜菜肉,即刻就开灶做起了家乡菜。

      泓看着好笑,也不拦他。等两人用过晚膳,云行之就挨个屋子视察,挑了个“第一好”的屋子住下。他占了好屋子不免心虚,就给泓挑了个“比第一好只差一点好”的屋子让泓睡。泓不懂这些,只觉得熄灯后窗外的枝叶摇曳,照得屋里地下全是影子。云行之说这屋子好,可是他觉得一点都不好,哪里都不对劲,不如暖宁殿睡着舒服。

      泓翻来覆去睡不着,枕衾冰凉,被子也难盖。陛下睡觉霸道,不是压着就是搂着,他曾经好久都睡不着,慢慢才习惯。想不到习惯了之后再回到从前,居然又睡不着了。云行之说屋子小暖和,大间光看着心里就冰凉,特地给他挑了个小睡房,可他还是觉得这屋子未免太宽阔萧条。暖宁殿的寝殿够大了,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无尽的温暖踏实。

      他一会儿算算日子什么时候能回宫,一会儿想想陛下在干什么,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几日须臾即过。云行之在泓这里待熟了,私下里便问他,要不要作个东道,把相熟的几位世家子弟都叫来聚一聚。这几位都是簪缨门第的少爷,平日里家里管得极严,不敢轻易在会馆酒楼这种地方露面。想出来玩一玩,却没个落脚处。如今泓这里幽静安全,又不起眼,倒是个绝佳的好地方。

      这里是陛下亲赐的宅子,泓不想让人来扰了清净,张口就想拒绝。微一皱眉云行之就看出来了,不由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他知道泓是武者,在人情往来上想得少,可是一窍不通带起来也真费劲。这回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家里已经给找了去处,万事齐备。我舍近求远想在这里张罗,不过是搭个顺水人情。小哥你路子长,想在皇城深水里趟,就得借风借势,顺水行船。世家里都是这样,子弟们高门深院,埋头苦读十几年,论品入仕前却突然全都变成纨绔,到处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看着不像样,其实求的是互相搭上关系,作个往来。将来入仕后上上下下才能说得上话。我初来乍到,皇城里没有自己的人脉,想要下水捞鱼,就得先退而结网。这叫人情水,浪打浪,人多浪才高,才能把船推起来。逆风行船不怕,逆水就不好了。”

      泓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云行之四处结交游乐,还要带上自己的一片好意,连忙起身向云行之道谢。云行之这辈子第一回被人逼着把话说这么透,却又不好抱怨,只得满怀郁闷,只是挥挥手。

      当日陛下赐宅时,也曾说过为了他交游方便。泓才知道皇帝早替他想到前头去了。两人即刻就张罗起来,邀请众位世家公子来家里推牌打陆。云行之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一时间八面玲珑,敷衍得众子弟尽欢方散。宴会连续又张罗了几次,泓府上便日日宾客盈门。这时候就显出泓御前影卫出身的好处来,论朝中政局,他日日随侍圣上,自然比谁都清楚。论战事边防,他也能说出一二。他又是武者出身,府里自然安全无忧。众人见他眼光好人又可靠,虽然不是大家子弟,却也乐于结交。

      这样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云行之和泓就在皇城世家中打开了局面,还和几位公子结下了通家之谊。御前影卫退宫前,虽然也有世家招揽,却从未有人能像泓这样轻而易举就融进了众子弟交游圈子。大家背后讨论,猜测泓退宫后是要留朝从政,只是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竟然攀上了云氏大公子,借云氏之力,未入仕就先打了个开门红。

      一转眼两个人职责已毕,又要调往巡武门和扬威门。这一天把差事交了后,泓见天色还早,心中一动便想回宫去看望陛下。他也没和云行之打招呼,自己一溜烟赶回宫,匆忙换过衣服就去了御书房。御书房外头当值的御前影卫都是熟人,见了他连忙拦下,呲牙咧嘴,比划了个刀砍脖子的手势。

      这是影卫间流传的暗号,意思是龙颜大怒,大家小心伺候,能拦的就全拦下,不要放人去招惹皇帝。

      泓见了忙问:“怎么回事?”

      那位御前影卫说:“经略督事捅了个大篓子,圣上心里不痛快,正核查呢。”

      泓就往御书房里头看过去,果然见大殿外间候着十几个臣子,人人战兢,等着皇帝召见。他微一皱眉,低声问:“连枢密院都牵扯进来了?”

