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谢玦是在仲秋的上旬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年轻女子。

　　白发苍苍加年轻，没乱用词，那张脸看着最多双十年华，但谢琳知道这女子绝不止双十年华，自己七年前见她是这般模样，七年后还是这般模样，一点变化都没有，仿佛长生不老了一般。

　　只是，想想自己这七年看似变化巨大，但只是气质上的，外表却是没多大变化，谢琳估摸着对方大抵和自己服着类似的药物。

　　“云夫人，好久不见。”谢琳惊喜道。

　　找不到医仙苏夏，她也想过找这位在七年前将自己从黄泉路上拉回来的云夫人，这位倒不是完全没有踪影，却不在中州，只知去了西边，但中州的西边有冀州有宁州有西荒，西荒之外还有西溟，而西荒也不止接壤西溟，这范围太大了，根本没法找。

　　云夫人看到谢琳倒没有惊讶，只有无奈，孙子你还真是吊死在这棵树了。“许久未见，谢阁主气色好了许多。”

　　看着像个活人了。

　　“都是云夫人医术高超。”谢琳道。“若无云夫人....云....云夫人是自己氏云还是夫家云氏？”

　　虽然女子出嫁后都是按着夫家的姓氏称呼，但也有一些女子，世人根本不记得她们夫家姓氏，只记得她们自己的姓氏与名字，医仙苏夏便是个活例子。很少有人不知道苏夏是药王谷的谷主，是医仙，是当世医道第一人，也是医道的鼻祖之一，但关于她夫家是哪位却是难题，不是和药王谷比较熟，根本不知道答案。

　　只是，谢琳想起来，云唐是姜姓云氏，并且他也说过苏夏会和谢玦一起回来。

　　“夫家姓云。”
　　“你和云唐....”
　　“他是我最小的孙子。”
　　“你真年轻。”

　　没记错的话医仙苏夏四舍五入一下有两百岁了吧，眼前这位，说二十岁都有人信。

　　云夫人的眸色复杂了三分。“是啊，很年轻。”

　　谢琳懵逼，自己说错了什么吗？怎么感觉云夫人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说别人年轻是夸赞，没毛病啊，不说这个总不能说你和云唐生得一点都不像吧。

　　云唐的容颜昳丽，苏夏的容貌却是一般，虽然是那种仿佛青山秀水特别耐看，越看越有味道的容色，不比云唐差多少，但找相似点的话，除了两个人的眼睛都特别的好看与明亮，尤其是苏夏，一双眸子亮得简直如妖似鬼，其它真的是一点都没有。

　　云唐倒是知道云夫人为什么心情突然跌入谷底，但现在也不是解释的场合，便自己代替谢琳将云夫人引进府里，同时说了说自己与谢琳的婚事。

　　听得入赘两个字云夫人终于回过神来：“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易留。”

　　若云易有别的孩子，云唐入赘不入赘还真不是大事，云氏不在意世人舆论，但问题是云易只云唐一子，这就有点坑了，云易入赘了，云唐的宗嗣也就绝了。

　　“他也不会在意这个。”
　　云夫人无法反驳，云易若是活着的确不会在意这个问题，不管云唐日后的孩子姓什么氏什么都无法改变他们是他云易的后代这一事实。

　　云夫人道：“她并不爱你。”
　　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俩人之间的感情纯粹是云唐剃头桃子一头热。

　　“只是现在不爱而已。”云唐自信道。
　　“那未来也不爱呢？”
　　云唐不悦：“喂，就算我杀了你儿子你也不用这么诅咒我吧？”

　　“我从来都不会诅咒你，诅咒是针对人，你可谈不上是人。”云夫人道。

　　披着的人皮再美，也无法改变人皮之下的本质，诅咒对这类生物是没用的。

　　云唐闻言也没生气。“若我真那么倒霉，那也无妨。”
　　云夫人侧目。“什么意思？”
　　“她会与我相伴终老，便是死后也会同穴而葬，只属于我一个人。”云唐道。

　　“我对她的性格略有所知，她对于男女之事不热衷，却也不忌讳。”或许有过别的男人。

　　谢琳的思维逻辑已经完全跳出了性别带来的附加影响，如她认为有权有势，尝尝男人的味道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男女之事带来的愉悦并非无可取代，这世上也有比它更让人有感觉的事物，谢琳与辰王俱是这种例子，前者在过去的人生里享受赚钱时带来的愉悦，后者享受付出努力让国家强盛带来的愉悦。

　　但兴趣缺缺并不代表不会好奇，然后尝试对比一下。

　　云唐道：“这也不是问题，若有，将那人杀了便是。”不过他觉得应该不会有，他当年的事给谢琳的记忆很糟糕，以谢琳的性格，很难再对男女之事有什么兴趣，和事业带来的感觉相比太差了。

