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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2 牧场人生
春光灿烂。乡间早晨,尚未灼热起来的蓝天和着浅金的阳光包覆着大地,浓绿饱含生命力的树叶沾连着初生的花瓣翩然飘落,柔和的风一波又一波吹送,和缓的推开边角裂开的老式木窗,四方窗格镶着的玻璃洁净,屋内却有着与木窗骨架本身一样古老的气味,一波间歇着一波的和风像海潮,温柔中带着点强硬的力量,将片片柔嫩的花叶推着飞旋入室内。
飞呀飞,随着空气的浪潮上下浮动,如同年轻的反覆不定、犹豫不决,最终,在风无力推动的死角才轻轻落下。
轻柔再轻柔,软嫩鲜甜的香气,鲜花瓣似是无意的落脚在雪白的床单,床单隆起的身形上。
片片花瓣覆盖不住叶底的苍老基底,如同初生婴儿的皮肤的花瓣与风干枯老的皱纹成鲜明的对比,鲜明的像在一片温柔之中,错加上霓虹刺激的色彩般突兀。
床上单独的身影是屋内古朴渐老气息的根源,皱缩的皮肤下,四肢安静地蜷缩着,躯干的温度远比不上沾染过阳光的花瓣。
就这么静静的睡着,不再呼吸,却仿如只是轻轻屏息一般。
* * *
零岁,摇篮里头咿咿呀呀的哭笑着。
一岁,摇摇晃晃地站起,稚嫩清亮的喊出“妈——
两岁,七彩鲜艳的——
三岁,每天进幼稚园前都会放声大哭。
四岁,最喜欢——
五岁,好险听哥哥的话没跟小叶去抓小鱼,那天下雨,跟小叶一起玩的朋友很多都感冒了。家族旅行去牧场,牧场很好玩,李牧莎喜欢这个跟自己的名字有一样的字的地方。她跟羊羊和牛牛一见钟情了(一见钟情是哥哥教的词),哭着不肯离开,爸爸妈妈说可以多待一天。她跟牛牛还有羊羊都很开心。
六岁,幼稚园毕业,上小学。自我介绍的时候她介绍了自己最喜欢的动物们。
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小学期间,每年寒暑假都去牧场,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有点不耐烦,说不能选别的地方吗?好险哥哥帮忙说话,哥哥说也想去。哥哥和牛牛羊羊一样,最喜欢了。
国中,跟讨厌公共服务的同学不同,李牧莎爱上做公共服务。这样,她就有理由可以去动物园、兽医院、牧场、农场帮忙做事了。真好。
高中,家里总共有了三只狗两只猫一只兔子还有一只鸭子,通通都是领养回来或者路边找到的。哥哥一边帮忙喂兔子,一边笑着说可以开李牧莎动物园了。李牧莎没有跟哥哥说,其实她偷偷幻想赚很多钱,未来,或许,哪天到乡下开个牧场。这段时间,她天天都很拼,为了以后可以天天跟动物相处,她的目标是兽医系。
大学,如愿上了兽医系,得知消息的那天,抱着哥哥中间夹心饼干着来凑热闹的皮皮(三岁的狗狗),哭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特好的料子,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用加倍的努力拼来的。所以,大学除了学校、课业、动物,李慕莎的生活没能容得下什么其他“糜烂大学生”能有的兴趣习惯,不过现在这种外人看来单调贫乏的状态,对她来说却是至高无上的富足。
毕业,如愿当上兽医,从手忙脚乱的新手,逐渐习惯白天帮形形色色的宠物治病、检查,晚上在社群软体上转发可爱的毛团影片或者宠物保健相关讯息,这样平淡稳定的生活,日子一天一天过,李牧莎觉得安逸温馨之余又有医疗上的挑战增加生活中的刺激,每次想到都觉得满意,说是网路上流行的“平凡的幸福”也不为过。
