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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公元2062年 世界树纪元第七年
“幸福是有保质期的,如果不去拥抱,也许下一个擦肩,即是永别”
从梦中苏醒时,闹钟已经是第四次惊鸣。
堇儿一看时间,吓得立刻推开被子,抓起床头的衣物就往头上套。慌乱中,她暼见房间里的另一张床,
精心整理的床单,方方正正的被子,从窗户里漏进的阳光温暖地撒在枕头上,仿佛花田里荡漾的芬芳。
“吱呀”,房门开了,已经梳妆完毕的长发女孩走进房间。而此刻,堇儿还咬着蝴蝶结往腿上套丝袜。
“堇儿?”
女孩望着手忙脚乱的堇儿,眼底下,一丝红晕。
“筱筱,你都不叫我… …”
半是埋怨,堇儿低下头,忙着扣上裙子。
“对不起,只是想让你多睡会儿。”
名叫“筱筱”的女孩交叠双手,快步走到堇儿身边,俯身帮她整理起床铺,
“快去洗漱吧,我帮你收拾。妈妈也做好饭了。”
十分钟后,堇儿和筱筱一起出现在了一楼客厅的餐桌上。
同样的蝴蝶结领巾,同样的百褶裙,甚至是同样的过膝长袜。有所区别的是,筱筱的长发用一根紫色发带轻轻系束,编成一条很好看的短马尾,披在柔顺的乌发后;而堇儿则随性地披散着秀发,小马尾侧扎一旁,仿佛不曾修剪过的野花枝。
筱筱的妈妈将热气腾腾的海鲜粥端上餐桌,堇儿的眸子迸发出欣喜的光芒,
“哇,虾仁粥!!”
“筱筱一直说你想尝尝这次捕捞季的鲜虾。”妈妈在围裙上擦擦手,坐在女儿旁边,“正好今天早市有刚回港的渔船,顺路买了点。”
“谢谢阿姨~!”
堇儿双手合十,对着妈妈啄木鸟似地点头。
“客气啥。”妈妈笑着探过身,伸出手,抚摸着两个女孩的头,“你呀,在这个家还真别见外。我和筱筱爸可都是把你当成和筱筱一样的亲生女儿呢!”
被妈妈摸着头,筱筱脸上的红晕烧得更旺了,只顾埋头喝着稀粥,一口一口。
“报纸上说今年最低气温是25摄氏度。”坐在沙发上的筱筱爸嘟哝道,“看样子又入不了冬。”
“那不是挺好?”妈妈接过话,“夕霏什么时候有过冬天?”
“倒也是。”爸爸合上报纸,拎起公文包,“那么——我去上班了。”
“早点回家啊,亲爱的~!”
妈妈把爸爸送到门口,给他递上一瓶牛奶。爸爸吻了一下她,匆匆离
喝完最后一口海鲜粥,堇儿满意地揉揉小腹。
“妈妈,我们上学去了。”
“嗯嗯,按时回家啊,如果有男生约得提前让我知道!”
“妈妈!”
筱筱红着脸,双手绞紧在裙间,而堇儿则报以哈哈一笑。
“别那么拘谨嘛,再怎么说,也得为我们家的漂亮女儿把把关。”
“哈哈哈,阿姨放心,我也会帮筱筱把好关的!!”
筱筱和堇儿跨上自行车,沿着海滨公路骑向学校。
初升的朝阳在遥远的海平面上撒上金辉,苍穹下浸透酱红色的浓酽。两个女孩保持着平缓的骑行速度,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撩起两人的长发,一如巫女翩跹牵起的裙摆。不远处,灯塔矗立礁石,遥望着内陆小山丘的山顶教堂,不禁让人猜想是否真的会有天使,在某个月明如水的夜晚,踩着明亮的光柱,降临小镇。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堇儿一定会向天使许个愿,一个深埋在她心里,整整十七年的愿望。
浪花温柔地拍打在沙滩上,仿佛恋人相互依偎时的喃喃。堇儿握住车把,望着岸边整齐的小房子,轻轻呼了口气。
今天的夕霏小镇,也是格外平和的一天。
七年前,堇儿搬到夕霏小镇,和筱筱一家人住在了一起。十岁那年,堇儿的父母离婚了。一直就不顾家的父亲狠心抛下母女俩,远走他乡,消失得无影无踪。堇儿的母亲是一名海洋生物学家,常年都要跟随远洋科考船漂泊在海上,无暇照顾女儿,就把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筱筱的妈妈。
至于筱筱,本来就是堇儿的发小。住在一起后,两个女孩更是成为了无话不说的亲姐妹。堇儿和筱筱住同一个房间,两个女孩一起上学放学,筱筱更是将自己的生日改成了和堇儿同一天,只为和她共同庆祝。虽然看上去比堇儿腼腆了许多,筱筱却比大多数同龄女孩更体贴,也更懂得如何照顾别人。如果不是筱筱,从小饱受家庭离异之苦的堇儿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坎坷。
谢谢你,筱筱,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任性得起来。
不过,筱筱这样温柔的女孩,大概也是夕霏小镇精心孕育的结果吧。
堇儿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赞美这座海滨小镇。你能想象这样一个地方,四季如春,没有严寒和酷暑,拍打着浪花的美丽沙滩随处可见。没有膨胀的旅游业,也没有喧嚣的经济开发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打渔为生,你能在这里的早市上买到凌晨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海产品,也可以在傍晚的沙滩烧烤店上,吹着海风,听着民谣歌手的吉他声,吃着最新鲜的烤生蚝和天妇罗。素不相识的人们可以相互招呼着坐下来小酌一杯,聊一聊最近的海上收成,而不必担心对方把你灌醉后洗劫一空。
你能想象的所有海滨小镇的美好,夕霏,都给你。
当然,堇儿最喜欢去的,除了沙滩,非小镇中心的山顶教堂莫属。在那里可以看见小镇的全貌,也是眺望海上日出的不二之地。每次放学,只要作业不太多,堇儿总喜欢连蒙带骗拖着筱筱绕到山顶教堂,吹着暮风,看着太阳沉入海平面后再慢慢悠悠地骑回家。
什么时候,能够就这样在夕霏老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呢~!
赶在上课前的最后几分钟,两个女孩停好车,匆匆奔向教室。
属于学校的日常,如此般,拉开序幕。
和往常一样听课,筱筱专心记着笔记,不时用眼角余光,瞟着窗外海天一线的景色。
要是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木堇儿,站起来,我刚才讲到的地方,你接着读下去。”
坐在前面的堇儿慌慌张张地起立,举着课本,不知所措。
“47页,第五排第二个句子。”
筱筱趴在桌子上,小声提醒。
堇儿仍然找不到老师讲的地方,绯红的脸颊埋入书里,战战兢兢。筱筱不得不稍微提高了音量,再次提醒。
“后面的同学,干什么?!”