　　云夫人对云唐的性格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以前还觉得云易的冷血与无聊很糟心，现在有加强版的云唐做对比，云易在她心里的形像都快被比成乖宝宝了。“她还不知道你曾经做过的事吧？”

　　“暂时不打算让她知道。”
　　“暂时？这么说你不打算瞒一辈子？”

　　“星空之下无永恒的秘密，与其日后被人揭穿，不如自己坦诚。”

　　“这样也好。”云夫人道，犹豫了下，到底与谢琳相处过一段时间，也挺喜欢谢琳的，又问：“若她接受不了呢？有一些事情，陌生人做的和身边人做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而我与她的未来亦已注定。”

　　云夫人：“....”突然很想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

　　须臾，云夫人道：“多年前我曾问她可有中意的男儿或喜好的类型，她告诉我，她觉得世间男儿无人配得上她。”

　　能够说出那样的话，已经不是骄傲了，而是狂得没边了，然而说这话的是谢琳，云夫人便觉得谢琳那不是傲，是自信。

　　云唐赞同的点头。“我也是这么觉着。”

　　“那你还这般恬不知耻？”云夫人是真心觉得云唐不适合谢琳，谢琳眼中的世界虽是灰色的，但她自己的心却是白色的，而云唐，眼里心里都是黑色。

　　“就是因着没人配得上她，这世间最美的男性才更要给她当赘婿啊，女才男貌，你不觉得很搭吗？”云唐问。

　　云夫人：“....”一点都没觉得哪里搭了，就觉得你无耻之极。

　　云唐说了下自己的婚礼日期。“你参加吗？”

　　虽然隔着杀子之仇，但他俩终究是祖孙，直系的亲属，婚礼上总得有个亲属，而云氏族人里唯一可能参加他婚礼的大抵就这位了。

　　“这么急？”
　　“我亲自卜的吉日。”
　　“最近的？”
　　“对呀。”
　　“.....”
　　“对了，有避子的方子吗？”
　　云夫人怔了下。“我以为你不怕报应呢。”
　　“不怕报应和不想死是两回事。”
　　“凡药带三分毒，谢琳的身体本就不好....”
　　“我问的是男子用的。”
　　“你的生育能力天生比常人差。”
　　“那也并非没有，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有，服用一次，药效可维持五日，不过吃多了可能就绝育了。”

　　“多久能绝育？”
　　“寻常男子每日服食，连续一年即可，你的话，至少三五年。”

　　云唐皱了皱眉，这么说要饮三五年的苦药汤子？“罢了，三五年就三五年，过会将方子给我。”

　　云夫人：“....留个后代延续自己的生命也是一件幸事。”

　　“后代和我并非同一个人，既非我，又何谈延续生命？不过两个生拉硬拽才有了关系的人罢了，不论是我还是孩子都没有选择的权力。”云唐不以为然。“不对，我比孩子好点，孩子是一点选择的权力都没有，我至少有选择生不生的权力。”

　　“你的选择是不生。”
　　“那是自然，夫妻俩相互扶持到老多美好，再来个孩子多拥挤。且孩子生下来要管它吃管它喝，管它偃武修文，教导它做人，如何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半辈子全得耗它身上，我活着是为自己活可不是为孩子活。”云唐对孩子这种生物敬谢不敏。“更何况我现在还自顾不暇呢。”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身体。”
　　“我一直在务色合适的心脏。”
　　云夫人看着云唐的眼神带上了三分警惕。
　　云唐无语道：“放心，我没打你子孙的主意，世界这么大，总有合适的。”

　　云夫人：“....要不要用我的？”
　　云唐反问：“用了你的心脏会如何？”
　　“变成第二个我。”
　　云唐迟疑道：“我考虑一下。”

　　云夫人的住处安排在了府里最幽静的一处地方，一来是云夫人喜欢清静，二来她喜欢做实验，将她放在人多的地方，对周围的人无疑是不负责任。

　　估摸着云夫人的心情恢复得可以时谢琳去拜访了。

　　谢琳的来意完全不用猜，因而云夫人也很痛快的表示谢玦的病不是问题，就是动手术的环境很讲究，不然伤口容易出问题，她调整好身体的状态并不需要太久，随时都能带谢玦去百草药庐，那里有专门的手术室。但为了伤口恢复不出什么问题的话，云夫人表示，这种需要动刀子的手术最好放在冬季，以北方冬季的气候，只要不是自己作死往伤口上弄秽物，伤口绝对不会发炎。

　　闻言谢琳也彻底松了口气。“夫人的规矩我是知道的，一半赀财，过些日子便会备好。”

