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虚妄

作者:笔灯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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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戏,处处入戏


      顾习尧眼睛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又看回杜斯禾怒道:“你现在给我睡觉去。”

      杜斯禾:“打个商量呗,我现下又不困,不睡成不?”

      顾习尧闻言看了杜斯禾一会儿,走上前直接伸手把杜斯禾打横抱起往隔间卧室走去,看着竟是丝毫不费力气般。

      杜斯禾忙挣扎道:“楚林还在呢,你这样我好没面子。”

      顾习尧把杜斯禾放到床上,脱了他鞋子坐在床边说道:“你有个屁的面子,闭眼,睡觉。”

      杜斯禾不悦地翻了个身,半响又翻过来怨念地盯着顾习尧。

      顾习尧早就不吃他这套了,伸手直接盖在杜斯禾眼睛上道:“不睡晚上不带你去玩了。”

      杜斯禾试图将顾习尧的手掰下无果,这才妥协道:“好吧好吧,我睡就是了。”

      顾习尧便收回手,静待着他睡着。杜斯禾睡得很快,没一会儿呼吸声就变得有序平稳,嘴上说着不困,其实还是累了。顾习尧扯了张薄被子给杜斯禾盖上后便站起身退出卧室,把隔间的门带上,出来召了名婢女守着门。

      楚林站在外等着顾习尧,见他出来后才上前问道:“是我打扰了他休息?”

      顾习尧看了楚林一眼,道:“不用放在心上,没人管他就这个样子,走吧,我爹想见你。”

      楚林点了点头,跟在顾习尧身后离去。

      顾竖乾是和楚林单独聊的,顾习尧守在门外,他没有杜斯禾那般好耳朵,两人到底谈了什么顾习尧暂时也还无权知晓,末了顾老爷亲自送了楚林出来,言道:“这些日子且把此处当作自家便可。”

      楚林自然是一笑谢过。

      顾习尧闻言算是明白这几日楚林要在家住下了,楚林走出来后朝着顾习尧问道:“不知习尧现在欲往何处去?”

      顾习尧也不多和他绕圈子,直言道:“我估计现在得先回去喊斯禾起床,顾府还挺大,你若是想逛逛我可以找人先带你走一圈。”

      楚林摇头道:“不了,我跟着你吧。”

      顾习尧也不多说,走在前头带路。

      回到杜斯禾的那处小院子,顾习尧先是侧头看了看院中的滴漏钟,确定时辰到了后才上前询问守门的婢女杜斯禾中途可有没醒过来,待听见婢女回答没有后,顾习尧便推门走入室内去唤杜斯禾。

      楚林在外头候着,心中其实不甚解。

      顾府上的婢女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讲究的,见楚林露出疑惑的神色,在旁福了一礼小声解释道:“斯禾公子有起床气,我们这些小的不敢上前劝的。”

      起床气?好吧。楚林听了后觉得也不是那么难理解了,卧室里传来杜斯禾和顾习尧的争吵声,只听杜斯禾不满地嚷道:“你一会儿逼我睡一会儿又不给睡了还有没有理了!”

      顾习尧笑着回道:“快起来,睡久了待会你又难受可没地方说去。”

      楚林在外听得一挑眉,还有这个讲究?

      杜斯禾:“不起!”

      顾习尧:“快起来。”

      “我不!”

      “……”

      沉默了一会儿后,楚林正寻思着怎么没声了的时候,顾习尧抱着杜斯禾走出来了。

      顾习尧:“你看楚林还在呢,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楚林:“……”

      杜斯禾:“……”

      楚林忍不住低下头笑了。

      杜斯禾气鼓鼓地瞧了楚林一眼,扭头直接将脸埋在顾习尧胸前。

      顾习尧抱着杜斯禾坐下,显然也是没了办法。

      楚林问道:“既是困了何不让他多睡会儿?”

