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

　　加班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李松总是习惯在这时候打开他那台老式收音机听点儿什么。
　　他没开灯，借着窗外那点儿光在屋子里轻车熟路地倒了杯水，躺倒在床上，他最喜欢的广播节目就要开始了。
　　他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广播里的音乐律动起来。正听到带劲处，突然收音机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他挪了挪收音机的位置，杂音没了。这种情况平时也会有，他没在意。可也就五分钟的功夫，“刺啦、刺啦”的杂音又来了。他怎么调位置，甚至拍打那台老收音机都不行。李松心里起急，算了，不听了，睡觉。可手刚伸过去，还没碰到收音机的开关键，就听见“哈哈哈......你......那边......别走远......”
　　李松“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大喊：“文绮！”

　　五年前，李松和他的女朋友卓文绮双双从大学毕业，他们一起在这个城市里租了套房子住下来，想着俩人一块儿努力拼搏几年，攒钱买房、结婚。
　　为了攒钱，他们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不管下班多晚都会回来在这个筒子楼的公共厨房里自己做饭吃。开始那段时间，俩人互相鼓励着：现在的艰苦都是为了将来的幸福。希望似乎能支撑着他们一直走下去。
　　但工资的上涨幅度总也赶不上房价。一年过去了，卓文绮没添过一件新衣服，没下过一次馆子，她甚至觉得自己营养不良了。她跟朋友抱怨，跟同事控诉，他们告诉她：人活着就该及时行乐！
　　卓文绮被“及时行乐”这四个字冲得激愤难当，她过去一年的过的简直不是人的日子。下午，她请了半天假，拿着银行卡，跑到商场里买了包、买了鞋、买了衣服，做了SPA还独自大餐一顿，之后打车回家。那爽劲儿，难以名状。这一年受的委屈全找补回来了。这一年的积蓄也全都花光了。
　　李松正在公共厨房里围着火炉子做饭，听着卓文绮边上楼边喊：“我回来了！”他举着锅铲跑出来，准备给今天过生日的女朋友一个大大的拥抱。可当他看见卓文绮手里那七八个袋子，瞬间变了脸色。
　　“哪儿来的？”李松问。
　　“买的。”
　　“你哪儿来的钱？”
　　“我把卡里的钱都花了。”
　　李松把锅铲扔到地上，跟卓文绮大吵起来。
　　他不记得他们当时吵了些什么，只记得突然间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火光冲天，楼里的人都吓得哭着叫着往外跑。是他的打火机放在炉子边，光顾着吵架，时间一长，爆炸了。
　　那天，好多人没跑出来，卓文绮是其中一个。

