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过期不候

　　一
　　最近有些不痛快，她就坐了辆火车去了拉萨，到了之后去汽车租赁公司搞了辆越野车开。
　　米拉山口的海拔有五千米，越往上走越是冷，连路边的牦牛身上都结着薄霜。她就纳闷那牦牛傻不拉叽的，不能生活在平原，偏偏是往空气稀薄的高原走，否则会被自己那一身长毛热死。
　　盘旋的山路上有不少的旅游大巴，她的车就被那大巴死死地压在后面。旅游旺季要来了，游客络绎不绝，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恼。现在的P图技术很高了，她不太明白那些人为何要跋山涉水地来这么恶劣的高原拍照。
　　她打开烟盒掏了支烟，叼在嘴里，末了又去摸裤兜里的打火机。这打火机是她在拉萨的路边摊买的，连按了几下才点燃。
　　可她还没来得及吸一口就忙着一脚踩在刹车上。
　　她心里骂娘了，他突然冲出来挡在她车前。
　　早在第一天到拉萨找了个小旅馆适应适应高原时，她就已经看见他了。
　　他就在她后边，她开了房间后，他就也趴在前台上开房。
　　现在他突然冲出来拦车，她心烦意乱地吸了口烟，还是把车门给他打开了。
　　他跳了上来，“砰”的一声关了车门。
　　她就从烟盒里又摸了支烟出来递给他。
　　他没接过去。
　　她把抽出来的烟和烟盒一并扔给他，钥匙一拧把车重新发动：“那塞回去。”
　　他就把烟盒打开把烟放进去：“都跟你说了不要抽……”
　　“不抽不痛快！”她打断他。
　　她和他到米拉山口时是下午，游客很多，围着那个写着“米拉山口”和“5013米”的碑照相。有好几个游客为着插队拍照的事儿都吵翻天了。
　　她觉得好笑，就坐在车里点了支烟看着。
　　人群换了一批又一批，香烟点了一支又一支。每离开一辆旅游大巴，她就小吸一口，烟头的星星之火就微微发亮。
　　黄昏的时候，米拉山顶的天空变得格外好看。
　　游客散了，她就叼着烟从车上跳下来。
　　夜幕降了下来，她和他就坐在墓碑下望着远处的雪峰。月光洒下来，那雪峰便明暗有致，积雪透亮，山脚暗黑，连绵不绝。
　　她抬头看着那雪山，目不转睛。她总觉雪山有生命，觉得他有呼吸，这是个那么雄壮的生灵。末了，她又低下头，觉得有些抱歉，雪山应该不喜欢别人这么盯着他。可她很想知道白日里有那么多游客盯着他看，他是否会恼呢？
　　她和他就那么坐着，不远不近。
　　后来她就开着车往山下走。她开得不紧不慢，即使公路上已经罕有车辆，放养的牛羊也已经回了家，唯有经幡还翻飞着。
　　她本来准备赶在黄昏之前下山的，上山后觉着游客太多，就抽着烟等他们走了才去碑下坐着。
　　天暗下来，山路不好走，甚至结了霜，她就把车停在路边，裹了衣服就睡了。
　　高原昼夜温差极大，他就把衣服脱了搭在她身上，她没有动，轻轻阖上眼。

　　她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十七岁。
　　她和他还是高中生，她和他站在一个车门前等地铁。
　　由于是始发站，车厢全空，乘客不多，一节车厢就她和他。她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他就坐在她对面。
　　其实抬眼的一瞬间她就把他记住了。那是个穿白衬衫的男生，长相很顺眼，个子不高，带着圆框细丝眼睛。他和她对视了一秒，就躲开了，脸颊有点红。
　　她和他是同一个中学的同级学生，常常在地铁里偶遇。
　　他常常从书包里拿出本书在地铁上看，她记得有好几次都是东野圭吾的书。后来，她就回家把书架上东野圭吾的书取出来又重看了一遍。
　　再后来，他就在她的左侧坐下，递了盒酸奶给她。
　　她就接过来，递了根烟给他。
　　他有些愣，说：“你别抽烟，不像你。”
　　她就把烟收回来，放回烟盒。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声音很好听，有些低沉。