      顾习尧颇无奈地答道:“睡久了他晚上就该睡不着了。”

      楚林一直看着顾习尧的神色,自然没错过他眼中满得都快溢出来的温柔,不由调侃道:“习尧你快把他宠坏了。”

      顾习尧微微愣了下,他皱起眉头似乎想了一瞬,很快又松开答道:“宠坏了也没什么,又不是宠不起。”

      杜斯禾闻言把脸转了过来,他抬眼小心地看着顾习尧,片刻后又低下头,然后他看见楚林正好笑地看着他,先是愣了下,继而多年不曾有过被看穿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把脸扭回去了。

      楚林收回目光。不急,不急,杜斯禾还小,是吧,如今还是先想想他身上的病怎么解决才对,万一……若真有个什么万一……那才是他要着急的。

      忽地顾习尧发现了一旁桌上还放着没收起来的玲珑小月饼,于是他好奇地拿起一个丢嘴里咬了一口,然后坐在正对面的楚林顺利地看到顾习尧的神色从僵住最后变得十分扭曲。

      大是很不凑巧吃了个黄连的。

      顾习尧忍着没吐出来咽了下去,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只有杜斯禾才会做这种玩意儿放出来祸害人,于是他不悦地看向杜斯禾。

      杜斯禾醒了后亲眼看着顾习尧吃了那个黄连的,他见顾习尧瞪他,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迅速掂了个甜的塞进顾习尧嘴里,直接将顾习尧的话都堵了回去。

      顾习尧简直哭笑不得,他觉得楚林刚才说的话真的说对了,他的确是把杜斯禾宠坏了。

      楚林在顾府上住了近半月后便走了,随即南周送来的质子入了京,在京中掀了几日的风波,顾习尧开始变得很忙碌,他跟着顾竖乾转辗在各个小会宴席上,有时杜斯禾一天也见不到顾习尧的人,只依旧能从婢女那处听见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叮嘱。

      楚林带着陆青蒙来过一次,瞧过杜斯禾的病后一向有话直言的陆青蒙闭了嘴,竟是一句话都不说了。

      杜斯禾见状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楚林更是带着陆青蒙默默地滚了,再也没出现过。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秋浓便成了寒天。

      顾习尧披着袭斗篷神色匆匆地走在街上,他本应跟随顾竖乾去参加一个宴会见一群人的,可半路上说起要去从军的事,拌了嘴吵了架,忍不住索性便自己先回来了。

      忽地迎面砸下一颗花生米来。

      顾习尧抬起头往上一看,见竟是又偷溜出来的程锦仪,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程锦仪先冲着他说道:“你等会儿,我下来!”

      顾习尧只好低下头等着,程锦仪蹬蹬蹬地冲下来,她瞧了顾习尧一会儿,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伸手拉住他往旁边走。

      到了偏僻处,程锦仪才向着顾习尧询问道:“怎么就你出来了?斯禾呢?”

      顾习尧闷声答道:“他在家。”

      程锦仪闻言看着顾习尧,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么?近三个月没见着你们,可都快把我吓死了。”

      顾习尧脸色微微一白,程锦仪见他不对劲也被唬住了,忙追问道:“啊?这……你到底怎么了?说句话啊。”

      “没怎么。”顾习尧皱着眉道:“斯禾他不舒服,我想快些回去看看他,以后再跟你说吧。”

      程锦仪一听忙拦住他道:“别,你等等,斯禾病了?严重么?”

      顾习尧闻言先是红了眼圈。

      程锦仪从没见过顾习尧这个样子,她想了想杜斯禾的状况,难道真的很严重?

      程锦仪抓着顾习尧的手道:“我能跟你回去看下他么?”

      顾习尧咬得牙关都微微渗出血来才应道:“跟我来。”

      顾习尧带着程锦仪从后门进,一路避着人走才到了杜斯禾住的小院。顾习尧挥去门外的婆子婢女小厮,带着程锦仪走入内。

      那浓重的药味熏得程锦仪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顾习尧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扔到一旁椅子上后问守在床边的一个婢女道:“有醒来过么?”