尽管如此,生活上也不乏小小的、长在可爱雪白马尔济斯身上的寄生虫一般恼人的困扰。随着年龄逐渐无法忽视的声音。“不结婚吗?”“有没有男朋友?”“骗人!怎么会从来没有过?”“唉,妳这样让妈妈好担心啊。”说真的,不结婚不行吗?李牧莎觉得自己跟大大小小个性迥异的毛团相守一辈子就足够幸福了,再说活了三十年也没见到爱情电影里那种让人倒抽一口气,从此欣赏崇拜清倾心集一身的男人,如果说一见钟情或者满怀爱意,李牧莎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羊羊和牛牛;抱着这样的心态,还是别结婚吧?——结果全家,包含姑姑伯伯叔叔阿姨的那种全家,只有哥哥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
反正不强求,为了让耳根清净,也多少为了别让爸妈操心,李牧莎几次赴约所谓“相亲”类的活动。当然,表面上可能是什么认识我这个做什么什么行业的朋友,一起唱歌,一起吃饭,或者,来看看这是伯母我邻居的弟弟的儿子,如何?你们年龄差不多工作性质相近,聊聊吧?之类莫名在亲戚相约旅游时出现的人。有时候没看对眼,彼此还是能聊的来(交换无奈的眼神,你的情况我有同感),虽然有时候情况令人哭笑不得,但是交际范围变广,多了几个朋友倒是真的。
就这么去着去着,有一天李牧莎遇到了一个追求特别猛烈的男人,比自己大了三岁,长得不特出,最贴切的形容就是跟自己的生活状态一样平凡,不过就追求方面以及聊天得到的价值观生活态度来说,确实是个相当正向主动的人,也难怪会如此热烈的展开追人攻势。明白自己的特质相对被动的李慕莎也从未特别拒绝,潜意识或许是明白错过这个是真没什么机会了,一个月、两个月,追求变成偶尔约出来吃饭,看电影,三个月、四个月、半年,对外介绍不知道何时开始就变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好像也没有特别询问、答应、告白过,但总而言之就是那样吧,这个做业务的男人条件不差,爸妈也都喜闻乐见的样子,半年…半年不知不觉就走过了一年,一年半,有一天李牧莎的男朋友开车来载她下班,车上,聊着聊着男人抓着头,发线退后有些微秃但不大明显的头发沙沙作响,他说,我们好像应该结婚了吧?李牧莎想想点点头,好像也是,我们一个三十三一个三十六了。没有什么浪漫的烛光晚餐西装奏乐跪了下来打开丝绒布小盒子,不过李牧莎也只是调侃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两人都过了使尽浑身解数花式恋爱的年纪,在一起说是因为爱情也不那么尽然——当然,这是台面下的话了。
拖着长长的白纱,李牧莎手搭在父亲的手上,恍恍惚惚觉得去小羊牧场、挑灯夜战大考、为了手术熬夜好像都还是昨天的是,怎么回过神来就要结婚了呢?男人微笑地望着她,场子上的亲朋好友有点多,李牧莎一瞬间觉得男人的脸像一面镜子,笑容应该是幸福的,却好像又有些茫然,有些局促,摇摇头,都在红毯上了,就专心地走吧,裙子长,摔倒就丢脸了。都说当爸的在婚礼上会哭,不过李家爸爸向来都是个情感内敛的人,哭的人有,竟然是哥哥。李牧莎笑着抱着哥哥食,忽然想到,宣布结婚的打算时,连沉默寡言的爸爸都出言恭喜,只有哥哥保持沉默,饭后,反覆问着,李牧莎,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你想好了吗?哥哥不是质疑你,你也是大人了。但是,李牧莎,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不要管爸爸妈说什么,哥哥知道你为了爸爸妈妈做出很大的妥协了,你只要问自己的内心,回答我这个问题。不管是什么,哥哥都会站在你那边的。那时候她愣了一下,最后也是像小鬼一样用力拍了哥哥的肩膀,说,担心什么?现在又不是古代,嫁出去就回不来了。她笑的爽朗,事到如今却想不太起来哥哥当初的表情是什么,大概是她突然被电视的画面还是爸妈说了什么给吸引了注意吧。