　　谢琳富可敌国，哪怕只是一半的财富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变得比君王还要有钱，但云夫人并无兴趣，便拒绝道：“不必了，当云唐的嫁妆好了。”

　　谢琳也同意这种处置。
　　那么多的赀财拿在手里无异于小儿抱金行走于市，能力不够那就要命了，但云唐肯定有能力守住。

　　“我会给云唐的。”谢琳道。

　　云夫人表示随你便，然后道：“我给你复诊一下吧？”

　　当年离开时她是将这人托付给了药王谷的，但重逢后却发现谢琳的恢复情况远不如自己当初的预估，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

　　谢琳对自己的身体状态还是爱惜的，因此很配合的让云夫人检查。

　　不检查还好，一检查云夫人对谢琳的身体状况便无言了，不是说不好，而是很好，好得不正常。

　　“我给你的丹方，你如今是如何服食的？”

　　“每日一丸。”
　　每日一丸？
　　云夫人默了须臾。“我记得我说过，那种丹药少则三日，多则一旬服一丸。”

　　“精力不济。”谢琳也很无奈，虽然很想好好养生，按时休息，但要做的事太多，属下的工作效率又太低，很多事都不得不自己处理，不然根本来不及，如此便是想好好养生也很难。

　　云夫人服了。“你拿我的丹药当提神药了？”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若非眼前人就要和云唐成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云夫人都想拂袖走人了，见过胡来的没见过这么胡来的病人。

　　药不能乱吃。
　　所幸云夫人开的丹方以雪芝为主药，辅以两百种药材炼制而成，药效就一个：通过滋补延年益寿，俗称续命丹。因着是延年益寿的，补的时候自然是非常温和的补，不然谢琳这么胡来早吃死人了，也不排除谢琳是先吃透了丹方确定死不了人才敢这么胡来。

　　“副作用是什么？”
　　“补过头，不过这是小问题，回头我帮你调理一下就行。另一个，也不好说是副作用，雪芝丹会让你的身体维持在一个很旺盛的状态。”

　　“补过头？”
　　“雪芝丹很温和，多余的药效会沉淀在你的经脉里慢慢滋养经脉，不存在补过头的情况。”

　　“那是？”
　　“你既然敢如此胡来，想来也是知道雪芝这一味药的作用吧？”

　　“据说是长生药与不死药中的一味药材，可常服，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延年益寿是真的，永葆青春，也不算假的，你的容貌....想来你自己也该意识到了，七年未变丝毫。”

　　谢琳的变化很大，但这种变化是因为气质变化而引起的，和外形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点谢琳自己也知道。“这不算坏事吧？”

　　“当一个人的容貌十数年未曾有丝毫变化，你觉得会如何？”

　　谢琳不由看着云夫人的容貌，这位的容貌也是七年未变丝毫啊。

　　谢琳问：“我活得到那个时候？”
　　云夫人默，雪芝也不是万能的，谢琳这身体，理论上哪怕拿雪芝当饭吃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不对，真拿雪芝当饭吃那就该吃死人了。

　　云夫人无奈的给谢琳重新开了方子调理身体，还让人修了一条石子路，让谢琳饭后去那条石子路散散步，穿薄底的布履，不能穿木屐或草履。

　　穿着薄底布履踩石子路，滋味不是一般的酸爽，谢琳不是很想走，但为了身体，还是每日饭后去走几步。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大婚之日如约而至。

　　对于这场婚礼，所有人都没话说。

　　谢琳是招赘，云唐是入赘，论理，婚礼应该是谢琳操持，云唐等着入赘就行，现实却是云唐巨细无遗的操持了婚礼的每个细节，谢琳？这家伙从头到尾都在忙政务，剥削丞相府，直到大婚前日才想起自己明天要结婚了，就是这样她都没舍得给丞相府的属官掾吏休沐一日。后者都想掐死谢扒皮了，自打谢琳上任，丞相府上至长吏、司直，下至底层胥吏就没休沐过一日。

　　大婚之日都还不忘剥削下属，做丞相做到这份上谢琳也是绝了。

　　做为招赘的新娘，对婚礼这般撒手，谢琳也同样绝了。

　　婚礼的别名为昏礼，顾名思义正婚礼是在黄昏时分举行，但实际上的准备却是从凌晨便开始了。

　　谢琳一大早就被侍女从书房里挖了出来，这家伙竟然赶政务熬了一个通宵。

　　不是不给面子，纯粹是没想起第二天就是婚礼，想起来还是云唐半夜来找她给她送东西，发现她还在工作后忽然意识到这家伙可能忘了婚期是哪天，更甚至连今夕何年何月何日都给忘了。