      婢女一福答道:“没有。”

      顾习尧沉默着,显然也料到了这个结果,许久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吩咐这个婢女也下去。待门关上后,顾习尧才对着程锦仪说道:“他就在那,你去看吧。”

      程锦仪闻言上前掀开帐幔,瞧见了缩在厚厚几层裘毯子里的杜斯禾,面色比以往更苍白,唇上也没有一丁点儿的血色,双眼下蒙着淡淡的青黑,正闭眼一动不动地睡着。

      程锦仪被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向顾习尧问道:“他这是……”

      顾习尧的语气里透着丝绝望:“十一月初刚进冬就这样了。”

      程锦仪急道:“就这样了是哪样?不是说会慢慢养好的么?”

      顾习尧:“他骗你的,大夫说他可能会熬不过这个冬天。”

      程锦仪听了愣了片刻,忙看向杜斯禾说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顾习尧笑道:“他已经三天没醒来过了……”

      程锦仪见顾习尧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中也是一惊,随即她看到顾习尧哭了,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完全手足无措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呆愣了片刻后,上前抱住顾习尧,以手拍着他背道:“那个……你先别自己吓自己,会好起来的,斯禾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你先别哭……”

      没一会儿顾习尧便重新把情绪收了回去,他推开程锦仪,略有些无奈地说道:“程锦仪你对着一男的投怀送抱还有没有一点身为一个女人的自觉了?”

      程锦仪尴尬地低下头:“我这不是见你哭了也被吓到了么……”她红着脸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顾习尧道:“谁叫你那么大了还哭鼻子还有没有一点身为一个男人的自觉了……”

      顾习尧哭了一遭,心情骤然松了不少,他正色看向程锦仪道:“谢谢。”

      程锦仪闻言觉得有些烧脸,没再说话。

      顾习尧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杜斯禾的头开口说道:“斯禾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曾经有个亲生弟弟?”

      程锦仪点点头:“有,小舜,是吧?”

      顾习尧:“那你知不知道斯禾和小舜他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连时辰也分毫不差的?”

      程锦仪也微微诧异起来:“那么巧?”

      顾习尧:“是很巧,而且遇到斯禾的那天小舜刚下葬完不久。”

      程锦仪并不信鬼神之说,听完顾习尧说的之后却也觉得这事太巧合了,就像预先安排好的那样。

      顾习尧看着杜斯禾笑了笑:“这些还不算……他俩左嘴角还都有颗一样大的痣,你说要不要命?我小时候有近一整年的时间一直误以为斯禾就是小舜。”

      程锦仪呐呐道:“那后来你怎么分清了?”

      顾习尧垂下眼收回手答道:“小舜一直是想活下去的,他不是。”

      程锦仪没想过会这样,她只能伸手拍着顾习尧的背给予着微末的安慰

      顾习尧:“我估计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祸害。”

      程锦仪看了看顾习尧,又看向杜斯禾小声说道:“这哪能叫祸害呢,分明是你们上辈子欠了他,所以这辈子找你们讨债来了。”

      顾习尧不禁笑道:“那可能欠的还不少。”

      突然一把沙哑的声音小声地响起。

      杜斯禾:“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背着我说我坏话了…….”

      顾习尧同程锦仪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居然是杜斯禾醒了。

      程锦仪扑到床边惊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难受?”

      杜斯禾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程锦仪,又看了眼一旁的顾习尧说道:“锦仪……你这么紧张我,我会怀疑你真的移情别恋喜欢我的……”

      程锦仪忙皱着眉后退了一步道:“去去去,哪有什么移情别恋!”

      杜斯禾委委屈屈地说道:“我全身都还疼着呢……你居然凶我……”

      顾习尧见他还有精神说笑,喜得俯下身抱住杜斯禾哽咽道:“你快把我吓死了知道不,你再不醒来,我……”

      杜斯禾愣了下,回答道:“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顾习尧抱着他没撒手:“你睡了三天没醒过来了……”

      “三天了?我觉得好像没睡多久……”杜斯禾忍不住皱起眉头:“习尧你先松下手……疼……”

      顾习尧闻言僵了片刻,轻轻地把杜斯禾又放下,见他拧着眉疼得眼角都有些泛红的样子,暗悔自己刚才莽撞了。

      杜斯禾看了眼顾习尧无奈道:“你别露出这种比我还难受的表情,到底谁安慰谁了……”

      程锦仪忍不住道:“你要是疼就先别说话了……”

