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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民国七年,接近年末,单薄的秋衣已破不开萧瑟寒风。
灰扑扑的街道上散落着点点行色匆匆的背影。
还不到黄昏时分,冷清已冒出由头。
阿亮牵着两姐妹,眼睛瞪得突起,血丝分明,连眼角也发亮。
“小草,小灯,你们……想好了吗?”
小草只顾着数脚下的石阶,轻晃了一下阿亮的手。小灯则咯咯笑起来:“当然了亮哥,会有新衣服穿呢!”十五六岁少女特有的轻快被大风吹散开去,引得街尽头的一位女人缓缓侧头,远远只能瞧见女人纤长如黑蝴蝶般的睫毛和抿紧的艳色薄唇,嘴角的梨涡盛着似有若无的嘲讽。女人裹了裹厚重的皮草,扬着她天鹅似的脖子上了车。
阿亮只觉得那袭水红色旗袍生生侵入自己的视线,热烈和不顾一切,好像有什么要从这娇小的身躯中破土而出,明明她的姿态尽显高傲冷漠。
又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夫人啊。
随着车门关上,阿亮收回目光,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似是吃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嘴唇蠕动着,终究没吐出什么来。
冬天的夜晚黑得抹不开。
小城最大酒楼的包厢里推杯换盏,一如往常的热闹。
老赖头是专门拉中国人入司令部的中间人,这个包厢就是他的“办公场所”,每隔几天就有几个年轻人进出,但最后成不成还得看他们的“贡品”。
还有些青涩稚嫩的瘦削少年端着一副奸佞谄媚的丑恶嘴脸,竟然很是娴熟。他弯下本该挺拔的脊背,附耳在一个日本鬼子的边上,笑得低俗:“大人,您瞧我这次特意给您寻来的好货色,还满意不?”说着侧了侧身,露出两个鲜活的少女,通体粉色的高衩旗袍把她们包裹成清晨带露的初开野花。
吃饱喝足的日本人摆出一脸正气,瞥阿亮一眼,向老赖头点点头,酒杯一撂,猴急地扯过两人要走。
“亮哥?”
眨巴着大眼的小草怯怯回头,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迷茫和希冀。
那日本人不知骂了句什么,用力拽着小草。
阿亮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只是扯开嘴角:“这就是亮哥和你们俩说的大老板啊,跟着他,你和小灯以后就能吃好穿好了!还不乖乖跟去!”
小草抿了抿嘴,也不知道自己停下来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是害怕,胆怯,还是,不舍呢……
短暂的沉默。
热闹的宴席也掩盖不了这方地界的安静。阿亮觉得这沉默让他窒息。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力气在渐渐流失,视线开始模糊,就快站立不稳。
“那亮哥,我们就先走啦!”
小灯的声音就像迷途中的清澈梵音,直击阿亮的心脏。她像平日一样轻轻地揽过小草,明亮的月牙眼锁住阿亮,眼中的眷恋沉淀,微笑着率先踏出包厢。阿亮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身上粘腻腻的,像刚从河里爬出来一样。
“大人,小的送您出去。”
日本人轻蔑地从鼻腔中挤出个“嗯”,拽着小草、小灯大步走开去。
少女的脚步踉跄却坚定。
破旧的青石板房。
两张床,一张桌,一个灶台,几口破碗,便是全部家当。
嗯?他怎么就回家来了?他不是在陪那日本军官吗?啊,他还带上了小草和小灯,这俩小丫头打扮起来可真好看呢!还有些像妈妈年轻的样子。
阿亮轻笑着,将枕头下一张压得平整的信纸捏在手中,鞋也不脱地钻进破棉被里,缩成一团。这天可真够冷的,他已经饿坏了,还是赶紧睡一觉吧……
夜已深,空气里似乎混杂着淡淡的硝烟味道,丝丝恐惧带着绝望的气息滑进温热的躯体,直达最柔软的灵魂。阿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紧紧扼住,机械般张合,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唯有十指在不停收紧。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信纸上工整的“同学们”、“干大事”、“北京”几个字眼。
第二天一早,阿亮懊恼地拍了拍自己唯一的一套体面衣裳,散散酸臭的酒气,跟着老赖头一起踏进了平时只能张望几眼的司令部。
“我看你小子也是个机灵的,要是好好干,我们少佐大大的有赏!”