      那位影卫一点头,神色难看,道:“怕是要撸掉一批人。”

      泓踟躇了一会儿,道:“我先等等。”

      那位影卫知道泓最近接了外差,就低声道:“要没什么要紧事,改天再来吧。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刚才见着了陛下,脸色不太好。”

      他们这些常常随侍的御前影卫,早把容胤的脾气摸得清楚,陛下若是脸色不好,心中必定已经大怒。泓也有些畏惧,不敢在这个时候撞上去。他绕到大殿的窗子下头,远远的看了一眼,见着了陛下的半个侧脸,就悄悄的走了。

      他不知道容胤这个时候也在想他。

      经略督事递交的治河方略出了错,枢密院照着拨款,一笔银流过去,那头却无人接收。仓促间银子入了府库,却被当地郡守当做购种银转头就拨给了底下粮商。两河督道等不来银子知道出了差错,却不上本,而是一封私函发给了枢密院。两院太卿见出了事,就联手企图瞒天过海,动用了经略督事的私库弥补。本来等粮道拨了银,直接缴回私库这账就算平了,前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差,偏偏容胤要拿经略督事的私库给莞州补桑,抓了个正着。银流还是小事,容胤气的是底下臣子抱成一团,出事不想解决只想着怎么瞒他,真正是其心可诛。

      他越想越怒,一生气就开始想泓。想着泓要是在这里,他就可以把人抓过来揉搓一番,不用自己生闷气。转头又想到泓也不能成天守在这里,将来放出去了,说不定几年功夫就和这些臣子搅和到一起,为着权势利益骗他,到时候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他想得闹心,就把桌子上的章本哗啦啦一翻,弄出了点声响,把底下跪着谢罪的太卿吓得一哆嗦。这位太卿主掌经略督事,两个儿子任着经略侍郎,一个女儿嫁出去和枢密院太卿结了亲家,在朝中根基稳固,办事也得力。容胤没法动他,就大发雷霆,责令尚书台把这事查个清楚,好好吓唬了他一顿才放人。

      帝王震怒,顿时满朝自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马,把经略督事翻了个底朝天,没几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写了个长长的奏折呈了上来。容胤草草一翻,原来是一个知事办差不力,稀里糊涂的报错了卷宗,上头侍郎也没详查。等知道出事后,这位知事又四处贿赂求告,上下活动,托人求情。两位太卿抹不过面子,心一软就犯下了这等糊涂事。奏折到最后,等看了那主犯知事的名字,容胤心中不由轻轻一叹。

      是陆德海。

      他知道陆德海在朝中必然诸多艰难,但见他才气能力俱佳,就想着推出去试试。可惜这么快就顶不住了。

      世人皆以品论人,陆德海没有品级家世,平日里办差必然诸多掣肘,难免出错。有错就有把柄,等到了要人顶缸的时候,别人都有根基,就他无权无势,自然一面倒的都指证他,叫他有苦也说不出。

      眼下这个情况,连自己都保不住他。

      科举推行五六年,选上来百十人,大部分配到了地方,做些主薄,吏员这样的小官,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直接影响到世家大族的权力利益,引起反弹。他想着潜移默化试试看,也挑了几个看着不错的留在皇城,给了些不起眼的官职。只是这些人至此籍籍无名,就一个陆德海,走到了他眼前。

      还是操之过急了。

      撬动体制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拿出水滴石穿的功夫,一点一点的去磨。贸然派几个马前卒过去,除了损兵折将,没什么好处。

      他虽用人,却也护人,不会让他的卒子孤身过河。先把人保住,退一步将来又是海阔天空。

      容胤转念间计议已定,便把众犯错臣子叫进来厉声斥责。主犯陆德海即刻被褫夺了衣冠,念在赈灾有功,遣返原籍陌陵治水。枢密院从上到下都被狠狠整治,连太卿都被摘了封号。经略督事有错在先,本应狠狠责罚,他却轻轻放过,只象征性的罚了太卿俸禄。

      两院沆瀣一气,他冷眼旁观,早就心中有数。枢密院的太卿是个思虑多的,这次趁机整治,故意不平,为的是叫他们生出罅隙,松一松这块铁板。这还不算完,他把脸一翻,又换了副推心置腹的面孔,大讲治水何等重要,叫两院另辟吏员合作,成立专部负责治水诸事。他给这个新部门很大权柄,叫两位太卿回去商量下,谁家出个人来掌管。

      大饼一扔,两家皆抢。他又埋了个疑心的种子,将来枢密院和经略督事再像这样心无芥蒂抱成一团就难了。

      他整治完两院叫人退下,陆德海随即就进来谢恩磕头。容胤见他一脸的灰败嗒然若丧,全然没有过去的精气神,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便难得的宽慰了一句,道:“朝中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家乡出力吧。”