老师严厉的呵斥声传入耳朵,筱筱吓得哆嗦了下。
“说你呢,站起来!木堇儿不听课,你难道还要陪她一错到底?”
“不是的,老师… …”筱筱在课桌上揉搓着手指,泪眼汪汪。
“你们两个,去走廊罚站。”
两个女孩灰溜溜地站到了教室外面。
“对不起,筱筱,害得你也和我一起罚站。”
堇儿抬头望着天花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没事,倒是你,堇儿,刚才怎么了?”
“嗯… …也没什么大不了… …老是控制不住自己… …”
“控制不住什么?”筱筱的心悬了起来。
“没、没什么啦… …”
堇儿扭头冲筱筱笑笑,却没能直视她的眼睛。
中午,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两个女孩分开了:堇儿说老师要找她谈话,自己先离开会儿,筱筱只身一人去食堂吃饭。而下午,好几节不点名的课堇儿都缺席了。筱筱望着前面空荡荡的座位,第一次,有了惘然若失的感觉。
下午放学的时候,也不见堇儿的身影。筱筱有些慌了,开始在学校里四处问起她的下落。
“这么晚了,易筱筱同学,还不回家?”
走廊里,她碰见了同班的男生,葛涛。
“葛涛… …你看见… …堇儿了吗?”
筱筱很怕和男生说话,特别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你说木堇儿啊。”葛涛平和地笑笑,“刚才看见了,在篮球场边上。”
“多、多谢!”
筱筱扭头冲下楼。篮球场,一场班际友谊赛刚刚结束。她在散去的观众中找到了还不愿离开的堇儿。
“堇儿!”
“筱、筱筱?!”
堇儿涨红脸,像偷吃糖果被抓住的小女孩。
“在看比赛?奇怪,今天不是咱们班比赛呀。”
“我是在帮同学,嗯,帮同学看东西!!”
堇儿信誓旦旦,目光却偷偷望向远方的海岸线。
看着闺蜜发颤的小腿,筱筱不再追问。两个女孩像往常一样骑车回家,这一次,堇儿没有软磨硬泡地拉着筱筱一起去山顶教堂。家里,妈妈照例用丰盛的海鲜晚餐喂饱了一家人,爸爸嘟嚷着说夕霏附近发现了一片山间草原,周末可以开车带大家去玩。堇儿也像往常一样和筱筱家人开着玩笑。
但是,这一切在筱筱看来,不过是某种掩饰。
到了睡觉时间,两个女孩互道晚安,在各自的床上盖好被子。
月光拨开窗帘,轻轻飘到枕边。泪一般的澄澈,伸手去摸,柔软得像心窝。
筱筱突然想到,很多年前,也有人在她的胸口留下这样的感觉。
也许是在梦中?
记忆风干成灰,披着长发的女孩蜷缩成一团,如同子宫中的胎儿。
大概,梦境和现实的边界,早已在她无数次的泪阑中,模糊,斑驳。
被子轻轻掀开一角,温热的身子挤到身边。筱筱睁大眼,耳畔有了闺蜜发丝铺展的温婉。
堇儿钻到了她的被窝里。
“堇儿… …”
试着抓住闺蜜的手,筱筱惊奇地发现,攥在手心里的温度,比月光更冷。
“对不起,筱筱,就一小会儿好吗?就一小会儿… …”
堇儿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了?”筱筱把她的手拉到面前,轻轻贴在小腹。
耳畔,只有闺蜜断断续续的喘息。
筱筱想起夜阑人静时,树林里飘出的,呜咽般的丝竹。
“我、我害怕… …”
欲言又止,堇儿埋到筱筱的胸前,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抚摸着堇儿的后脑勺,筱筱贴到她的额头。
“去海边坐坐?”
深夜的夕霏,一如钢琴师指尖淡淡流淌的恬静。
路灯橘黄色的光晕随着海岸线连成一串,恍惚间,宛若倒映在海里的银河。
连浪花也睡了。沙滩边窸窣的潮鸣,坠入暗色天幕的星空,港湾里若隐若现的灯塔,和两个牵着手,坐在海边的女孩,
都不过是深夜夕霏里,波澜不惊的一隅梦境。
堇儿告诉了筱筱,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应该有的心事。
邻班的篮球队队长,她很早就开始注意到的男生,高高的个子,戴着方框眼镜,眸子里永远闪烁着淡淡的微光,就像,
夜空里连绵的星尘。
筱筱的手指在沙滩上划拉一下。
堇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明明很在意,却只能躲在暗处,偷偷注视。每次擦肩而过,都会刻意躲开他的目光,仿佛那双眼睛,能洞悉内心。在教室的窗口,在操场的边缘,堇儿远远地望着他飞扬的身影,浮现在暖意之后的,是自卑。
筱筱给堇儿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在法国,一个天才科学家制作了许多木偶,并赋予了他们生命。其中,科学家最得意的作品是一个名叫“柯蓓莉亚”的木偶少女。柯蓓莉亚拥有精致的五官,富有灵性的眼睛,和纤巧的身形。
最可贵的是,那颗跳跃在她胸膛里的机械心脏,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温柔和体贴。
最可惜的是,柯蓓莉亚只是一个木偶少女。
一天,科学家的学生,一位英俊的青年看见了在窗台上瞭望的柯蓓莉亚,对她一见钟情。柯蓓莉亚也爱上了青年。两人在波尔多的葡萄架下约会,在勃艮第的丘陵上一起看初升的新月。
青年把家传的戒指戴到她的纤细的手指上,
作为两个人爱的见证。
柯蓓莉亚只是一个木偶少女。
青年很快订婚了,未婚妻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最重要的是,她是人类。
青年依然爱着柯蓓莉亚,他几次想出来见她,想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柯蓓莉亚犹豫了,在青年光鲜亮丽的未婚妻面前,她无地自容。
一堆没有温度的零件而已。
仅仅是开口走路的机器,连人类也不是的她,有什么资格给他幸福。
在青年举行婚礼的那晚,即将被卖到普鲁士的柯蓓莉亚偷偷溜了出来。
临别前,她想见爱人最后一面,即便没有勇气去拥抱,即便是不被承认的心意。
酒庄里进行的婚礼非常隆重。
在众多宾客们的举杯祝福中,酒意微醺的青年和未婚妻相拥而吻。
柯蓓莉亚躲在灌木丛中,潸然泪下。
不,不,这不是泪,只是漏油而已,她如此欺骗自己。
这时,喝醉的看门人碰倒了地下酒窖的烛台,火势蔓延起来。
大堂里庆祝的人们浑然不知。
柯蓓莉亚看着还沉浸在婚礼喜悦中的青年,一咬牙,冲入酒窖。
火苗撕破她的蕾丝裙,烈焰灼去她美丽的卷发。
一桶一桶地接水,灭火,只有在此刻,少女才相信,自己只是一部机器,
一件永远不会死去的冰冷工具。
第二天,人们在一片狼藉的酒窖里发现了烧成焦炭的人形木偶。
青年在灰烬中发现了曾送给柯蓓莉亚的戒指。
千言万语尽归此刻的撕心裂肺,青年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但是,柯蓓莉亚已经不在了,或者说,根本就没存在过。
堇儿在一旁静静地听完了故事。别过头,她不想让自己的泪光被发小看见。
很早以前,筱筱就读过法国作曲家德利布的这部舞台剧。只是原著和她讲述给堇儿的,大相径庭。
这部剧的原名,叫《珐琅眼睛的姑娘》,是一部舞台喜剧。
故事中,柯蓓莉亚确实是木偶少女,青年也的确爱上了柯蓓莉亚。只不过后来,青年的未婚妻戳穿了柯蓓莉亚不是人类的事实,青年得知后,断然抛下曾经倾心的对象,和未婚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大团圆的美好结局。
筱筱不喜欢原作的安排。她以自己的方式改编了这个故事,并一直深藏心底,直到今天,讲述给堇儿。
“幸福是有保质期的,”筱筱告诉堇儿,“如果不去拥抱,也许下一个擦肩,即是永别。”
“筱筱有过吗?”堇儿冷不丁地发问。
“有过什么?”筱筱眨了眨眼。
“那种感觉,明明想要传达,却最终无法触及的心意?”
