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缺

　　流煜走在忘尘身侧，“还是喜欢临溪城。”
　　“为何？”
　　忘尘就是流煜眼中的全部了，临溪城或者青城，也不过就是个名，是个地。
　　“说不上为何……”
　　那日忘尘对他说青风观冷清得很，两人再无他言，只是那日之后流煜与忘尘一同回了临溪城。不仅如此，那日之后，忘尘待他少了冷脸，温和许多。
　　“流煜……”
　　“恩？”次次忘尘这般唤流煜，流煜脸边总是发热，扭过头不让忘尘发现。
　　“倘若不成妖，还能这样多久？”
　　流煜一怔，抿了抿唇，“大抵，一年……”姬宁晔给他的灵力有限，他终究是一只早该魂飞魄散的孤魂野鬼。
　　“几成把握？”
　　“啊？”
　　“不受痛楚地成妖，有几成把握？”
　　“痛楚总……要有一些的……”流煜低头，手在袖子里摸索几下，摸索出一个碧玉瓶子，递到忘尘跟前给他看，“这是那能让人凝练出内丹幻化成妖的丹药。”
　　流煜没有说的是，吃下后，九死一生。
　　忘尘的眉头锁上，拧住，“还有别的法子么？”
　　“有啊!”流煜眸子一黯，转而便亮起来，“我变成人陪你一世，可好？”
　　忘尘的眉头还是锁着，嘴上应下，“好啊——”淡淡一笑，抬手抚上流煜的黑发，揽过流煜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忘……”
　　“那样，我也不成什么仙，就这般，陪你老去。”
　　此刻，流煜见不到忘尘的形容。心突突地跳，甜味暖融涌上心头，嘴角荡开一个笑。终于，百年来那心脉中冻结的一小节心血，开始变暖，回流。
　　那暖融同样也到了流煜的眼底，接着滚落上了忘尘的肩头，“涵……”
　　“入青风观修道前，我娘给我取了俗世的名字的，最后一字也和上一世同一般，都是——涵。”感受到流煜回抱上他的腰身，忘尘在流煜耳边轻声喃道。
　　流煜身子颤抖。
　　“怎么了，不舒服么？”
　　“那俗世的名字……是什么？”
　　“季少涵，随我娘亲姓。”
　　流煜一窒，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了，原他还是上一世的名，和温弥汜一样。
　　上一世的一切都不是假的，这一世的这一切也都真实。
　　上一世流煜并未懂的，这一世，他想学。
　　流煜微微抬起头，凑近忘尘唇角，轻啄一下，这次换忘尘愣住，僵在原地。流煜梨涡深深一陷，“你方才说的那些，不管是名作季少涵还是陪我老去，全当作是你在对我表真心了！”流煜脸上的笑愈发明媚，他和姬宁晔待一起久了，有些像了。
　　“我，没说……”
　　流煜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样都遮掩不住，“不，你说了，说了的。冥府里有一规定，轮回百年，还忘不了前世情人的人，便允他用上一世的姓，上一世的名，上一世的音容。”
　　“是么？那我可不要和娘亲姓了。”
　　“那你和我姓？”
　　“你姓流么？”问完，忘尘一窒，虽说字不同，他也该姓刘才是。只是小时候，他娘亲怎样都不愿告诉他他父亲是谁，直到那一年娘亲病重……
　　“我原没有姓的，被买来的时候你给我取了个名，后来你硬说要惯夫姓，所以——姓季……”
　　“季流煜？怪便扭的……”
　　“那不姓季便好了。”
　　“不，姓季。”忘尘以额头抵着流煜额头，“除了季，你还能姓什么？莫不是要红杏出墙？”
　　流煜不答，看着他痴痴地笑。
　　大抵是刘道士离开的日子久了，忘尘被压抑许久的性子日渐明显了，越发和前一世的季少涵相像了。
　　流煜闭起眼睛，不看这近到有些模糊的脸，脸边微微发烫。忘尘的呼吸，喷在流煜的脸上，他能感觉到他越发近了，嘴角微微上扬。
　　如此这般，便是破了忘尘心中那堵两个男子不能在一起的墙了罢。
　　“分开！分开分开！给我分开！”一个白发的少年单手叉腰指着他们两人喝道，“你们给我分开，忘尘你！”
　　细看白发少年生得甚是好看，一双金红色的瞳最为扎眼，眼睛瞪得滚圆，一副要把忘尘吃了的模样。那白发少年身后缓缓跟来另一个少年，墨绿色的发，和九幽有几分神似。
　　这墨绿色发的便是当初姬宁晔在妖域救下的小蛇妖——九枝。而那白发少年则是那日青风观里被折腾地没了半条命的小狐狸——容允。
　　九枝见了流煜和一男子凑地如此至今也有些诧异，这个待姬宁晔都能不冷不热的男子眼下在那名唤忘尘之人怀里笑得如此，和九枝见过的流煜着实不像同一人。
　　“阿允，你慢些，人就在那，又不会突然不见。”转头看向流煜，点头稍稍示意。
　　容允见了，“九枝你认识这人？”
　　“恩，是……”
　　还不等九枝把话说完，容允便打断他的话，“不管是谁。”伸手一指，“你杀了他！我那折了的半条命他也有份！”