　　二
　　次日清晨，她下车看见他坐在路边看着陆陆续续出门的牛羊。
　　她走过去把他的衣服扔还给他，就在他旁边坐下。
　　这里的牛才是真正的牦牛，毛长得几近拖地，憨态可掬的样子很是讨人。只是，终有一日，它们都会被当作盘中餐。在这里能每天吃素的才是富人，而穷人只能吃肉。
　　她点了支烟，呼出口气，烟就飘飘然随风飞，只几秒就消失殆尽了。
　　“这些烟没有消失，它们只是随风飞走，和空气融为一体罢了。”她每呼出一口气，眼睛就跟着那些自在的烟走，直到它们走远。
　　他伸手掐了她的烟，她就掏了打火机来点，他就又伸手将烟头掐灭。
　　她猛地站起来，将烟头扔了，回了车里将车发动。
　　其实，曾经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戒烟了，因为他说“不像你”，她就戒了。说不上戒，大部分抽烟的女性都是没有烟瘾的，她只是享受烟从口腔进入鼻腔的刺激。
　　她已经不记得是哪天她又点燃了打火机，或许是他失踪的那天。

　　今日她要去林芝。
　　路程很远，开了几个钟头，她就把车停了。
　　他从副驾驶上下来，换到了驾驶座上。
　　她起初侧头望着窗外的景色，林芝的峭壁上画着许多白梯。据说，这些白梯是供死去人的灵魂上天堂用的。画得越高越长，离天堂越近。
　　西藏有著名的天葬，每个老百姓都向往着这一崇高的葬礼。天葬师将死者的尸体肢解成一百零八块供秃鹫进食，剩余残肉越少说明死者生前做过越多善事。
　　大部分西藏导游会告诉游客，百姓之所以会向往天葬是因为天葬台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但她知道，当地人大都信佛，天葬是信徒们在行生前的最后一个善事——将自己的肉身贡献给动物。
　　其实，她也是信释迦牟尼的。不过与当地信徒不同，他们求来世跪拜弥勒佛，而她求今生跪拜释迦牟尼。
　　他们进了八一镇之后，停在一个落魄的村庄。
　　这里是为数不多的门巴族聚集地。六世□□仓央嘉措便来自门巴族，他们信奉宁玛教，男男女女们都随心所欲地相爱。来自门巴族仓央嘉措却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刚过弱冠之年便圆寂在青海湖畔。
　　他坐在车里又等了她很久，她才重回了车里。

　　她那时也在地铁站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她就去买了包烟，走了。
　　后来，她就在他面前声嘶力竭地喊：“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短信！你去哪儿了！我就在想只要你解释我就信，只要你给我解释我就信！”
　　他失踪了，她的电话和短信塞满了他的手机，他一个字也没回。有个女人主动联系她，说她根本不了解他，凭什么跟他在一起。她一个字也没回，她想只要他解释我就信。
　　半年后他才跑到学校来找她，一个字也没解释。
　　他就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痛苦。
　　她给他发了条短信——分手吧。
　　他秒回她——好。
　　她就点了支烟，不停地想到底为什么，再后来，她就干脆不想了。

　　他们去了大峡谷。
　　到了之后，她就有些失望，由于景点开发只是峡谷的一个小小的拐弯处，全不似航拍视频那般瑰丽壮阔。
　　一路上倒是有很多卖小饰品的商家，她喜欢停下来认真看每一串首饰，看每一个小物件上镶嵌的小装饰，或是一颗豆大的珠子，或是一缕缠绕的银丝，或是刻画的图腾。
　　他就跟着她停停走走。
　　一直跟着。
　　后来，他就递了支簪子给她，说：“我顺手买的。”
　　就像当初他把她最喜欢的歌手的专辑递给她。
　　他说：“我有朋友路过，顺路买的。”
　　她兴奋了好久，抱着那张专辑入睡。
　　他失踪后，她无数次翻看那张专辑。她将歌词本摊放在桌上，一遍遍地读，直到一字不漏地记得。