嘴角抽搐一下,筱筱的心跳开始加速。
“大概,还没有过吧。”垂下头,她将一缕发丝绕到耳后,“所以,现在才想在前进的道路上,推你一把呀。”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敢… …如果… …”
“那就笑着招招手,让它过去吧。”筱筱握住堇儿,“再怎么样,我也一直在你身边。”
“谢谢你,筱筱。”深吸一口气,堇儿望向远方漆黑一片的海面,“我知道了… …”
“许个愿吧。”
筱筱摊开怀抱,手心里多了个小小的漂流瓶。
紫罗兰漂流瓶,堇儿屏住呼吸。
瓶里的小帆船,玲珑而精致,和一束风干的紫罗兰被封装在一起。
这是堇儿的妈妈送给筱筱的礼物,从遥远的海外寄回来。
“这是妈妈送给你的,太可惜!”
筱筱笑着点头,
“我知道。阿姨真的很好,在给我的明信片上说,只要在这个漂流瓶飘走的时候虔诚许愿,上帝就一定会眷顾你的愿望。她给了我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呢!”
“可是… …”
“现在,我想把这个实现愿望的机会给你。”筱筱托着漂流瓶,把它轻轻送入海中,“许个愿吧,堇儿。”
对着浪花中的漂流瓶吟诵属于青春的祈祷,堇儿执意拉上筱筱的手。
灯光依偎下的漂流瓶逐渐远去,伫立风中的两个女孩,渐渐绞紧手指。
公元2052年 失落纪元第三年
“紫儿会一如既往地恨着远夕,那个她永远都不会叫爸爸的男人。”
紫儿依然恨着远夕,那个应该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
刚刚走完人生中第一个五年的小女孩不会理解什么叫“死亡”,正如即将腾飞的雏鸟,从来都不会去看草原上风干的枯骨。
当穿着厚厚防护服的医生拔去妈妈身上的最后一根导管,用被子盖住她的脸时,趴在隔离舱玻璃上的紫儿却还是,嚎啕大哭。
在幼儿园被同学欺负了,打针太疼了,走路跌倒了,她曾无数次地在妈妈的怀里哭过,然而这次,不再会有人弯下腰,轻轻拭去紫儿眼角的泪光。
出席母亲葬礼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是仅有的几个参加者,也戴着厚实的防毒面具。
浑浊的呼吸在面具中沉闷回响,像某种梦魇。
不顾别人的劝说,紫儿坚持不戴面具,只想毫无阻隔地再看妈妈一眼,哪怕只是一抔随风消散的骨灰。
远夕,那个应该被紫儿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姗姗来迟。
同样没戴面具,只是一身单薄衬衣的邋遢男人跪倒在母亲坟前,抱着墓碑,失声痛哭。
空气中有某种湿润的味道,可能是才下过雨的缘故,也可能是厚重雾霾带给紫儿的错觉,但绝不可能,是那个男人的泪。
骗子。
紫儿抱紧妈妈送的泰迪熊,狠狠瞪着他,一如这个成人世界的词语曾给予她的残酷和绝望。
妈妈,是被“海拉”害死的。
虽然才上小学二年级,虽然各国的官方媒体都在竭尽全力地封锁消息,托那个男人特殊身份的“福”,紫儿还是了解到了这个世界,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世界,逐渐加剧的崩坏
公元2050年,一种名为“海拉”的超级病毒在北欧地区深厚的冻土层中被发现,随即以野火燎原的速度在全球蔓延。刚开始感染时,海拉会潜伏在人体,时间从一个月到半年不等,随即开始在患者体内爆发性增殖,大肆破坏病人的肌体,如果治疗不当,一天之内即可夺人性命。人类所有的药物都对这种病毒束手无策,只能采取有限的办法略微延长患者的存活时间。但由于前期隔离措施采取得当,海拉在世界的扩散速度得以被暂时控制,人们抓住有限的时间抓紧研究新药,可感染病毒的患者仍然在一批批的死去——至今这种病毒的致死率仍然是100%,感染即死亡,绝对的平等,毫无异议的一视同仁。
人们惊恐地将病毒爆发的2050年称作“失落黄昏(The Lost Twilight)”。
自此,知晓病毒蔓延真相的人们,开始悄悄地用“失落”一词纪元。
一年后的2051年,人们终于发现从松茸中提取出的一种物质对海拉有一定的遏制作用。虽然无法彻底治愈患者,却能在很大程度上遏制病毒复制,减轻病情。但是这种物质的提取方法极其复杂,且无法人工合成,再加上松茸的稀缺性,获得这种治疗的患者,屈指可数。大量排在用药优先级名单末尾的人在头疼发烧和器官溶解的折磨中痛苦死去。
作为医生的紫儿妈妈在照顾病人时,不幸感染上了海拉。
同样是托那个男人的福,妈妈得以用上了珍贵的松茸提取物药物,病情有了一定的缓解。
好景不长,海拉对松茸提取物逐渐进化出了抗药基因,和千千万万的临床实验者一样,妈妈的状况急转直下,最终,被病毒,夺去生命。
为了不让大众恐慌,各路媒体的消息受到官方严格管控。没有到过隔离区的人们天真地以为,海拉的治愈率已经上升到了50%以上,大量的病愈者正在缓冲区进行“康复训练”,即将出院。
实际上,隔离区的焚化炉每天都要吞噬几百具遗体。所有感染者的骨灰都被严格收集,像核电厂的放射性废料一样被密封进铅制封装桶,装到超级油轮里,一罐罐地推入马里亚纳海沟。
只有那些与官方有着密切关系的人,才能得到患病亲人经过层层消毒的骨灰,悄悄地举行一个体面的葬礼。
母亲患病期间,作为丈夫的远夕一直鲜有探望,就像他在过去七年,对这个家做的那样。
甚至妈妈在病重时,嘴里呼唤着丈夫的名字,那个冷漠的男人,也没赶回来,见爱妻最后一面。
紫儿会一如既往地恨着远夕,那个她永远都不会叫爸爸的男人。
可命运的恶作剧早已在不经意间上演——她不得不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远夕把女儿接到了研究所的公寓里。纵然是千万种不情愿,紫儿那颗小小的倔强之心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没有父亲的抚养,年幼的她将在这个世上寸步难行。
连拖带拽,紫儿拉着自己的小皮箱从轿车后座跳下来,一步一步,迈向新家,像背负着十字架前行的苦行僧。
小皮箱里装着和妈妈一起照的影集,妈妈带自己做的陶艺,妈妈给自己买的书,妈妈亲手画的手工绘本。