　　四年过去了，那天的情形仍历历在目。李松刚刚听到的那段断断续续的话，正是卓文绮的声音！
　　他赶紧开灯，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想想要是文绮的鬼魂回来了应该怕光，又关上灯，坐在那儿等了一晚，那声音没再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一到晚上李松听广播的时候，那熟悉的声音就会间断着出现，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他尝试着跟卓文绮的鬼魂说话，但并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任何东西从她身边飘过。下个月就是文绮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了，李松琢磨着，难不成要在她自己生日那天回来找他？
　　一个月后，卓文绮的生日终于到了，李松忐忑地回到家里，他买了两人份的麻辣烫，这是文绮生前最爱吃的。
　　到了家，他还是打开收音机，有些声音也能让气氛没那么紧张。他拿出两双筷子，一双自己用，另一双打开放在对面的碗上面。
　　正吃着，那声音果然又出现了，这次比之前的都要清楚和完整。李松抬起头冲着屋子里喊：“是你吗？是你吗？”
　　“李松？”她终于听见他了！又惊又喜。
　　“是我！你在哪儿？”李松在屋里转了两个圈没找到卓文绮，紧张得像把心脏扔到了蹦床上。
　　“我在......我在......我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是鬼魂吗？”
　　“不！我确定我没死！”
　　“那我怎么才能见到你？”
　　“刺啦......刺啦......二维世界......刺啦......”
　　“文绮！文绮！”
　　李松得到的唯一有用信息就是“二维世界”。文绮还没死，她活在一个二维世界里，但这个二维世界在哪里？怎么进去？文绮全都没说。
　　连续等了多天，他再也没听到卓文绮的声音。
　　李松一度觉得自己可能是太想念文绮而导致精神错乱，其实根本没有文绮的声音出现过，二维世界也无从谈起，总不能是她变成了动画片里的人吧。直到那天，他跟几个同事一起吃午饭，其中一个人跟大家聊起了这么件事：“前两天我买了本书，说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咱们生活的三维空间，还同时存在一个二维空间。”这并没引起其他人的兴趣，没人接茬，继续吃。可听到“二维空间”李松一下子敏感起来，抓着那人胳膊问：“然后呢？”
　　那同事一看有人捧场，更来了兴致，绘声绘色讲起来：“那写书的人说啊，二维空间里也有生物存在，但跟我们三维空间里的人和动物都长得不一样。可惜他们看不见咱们，咱们听不见他们，彼此无法交流。”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去过呀。”说完这人低头吃饭。
　　“怎么去的！”李松激动得快把他的短指甲抠进那人的肉里了。
　　“哎哎哎！疼！”
　　李松把手抽回来，那人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指甲印，说：“我还没看到那儿呢。”
　　“那书叫什么名字？我也想买来看看。”
　　“没名字，我在地摊上淘的。说是书，其实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手写的。”
　　“那你看完借我看看吧！”
　　那人做了个“OK”的手势。
　　一周后，李松从同事手中接过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废寝忘食地读起来，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书的作者说自己曾机缘巧合去了与我们同在一个宇宙、同一时间的二维空间世界。
　　那是一个没有厚度的世界，所有人在一个平面内生长、移动、伸展，甚至连声音也只能以二维的方式在他们的平面世界传播。同样，他们的视觉、听觉、触觉也无法接收到来自我们三维世界的信息。唯独在每年的7月12日，二维世界的红月出现的时候，连接二维世界与三维世界的通道会打开，两个世界的声音可以借着某种频段传入对方的世界。同样，两个世界的人和物也可以借助外力进入通道，从而到达对方的空间。作者说，他足足在二维世界里待了九年才找到回来的方法。看样子，下一章就要讲到去二维世界和回来的方法了，但书已到了最后一页，后半部全被撕掉了。
　　第二天，李送去找借他书的同事，问他要书的后半部。没想到同事说书买的时候就这样，连卖书的摊主也不知道他的后半部去哪儿了。
　　李松向他的同事高价买下了这本书，每天一有时间就会拿出来看，边看边憧憬着一年后与文绮重逢时的情形。这几年，他一直愧疚于文绮的死。他总想，如果当初不跟她吵架就不会害死她，如果当初不逼她拼命地节衣缩食就不会害死她。如今得知她还活着，李松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想着等明年把文绮救回来，什么钱啊、房子啊都不重要了，她喜欢吃什么吃什么，喜欢买什么买什么，只要高高兴兴活着，其他都无所谓。
　　书里所提到的外力，李松一下就想到了是那天的爆炸。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牺牲多大，一定得把文绮救回来。只有这样，李松的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次年的7月12日，李松所租住的这栋楼发生了一起爆炸案，除嫌疑人李松失踪外，楼内4人受伤，无死亡人数。原来，李松早已买好了7月12日晚上的电影票，按人头送给了楼里的邻居们，他只能做这些了。
　　此时，不管外面的人如何呼天抢地，李松都听不见了。他现在正在连接三维世界与二维世界的通道里挣扎。起初像是被吸进了龙卷风，黑暗的通道里高速旋转，李松快要吐光了自己的胃液。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被这阵暴怒的龙卷风甩出通道的时候，一股看不见的黑暗力量向他袭来。他的身体被重重地打击、挤压。当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听到皮肉皮肉被撕扯的声音，李松后悔信了那本书的话，他觉得自己去的不是什么二维世界，而是地狱！
　　李松无助地呼喊着：“救我！救我！”可是话音刚一出口就被那龙卷风打得粉碎，销声匿迹了。在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几分钟后，李松终于到了他惦记了一整年的二维世界，他晕过去了。