　　三
　　他们驾车回到拉萨。
　　在大昭寺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像前，她双手合十，用大拇指依次碰过自己的额头鼻子嘴唇。
　　大昭寺是所有信徒的终点，信徒们磕长头来到大昭寺，在额头上留下一个厚重的茧。他们用余生围绕着八廓街转经，朝着释迦牟尼磕长头。
　　传说，凡见此佛者，心愿能被佛祖听见，能驱除心中的贪嗔痴三念。
　　她面对着佛祖真身，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在众多游客中，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太熟悉了，即使是呼吸声她都能准确分辨。他被揭穿的时候，会避闪对视的眼神；他赢得胜利的时候，脸上会有小得意；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梨窝；他尴尬的时候，会脸红；他紧张的时候，会紧张地双手握紧；他失望的时候，会沉默……他无助的时候，会哭。

　　站在玛布日山麓，她仰头望向布达拉宫。
　　这是她最初开始向往西藏的原因，这座雄壮宫殿仿若神居住的地方，依山而立，错落分明，让人不由心生臣服。
　　初次看见布达拉宫的照片，她说：“以后，我们一起去西藏吧。”
　　他说：“好。”
　　她手舞足蹈地说：“西藏是第一站，还有云南，杭州，上海，北京，还要出国，美国，英国，法国，澳洲，新西兰……”
　　他就摸着她的头说：“那我现在就去做兼职，不然以后怎么有钱养你？”
　　她主动凑上去吻他，他却不回应。她觉得有些窘迫，正想离开，他就伸手抱住她，吻了上来。

　　站在布达拉宫下，他向她伸手，说：“走吧。”
　　最后一次，他牵着她的手走完了布达拉宫。
　　全程，未放开过一次。
　　走出布达拉宫，她就放开了他。
　　她有些想哭，但是她不敢。
　　上次他回来找她，是她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哭。
　　她跟他说分手时，她只是在手机上打下这三个字然后平静地点击发送。她不敢当面说，她怕她会哭得不成样子。仿佛通过手机传送过去的文字不会带上任何感情。
　　半年后，他通过短信找她，说——“我想有个可以信任的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她回他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躲开了，她害怕自己会离开他。
　　他曾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相信任何人。”
　　可他现在却说他希望可以相信她。
　　她不敢答应，只是说，我会替你保密。
　　她不敢说，你可以相信我。她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份过于沉重的爱。
　　现在，她也再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他约她见面。
　　在一个咖啡馆，他反锁了厕所。
　　他告诉她：“我杀了人，这些年仇人一直在追杀我。”
　　她不相信。
　　他哭了。
　　她就伸手抚摸他的脸，擦干他的眼泪。
　　他说他小时候爸妈长期不在家，跟一群古惑仔去混，被绑架后，他就用东野圭吾书里的方法杀了人。所以他才会失踪，他才会不敢联系她。
　　她第一次见他哭了，他的肩膀在颤抖。
　　她抱住他。
　　那时，她好想对他说：“你别怕，我永远在你身后。”
　　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后来，她交了新的男朋友，很平淡。
　　她不再那么躁动不安，每日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她和男友也没有像她当初说的那般去旅行。
　　只有他知道她妥协了，她默默将那颗向往自由的心收了起来。
　　因为，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放纵她。

　　四
　　有时候，她问自己，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吗？
　　或许，他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真的信了，坚信不移。
　　有人问她，她和前男友分手的理由。
　　她说：“爱情，过期不候。”
　　有人问她，前男友去哪儿了。
　　她点了支烟，说：“大概在亡命天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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