每一个,都是紫儿不愿意割舍的记忆,是她不愿意让那个男人分享的温馨。
远夕锁好车,连忙跑到女儿跟前,想帮她拎小皮箱。
没有松手,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紫儿撞开他的手,拖着沉重的行李,向着公寓门的方向,一瘸一拐。
眸子中摇曳的,是女儿未曾回头的单薄身子,远夕愣在风中,像迷失在麦田里的稻草人。
新家是远夕在研究所栖身的单身公寓。尽管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开门的刹那,紫儿还是呆住了。
换下来的衬衫丢满地板,废纸篓里的泡面碗堆得摇摇欲坠。被子揉成一团丢在床上,窗台上的灰尘厚成毛毯。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霉味,紫儿娇嫩的喉管,窒息难耐。
她想立即离开,永远不再踏入这个门槛。转过身,远夕站到了面前。
“对不起,紫儿。”还披着白大褂的男人揉揉鼻子,充满歉意,“昨天… …本来想打扫一下,碰上了部门的紧急调研会议,散会时,又得忙着接你… …”
紫儿扭过头,咬住嘴唇。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戴着厚实的口罩,躲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远夕手忙脚乱地收拾房间。而当屋子里的霉味变成什么东西烧糊的味道时,紫儿知道,这顿晚饭是吃不成了。
果然,夜幕降临时,远夕将两盘黑乎乎的东西端上桌子。哦对了,还有一锅粘成一团的焦黄色黏物。
紫儿丢下筷子,“嘭”地关上自己的房门,一声不吭。
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她把头埋入双膝间,低声啜泣。
以前住的那个小屋,总是被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下班回家,妈妈都会在厨房里忙活,把紫儿最喜欢吃的菜早早端上餐桌。茶几上的花瓶,妈妈每天都会往里插上几束鲜花。有时是七色堇,更多的时候,是紫儿喜欢的紫罗兰。
她没有家了,妈妈走后,世界对她关上大门。
房间外渐渐没了动静。紫儿从床上溜下来,悄悄开了一条门缝。
好像撞到了什么,她蹲下身,惊住了。
房门外,放着草莓蛋糕和燕麦牛奶,放在便利店的塑料口袋里。紫儿扒拉到一张小票。
是刚买的。
公寓空无一人,饭桌上摆着清洗干净的碗筷。忽然想起什么,紫儿冲到废纸篓边。
垃圾桶里仍然装着以前的废物,并没有增加类似烧糊饭菜的东西。
难道那个男人吃完了这些菜,下楼给她买了食物,自己悄悄离开了?
肚子传来乞食的呻吟,紫儿管不了那么多,撕开蛋糕包装,狼吞虎咽。
远夕匆匆赶到研究所时,偌大的实验室已经空无一人。
同事们都回家了,今天他值夜班,而且,偏偏在这时候。
没关系,他才是这家研究所的核心。就算所有人都离他而去,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不是黑白。
趁着电脑启动的空当,远夕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
喉管灼烧着火辣辣的热感,没有加糖的黑咖啡,浓得像窗外化不开的夜色。
不,不,夜色中,些许还有让人躲避的地方,唯有这份苦涩,让人无处可逃。
“MCCM Mk4远程通信连接协议建立,正在进入人机交互界面,欢迎回来。”
触摸显示屏跳到了明亮的海蓝色,远夕瘫软在椅子上,抬头呆望。
“教~授~!”
少女的呼唤,带着淡淡绯红,仿佛随风起伏的七色堇花田。
一袭齐膝白裙,硕大的草帽盖不住满头乌发的柔顺。如果不是半透明的娇小身子偶尔摇曳一下,你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个突然现身的玲珑姑娘,会是三维全息投影出的幻象。
是Mk4。
“好久不见,Mk 4。”远夕双手枕在脑后,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汇报MCCM的工作情况。”
“除了3台冗余备份机组还在武汉转运外,MCCM的所有硬件设施已经全部在二〇七研究所安装完毕。从今天上午8时21分的试运行看,安装就位的量子阵列均运算正常,与生物部门的衔接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等待样本运到后,就可以开始实验了。”
像早读时被老师点名起来背诵课文一样,带着微微羞涩的恬淡。
“很好。”远夕闭上眼,愁眉舒展,“那边就拜托你了,抱歉,我这里实在走不开。”
“请放心。”少女飘在空中,双手叠在裙间,“我正是因此而诞生的。”
少女是MCCM Mk4的人格模型管理员。
MCCM Mk4,全称是“第四代综合运算矩阵”,是远夕和他的科研团队倾注了全部心血研制成功的超级量子计算机。说起来,远夕也是半路出家。曾是量子运算领域硕士的他,在研究生即将毕业的时候,突然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硬是啃完了好几本专业书,读了医学院的博。
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双重专业背景竟然会在此刻,为他的海拉病毒研究添上助力。
基因靶向纳米机器人,是远夕现在的研究项目。小到分子级的纳米机器人拥有着不逊于瑞士表的精密结构,这正是在基于MCCM Mk4强大的演算处理能力设计出来的。记忆了特定基因序列的纳米机器人进入人体后,会自动搜寻攻击海拉病毒,而不会对其他正常细胞造成伤害,远夕坚信,这种机器人投入量产后,消灭海拉,指日可待。
可惜,第一批实验机器人还没生产出来,他的妻子,就撒手人寰。
那晚,当他带着赶制好的成品匆匆赶到医院时,见到的,只是爱妻冰冷的遗体。
那晚,他喝得烂醉如泥,倒在海边,用力把装着新药的瓶子扔进大海。
有孩子路过海边,拉着母亲的手:妈妈快看,漂流瓶!