　　“绒绒？”忘尘这才惊觉起这便是当日那只被九幽带走的小狐狸。
　　“忘尘……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抱着他？我呢么呢么喜欢你！”容允一步一步走进忘尘，忘尘的眉头皱起。走到跟前停下了脚步，指着流煜，一脸受伤的模样，“莫不是在你眼里，我比不上一只孤魂野鬼？”转头便变了脸，无理取闹地对九枝吼道，“你怎么不去？不是说了替我报仇的么！你也要骗我吗？”
　　流煜看一眼被容允逼得有些不知所措的九枝，九枝自然不能与他动手，他也算九枝的半个救命恩人。“你这狐狸怎么这般蛮横？那日青风观里，我分明替你拦下几招，不然你等得到九幽来么？”
　　“你如此心机，不过是在忘尘跟前装善良，博他喜欢罢了！想不得忘尘竟真被你骗了！”说着走过去拉过忘尘的手，“忘尘，跟我回妖域吧？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的！长生不老还是百年修为都没问题！”容允一心急，什么都不管地夸下海口。
　　忘尘一怔。
　　流煜打开容允的手，“你松手！他不会和你去什么妖域的。”方才他还说，要与他一同蹒跚迟暮。
　　许久不曾开口的九枝，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流煜，他便是……那位季公子？”
　　流煜和九枝在妖域时还算和得来，姬宁晔日日要苦修道行，而流煜一孤魂可修不了道行则整日无所事事，九枝身子还没好的那些日子，两人时常在屋里闲聊。对流煜前世的那些事，九枝稍稍知晓一些。
　　“恩。是他。”
　　九枝冲流煜笑笑，“恭喜，寻了这么久终于寻到了。”
　　流煜拉过忘尘的手，攥在手心里。
　　忘尘没有回握住他的手。
　　流煜缓缓转头诧异地看向忘尘，“怎么……”话音未落，忘尘不着痕迹地挣脱流煜握住他的手。
　　容允不耐，抬腿踹了九枝一脚，“九枝你干什么呀？你不杀这人就罢了还恭喜？不杀便不杀了，帮我把忘尘绑回去！”
　　九枝和容允似乎并没有太注意流煜和忘尘两人间发生的一切，九枝摇摇头，“啊允，有些事强求不来……”
　　“什么强求不来，只要忘尘在我身边，日子一长感情总会有的！”
　　九枝似乎被踢惯了，不觉得什么，嘴里重复容允的话，“日子一长感情总会有的……”
　　“绒绒……”忘尘向前一步，走近容允。
　　“恩？”
　　“我跟你回去。”
　　“啊？忘尘，你说什么？”在容允看来，这人该是千百般不情愿跟他回去的，眼睛瞪得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跟你走。”
　　轰——
　　流煜眼前一抹黑，什么都听不见了。青天白日的黑夜压在他脊背上，让他喘不过气，一口心血险些涌上喉间。
　　那个方才还在说陪他老去的人说了什么？一定是他听错了，一定是。
　　眼看着那狐狸跳起来扑到忘尘身上，流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容允抱住忘尘，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
　　流煜让自己冷静，强迫自己深深吸气，颤抖着嘴唇，“他伤不到我的，忘尘你不用这般护着我！”
　　忘尘依旧背对着他，九枝站在边上一脸不知所谓，这唱的是哪一出？
　　流煜挣扎许久才说出的一句话被容允狠狠驳了回去，“他才不是护着你！他是真心喜欢我！”毫无顾忌地挂在忘尘身上，看着那人的眼睛对他说，“以前的那些，我都原谅你啦！是不是我被九幽带走以后，你才突然发现喜欢我？人家都这般说的，唯有失去才显得弥足珍贵！”
　　忘尘：“……恩，是。”
　　-
　　流煜身形一闪，击中容允右胸，生生把他从忘尘身上拍下来。
　　容允疼得嚷着让九枝杀了流煜，九枝只默默扶他起来，神色茫然。容允见他这副模样是不会替他动手了，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修为不剩多少，抬手间亮起两把光影小刀就甩向流煜。流煜换了位置，这下看清忘尘的表情了。
　　木然。
　　什么表情都没有。
　　为了躲过容允的小刀，流煜一把拉过忘尘，两人双双向地上倒去。
　　容允气急败坏，那人方才说了是喜欢他的，现在又被这不要脸的男子抱着，“放开！放开！放开！你放开他！”
　　眼看着流煜和忘尘凑得越发近了，忘尘没躲，什么都没做，直直看着流煜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这才多久便被吻了三次，他什么都做不了。
　　“季少涵，我们这次……也算……两清。”