      杜斯禾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每回那些大夫都说我熬不过去我不都熬过来了……你俩别操这个心了……”想了想他又续道:“锦仪你看也看过了,没啥事……你先回去罢,等我好了再一起出去玩……”

      程锦仪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说道:“嗯,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杜斯禾“嗯”了一声,看向顾习尧说道:“你送锦仪回去再回来找我吧”

      顾习尧闻言看了看程锦仪,又看向杜斯禾道:“我很快回来,你……你要是累了就再睡会儿。”

      杜斯禾:“你去,我等着就是。”

      顾习尧闻言只好站起身陪着程锦仪离去。

      门关上了后,杜斯禾忽地慌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先前那种状况,三天里明明自己都清醒着,听得见别人说的每句话,知道发生的每件事,可偏偏就没法睁开眼没法说一句话,全身上下动都动不了。

      先冷静。

      他得冷静,他不能怕。

      这没什么可怕的,杜斯禾紧紧揪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最多不也就是个死么。

      顾习尧送了程锦仪回去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又赶了回来,他看到杜斯禾拢着被坐起身,一头长发铺下来把本来就不大的一张脸遮盖得越发瘦削,没拉紧敞了道口子的衣领下露出突兀的锁骨,抬眼望过来时让他一颗心都抽起来地疼了,忙上前坐下道:“怎么坐起来了?”

      “躺着难受。”杜斯禾说完将顾习尧上下打量了番,这段时间他没怎么仔细瞧过,现在看看,似乎顾习尧又长高了不少,脸上的青涩稚气也褪去了不少,脑中不由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顾习尧真长大了。

      杜斯禾藏在被下的两只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腕,薄薄的一层皮下尽是骨头。

      压下心中的沉重后,他又看向顾习尧问道:“你穿着这身是要上哪儿去?”

      顾习尧闻言低头看了下自己,迟疑了一会儿如实说道:“本来是要和爹去见几个人。”

      杜斯禾扬眉道:“那你怎么有空带锦仪来看我?”

      顾习尧:“我没去……”顿了下他又道:“我和爹吵架了,就先回来了。”

      杜斯禾心想,大约便是为了那件事罢?于是他接着问道:“你们有什么可吵的?”

      顾习尧有些疑虑,他心中并不想对杜斯禾说这事,但也不愿瞒着任何事,于是他低下头道:“他想让我去从军。”

      果然是这个,杜斯禾出了会儿神,抬头问道:“你不想去?”

      顾习尧闻言心中很是纠结,他看着杜斯禾欲言又止,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说白了其实他就是不想同杜斯禾分开罢了。

      杜斯禾早都料到了,挺开心又挺无奈的,于是他伸出手去握住顾习尧的手,他手上使不上劲只能虚虚地抓着,顾习尧看见了眼睛一酸,反手紧紧地将杜斯禾的手握在手心里。

      杜斯禾问道:“我也想你去呐,你为什么不想去?”

      顾习尧显然没想到杜斯禾会这么说,他不置信地看向杜斯禾,目光带着询问。

      杜斯禾看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以后要当大将军保护我的?”他声音放得很缓很慢,似乎说得很是费劲,又带着些许期待:“你说当了大将军就能斩尽天下宵小魑魅魍魉之辈,你还说要挡在我面前,然后那些来提命的小鬼就不敢靠近我了,这些你也都忘了?”

      顾习尧:“我没忘,可是……”

      杜斯禾:“怎么,你准备食言。”

      顾习尧忍了许久,终是没忍住恼怒道:“他要我开春就去,可你现在这样要我怎么放心!”

      杜斯禾笑看着顾习尧许久问道:“这么说你是因为我所以才不去?”这可不行啊,顾竖乾也不会同意的。

      顾习尧:“……”

      杜斯禾:“那你不能当是为了我答应去吗?”

      顾习尧颤声道:“斯禾……”

      杜斯禾眼前一抹白光倏忽飞过,他咬了咬舌尖清醒过来又继续说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你不是说过连皇帝老儿待遇都没我好?反正你去多久我都会在这等你回来,你怕什么?”

      顾习尧:“可要是万一……”

      杜斯禾:“没有万一,我可是大祸害,祸害都遗千年你晓得不?”