妈妈说,孩子,快许愿吧!漂流瓶里,满满的都是愿望呀!
去你妈的愿望。
原来,所谓痛苦,就是亲手撕碎你的愿望后,再在你的心中,种下另一种执念。
他趴在沙滩上,泫然泪下。
不久,海拉病毒发生变异,远夕之前研制的纳米机器人全部宣告失效。
一切都必须推倒重来,他要重新收集成千上万的病毒样本,交由MCCM Mk4分析,重新找出可以锁定病毒的靶向基因。但这一切在紫儿面前都黯然失色,远夕必须代替爱妻,重新去做女儿的父亲,还有母亲。
“教授?教授?”
猛然睁眼,远夕才发现自己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儿。
“不好意思,稍微想了点往事。”
打了个哈欠,他转过头。白裙少女正坐在工作台上,手里摊着本书。
“没有必要实体化吧。”远夕笑笑,“几十万字的书,在数据库里扫描一下,几微秒不到。”
“可大家不是这样看的呀。”少女把书抱在胸前,微微歪头,“一直都很羡慕人们,可以一点一点地融入书中的情节,被作者笔下的悲欢离合渐渐感染。这次,我把自己的理解速度降低到了千亿分之一的水平,也想和大家一样,慢慢地去品味一个故事呢。”
远夕愕然。
在给Mk4下达的学习指令中,他没有安排文学艺术作品的内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Mk4是学习型的人工智能。在爱妻重病的日子里,远夕深陷在新药的研制中,无暇探望。出于思念,他以妻子的人格为模型,基于MCCM的强大演算能力,设计出了这个少女AI(人工智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Mk4,就像新生儿一样,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远夕引导着她一步步学习人类的科学技术和历史发展进程。不愧是驾驭超级计算机的AI,仅仅两年,她就掌握了人类所有的知识。
如果不是远夕刻意控制着,Mk4本可以在一个月内完成。
他以人类之身,引导着年幼的Mk4步步成长,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自己在女儿成长中的缺位。
不久,妻子离世了,Mk4也投影了实体化的形象。
在现实世界看到白裙少女的那一刻,远夕没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泪水。
不是别人,此刻飘荡眼前的,正是少女时代的妻子,在他与她邂逅的,最美的那个年纪。
想去拥抱,指尖触及的,却只是空气的虚无。即便出现在了眼前,Mk4也只是投影出的虚拟幻象,正如,永远只能在梦中相见的爱妻。
“紫儿,还好吧。”少女小心翼翼的发问。
他摇摇头,苦笑一下。
“感觉,教授一直把重点放在研究所这边,对女儿太不上心了。”
“我知道,紫儿的心里大概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吧。”
“只有去争取,两个人才会在不经意间住进彼此的心窝。”
远夕的眉头微皱了一下。
“接下来,就请教授好好陪陪紫儿。”少女举起书,盖住嘴唇,“这边,有我就好。”
“Mk4。”
远夕突然换了种语气。
“你想… …拥有身体吗?不是这种虚拟的投影… …是真正的,像人类一样的身体。”
少女的书跌落地面,散作无数蓝色光点纷飞的流萤。
“教授给予了我生命,让我看见了这个多彩的人类世界… …那些追问宇宙真理的探索… …那些波浪壮阔的史诗,现在的我能坐在这里,陪着教授,已经,非常满足了… …”
远夕的脸颊埋入掌心。
也想像人类一样的呼吸,也想拥有和人类相同的心跳,用自己的感官,去完完整整地触摸这个世界,在阳光下,嗅着新剪草坪的味道… …
少女知道,自从被赋予“Mk4”这个冰冷代号的时候,她的作为某种工具的命运,已然无法更改。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亲身体会一下,你给我描绘的这个世界。
“如果… …能实现一个愿望的话… …请让我,拥有人类的名字… …”
“是吗?”
轻轻叹口气,远夕眸子中的光芒,逐渐迷离。
公元2062年 世界树纪元第七年
“在另一个世界的残酷面前,她将再次苏醒。”
微笑如恬淡,在筱筱脸颊上悄然点染。
不远处,堇儿和高个子男孩相拥而吻,成为海岸边的一圈剪影。
是时候了呢,筱筱推着自行车,悄悄离开海岸线。
沿着海滨公路越骑越远,孤身一人的她,从未觉得此刻的海风,如此温柔。
花店前,她停下车。
“哟,筱筱。”经营店铺的阿姨抬起头,“又来买紫罗兰?”