　　流煜的脸上也没了表情，同忘尘一样的木然，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流煜低声：“你跟他走吧。”
　　次次都是这般，才给他渺茫的一丝希望又收回，弃流煜一人在昏暗无光的世界十年百年。
　　这次流煜热了的眼眶没有涌出半点泪水。纵然生得像个女儿家但他也绝非女子，从来都是为了那人流泪，把自己弄得没半点骨气。
　　这样不好。
　　容允起身就要冲上去，被九枝拦下来，恨恨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带九枝来，来了便只会帮倒忙。
　　流煜稳住心神，背对着忘尘，一步一步，不缓不快，离他越来越远。
　　“你和宁晔还真是像，争取了千百年的人，说放便放了？”他被人拦住了。
　　那人不至于拦了整条路，只要流煜往左跨一步便能走过去，他却没有移步。流煜此刻很清醒，比什么时候都清醒。他的目光从那人拦住他的衣袖延伸到他的双目，“多管闲事。”
　　来人是九幽，本该已经把姬宁晔带回妖域的九幽。
　　突然想到了什么，流煜暗中暗道不好，蹙紧了眉，紧张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他人呢？你没有带他回妖域？”
　　“本是快回到妖域了，怎想这族里的小辈来了人间，族里让我把他带回去。”言语间抬眼看了一眼在一旁的容允和九枝，眸中怒光闪动。
　　“时间快到了，你这样一来一去……”流煜说到一半哽住了，张了嘴，却哑然。
　　九幽：“还有三日有余，来得及。”
　　“来……不”不字说了一半，流煜便失了声音，满脸痛苦的模样。
　　“怎么了？”
　　流煜双手抓住自己的喉咙，憋得满脸通红，努力地想要开口却无计可施。方才忍下的泪水，顺着脸庞参着血留下，看着很是渗人。
　　流煜抓住九幽的袖子，硬生生扯下一块布，希望九幽能看出他想要说话的意图。
　　九幽自然看出流煜此刻的不对，却仅仅是觉得他是伤心过度。姬宁晔寻温弥汜寻了多久流煜寻季少涵便寻了多久，此时这一切想来流煜难以接受。于是抬手一掌把他击晕，暂时让他睡上几个时辰。
　　流煜合上眼中满是不甘和自责，最终软软瘫倒在九幽怀里。
　　这一幕落入忘尘的眼底，看得他眼角一跳。
　　流煜悠悠转醒时已然是三更天了。九幽带着容允九枝也带上了忘尘在一家客栈住下，狐族的事他不愿过多干涉，管容允要带几个忘尘去妖域都与他无关。九枝则被狠狠罚了，如今还跪长廊上。
　　九枝听见房里稍有动静，想来是流煜醒了，怕他做些什么过激之事，敲了门，没人应声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
　　流煜双目血红依旧，见九枝进来立马开口问他时辰，声音嘶哑地厉害。
　　九枝见流煜这幅模样怔了怔，叹了口气，告诉他三更天了。
　　“快，你快让九幽，让九幽带姬……姬宁晔回妖域！快！”流煜一只手附上自己的喉咙，歇斯底里地吼出来，声音却不响，吼到最后几乎失了声音。
　　九枝见流煜如此神色，不敢耽搁，忙跑去隔壁房间寻了九幽告诉他。以九幽的修为不睡也无碍，但是容允和忘尘却不得不休息。
　　容允不管不顾地硬是和忘尘睡在了一间屋子，一张床上。以一只孤魂野鬼明锐的感知，自然这一切逃不过被他知道。
　　现在来不及顾及这些了，纵然来得及，他又能做什么？
　　姬宁晔的事……如果不是他……事情不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九幽见了流煜狼狈的模样还对送姬宁晔去妖域的事这般执着，稍有费解：“究竟什么回事？”
　　“你……你别问……快去！去！”沙哑，不连贯，用尽了力气声音却轻得可怜。黑发散乱，满目猩红，究竟是什么能把流煜逼成这幅模样？
　　回想起流煜初见九幽时问他为何在这里的神情，如今又不提忘尘而让他去找姬宁晔。本还有三日，不该如此……糟了！
　　九幽吩咐九枝一句让他照顾好流煜，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客栈里。
　　见九幽去了，流煜一口血喷在床榻上，摊在床上喘着粗气。他好恨，从来都没有这般恨过，最恨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流煜这般不能动的样子一直持续到天开始微亮，似乎那阳光便能缓和了流煜的症状。身子上的疼痛不复存在，流煜痛苦的模样却分毫不减。
　　流煜心中清楚，他能正常说话的原因是——因为，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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