      陆德海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趴地上连连磕头。

      他入了朝才知道干点事情有多难。经略督事里看着风平浪静,趟进去全是坑。他满腔热忱想好好做事,果然就有一大堆事情都堆到手边。样样事关紧要,错一点就是重责。那些轻松又有好处的事情,他一搭手就有人来抢,还笑眯眯的说是分担责任,不劳他费心。他什么都不懂向人请教,人家讲解起来头头是道全是花架子,里头一点实质东西都不让他碰。问得多了,众人就说他愚钝蠢笨。

      一开始出去筵宴他还积极参加,可是席间聊的全是风花雪月,分茶斗酒的风流韵事,他心里嫌弃这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涩,便婉辞不去。后来发现身边人人熟络,全是酒席上结交才明白,这喝酒风流只是面子,真正的里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在经略督事里孤立无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说不清。

      上一次他在御书房里面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短短几个月时光再拜见,却已是办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觉得自己颇得圣眷,戴罪面圣还心存侥幸,想着能有一番陈情。哪曾想圣上雷霆大发,直接就褫夺了官位,连两位太卿都严加训诫。他两股战战,听着圣上终于有了一句温言,登时满腹的心酸,一个头磕下去,泣声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见他还想不明白,就点拨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说得陆德海自惭形秽,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听得圣上令退,就磕了个头 ,躬身退了出去。这是圣旨褫夺官职,须得立办,一出御书房他就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里衣出宫。若这样狼狈离开,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热闹,亏得有位三等参政是旧识,帮他叫了顶小轿遮掩,悄无声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气派,当时新入朝为了拿出场面来,家丁仆役请了无数,里头家当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仓促间只得请了中人来贱价处理,几日内就卖了个干净。等最后一笔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突然有了一丝释然。

      这么大的家产,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凭他俸禄养活。再加上往日和同僚应酬开销,磨得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现下倒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换了张轻飘飘银票回乡做富家翁。

      他想起圣上说他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不冤枉,真的不冤枉。人家都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后头顶着,自己赤手空拳,只得一瓢之饮,凭什么妄想鲸吞山河?

      几日之内,诸事皆讫,陆德海便叫了车马,一个人离开了皇城。

      他家里拮据,来的时候仅带了两套行李。如今黯然离开,依然也只是两套行李随身。

      他出了皇城,听着车马辚辚,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回望那巍峨辉煌的帝国都城。

      他把梦想,把雄心,把毕生热望,全燃烧在了这里。

      却只得满胸余烬,黯然回乡。

      当年科举他一举登第,钦赐皇城留用,何等恩宠,何等荣耀。乡里争相走告,都说这是泥鳅钻了金銮殿,寒门里要出贵子。自那以后,全郡里的庶民百姓人人振奋,都立志要和他一样走科举的路子。

      这路子看起来锦绣光彩,走起来何等艰难。生来寒门,世世无翻身之日。他铩羽而归,徒费心力,最后,不过落得个蝇头小吏。

      陆德海无声的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子不忍再看。

      他这一路舟马奔波,不过十几天功夫就进了漓江水域。头年水患惨烈,虽有朝廷赈济,民间仍免不了卖儿鬻女,饿殍遍地。那大河漫流,淹了多少良田美地,毁了多少美满家庭。陆德海一路嗟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经不是官了,身上总得留点银钱顾老,回乡还得安置父母,救济一大票亲戚。因此虽然兜有千银,手上却不敢散财救济。何况钱财总有尽时,穷人却是无数。救是救不完的,要去根,就得先治河。

      他亲眼见了灾后惨状,才切身体会到治河之重。也明白了圣上为什么要对漓江三大世家做出那么大的迁就让步,来换取一个入境治河的权利。他在皇城趟过一回水,知道圣上何等雄才伟略,抚临万民,也知道朝里何等疲沓臃肿,一心向利。他一路走,也见着那世家门阀的贵人金马雕鞍,招摇而过,他们白占着滔天权势,却没人想着为国为民,出点力气。

      他终于回到了家乡。

      陆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江对岸他满目苍夷的家乡。一场大水过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旷野。沿江的热闹集市不再,只见残垣废瓦,堆积水边。那滚滚江涛一年一漫流,把记忆中的繁华扫荡干净。他孤孤单单行到渡口,踏上了过江的一叶飞舟。浪涛中他竟然晕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场,吐得涕泗横流。

      他吐过,拿帕子就江水洗了头脸。天道朗朗,风清日明。他心情平静,重新整理了衣装。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扎根的土壤。纵使只是一钧之器,他也要用此身尽容江河,为家乡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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