      顾习尧低下头无奈道:“你就睁着眼净说瞎话吧。”

      杜斯禾笑了笑,继续道:“你也别和爹生气,他是为你好。”

      顾习尧没忍住又红了眼:“嗯。”

      杜斯禾:“那你回头就给他道歉去?”

      顾习尧也应下:“好。”

      杜斯禾勉力想了想好像该说的都差不多说完了,突然就没了力气,虚声道:“嗯……那我累了……我再歇会儿……你自便吧……”他其实还想让顾习尧留下多陪他一下,他怕得很,也彷徨得很,可他也知道这话要是真说出口会立刻如同洪水倾泻再也回不了头,所以他一个字都不能说,他只是略带眷恋地看了顾习尧一眼,想着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睁开眼瞧一瞧这个人。

      那飞快的一眼落在顾习尧眼中,将他的心狠狠拨了一把,他站在床边看了半响后解下自己的外衣钻进被中,寻摸到杜斯禾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

      杜斯禾诧异地仰起头。

      顾习尧下巴抵在杜斯禾额上沉声道:“你睡,我再待一会儿,晚些走。”

      杜斯禾闻言心中稍安了些许,他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前忽地想到如今顾习尧的声音也开始变好听了,低沉有力,一听就知道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楚林在房中枯坐半日后,眼见外头又开始下雪,心中烦闷更甚,他拿出杜斯禾写给他的琴谱,看了一遍又一遍,曲子早就都背了下来,他只是想借着纸上的一笔一划回想杜斯禾这个人。

      为什么偏偏是杜斯禾。

      他忘不掉那天杜斯禾藏在那一脸无所谓下的失望,更忘不掉陆青蒙看过杜斯禾的病后劝他放弃的话。

      连陆青蒙都说杜斯禾过不了这个冬天,难道真的就没半点法子了么?

      楚林抬头看向窗外的雪,思绪渐渐地飘远,他心想,这些日子顾习尧的脸色那么难看,一定是因为杜斯禾不好。

      杜斯禾会同他一样喜欢白狐狸花灯,脑子里装着许多不合龄的想法,看着也总是无忧无虑纯良可亲,弹得一手好琴还能和出他师父作的曲子,这样一个人居然很快就要消失了,这太可惜……

      楚林觉得他还是应该去看下杜斯禾的,就算只是朋友,相识一场他也该去看下的,于是他站起身往外走去。

      陆青蒙在门外素手一拦,抬起头问道:“王爷欲往何处去?”

      楚林:“我要去见他。”

      陆青蒙:“难道王爷还没对他死心?”

      楚林皱起眉头:“那又如何。”

      陆青蒙:“过了这个冬天他就会死,你现下去多看他一眼也不过徒增悲伤,不看也罢。”

      楚林低下头想了片刻后眼神微黯地答道:“我现在后悔了,我原不该听你的劝告的。就算他不是我要找的人仅以朋友相论,若他真的过了这个冬天就不在了,我更该珍惜这些剩余的时间才对。”说罢楚林将陆青蒙的手拨开,转头吩咐道:“前羽,去把烛息给我带上。”

      前羽应下后在楚林身后看着陆青蒙摇了摇头,转身去取琴。

      楚林来的时候,顾竖乾不在,顾习尧便出来迎他。

      见了面后,顾习尧直接道:“我爹不在。”

      楚林看着顾习尧脸上的一片郁色:“我不是来找他的,杜斯禾在不在?”

      顾习尧双眼微微一颤,他看着楚林答道:“在。”

      楚林微微凝眉道:“我想去看下他。”

      顾习尧沉默了片刻道:“他现在不太好,我不想他见客。”

      楚林:“我不会待很久的。”

      顾习尧看着楚林半响,从他眼里瞧着了丝坚定,约莫是打算见不到人就不走了,于是他垂下眼妥协道:“好吧。”

      站在院外后,顾习尧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楚林有些怔地看向顾习尧。

      顾习尧:“你要走的时候遣人到隔壁告诉我。”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楚林有些疑惑,他看回眼前的小院子,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略定了定神后,他从前羽手中接过烛息琴,吩咐道:“不用跟着我了。”