明明是个中国人,怎么说起话来和日本鬼子一样难懂呢?阿亮想着,脸上露出腼腆却让人莫名信任的灿烂笑容。
走进铺满大理石的主楼,阿亮有些束手束脚。开玩笑,这一块大理石得值好多件衣服,好多袋大米的。
蓦地,一股淡得难以细嗅的冷香却气势汹汹地袭来,阿亮和那老赖头扯了几句,忍不住抬头张望,楼梯上一抹水红再次抓住他的视线。这个季节,清晨的阳光不怎么暖,但格外的亮,透过高高大厅的玻璃打在那女人身上,锦缎旗袍几欲燃烧发光。水红色的身影踩着精致的小高跟,一步一步,倒像是走在朝圣的路上。
老赖头见他这神情,嘿嘿笑了几声,凑到他耳边来:“年轻人,你可千万别以为自己昨天送了两个漂亮女娃娃就可以节节高升了!
“看到那妖精了吧?十六岁进的司令部,五年,从宠物变成正房夫人,不管少佐玩过多少女人,最宠的都是她。
“她还有个痴呆弟弟,少佐拿他当亲儿子养呐,还给他请医生治病。
“现在谁敢不尊她一声少佐夫人?
“那女人真的是好手段,你个二愣子可别招惹她,她心情不好随意打杀的人一只手可数不过来!”
阿亮呆站着随口应和几句,视线不转。而那女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敏锐地转过脸来。
不过一瞬间的事,阿亮却看得焦急。女人完美如天女的脸一寸寸展现,勾人的桃花眼暴露在阳光下,一层一层的迷雾盘踞在黑洞般的瞳孔旁,没有一丝波动。
阿亮忖着,这样冷漠的女人,竟然会爱上那个日本老头?
“喂喂喂,那女人看过来了!快走快走!”
老赖头急忙拽走还傻着的阿亮。
女人的梨涡若隐若现,习以为常地转回身去,任由水红色灼热整个肃穆的大厅。
阿亮被分到了巡逻队,每天得拿着一杆带长刺刀却没子弹的三八式跟在小队长的屁股后面装腔作势。一天下来,那种大摇大摆的姿态已学了个十成十。
说是巡逻,其实就是搜刮民脂民膏,在附近的小镇里扫荡。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这群强盗都要摸上一把,偶尔见到几个有点姿色的姑娘妇人,还会上前动手动脚,调戏几句,要么就拉去“孝敬”长官。
“轰隆隆——”雨点砸在地上,带着一定要把地面砸出几个坑来的气势。
阿亮冲出司令部,心里埋怨着这反常的鬼天气。不过混上了小队长,以后汇报工作就可以经常接触到司令部的少佐村正,计划正在顺利进行。
跑过的青石板小巷深处,静静地蜷缩着两个冰冷的小人儿,衣服已脏旧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和款式,睡得香甜。
民国八年,六月份。
天气回暖。
太阳还没探出头来。
阿亮把揉得皱巴巴的旧信纸塞进破棉被的夹层里,抖开新的一张。少年浓黑的眉毛上扬:“小时候和我一起滚泥地穿开裆裤的小胖子竟然能去参加了什么新潮社……那么愣的人,不是被唬了吧……还罢课……呼!虽然不是大学生,我也要好好干啊!”
摆正桌椅,叠好被子,阿亮觉得他们仨的家从没这么亮堂过。满意地理理自己再一次穿上的新衣裳,阿亮笑着锁上门出发了。
人开心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快。
傍晚。
“阿亮!轮到你进去汇报了!”
“诶!来了来了!”