双手交叠在百褶裙间,筱筱笑着点头。
山顶教堂,墓地里,她再次停好车。
小镇的人们,不论走得多远,一定会选择回到家乡落叶归根。就算不能回来,去世后也一定要将骨灰托运回夕霏,葬在山顶教堂的墓地。
一排排的石灰岩墓碑,无声矗立,像教堂唱诗班庄严的站位。
墓园中的草丛在风中起起伏伏,宛若牵手舞蹈的小天使。
所有的墓碑上都刻着亡者的姓名和详细信息,除了——
筱筱把紫罗兰花束放到最里面的墓碑前。
“2018—2055”。
碑面上只有一行浅浅的生卒年份。
“我遵守了与你的诺言。”
眯着眼,柔发飘扬的女孩,喃喃独语。
“那些你曾给予我的愿望,今天,将成为她独一无二的幸福。”
海鸥鸣叫着飞过头顶,阳光撒落十字架上的光晕,以及,
女孩摇曳的百褶裙。
“马上就要完成了,你亲自交到我手上的梦想,还有,被你深深祝福过的未来。”
纤细的手指抚过墓碑,筱筱屏住呼吸。
“很快,我们就要重逢了吧。”
晴空下的婆娑,云影、树荫、白帆,和女孩眼眸中的泪光。
傍晚回家时,筱筱遵守和堇儿的约定,对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
晚餐桌上,妈妈做了堇儿最爱吃的蟹煲。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堇儿和筱筱父母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小小的客厅里漾满欢声笑语。筱筱在一旁静静地倾听,却又分明,若有所思。
在房间里,堇儿和筱筱面对面躺在一张床上,双胞胎姐妹一般的女孩们十指相扣。
堇儿给筱筱讲了好多事情:两个人手牵着手漫步在渔港的石板小路上,一起去防波堤给海鸥喂食,到小镇那家最有名的地中海甜品店吃着同一杯伊兰朵手工冰淇淋。
有时,她的嘴角会沾上奶油。贴心的男孩会探过身,用纸巾为她轻轻擦干。
当天色开始泛黄时,他们挽着手坐到沙滩上。堇儿的头靠在男孩的肩上,两个人一起看着夕阳慢慢坠入海面,纵有情种万千,却无需赘言。
筱筱认真地听着,不知觉中,脸颊上浮现出微微的绯红。
如此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经意间,恍若隔世。
已经出发了太久的我,到底,还是忘了为什么而出发。
堇儿睡熟了。筱筱为她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世界树,第二手动模式运行,解除Dummy系统管理权限。最高控制权限收归管理员,执行。”
无形的律动从房间里扩展开来,迅速传遍整个夕霏小镇。筱筱坐起来,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带着微笑的熟睡脸庞依旧随着呼吸平静起伏。
飘到堇儿床前,她悄悄拉了拉闺蜜的手指。
明知道对方不会有任何感觉,筱筱还是忍不住在每次出发前,摸摸堇儿的手。
这样,就算回不来了,手心里带着她的温度,我也能坦然面对。
筱筱飞出窗户,逐渐飞高。她像一只鸟儿在夜空中自由翱翔,所做的不过就是张开双臂。无论是重力还是狂风,此时都全然无法束缚女孩纵身飞舞的身姿。
夕霏小镇在她的身子下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片斑驳的星空。
就在飞行的途中,筱筱的穿着从睡衣变成了白裙,那种在向日葵花海里漾动的吊带白裙。
“Yggdrasil System Administer,Identity Confirmed.(世界树系统管理员,身份确认)”
筱筱眼前飘过这样的字幕。
这才是筱筱本来的面目。换言之,少女是这个世界的神。
“对夕霏进行保护性隔离。世界树其他位置执行时间轴反转,白昼模式,启动。”
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分明的界线,筱筱飞过去,眼前的世界从黑夜瞬间变成明亮的白天。
“系统日志,第61345小时,开始执行伊格特西系统第2556次例行检查。”
筱筱的眼前飞闪过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白线。仔细看,会发现这是一条条飞速涌过的数据流,尽管是稍纵即逝的速度,每一条数据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被筱筱充分解读。
“记忆矩阵分区… ... 正常;大型气候模拟器… …正常… …环境渲染引擎… …正常… …NPC人格管理系统… …正常… ….”
筱筱的身子下呈现出和夕霏迥异的风景,瀑布从壁立千仞的峭壁上飞流直下,茂密的原始森林沿着峡谷铺展;成对的仙鹤在少女身下御风而翔,从溪流中跃出的大马哈鱼又落回水中,溅起连片的水花。
仿佛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块□□,又宛若从未有过人类一般的纯净。
“管理员阁下。”辅助AI没有感情的提示音浮荡耳畔,“我们认为,香格里拉村的某些状态值得您的关注。”
“这么回事?”筱筱皱起眉头。
“由于没有足够的实体样本模拟,系统可能无法正常渲染整个生态圈的运转。”
“知道了,我去看看。”她调出中控界面,“世界树服务器,把我下载到MD2560存储单元。”
脚下的峡谷瀑布分裂成一块一块的像素点,开始重新排列。等所有的元素组合完毕,筱筱落到地上。
重组后的景色,是一片有着小树林的草原。成片的丘陵上起伏着连绵青色,而那载着褐色篱笆的石板小路,蜿蜒着通向树林深处,阳光一束束斜漏过的幽深。
戴上草帽,筱筱漫步其中,总觉得这片景致里缺少了什么。
果然还是太安静,连一只飞鸟,一只野兔也没有。
“运营程序2560,为什么没有动物?”
“非常抱歉,阁下,由于无法从采集终端收集到足够模拟生物行为的数据,我们经过计算认为,去除动物的生态圈是最接近现实的。”
“如果强行使用现有数据会怎么样?”
“届时,系统将通过其他数据库的自动算法,重复播放动物的行为。”
深深吸入一口气,筱筱的手心,逐渐攥紧。
世界树中没有完全贴近现实的模拟生态圈。刚才她飞跃过的那些有动物的景色,不过是循环播放的自然背景。
但是,唯有这个,名为香格里拉村的地方,是她呕心沥血,完全按照现实中的生态循环圈,一比一,倾心还原。
却偏偏还是无法实现,最重要的模拟动物。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只要现实中的蓝本还在,她的筑梦计划就不会失败。
哪怕只是个虚伪的赝品。
“运营程序2560,为什么采集终端无法收集足够的数据?”
“经过数据分析,我们认为终端在现实中的收集算法有问题,设备老化情况严重,再加上大部分终端没有到达指定观测位置,监视系统对动物的观测时断时续。”
“没有办法通过系统自动校正吗?”
