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玉三娘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无法将缝隙再维持下去，而她等了七万年的时机也终于到了。

　　阿珩知道要离开了。

　　天光有些浑浊不明，只要抬头便依稀可以看到上界湛蓝的碧落，流转的白云，还有纤柔的花朵在风中轻扬的姿态，她几乎能闻见鲜花的香气。

　　屋中的水漏已经过了好几个轮回了，阿珩只呆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珑儿，看着他喝水，走路的模样，有时眼里会跑出几丝水雾，阿珩只好慌忙擦掉。

　　三娘的声音在耳畔轻响：阿珩，时机快到了，你做好准备。

　　阿珩有些失神，下次她和珑儿真的还能再见吗？

　　馒头坐在阿珩脚边，一双大眼瞅着闭目养神的小白，神情郁郁。

　　愈是瞒着珑儿，阿珩愈是心惊，几次三番嘴巴都差点控制不住，玉前辈要她直到离开都不能和珑儿吐露一个字，珑儿若是知道他娘亲为了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只怕会痛苦一生。

　　“阿珩，你今天怎么了，往日你很喜欢说话的，”珑儿放下手中正在叠着的衣裳看着阿珩微笑，“你突然变得这么安静我有些不习惯。”

　　阿珩使劲拍拍紧绷的脸，舒了口气走到珑儿身边，握住他的手故作轻松道：“珑儿，我看到外面有极光，我们一起去看吧。”

　　珑儿微愣，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片刻道：“好。”

　　玉三娘驻守的雪山是瑶光岚境最高的山，她催动神力的时候便能绽开七彩斑斓的极光，银白天光之下，衬着晶莹的雪花，那七彩的光华折射出璀璨的梦幻，有时候甚至会绚烂到晃入眼底，生出夺人心魄的感动。

　　阿珩不知道光是看着美景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极光很美。”阿珩轻轻一叹。

　　珑儿握着阿珩的左手微微一紧，他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娘就是在极光之下，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是有那么多颜色的，可以那么美，那么炫丽。我曾经以为这个世上最鲜明的颜色是蓝色。”

　　“蓝色？”阿珩疑惑了。

　　珑儿莞尔：“小白的眼睛啊，我出生以来看到的第一种颜色不是雪的白而是晶莹的蓝色，因为自我出生那日开始照顾我的都是小白。”

　　阿珩转身看了看站在不远处，趴在馒头背上攒成一颗球的小白，很难想象这只四脚朝地的小猫是怎么照顾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的。

　　似乎知道阿珩的疑惑，珑儿笑道：“小白的仙术很厉害，小时候娘在雪山驻守，小白就会化作人形照顾我，直到我长大生活能自理的时候。”

　　阿珩更加惊讶的看着小白，这真的是猫不可貌相啊！

　　小白竟炼到可以幻化的地步了。

　　听着他俩讲话，小白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珑儿，你小时候是看得见的对吗？”阿珩还是忍不住问了。

　　“嗯，”漫长的沉默后珑儿终于开口了，“六岁以前我是能看见的，屋子里的书其实都是我的，我知道很多东西只是没有亲眼见过，虽然那之前我能看到的颜色不多，可是至少是看得到的。”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差不多都忘了，就连娘的长相我都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娘的发上有一支白色的簪子。”

　　珑儿没有说下去，云淡风轻的声音夹杂一丝绝望的酸楚。

　　对自己的母亲，珑儿不是没有恨，她的母亲亲手封印了他的眼让他陷入更黑暗的绝望之中，但他能怎么恨，这个世界他只有娘一个亲人，他如何能恨？

　　可阿珩知道珑儿失明的背后隐藏着三娘莫大的心痛，她用生命为珑儿的未来做了赌注，这个赌注太大，她怎能让珑儿看到她吐在雪地上的鲜血？

　　“我瞎了之后就没有离开这里的念头了。”珑儿喟叹了一声仰首看着远处苍茫的雪山山脉，凌凌的飞雪在他身上积起了一层冰冷。

　　不知道是身子冷还是心冷，阿珩悄悄握紧了珑儿的手，珑儿微微侧身将她搂住。

　　阿珩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听见他说：“数万年的黑暗里我几乎忘了六岁以前的回忆，我几乎不记得曾经有幸见到的颜色，但你出现了，你让我记起了那些颜色，记得那七彩斑斓的极光。”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低低道：“阿珩，谢谢你。”

　　阿珩哽咽了一声悄悄抹去眼角的泪，道：“珑儿，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她从手腕上取下从小戴着的五彩绳结。

　　她将它戴在了珑儿的手腕上，告诉她：“这是一根五彩绳结，是师父从凡间带给我的，凡人都用它来保佑小孩子吉星高照，福寿安康。我今天把它送给你，你不许摘下来呀。”

　　珑儿欣喜道：“这个绳结是什么颜色的？”

　　“好多种颜色呢，有红色、黄色、绿色......特别好看。”

　　说到这里阿珩已忍不住喉间的哭腔，只好死死咬着唇，生怕自己抽泣出声，耳畔传来三娘急促的声音：“阿珩，时间不多了！”

　　阿珩捂住眼，感觉眼泪哗然透过指缝落在了雪地里。

　　她听见珑儿莞尔笑道：“阿珩，谢谢，我永远都不会把它摘下来。”

　　“你喜欢就好。”她勉强自己微笑。

　　她背过身不敢再看珑儿一眼。

　　珑儿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欢快道：“阿珩，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松开了她的手。