结婚…结婚就这么着办完了,接着回归的还是生活。除了多了个床伴以及分担家事的对象,李牧莎觉得生活倒也没什么改变,小型的不协调很容易习惯,像是谁都不想扫厕所的时候,丈夫在厨房抠脚的时候,或者她在房间打翻去光水整间都是味道的时候会造成某种程度的摩擦,不过念个几次工作各有难处的两人似乎也渐懒得再多说了,这也没什么,少了言语的利剑,有时问题反而比较好处理。一方做错不会因为被攻击而受辱,一方妥协也不会因为被调侃而恼羞成怒,像是婚姻小说讲的那种爱情终结啦、幻想破灭或者协调困难之类的,通通没有发生,家中成员——丈夫、她、一条叫卓多还有一条叫莫莫的狗——依旧和谐的相处着。
白天各自工作,晚上躺在一起睡觉,休假时一起懒躺到日正当中,再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起吃饭,数年如一日——许多年前交往时,过了追求期,她的丈夫就坦言业务工作几乎用光自己的说话精力,因此私下相处时,他不多话,李牧莎对于动物以外的亲密交流需求也不多,两人在一起倒也是随自己所愿的自在,至少李牧莎是这么觉得。
自己大概是个安于平凡,非常容易满足的人吧。因为自己没什么欲望,于是下意识便认为其他人同样不会有,不会因为欲望冲脑而做出疯狂的事,或者又有另一种情感叫做压抑,因为压抑而痛苦,因痛苦而厌烦,而自厌烦的根基……滋生出阴暗腐臭的想法。
其实也没什么。跟丈夫离婚时,她发现自己除此之外没什么想法,到了这个地步,她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对于婚姻的幻想没有破灭可能就是因为爱情从未开始,甚至还有点认同丈夫恼羞成怒之下说的话,自己比起“太太”这个身份还比较像个尽责的室友什么的,不过,再怎么说外遇就是不对,如果一段感情出现了问题那么首先就该沟通,沟通无效价值观依然无法重合,那么首先也该先结束关系,才能发展一段新的感情。如此理性想着的自己,果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恋爱吧,李牧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将丈夫留下自己根本用不到的东西扔进了黑色塑胶袋。改天让他来拿走吧。
上网查询离婚的步骤,李牧莎想着大学选修心理学时有种叫做解离之类的症状,遭逢巨变的人开始时会冷静的不像话,等到脑袋缓冲过来能接受时才会做出失去的悲痛的反应,她想着或许自己就是这样,于是向兽医院请了几天假,放松,等待。结果等啊等的,天天在家逗两只毛球耍把戏,翻滚,握手,看其他狗狗猫猫的影片——除了第三天失眠这样最大的反应,就只有等到哥哥跑到将要成为她前夫的人将对方揍了一顿的消息。该说什么好呢。哥哥也不年轻了啊,虽然很高兴对方替自己着想,也有点担心他太激动了,不是说最近血压居高不下吗。唉,改天去见见他,还有那个总让她想到水汪汪大眼猫咪的小外甥。
……其实哥哥还是最有远见的,当初不成熟,应该多想,多思考他的话。最后一天休假的下午,李牧莎将时间花在反省自己年轻肤浅的决定上。
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虽然有点迟了,但现在想,总比永远都不想好。在说,到了这个年纪,也终于累积些许实现愿望的资本。
来仔细想想,再有结婚这个念头前,自己的人生规划是什么呢?
——是跟猫猫狗狗毛球们相处一辈子,这个简单已经在实现了。李牧莎抱紧狐狸狗莫莫,怀里毛绒绒的相当温暖。
那么,在养莫莫跟卓多前,自己还有什么梦想呢?
——梦想,成为兽医师,与人类以外的动物接触,帮助他们。打勾,高中大学挑灯夜战已经将之实现。
还有吗?在更早呢?有没有什么心愿?那时还没有能力达成的,而现在可以去挑战看看?
