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悼

　　9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大和五年，尚书右仆射元稹，卒。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帝老儿尚且遍求长寿仙方不得，他元稹不过一个小小右仆射 ，自然也不可免俗地在五十三岁那年驾鹤西去。

　　元稹本身就是个豁达潇洒的性子，对于此事倒也是看得通透。或许临走前还要惺惺作态地哀叹下“从此天人永隔”，等到魂魄飘至阴曹地府，受了地底下一群诗友文友的照顾后，便渐渐无甚悲伤情绪。

　　阎王爷本也是个爱读诗的，知道元稹要来还特意备了轿辇到黄泉路边接送：“元大人，好不凑巧，前些时候兵荒马乱的，大家都还排着队等投生呢。您要是想投个好胎，得等上阳间的十年！这些日子呢您就随处逛逛，想去人间跟我通报一声就成。”

　　阳间的十年，相当于阴间的百天。对于曾经多次被贬，忍受过寂寞相思之苦的元稹来说，并不十分难熬。有了这点闲空，他倒也不拘着，拖着几位刚故去的文友便去人间游历了一遭。众人先去了云梦大泽，途径襄阳、商州，最后辗转至西都长安，一路畅谈文赋，欢声笑语。

　　在长安边郊，他们遇上了一位当地的鬼友，前几日病死于赴职途中。元稹手里摇着地底下买来的檀香折扇，清了清嗓子，随口问道：“京城可有白乐天白大人的消息？”

　　“下官也是前年刚中的进士，与朝中的大人们并不十分熟识。不过听说白大人一直在河南留任，至今皇上都没将他调回京城呢。”那人恭敬地回道。

　　元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了几句白大人的近况，引得众位文友连连调侃。大家都是差不多时间死的，自然也听说过他和白居易的各种趣闻。元稹晃着扇子摇摇头，嘴边是一抹无奈的笑：“本官岂止是在打听他？那是在打听本官那七十万贯钱的去向！当年本官将大半家产都托付给了他，不知如今又是哪些莺莺燕燕在他身旁红袖添香呢！”文友们对于元稹风流不羁的性子倒也了解，并不在意他说的这些浑话，又闲聊了几句，便相约着赏菊去了。

　　就这么兜兜转转，时间竟也过得飞快。

　　元稹刚刚游玩回来，一个小鬼便殷勤地迎了上来：“元大人，王爷说了，明儿个是投胎的好日子，您赶紧准备准备，去喝孟婆汤吧！”

　　“且慢。。。本官还有私事没有办妥，可否先将此事搁置几日？”

　　小鬼似乎是看出了元稹的心思，他踟蹰了会，才诚恳道：“元大人，王爷都说了，明日您不能不去。错过了这会儿，下次不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听小的一句劝，尘缘未断并不是什么好事。贪痴嗔慢都是阳间才会有的种种烦恼，既然已经解脱，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元稹听过此话，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好，请再给我一晚的时间。明日五更鸡鸣之时，我便回来。”

　　他去了洛阳龙门，也是他的故乡。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度过此生的最后一天。或许是一种徒劳的凭吊，又或许，他在潜意识里便以为，自己一定可以在那里邂逅一直牵挂的人。

　　残阳如血，正是深秋的傍晚，元稹在铺满红叶的香山山道上踽踽西行。地下一天，地上一月，九年的时光裹挟着风刀霜剑，早已将过往的人情记忆划割得支离破碎。沿途经过的有吆喝着赶牛的农人，也有牵着孩童的农妇，他仔细瞧了瞧，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安详满足的神情。远处便是村庄，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袅袅炊烟衬着漫天云霞，好一副和谐的农家秋景。

　　看来乐天把这里治理的不错，他想。

　　再往前走，元稹来到了几座掩映在苍松之间的庙宇前，危楼切汉，飞阁凌云。寺庙看起来是前些年才兴建的，可莫名地，他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寺内灯火通明，禅烟缭绕，伴随着僧人的诵经声，与伊河畔的石刻大佛遥遥相望，让人顿时心生宁静敬畏。

　　忽然，元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倒退几步，抬首望向山门前置放的一座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蝇头小楷，走近一看，竟还是乐天的手笔。

　　“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噫！予早与故元相国微之定交於生死之间，冥心於因果之际。去年秋，微之将薨，以墓志文见托。既而元氏之老状其臧获、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来致於予。予念平生分，文不当辞，贽不当纳。自秦抵洛，往返再三，讫不得已，回施兹寺。。。唐太和六年八月一日，河南尹太原白居易记。”