　　醒来后，李松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线，长长短短、奇奇怪怪的线。他躺在一张床上，可能躺了太久，背有些痛。他想翻个身，换个姿势躺，但是并不能。
　　看到他醒了，一根线朝他移动过来，走到他跟前，那先抚摸着他的手，说：“李松……”
　　一根根短而透明的线从李松的脸上掉下来，眼泪落在他和卓文绮的手上。死里逃生的他想要拥抱卓文绮，但是不能。他以为文绮会和自己一样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但落在他手上的始终只有他一人的眼泪。文绮的手很凉，甚至有些隐隐地发抖，可除了叫了李松的名字没再说一句话。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刚要问，这条冰凉的线走掉了。
　　初来乍到，李松不懂这里的规矩，也一时不能适应新的生活方式。文绮很贴心，找了人照顾他，一边帮他恢复身体一边告诉他怎么才能活得不像个外星人。只是她自己一直没再露面。
　　李松听照顾他的人说，卓文绮现在是二维世界这个国家的政府要员，她日理万机，没空搭理自己。李松可管不了这些，他是干什么来的？受了那么大的罪，冒死来到这个看不见脸的二维世界，不就是为了来带你卓文绮回家的么？现在说什么政府要员、日理万机，是什么意思！那些人拦不住他，可也没告诉他卓文绮在哪儿，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就是找不到人。
　　李松又急又气，没有办法。索性躺在地上耍赖。耍赖之举引来无数条线的围观，围观群众窃窃私语。一刻钟的功夫，来了两个人，说带他去见他想见的人。李松用二维世界的方式从地上站起来。他得逞了。
　　他被带到一个很宽敞的房子里，仅仅从房子和它内部陈设的那些线条就可以看出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则贵。然而，走出来见他的并非卓文绮。
　　“你好，我是娄璐。”
　　李松烦透了这些阻挡他见卓文绮的线条，他准备要走。那人又说：“我跟你一样，也来自三维世界。”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情在李松心里油然而生。就算这个娄璐是来阻止自己见卓文绮的，也愿意跟他多聊两句。
　　聊天的过程中，李松意外地得知，眼前这个娄璐就是那本书的作者。他迫不及待地问：“那本书的后半部分呢？”
　　“丢了。”
　　“那后面写的什么？”
　　“忘了。”
　　谁都听得出娄璐没说实话。但他为什么要隐瞒呢？人家不说，李松也不便再问，找到卓文绮才是当务之急。刚要往后退出去，却又听见娄璐说：“她不会跟你回去的。你也不应该来。”
　　这下李松可算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娄璐在后面作祟！想想也是如此，文绮与自己感情深厚，要是没人在背后挑拨，她怎会不见自己。李松出手打了这个混蛋。
　　这一拳下去，第二天李松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卓文绮。
　　“你真的想让我跟你回去？”卓文绮冷冰冰地问。
　　“当然！你怎么了？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去啊！”
　　“如果回去你后悔了呢？”
　　李松不明白文绮在担心什么，随口说：“后悔你弄死我！”
　　“那好，我现在就跟你走。”
　　“现在？不是要等到明年的7月12日么？”
　　卓文绮没回话，只拉着他去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站定，卓文绮拿出一条亮闪闪、明晃晃的短线，那是把匕首。她说：“我现在要在你身上割很多道，你怕么？”
　　“只要能带你回去，不怕！”
　　原来，卓文绮带里送来的是电视里的二维世界，这里以前只属于电视里的二维人。那些人不是真正的二维人，他们是三维人造出来的，所以他们会用三维人的方式思考、做事。打起仗来，真正的二维人一点儿便宜都占不到。知道娄璐因为一次意外来了这里，真正的二维人救了他。为了报答他们，娄璐教他们三维人是如何思考、行事的，还帮他们训练军队，最后战胜了电视里的二维人，占领了他们的地盘，也就是现在他们俩站的地方。而这里其实是与三维世界连通的，只不过电视里的二维人并不是真正的人，他们有肉无血，所以出不去。真正的二维人只要割破自己的皮肉，让血流满全身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到三维世界去。这个秘密只有娄璐和卓文绮知道。
　　李松的皮肤被卓文绮一刀刀割开，他看不出她的表情，但他相信这每一刀都是爱与希望。在这样的信念支撑下，李松的血流染满了他的身体。他出去了！回到了三维世界！比起去时的痛苦，这真不算什么。
　　李松顾不上自己正在流血的伤口，他就站在那儿等着卓文绮出来，殷切地盼望着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刻。在这等待的一分钟里，他设想了无数种他们今后在一起的温馨画面。李松甚至自己傻笑出声来。但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他先是吓得摔倒在地，紧接着表情从傻笑变成了惊愕，再变成恐惧，还夹杂着恶心。他说不出话，也不能说话，只要一张嘴他就要吐出来了。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血肉模糊的怪物不说话，李松绝认不出她就是卓文绮。她身体严重畸形、五官错位，皮肤上全是缝合的印记。刨除身上的新伤不说，她仍是个令人作呕的丑八怪。
　　卓文绮重重的一个嘴巴打得李松从那复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又扔给他一面镜子：“看看吧，你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她冷笑着说。
　　李松照了下镜子，按严谨的说法，他自己的情况比卓文绮好点儿有限。他问：“怎么会这样？”
　　“五年前，那次爆炸把我拖进了连接两个空间的捅到，那里面有多煎熬你是清楚的。就在我快要出去的时候，通道口关闭了，我被留在了那个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的黑暗空间里，整整两年！直到娄璐再次从三维世界去往二维世界的时候，他发现了我，才把我带出去，救了我。经过一年的调养，我回复了健康。后来我求娄璐告诉我出去的方法。”说着，卓文绮有些哽咽，她顿了顿，继续：“当我满心欢喜地回到三维世界来找你……”她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下来了，喘着粗气说：“我在你公司外面等你下班，看见你，我跑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你一脸厌恶地逃走了。我追你，你越跑越快，还大叫着让我走开！”
　　“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你……”李松解释道。
　　卓文绮瞪着李松，眼神里充满恨意，说：“后来，我又回到了二维世界，我要报复，我要让你也尝尝被毁容的滋味！我要亲眼见到你看见自己丑八怪的样子！”
　　屋子里一时无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李松说：“那，那我们可以再回到二维世界去，在那儿谁也看不清谁的样貌。”
　　“我回不去了，第三次进入通道的人就是死路一条。”说着，她摔碎那面镜子，拿起一片碎片，割了自己的脖子。

　　次年的7月12日，李松最后一次制造了一起爆炸案，他把自己永久地留在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黑暗通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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