      前羽应下后便远远退开了。

      小院子整个儿都静悄悄地,地上积着层薄雪,踩上去发出些微的喀吱喀吱声。

      楚林敲了两声门见无人应答后,告了声抱歉便推开门走入室内,与屋外的寒冷不同,整个房间十分温暖,只是药味也厚重了不少。他将琴放在外间的桌上,悄悄地往里走去,没走几步他便看见窝在躺椅上的杜斯禾,裹着两层大裘毯,两只胳膊手露在外面抱着个拆了一半的玲珑锁球,双眼闭着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楚林更小心地走上前,忽地杜斯禾手一松,剩下的那半个木球落在地上发出轻微沉闷的一声后散落开来,楚林顿了下,抬眼去看杜斯禾,见他没醒过来,便又小心地靠近了些许,最后他走到了杜斯禾的面前。

      他瞧了杜斯禾半响,转头往身后的床看了下,又看向杜斯禾,俯下身将杜斯禾整个儿从躺椅上抱起。一入手楚林便愣了下,好轻。

      他一直都晓得杜斯禾瘦,可没想到连着两张大裘毯竟也只有这么点儿分量,总感觉碰一下会碎了。

      杜斯禾半睁开眼往楚林那挨蹭了下,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习尧……?”

      楚林脚步一顿,半响后轻声说道:“我是楚林。”

      杜斯禾有些茫然地又唤道:“楚林……?”

      楚林轻轻地把杜斯禾放到床上后,又看见露在外的两条手臂,他抓起比了下,发现自己一只手就能把杜斯禾两只手腕都抓住了,看完后楚林将杜斯禾的手都塞到裘毯下盖严实,一抬头便看见杜斯禾睁着无神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

      杜斯禾:“你怎么在这……习尧呢?”

      “他在隔壁。”楚林答道:“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哦……”杜斯禾顿了下又接着道:“我还以为你愧疚得不敢来看我了……”说着他打量了下楚林,没再易容,用的是他本来的模样,缀着宝玉的金丝冠下压着及腰的乌漆墨发,墨蓝的长衣上用金线细细地绣了许多祥纹,腰间坠着玉璜琉佩,端的是正统王爷架子,能把质子这尴尬职业当成这般高贵样儿的,他也是第一次瞧见。

      楚林:“我为什么要愧疚?”

      杜斯禾:“你带来瞧我的那个大夫看完一句话不说就跑了,对得起我么?”

      楚林默了下笑道:“好吧是我对不起你了。”

      杜斯禾:“只有一句对不起?怎么着也得给我来点好处吧……”

      楚林:“我可是听说你病得快死了才来的,怎么现在瞧着你还挺精神?”说是如此说,可他也清楚杜斯禾不过是强撑着,并不愿在人前露出软弱罢了。

      杜斯禾垂下眼片刻后又抬起反问道:“你是咒我快些死。”

      楚林:“没,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杜斯禾皱起眉小声道:“你拿错剧本了吧?”

      楚林:“你还把我当唱戏的了?”

      杜斯禾想想,解释道:“毕竟人生如戏。”

      “人生如戏……”楚林念了下,点头附和道:“很有道理。”然后他又看向杜斯禾问道:“那你手里拿着个什么样儿的剧本?”

      杜斯禾作出一副忧郁不结我见犹怜的模样道:“吾遭上苍戏弄,本非红尘中人偏又误入红尘十数载,看罢满城乱花繁华迷双眼,一切不尽如人意,不如抽身归去……”

      楚林闻言愣了许久,他琢磨了一会儿最后的两句,皱眉道:“顾习尧整日里都让你都看的什么书,怎么尽记得这些胡话?”

      杜斯禾闻言一笑:“这可不是胡话,我说的字字真言,句句发之肺腑。”

      楚林定定地看着他半响,垂下眼眸有些迟疑地低喃道:“你想抽身归去我可不会同意……”

      杜斯禾心中嗑噔了一声,老毛病顿时犯了,他想了想,还是控制不住看着楚林问道:“楚林,你,你会不会唱歌?”