　　阿珩慌忙想拉住他，指尖却与他的衣袖擦过，她眼睁睁看着珑儿飞快地往小屋方向跑去，白衣与飘雪融合，渐渐的她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她想叫住他但声音哽在喉咙里，风雪在她耳边呼啸，视线模糊了起来，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阵一阵地绞痛，然后无数滚烫的泪淌过脸颊。

　　阿珩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玉三娘走过来，将温暖的手搭在阿珩耸动的肩上：“阿珩，时间到了。”

　　阿珩脑海中一片混乱。

　　“馒头，馒头还在小屋里，我去找……”阿珩话没有说完便看到馒头正乖乖蹲坐在她面前，沉默着用那双大眼瞅着她。

　　“我的汤罐子，汤罐子还在小屋里，我还没有拿。”阿珩胡乱说着转身想向小屋奔去。

　　三娘拽住她的手，她的手坚定有力：“阿珩，汤罐子在这里。”

　　怀里被塞进来一个温暖的瓷罐子，阿珩茫然地捧着。

　　再也找不到借口，阿珩崩溃地扑进玉三娘怀中：“我还没来得及和他道别，我舍不得珑儿，我舍不得他，舍不得……”

　　三娘颤抖的手拍着阿珩的背，哽咽道：“阿珩，你是我的希望，是珑儿的希望，你必须走，等到你成年那天，姻缘印记就能起效，珑儿就能出去了，到时候你们就能再见了。”

　　“我今年十三岁，还有两年我就成年了。”阿珩抹去眼泪看着三娘温柔的目光。

　　三娘点点头：“两年，就两年，两年后珑儿就能借助你的力量出去了，阿珩，请你等他，等他两年。”

　　身边的雪山出现了剧烈的晃动，薄纱似的天空“咔啦咔啦”地仿佛正在被撕裂，脚下几乎站不稳，阿珩拼命点头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恐慌的念头：“可是，这里的时间和碧落三山的时间……”

　　“我用半生咒将瑶光岚境的时间和外界相连，你的两年和珑儿的两年是一样的，”三娘替阿珩抹去泪，手挽出一朵雪莲花状的光晕将阿珩与馒头都包了进去，她拔下发上的白玉簪交到阿珩手中嘱咐，“阿珩，还有一件事拜托你，倘若你有机会碰见一个有着同样簪子的人，请你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玉三娘不悔！”【1】

　　阿珩将簪子收进手心郑重点头。

　　三娘缓缓飞身而起，仙气在周身飞舞，手指在身前作兰花状，风雪呼啸漫过眼前。

　　阿珩只听得三娘念了几句古老的咒语，一抹血色在她眉心凝结出一点朱砂，朱砂刹那迸裂，万千道璀璨光华绽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将阿珩与馒头托了起来，低柔清亮的吟唱回荡在整个瑶光岚境之中，周身轻软的白雪几乎在须臾间变得狂暴了起来。

　　身在玉三娘设下的雪莲花法界中的阿珩也被震得几乎站不稳，馒头整个儿的在法界中打滚。

　　阿珩心头一慌青芒突然现身散发出平和的绿光将整个法界塞满，法界这才稍稍稳定了下来，馒头惊慌失措地用爪子抱着阿珩的脚不敢动一下。

　　突然它呜了一声，阿珩瞧见小白走到雪莲花外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们。

　　小白似乎没有受结界外暴雪的一丝影响，它脚步轻快地走到他们面前，隔着薄薄的法界伸出软软的爪子，圆圆的猫脸很严肃。

　　馒头不顾晃悠着的雪莲花，脚步不稳地走到法界边缘，伸出一只爪子拍拍对面那只猫爪，呜了一声。

　　阿珩也小心的爬过去，伸手拍拍小白的爪子，大声道：“小白，好好照顾玉前辈和珑儿。”

　　小白似乎是点了点头，他转身跳进了雪中，眨眼便不见了。

　　一缕明亮的光芒从阿珩头顶散下，阿珩仰首看到灰雾凝成的苍穹上，自碧落而来的阳光如一枚细小的金针哗然刺开天幕，半面苍穹如同破碎的镜子开始四分五裂，一时间云开雾散，一条细小的裂缝乍然出现，阳光从中如麦芒一点一点渗透进来将白雪大地染上一片金泽。

　　玉三娘朝阿珩缓步而来，她是雪之女神，不论狂风还是暴雪都无法靠近她分毫，她的长发此刻正纹丝不动地披散在她身后，白衣如静止的蝴蝶。

　　三娘手起一道玄光朗声吟诵：“吾执半生之咒，赎前世之罪，若赐吾一世生机，愿应永生永世之劫！”

　　清朗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冰凌铿锵折入地下，阳光愈盛照在阿珩身上几乎可以感觉到一丝温暖。

　　“砰”的一声，瑶光的天空在暖阳中缓缓消融，三娘望着头顶绚烂多彩的世界，眼底有着一丝欣羡与向往。

　　下一瞬她毅然闭上眼睛，双手一合，大喝道：“起！”

　　雪莲花剧烈晃动了起来。

　　阿珩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在缓缓上浮，青芒将披泽绵延的祥瑞仙气洒向四周挡住了瑶光与碧落之间的飓风。

　　只在须臾，耀眼的天光在填满了阿珩的双眼，耳畔有柔软的清风拂过，鼻息间有梅香荡漾，阿珩睁眼依稀看到梅云宫就在眼前。

　　而她脚下有一个灰暗混沌的圆洞，里面依然有丝丝寒气渗出。

　　很快那圆洞无声无息得消失了，直到坚实的土地上没有多余的一丝缝隙。

　　耳畔心头依旧回荡着三娘最后的声音：

　　“阿珩，倘若他日你与珑儿有缘，请代我好好守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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