“误差太大,阁下。”
看来,必须得亲自去一趟。
“世界树系统,将我的管理员权限暂时移交给Dummy系统。对二号冷冻舱进行解冻处理。所有生理激活程序运行完毕后启动量子传输程序,把我下载到目标体的模拟大脑中。”
眼前的一切在瞬间变成消散殆尽。筱筱摊开手,像疲惫的孩子般陷入沉睡。但她知道,这不是永远。
在另一个世界的残酷面前,她将再次苏醒。
公元2062年 失落纪元第十三年
“得赶在那个世界里,和你说早安了呢。”
一层白汽从打开的玻璃盖下溢出,消散,躺在冷冻舱里的女孩逐渐苏醒。
乏力,酸痛,甚至是饥饿,从全身各个部位涌到大脑的信号强烈刺激着筱筱,痛苦,却又无比的真实。
试着从舱里站起,赤裸的少女想给自己找一件蔽体的衣物,刚迈出腿,失去平衡的她踉跄一步,摔在地上。
筱筱是世界树的神,但被□□羁绊的她,发现自己竟然,
无比脆弱。
“阁下,鉴于您已经4823个小时没有进入现实世界了,建议您先逐渐适应自己的身体。”
瞟了一眼世界树的时间,还有五个小时,夕霏将迎来黎明的日出。
她必须赶在堇儿醒来前回去。
无数次地跌倒和爬起后,筱筱终于能够借助拐杖一瘸一拐的走路了。
卫生间的地板上爬满青苔,水龙头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使用过。
筱筱在开裂的镜子前换上白裙,梳妆完毕。本来披散着头发的女孩用一条紫色发带轻轻系好柔发,披在脑后,一如她在那个世界的清纯。
这里是二〇七研究所,位于亚欧大陆西北荒漠的某个地下核掩体。
原先,这本是冷战时期修建的末日工程。深藏在几百米的地下,用钢筋混凝土加固的防护设施能够抵御核弹的直接攻击。后来,核大战的恐怖幽灵随着苏联的解体烟消云散,这里也就被废弃了。
但是,四通八达的地下洞穴正好可以用来放置复杂的超级计算机组件,实际上人们也这样做了——名为“第四代综合运算矩阵”,简称“MCCM Mk4”的计算机将这里变成了它的机房,筱筱是它的最高管理员。
二〇七研究所靠三个核反应堆提供能源,有配套的生物实验室,甚至还有宿舍、食堂等生活设施。
原本,这里也曾热闹非凡。人们在这儿维持着超级计算机的运行,筱筱也从未感到过孤独,因为在这些人中,有她最在意的那一个。
现在,偌大的研究所只剩下了筱筱一个人,执着维持。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世界树系统的正常运行,为了让那个女孩的梦境中,不再有悲伤。
十三年前,名为“海拉”的超级病毒在各国上飞速蔓延,大量人类染病死去。为了争夺能够暂时遏制海拉病毒的“松茸提取物”,世界各国爆发了激烈的战争。随着形势的恶化,战争最终演变为惨烈的核大战。但松茸提取物并不能根治海拉,因病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地球上的大片土地陷入荒芜。
筱筱的父亲,木教授在海拉的治疗方法上取得突破性进展。他希望借研发的新药治愈染病的女儿,拯救人们。
在新药研发到一半时,木教授也不幸感染。病重的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继续研发。为了救下奄奄一息的女儿,他与筱筱,也就是MCCM Mk4的人格模型做了一个约定。
木教授用MCCM Mk4的强大运算能力构建了一个庞大的虚拟现实空间——世界树系统,并把女儿送到冬眠舱。冬眠舱里的女儿机体活动被完全冻结,病毒对她的侵蚀就可以被暂时遏制,另一方面,木教授把继续开发新药的任务交给了筱筱。
木教授女儿的意识被从大脑中分离,以量子传输的方法进入到世界树中。她十岁以前的记忆都被虚构了,这能让她充分融入现在生活的这个虚拟世界,伊格特西。
筱筱在世界树里,作为木教授女儿的青梅竹马陪伴她成长。同时,筱筱要利用木教授留下的生物实验室继续开发新药,直到成功治愈他女儿的病,将之从冬眠舱里唤醒。
给筱筱交代完一切后,病入膏肓的木教授最后看了一眼沉睡在冬眠舱里的女儿,躺在自动轮椅里,离开二〇七研究所,再也没有回头。
筱筱送走教授,已经七年了;
筱筱照顾堇儿,业已是第七个年头。
从木教授手里接过的新药,已经进入到最后的研发阶段,筱筱完成使命的那天,指日可待。
好几层全身洗消工序后,筱筱进入到研究所的核心部位,香格里拉生态循环系统。
少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隔离门的背后,是灰蒙蒙的机械通道,
她的面前,连绵起伏的碧绿草原,随风舞动的小树林,更重要的,是在枝叶间跳跃的小松鼠,以及,在草地上悠闲啮食的花斑奶牛。
远方,蓝空万里,白云摇曳。
如果不是少女身后突兀出现的隔离门,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会在地下几百米深的洞穴里,更不会注意到,面前湛蓝的长空和延伸向地平线的草原,只是设备制造的全息投影。
但小树林是真的,周围的草原是真的,活跃在林间的各种小动物也是活生生的,甚至连头顶高悬的太阳,也是无比真实。
小型可控核聚变发生器,人们通常所说的人造太阳,维持着这个小小伊甸园的万物生长。
筱筱戴上草帽,行走在香格里拉的微风和煦中。
纤细的手臂微微张开,她开始不自觉地旋转。
白裙飞扬,恰如时间不经意间放慢的脚步;
柔发飘舞,少女睫毛掩映的微光,溅落成花。
这样的景致,已经在地表世界彻底消失。
大战带来的核冬天导致了地球上最严重的一次生物灭绝。曾经生机勃勃的世界变成荒芜死寂的一片。如果能穿过研究所的层层防护设施到达地面,展现在你面前的,只有遮天蔽日的烟尘,飞舞的黄沙,残缺的城市废墟,还有无形却致命的核辐射。
研究所里本来没有香格里拉。筱筱赶在地球彻底变成一片死星前,派出各种探测器,抢救出了部分幸存的生物。在这个曾经是物资仓库的巨大地下空腔里,构建出了如此富有生机的生态循环圈。
道理很简单,筱筱想把生态圈搬到世界树的虚拟空间里,
她想告诉堇儿,即便在梦境里,能够传达的真实,也是如此温暖。
但是,少女心中,还隐藏着另一个不愿说出的想法。
如果诺亚计划失败了,她不愿让病愈苏醒过来的堇儿看到一片荒芜的世界。
少女还想告诉堇儿,她从来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不管是木教授,筱筱,或者是以后的香格里拉,会有一串串的美好记忆接过彼此手中的接力棒,守护着这个被深深祝愿的女孩子,幸福成长。
重新布置了小树林和草丛中的传感器,筱筱手动校准了系统的部分收集算法。她需要这些仪器来收集香格里拉的观测数据,然后,在世界树,把这个世界,重构给堇儿。
确认所有设备正常工作后,筱筱看了看表,离夕霏的日出还有两个小时。
还可以休息一下,然后检查检查MCCM Mk4的硬件。
提着裙子坐到林间小路的石头上,筱筱抬起头,阳光漏过枝叶,少女的脸颊,斑斑驳驳。
突然,脚踝有了痒痒的酥感,一只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正轻轻在她的脚间,轻轻剐蹭。
微微收紧呼吸,筱筱睁大眼。