      楚林斜眼睨着他。

      杜斯禾弱弱地道:“你们周国人不是个个会弹琴,个个会唱歌的么……”

      楚林:“你都这么说了还问我会不会?”

      杜斯禾开始哼哼唧唧:“你能不能唱一支我听听?”

      楚林决绝道:“我带了烛息来,弹首曲子给你听吧。”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唱了。

      杜斯禾皱起眉头不满地小声道:“弹的没唱的好听啊……”

      楚林:“你说什么?”

      杜斯禾:“没……”

      楚林站起身去把琴抱了过来,盘腿坐在脚踏上,抬起头看了眼杜斯禾,见他双眼下青黑颇浓,便问道:“你睡不好?”

      杜斯禾本来是看着琴,闻言又看向楚林:“算吧。”他现在就算睡过去了其实也是清醒的,真睡着的时候并不多。

      楚林低下头看着烛息,半响后起手拂弦。

      杜斯禾侧头躺在床上看着他弹,本来并不想睡,怎知听着听着竟觉得意识有些模糊起来,眼皮也变得十分沉重,他心中不安,模糊地开口喊了一声:“楚林……”

      楚林弹着琴应道:“我在。”

      杜斯禾觉得很困,可是他又不敢睡,便又道:“我怕……”

      楚林心想,原来这世上还有杜斯禾会怕的,他手下接着弹奏,问道:“你怕什么?”

      杜斯禾再也睁不开眼了,他听得出楚林在调侃他,无奈地笑道:“怕死呗……”

      楚林弹着琴也不可抑地笑了,这才像个十四岁的人会说的话。

      可世上又有谁没害怕过死呢?

      琴声停下的时候,楚林再抬起头,见杜斯禾已经睡得很沉心中觉得安稳了不少,他站起身将烛息琴放下,推开门走了出去。

      寒风刮在脸上渐渐将他的神色凝住,一切不尽如人意,不如抽身归去……

      这可不行,他不会同意,也不会允许。

      杜斯禾睡了个彻底的好觉,很奇怪地他谁都没梦见,偏梦到了他小时候没接触太久的平雪大师,老头子还是那个胖胖白得发亮模样,穿着身旧灰袍子,坐在漏雨的屋檐下弹着把破琴。那琴上明明装着弦,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蹲在旁边看平雪弹那不出声的琴,觉得这人真的太奇怪了,一把不出声的琴,弹来做甚呢?他这般好奇,同样也这般问了。

      平雪笑着叹道:“谁说它不出声了?它的声音可是这天地间最好听的声音。”

      杜斯禾捧着脸道:“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没听见。”

      平雪摇头道:“这琴得用心去听才能听得见,用耳朵听是听不见的。”

      杜斯禾一头雾水:“可是弹琴不就是为了给耳朵听的么?”

      平雪不再说话,继续弹着那把不出声的破琴。

      雨从屋檐下滴落下来,有些砸在平雪身上,有些砸在琴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杜斯禾听不到琴声,可他看着平雪弹得很陶醉的模样,不禁开始想象这天地间最好听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他坐在平雪身旁,看着雨天转晴,然后火烧晚霞、夜幕坠星。他沉浸在此处,身心放空,渐渐地他听到风声里夹带了丝乐声,缓如春雨,急若滚雷,似有无尽悲痛,又似有无限喜乐,心中竟从未这般地踏实过。

      平雪:“你看你这不就听到了么?”

      杜斯禾回过神来,那乐声就又停了,他似懂非懂地答道:“嗯,确实很好听。”

      平雪:“那是!”

      杜斯禾一连睡了十日,将年也睡了过去,烛息琴也一直放在了杜斯禾房里,同那张药阴木琴并排放在靠床的边上。

      楚林每日会过来坐着看上一会儿,有时候顾习尧会在,有时候会不在,两人常常沉默地来再沉默地离去,少了杜斯禾,他们之间除了必要的谈话并没什么可交流的。

      第十日的时候杜斯禾醒了,恰恰好顾习尧同楚林都在。

      杜斯禾睁开眼后,觉得自己难得地清醒,他转过头瞧见同样惊喜的两个人,笑了笑打招呼道:“可巧,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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