阿亮微笑着打开办公室的红木门,每一块肌肉都在兴奋地颤抖。今天他也一定能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标。到时候他就有底气去见小草和小灯了。这么久不见,他想这俩小淘气快想疯了。
村正没抬头,匆忙地翻阅着手中的各种文件,也没搭理他。
阿亮笑了笑:“少佐大人,近日各方的动作都很大,我这有个关于北大那些学生的消息,您看……”
村正停下手中的动作,微抬起头来,眼神警惕凶狠:“说。”
阿亮一副小人得志的市井样,神神秘秘地挤到办公桌后的村正边上,看到茶盏时,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是这样的,小的今天早上……”
阿亮的声音压得很低,村正一时间也只能侧耳去听。
一柄白刃闪着寒光掠过茶盏,“啪”的一声,刚好盖住了村正的痛呼声。虽然这个角度挥刀被茶盏妨碍到了,但刀子还是精准有力地插进了村正的心脏。
血……滚烫的血,喷溅在阿亮的手上,滋滋作响,像漏气的红色气球,又像他曾给小灯小草买过的夏日汽水。
村正瞪大眼睛,眼角几乎要裂开一条缝来,平日进出总带着一群护卫队,威风凛凛无法靠近的日本少佐,终于“咿咿呀呀”地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心跳得好快。
阿亮终于体会到了以前大家一起读书时学的成语“心如擂鼓”是什么奇妙的感觉。他的脸色狰狞,刀子“哧”地一下拔出来,肮脏的血液喷射起几米高。听到门开的一刹那,他自己都惊叹他居然还能冷静地拔出村正的配枪对准门□□击。
“砰!”一声闷哼,女人后退几步,扒着门框才没有倒在地上。
“是你?!”阿亮后退几步,脑子里分析着各种可能,揣测着女人的身份和来意,不敢轻举妄动。
受伤的女人依然淡漠,梨涡中满是嘲讽。阿亮终于听到半年来与他错肩无数次的女人的声音:“烂心烂肺的蠢货,还不跑!”声音很轻,却震得阿亮一抖。该死!他忘了桌子下有个警报按钮!村正那混蛋刚才一定得逞了!
阿亮猛地看向那女人。左肩的血花在她的水红旗袍上恣意绽放,此刻的她散发着一种震颤灵魂的美丽。其实是个很容易看透,很单纯的女人啊。
女人不耐烦地撑了一下门板,借力走过来,拿掉阿亮手中的配枪,抽出自己腰侧的仿制勃朗宁递过去。这是……阿亮接下还带着体温的手枪,捏紧。
“那你怎么办?!”
女人根本懒得理他,艰难地挥手赶他走。
阿亮的眼神坚定,向窗户走去,那是他原本计划好的路线,他还有事要做。
“喂!”
“怎么?一切与你无关,你现在要反悔还来得及。”
女人毫无征兆地笑起来,脸上的明艳让阿亮兴奋缺氧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我叫乔木。”
“叫我阿亮吧。”
当孤儿那么久,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1919年6月份的小城,发生了很多事情。
司令部无缘无故地发生了一场爆炸,少佐和他的夫人以及主楼的大部分鬼子死无全尸,至今原因不明。
一条逐渐散发着腐肉臭味的诡异小巷里响起了哭声和枪声,暗红色的血渍蔓延到巷子口,一时间人心惶惶。
城郊出现了个小傻子,长得倒是白白嫩嫩,整天拖着一个大皮箱要找姐姐。几个地痞流氓看他穿得好,本想抢些值钱物件,却没成想,箱子里只是清一色的水红色旗袍。而且那傻子一碰见人就要和他们讲自己的姐姐,有时候也自言自语,怪渗人的。
“我姐姐是世界上最最漂亮、最最温柔的人。
“我姐姐只对我笑,她笑起来可好看了,眼睛弯弯的。
“我姐姐最近老是提起一个傻愣子,说他一脸正直,怎么还有胆子到狼窝里来。但是姐姐说他对自家妹妹不好!我不喜欢他。
“我姐姐还说,她想有人能记住自己。我又不是傻的,我能记住啊……”
黄昏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一位先生腋下夹着书,一只手拼命扇着风,像是从城里往家赶,嘴上还嘀咕着:“又是一个难熬的夏天啊……咦?这是哪家的孩子……”先生过去揉了揉那孩子不知几天没洗的脏头发,心疼道,“看看这脸都晒伤了,怎么不去树荫下待着呢!跟先生回家洗澡好不好?”孩子呆呆的,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
夕阳下,两人的背影被拉长。
“孩子,告诉先生,你有名字吗?”
“乔安就叫乔安啊。”
“那你的家人一定是希望你一生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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