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直接与□□接触的感觉。但是每一次,都像她初次在这个世界醒来时,触摸到那个男人嘴唇蠕动般的真切。
虽然也不过是模拟神经信号传递的电流罢了。
筱筱现在的这具躯体,是人体仿生学发展的尖端结晶。
富有弹性的温润肌肤,柔顺的长发,同样具有呼吸、心跳、体温的生命特征,单从外表上看,现在的筱筱就是一个普通的十七岁人类少女。
但是,覆盖在仿生材料之下的,依然是硅基材料构成的存储颗粒,处理器和运动结构——这具身体70%的构成,依然是冰冷的电子元件。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就是一具不死之身。
筱筱依然记得十一年前,她和教授的科研团队一起去核弹爆炸后的地点收集样本的往事。在致命的核辐射沾染区,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除了她。
那时的她,仍然是一袭清纯的白裙,戴着少女最喜欢的草帽。如果背景不是破败的残垣断壁,你简直会以为这就是一个在春天郊游的小姑娘。
但是筱筱很害怕,她看见了人们从密不透风的面具下汇聚过来的目光。
那是看待怪物的眼神。
如果说,自己在这个世上有什么讨厌的东西的话,那一定是自己的不死能力了。
虽然知道是痴想,筱筱也渴望像一个正常的女孩一样长大,去倾心体验自己的生命,去尽情拥抱阳光下的年华,然后,再在某个人的怀里,平静老去。
现在,这具不死之身反倒成为她坚持至今的依靠,筱筱不知道,这份名为幸运的诅咒,还能持续多久。
“管理员阁下。”辅助AI的声音在耳畔再次响起,“根据您的命令,现在我们将向您汇报诺亚计划的最新进展。”
筱筱点点头,虚拟的视窗投影到面前。
“上个周我们派出的探测器只回收了不到20%,经过分析,系统认为很可能有一群哨兵机器人在附近活跃。”
手指在不经意间抽搐一下,筱筱咬住嘴唇。
这几年,她一直在向外界派出各种探测器,一方面是为了收集地表的各种环境数据,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诺亚计划。
海拉及其引起的战争几乎将人类赶尽杀绝,但大自然演化几十万年没有做到的事,病毒依然没有做到。
从大浩劫幸存下来的人们形成了一个个孤岛一样的聚落,并将之称为绿洲区。
绿洲区的人们彼此依靠着活下来,依靠农业和最基本的轻工业苟延残喘。
但这也是病毒的触角暂时没有到达而已。
也许是某只感染了海拉的飞鸟落到绿洲区,也许是收留了某个潜伏期的病人,在病毒打扫战场般地蚕食下,地球上的绿洲区已经为数不多。
筱筱的诺亚计划,就是搜寻地球上可能存在的绿洲区,然后让病愈的堇儿带着研发成功的新药和疫苗乘坐穿梭飞船赶过去,给那里的人们带来战胜海拉的希望。
局限在地下的香格里拉只是备份,她还是希望堇儿能融入到现实世界去,融入到人类当中去,和她真正的伙伴待在一起。
可是时至今日,筱筱也没有发现任何绿洲区,出现在屏幕上更多的,是已经沦为遗迹的废墟。
很大程度上,哨兵机器人是一大原因。
在争夺松茸提取物的末世战争中,大量军用机器人被投放战场。这些具备高级AI的杀戮机器能够识别敌人,自主展开攻击,无需人类控制。在各国的国家机器相继崩溃后,还游荡在战场的哨兵机器人从指令攻击模式变成了巡航攻击模式,只要探测到到和背景废墟不匹配的景物——绿洲区的设施,非己方的机器人甚至是活人,就会将之自动识别为敌人有生力量展开无差别攻击。
现在,仍然有大批能源未曾耗尽的哨兵机器人游荡在无人区里,像幽灵一般,吞噬着一切文明的碎片。
筱筱最担心的,还是二〇七研究所被哨兵机器人发现。尽管研究所配有完善的防御设施,如果那一刻不幸成真,为了保护堇儿,她只能,孤身奋战。
“不过,编号为UAV232的无人机在信号消失前,发回了一段拍摄视频,我们认为,有必要让您看一下。”
筱筱点点头,眼前的视窗开始播放无人机传输回的画面。
画面中,是从高空中俯瞰的城镇废墟。和之前不同的是,残破的街道间飘着滚滚浓烟,仿佛这里刚刚遭到过洗劫。
“执行程序2561,把1分21秒的H24区域放大十倍。”
少女敏锐捕捉到了画面中的异样。果然,在几乎已成像素点的屏幕上,她发现了模糊不清的肉色物体,以及,成片成片的鲜红像素块。
尸体、鲜血,燃烧的城镇… …一切都在眼前鲜活地发生着,她来晚了。
这是一个刚刚被哨兵机器人血洗的绿洲区。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点亮诺亚计划的烛光在寒风中苦苦挣扎,仿佛即将熄灭。
“阁下,我们在此区域发现了轮式载具移动的痕迹,系统经过自动计算,发现绿洲区的面积和现场的尸体数目严重不符。”
筱筱的心弦抽搐一下,
“你是说,有人,逃出去了?”
“根据前段时间探测器在此区域收集的数据,我们建立了数学模型进行推演,计算出此区域很可能存在第二个绿洲区,先前那批人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前往那里进行避难。”
筱筱感觉到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
“2561,向该区域派出更多的探测器,密切追踪幸存者的动向,另外,加强研究所的戒备,注意附近哨兵机器人的动向。”
少女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在加快,体温在上升,脉搏在加速,
人们总喜欢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些复杂的生理特征,
激动。
但她没有多少时间来细细品味这种感觉了,世界树里,离夕霏的日出只剩下一小时。
拄着拐杖,她跌跌撞撞地离开香格里拉。
生物实验室… …MCCM Mk4主存储矩阵… …核反应堆… …
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运行。
最后还剩二十分钟时,她来到了冬眠舱的外层通道。
透过严格密封的无菌隔离室窗户,筱筱看见了躺在玻璃缸里的那个娇小身影。
苍白的面颊,浸泡在冷冻液里的赤裸身体,毫无血色的纤瘦手臂,缠满全身的导管。
纵然她的精神,已经在世界树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七年——
这才是真正的木堇儿,和致命病毒一起被冰冻在十岁的身体里。
那一瞬间,筱筱有了种错觉。
小小的冬眠舱,是在海上孤独漫游的漂流瓶,木堇儿,是被困在瓶里的精灵。
只要在漂流瓶里,再大的风浪,也只是旅途中颠簸。
但漂流瓶也会有上岸的一天啊,正如夕霏小镇的人们走得再远,也会选择在家乡,落叶归根。
“晚安,堇儿。”
少女轻轻吐息,玻璃窗结下一层白汽,
“得赶在那个世界里,和你说早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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