带着童年的美好,柔边模糊的金黄的下午,从小学放学回家,趴在地板上,用蜡笔歪歪扭扭的画下羊、画下比例不对的牛,几只像狗一样的马,以及漫山遍野的草……似乎有那样的是,哥哥抱着兔子走进来,坐在旁边,称赞她的图很可爱,又补上可以开动物园之类的话。
然而那时候…那时候,她想的其实是……
李牧莎赫然睁开眼,莫莫乖巧地在自个儿怀里蜷成一球,转头,土狗卓多正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望过来。她眨了眨眼,思绪感知逐渐恢复运作。
——看来,自己似乎睡着了,还做了个相当有趣的梦。
来,吃晚餐啰。话一出口,懒成一摊泥的卓多忽然精神百倍地跳了起来,狂摇尾巴,李牧莎笑了笑,不知道是对自家显得有些呆傻的狗儿,还是对忽然产生了天马行空想法的自己。
隔年七月,辞去工作,开始一系列的准备。
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小聪明都有了,这件事应是没让年迈的父母知道。传到爸妈耳里,不掀起一阵风波才怪,不过有告知哥哥,物尽其用,让他开车来帮忙搬东西。说也奇怪,明明被妹妹使唤东使唤西,她那奇葩的哥哥倒是挺开心的样子。
照著书还有网路种菜。隔壁热心的大婶花容失色。“哎唷怎么可以浇那么多水,苗要被淹死啦!”——赶忙在田里做补救,亡羊补牢,结果晒伤。何其有幸,隔壁隔壁家的老先生也挺热情,当然,也可能只是看不下去她菜到不能再菜的生存技能,老先生搬了一盆芦荟给她,说是晒伤拿来擦。
说到养鸡养猪养羊还有牛,这个自己就有水准以上的能耐了。乡间的空气真好。清完猪舍,李牧莎揉了揉腰,雨鞋上还都是烂泥,就先大大地深吸了一口气。
习惯上轨道,鸡飞狗跳期过了以后(真正意义上的鸡飞狗跳,莫莫竟然溜进鸡舍里,两种动物都受到文化冲击),李牧莎的生活不知道第几度的复归平凡,满足的,像是冬夜里开了暖气能够放心入睡的那种平凡,而同样不知道第几次,李牧莎确认了,平凡对于她这样性情凉薄的人,就是最好的状态。
一天,她对着窗外下午的光线细数这些年来手上的增长皱纹,想起那些长了又磨掉掉了又长起的茧,她发现自己这一生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大起大落。说是狂喜吗?大概也只有趁着年轻血气正旺时,上大学感动哭的那次吧。悲伤?或许离婚在外人眼中是一次灾变,但对于她,离婚就像高中时一道难解的生物观念,思索,豁然开朗,就成了解题——想起这个微小心愿——的契机。
成就真的没什么了,她救助了许许多多的动物,但相对的也从饲主身上收了公道的价格。天平的另一端,身为守法的好公民,中规中矩的小人物,一生从没有什么丢脸致使颜面无光的事。她一直是顺从父母而孝顺的,除了偷偷跑来乡下经营农牧,中年叛逆了一次。
没有意外的话,她平凡无奇的一生也会在这不起眼的乡间小村结束。
甘心吗?不甘心嘛?不知道哪一年的谁问过这个问题,李牧莎却觉得没什么好讨论的,她不知道,甚至无法想像自己在动物与自然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或者自己又会是怎样的人。不管是兴趣、专长,连带相关的记忆与历练都抽掉的话,自己还会剩下什么啊?感觉“李牧莎”整个都不完整了,想来就觉得荒唐又好笑。太多的问号与不确定性,完全幻想不能。
如果说到了这个人生下半场过半的年纪还有什么能够想像反省的,那就是这辈子对于自己的同类,也就是“人”——的缺乏热情吧。要是年轻时谈场热烈的恋爱会变得怎么样呢?要是再热衷一点经营人际关系又会如何呢?这部分,李牧莎倒格外觉得有趣。或许是想到了,照自己这些年孤僻的德性,就算哪天在牧场睡着睡着就不再起来了,直到她的牛羊鸡猪狗们饿的哭嚎冲天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不过对于这点她是抱持着轻松的心态的,毕竟生老病死还有已经发生过,没有好好珍惜利用的过去都是无法改变的事;而且,到了这个年纪,比起空想,她益发重视现实,体会到做而言不如起而行的重要,谁知道她还能健康的走跑跳几年呢?与她最亲的哥哥前年因为各种原因进了医院两趟,与其恐慌、否定,不如试着接受,这个年纪啊,确实是不得不珍惜时光了。于是——思考至此,李牧莎从摇椅上起身,将散漫编织的幻想留在身后,走出屋外,准备替刚开始吃牧草的小小羊们铺设新鲜的草大餐。
这就是她珍惜现在的做法。
数十年如一日的简单,平凡,说不上遗憾也说不上完全充实的人生如流水蔓延,清浅悠长。
自然,将止而止。
李牧莎有预感。或许她的结局也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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