　　瞧着瞧着，元稹的唇畔漾起了明媚的笑意。笑纹越来越深，反正也没人听见，他干脆摇着扇子捧腹乐了半天，多天来的郁结之情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来到洛阳之前，元稹曾为这七十万贯钱的用途想象了无数种可能：他又回去找他的商玲珑了，他又在洛阳置办了家宅，亦或者，他全部布施给了百姓。。。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拿着钱修葺了寺庙！这白乐天还真是。。。

　　他想起来了，这儿便是从前残破不堪的香山寺。曾经有一次，他们结伴到龙门石窟拜佛赏景，途中经过此地。当时他还半开玩笑说，“龙门夺锦袍”的佳话天下皆知，可如今这里如此颓塌，倒是令人唏嘘。如果自己任了河南尹，一定派人将香山寺整饬一番，恢复成原来巍巍壮观的模样。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记得自己的无心之言。

　　在寺院里闲逛了会，天色已然暗下。夜凉如水，玉盘似的满月此时已从河畔悄然升起，使大地笼上冉冉清辉。月色似朦胧薄纱，映着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映着这世间双双璧人如画，却照见不到他的茕茕身影。

　　元稹就着这如练月色，来到一幢简单却精致的井傒式楼阁前。匾额上书“香山居”三个大字，笔致楚楚，一看便知出自乐天之手。人死后魂魄本就极轻，此时的他脚尖点地，纵身一跃便轻松上了二楼。

　　窗子是开着的，他平复下纷杂心绪，翻身进了屋。

　　书房里一灯如豆，因着月色入户，倒也不至于晦暗不明。檀木书案前，一位老人正趴在书籍诗稿间静静睡着，身穿布衣，苍颜白发，面容清癯。可元稹知道，眼前此人，不是白乐天又是谁？

　　吟玩独当明月夜,伤嗟同是白头时。

　　从前的白居易，那是多么写意风流的人。相貌本就生得极俊，才学也颇高，身着官服自街上打马而过，总能引得红粉佳人们双颊霞飞。那时的元徽之与白乐天，是长安最春风得意的才子雅士，也是想要兼济天下的校书郎。他们一同及第，一同做官，一同酣畅淋漓地饮酒作诗，一同言辞犀利地针砭时弊。。。青年时的不羁，尽管给他们带来了无数灾祸，却也使得两人更加惺惺相惜。”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便是读书人最为崇高的理想。

　　而今，一个霜华满头，一个天人永隔，明明彼此相对，却又让人无语凝噎。

　　灯火微微摇曳着，忽然“啪”的一声，一朵灯花堪堪坠落，将伏案浅睡的人惊醒。元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那人却猛然起身，对着元稹的方向匆匆地唤道：“徽之！徽之。。。徽之，是你吗？”

　　他惨然一笑，又颓唐地坐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适才做梦梦见你来了，心里还欢喜的很。原是我自己执念太深，人都去了九年了，想必你现在已经喝下孟婆汤，将我这至交好友忘记了吧？”

　　“也罢，也罢！我现在身子不好，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要下去咯！你且走慢些，到时候我们不定能见上一面，还是一起，一起。”语罢，他随手将书案上凌乱的诗稿堆到一边，拿剪子细细移了灯花，才又埋首沉沉睡去。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白居易的眉眼，显得憔悴不堪。元稹的心像是被浸了一大碗黄连水，苦涩得发闷，他多么想上前拥住他，告诉他，自己就在他的身边，没有忘记他。阴间的整整百天里，他与文友们遍访名山大川，私下里则向无数人打听白乐天的处境，就为在旁人口中听到一句，他过得很好。

　　他不敢来找他，怕看到他伤心的模样。

　　元稹就站在白居易的身边，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已然老去的容颜，看着他书案上那些隐约写有“元徽之”，“泪莫收”字迹的诗稿。

　　许久，他忽然笑了，笑得愉悦。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两人在书院初见。彼此都是颇为自负的饱学之士，自然相看相轻。却因为一首诗，一席话，让对方刮目相看，从此结为知己，莫逆于心。

　　仿佛回到了同时入朝为官的那两年，他们倡导新乐府运动，一起呈递奏折要求惩处贪官，责难权宦。夜晚对床而眠，吟诗作赋，共同勾勒属于他们的那个大唐盛世。

　　仿佛回到了蓝桥驿，明明是被贬官，两人却并无多少伤感之意。他们就像孩子一般，循墙绕柱地寻觅着对方的墨迹，而后怀揣着小小的欣喜，提笔写下自己的诗句。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我知道，我等你。

　　远处，鸡唱五更催晨晓。

　　武宗会昌六年 ，白居易病逝于洛阳，葬于香山。他与知交元稹一同开创了新的诗风，并著有《长庆集》。后人并称二人为“元白”，诗风为“元和体”，

　　奈何桥旁，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相视而笑。

　　他说，终于等到你了。

　　他说，元徽之，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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