　　云唐差点气炸。
　　谢琳也终于想起了第二日就是婚期，难怪府里这两日特别忙。

　　云唐无力的将一枚云纹玉佩塞到了谢琳手里。“给你，再丢了我就....”顿了顿，云唐更加无力的道：“我也舍不得将你怎么着，但我肯定会杀了你送的那个人。”

　　谢琳茫然的看着玉佩，材质是极品的云玉，莹润剔透，隐约能看到自己的掌纹，这样大小的一块云玉价值本身便价值连城，更别说这枚玉佩的刀工一看便是大师级别的，价值自然更高。

　　玉佩之上有着云纹、星辰以及眼眸的图案，谢琳这辈子就没见过样式这般古怪的玉佩，但通过云纹构成的图案是唐字的变形可以推测，这枚玉佩多半是什么信物，代表云唐的信物。

　　“别忙了，休息一会，要不了多久就该准备正婚礼了。”云唐提醒道，大婚之日新娘若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那也太打脸了。

　　婚礼是大日子，不管是新妇还是新郎都要仔细打扮，哪怕谢琳平日里习惯了素面朝天，最多因着北地的气候寒冷干燥而抹点防冻防干的药膏，这会儿也不得不任人仔仔细细的化妆打扮。

　　足足两个时辰，谢琳仿佛木偶一般任人处置，细看便会发现根本是睡着了。

　　两个时辰的补眠，谢琳的精神也好了些，被人摇醒时看到了镜子里的人，不由一怔，谢琳对于往脸上涂脂抹粉这种事并不感兴趣，平日里的形像也是端正不失礼即可。而不失礼即为，头发梳得整齐，衣着得体，并不包括在脸上涂脂抹粉。

　　头面首饰就更不上心了，当然，此不上心并非彼不上心，别人满头都是首饰，她一般一根簪子就解决了，但那根簪子的价值....往往能买下一座城，如她最喜欢的那根奇楠木簪便是个活例子，万年奇楠木，便是诸华的君王都弄不到那样的好东西，她却弄到了，还寻了天下间最好的木匠将其雕琢成了一支簪子。

　　大婚之日，就算谢琳不介意随便一根簪子绾发出门见人，身边的人也不会答应，因而婚礼的发髻梳得极为好看，而好看也意味着....繁复，首饰也戴了几件，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这还是考虑到谢琳不会愿意全副武装，不然还能更多。

　　饶是如此，镜子着比翼鸟玄端，盛装打扮的女子也美得宛若天人，天人中的王。

　　如云唐所言，谢琳的气场太过鲜明，玄端这种礼服又是只要本身气质没问题，都能衬出风采来的，何况谢琳本身最不缺的就是气质，硬是将玄端给穿出了王者风采。

　　全伯微微皱眉，谢琳这般风采，挺危险的，很多的王与公子都没谢琳这般风采，也正因为没有，而人又是一种充满劣根性的生物，一个正常的人族君王是没法接受臣子看着比自己更具王者风采的，看着看着便会忍不住猜忌，最终出手毁灭。

　　谢琳的性别在这种时候倒是有了点好处，辰王应该不至于猜忌什么。

　　思及此，全伯稍微放下了心，看着玄端，终于回过味来，谢琳这次是真的要出嫁了。

　　对于这桩婚事全伯是满心满眼的无奈，虽不知谢琳过去为何想杀云唐，但想也知这俩人以前肯定有什么恩怨，也不知变成夫妻会不会出事。偏生做为仆人，全伯不能干预谢琳的决定，当然，就算不是仆人，是父母也不可能干预。

　　父母定的娃娃亲，谢琳得知后说退就给退了，给的退婚理由还那么清奇，让谢父谢母想用孩子不懂事挽回一下都不能。

　　见全伯跑神，眼角还冒出了泪，谢琳关心的问了句：“全伯，怎么了？”

　　全伯擦着眼泪道：“老奴想起了夫人，若夫人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有谢琳这么个女儿是一件骄傲的事，也同样是一件头疼的事，别指望她有孝顺之心，让她给父母养老没问题，她不缺钱，但别的就别想了。

　　娃娃亲自己退了。

　　重新相亲，完全不配合，相亲的人对谢琳没兴趣还好，若是有兴趣想求婚，得到的回答必然是：抱歉，我觉得你配不上我。

　　久而久之，谢母完全放弃给女儿相亲了，于是，别的女孩，十四五岁便有了孩子，而谢琳，目测四五十岁都可能还是一个人。

　　对于全伯的话，谢琳不置可否，谢母要是知道她和云唐什么恩怨，莫说高兴，便是剁了云唐倒是极有可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