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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幕色深深。
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由远及近。
那声音很是古怪,宛如一个稚童穿着不合脚的靴子。
少顷,那声音的主人来到了阿瑾的门前。
那人侧着身站着。
他的影子被楼廊上的油灯拉得老长。
不待阿瑾再细细辨认,那人便如失了魂般,直直地往前坠倒。
这时,茶桌上的油灯晃动得更厉害了。
阿瑾站了起来。
他突然想明白了。
之前在堂下之时,长髯汉子那眼神并不仅仅是因为神投手是个魔人,恐怕那汉子还隐瞒了一些更为重要的真相:
——他们俩从他那儿拿走的那样东西,根本保不了命。
所以隔天一早,神偷手一说话,长髯汉子便意识到这自幼相熟的神偷手完全变了个人,这可比不同阵营还要更严重了些。
原来在旁人眼中“安然无恙”的神偷手,早便死在了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死的人,除了数字七,还有数字九。
白日里,与他们同处一堂的“数字九”,不过是一具由邪灵控制的披着皮囊的死尸。
与此同时。
一个小小的影子嬉笑着从门缝里探进来一个脑袋。
它的嘴裂得很大。
露出了满口锋利的尖牙。
它歪着脑袋,滴溜着眼儿看着阿瑾。
“……嘻嘻。”
不知从哪儿吹过来一阵风,将茶桌上原本便晃得厉害的油灯吹熄了。
屋内一下子陷入了死寂一般的黑暗。
“……不好玩,他们都不好玩,你陪我玩。”
嘶哑的童音嘻嘻笑着朝阿瑾逼近。
满目的黑暗之中,一大团比夜色更浓的黑雾正削尖了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
“嘭——”
玉屏被撞倒在地。
短帐阁的黑夜是一种修士无法夜视的暗。
阿瑾凭着记忆,缓缓挪动到门的位置。
“……你在哪?陪我玩,来陪我玩……”
稚童的声音忽近忽远。
有几声甚至贴着阿瑾的后颈飘过去。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声。
鲜活,有力。
又是如此脆弱。
他握着剑穗的手,细微地颤动着。
冷汗从额角滑落到下颌。
这时。
白日里数字二说的话突地在他识海中回响。
那时数字一的长髯汉子刚说到神偷手是个魔人。
那时,那个时候,数字二说了什么?
「傻子,你还是少说两句。」
除却这一句,数字二还说了不少别的事,可如今他回想起来,却独独只记得这一句。
傻子,你还是少说两句?
神偷手是个魔人,这一点,最后连神偷手自个儿都认了,哪怕那时的神偷手已是具死尸,但这张身份牌,应当不会有错。
可为何数字二会说数字一的长髯汉子是个傻子。
换句话说,数字二想让长髯汉子少说的那两句,到底是哪两句话?
数字二,到底再向长髯汉子传递什么消息?
难道说……
那时便知晓神偷手已死的人中,不止长髯汉子一个。
数字二恰巧也知道。
如果那时他已知晓神偷手死在了夜里,那么他必然便知晓神偷手身上那“宝物”并不是什么保命的好东西。
这种情形下,他让长髯汉子少说的那两句,难道是不让那汉子说出神偷手已死,与他们坐在这儿的这个,是个怪物?
阿瑾猛地一颤。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最后附身神偷手的邪灵,借神偷手之口说出来的那番话,便耐人寻味了。
那时,邪灵道:
「“诸位道友一定很好奇为何昨天夜里,死的不是我?”」
「“我确实是个魔人,但倘若夜里没能杀死一人,白日对我们而言,便是个极大的劣势。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太好,或许好不容易做个魔人,也会被同伙卖了。所以我做了一件事,一件或许在你们看来,或许会死得更快的事。”」
「“……我顺走了某个人的一件东西,一件足以保命的东西。”」
「“你们动不了我,好好想想吧,明日究竟谁会是那个倒霉蛋……”」
它耍了个好大的花招。
它把自个儿美化成一件足以保命的宝贝,引得夜间具备行动能力的魔人不着急着杀人,而是将目光盯在了它的身上。
而数字二不知是出于何等目的,有意无意替这邪灵铺了些路。
它在引诱。
在找下一个以为得到它便足以保命,而自愿供它掠夺的养分。
“嘻嘻,你怎么不陪我玩?”
邪灵绕过玉屏,将早已凉透的水泼到阿瑾身上。
没成想它找来找去,临到头还是盯上了他。
就在这时。
青铜钟声响起。
“……天亮了?我还没玩够呢。”邪灵叽哇怪叫了一声,霎那间没了踪迹。
又到了一个白日。
阿瑾推开门。
门外那具如断了根的老树一般栽倒在地的躯体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楼下堂中坐满了人。
这一次,阿瑾倒成了最后一个下楼的人。
他坐下时。
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长髯汉子瞪着眼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随即小声说道,“你若是再不现身,他们可要上门给你收尸去了。”
阿瑾抬头看去。
这一次,除却前天死的数字七,及昨天出局的数字九,并没有少什么人。
昨天夜里,好似没有死人。
至于今日不见了的数字九,众人都对此保持一致沉默。
这如出一辙的沉默之中,到底有几个人知晓前因后果,又有多少人还被蒙在鼓里。
这些,都未可知。
总之,这是个已然出局的人,似乎对于这样一个人,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众人都一致认为无需给予更多的关注。
火堆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簇火苗。
天似乎冷了下来。
青铜钟声骤起。
又到了自白的时候。
这一次。
从数十开始。
数十的杏林鬼手沉杏道,“这一夜消息并不多,既然是个平安夜,想必盾仙必定是守对了人。”
“若真是如此,可就有些不妙,”数十一的辰衣剑客接道,“今日夜里,想必最危险的,便是这个盾仙了。”
这沉杏与辰衣剑客两个人,一人一句,便已将阿瑾是盾仙一事敞亮了。
“盾”只能用三夜,且不能连续两夜用于同一个人。
从善人的角度上看,若是昨天夜里盾仙将“盾”用在别人身上,那么今晚盾仙还可以用“盾”保护他自己,但下一夜,就算他还有一次用“盾”的机会,他却不能再用在他自己身上,而魔人在已知晓他是盾仙的情况下,明晚就必定会指刀杀了他。
另一厢,对于魔人而言,魔人当然知晓他们昨夜杀的是谁,在已知阿瑾是盾仙,且昨天夜里刀不死他的情况下,必然知晓盾仙昨夜的“盾”是用在了己身,那么今夜,魔人必定追刀杀他。
“……我,”阿瑾也未想到一夜过后,他的身份成了继数字九这个魔人之后,又一张敞亮得不能再敞亮的身份牌。
实际上他昨夜并未用“盾”,在已知昨夜是个平安夜,魔人也确实行动了的情况下,那个要杀的人却没死,这种情况,只可能是昨天夜里,魔人想杀的那个人,确实就是他,也只能是他。
至于他为何没死。
也许跟昨天夜里邪灵在他房里有点干系。
这样一来,知晓他是盾仙,且深以为昨夜肯定用了“盾”的情况下,魔人今晚必定是要补刀刀了他的。
他正想到这儿,突听得隔着一个座位的数字十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知这是何意,如今这数字十的沉杏与数字十一的辰衣剑客,他们俩的做法,都不像是善人。
他并不认为这两人,特别是辰衣剑客,处于善人阵营,是那种推同阵营的人当活靶子,好让自己夜间被刀的轮次延后的人。
那么,若辰衣剑客不是魔人,他这么做的深意是什么?
魔人已知晓阿瑾是盾仙,所以辰衣客在提点他,让他夜里小心点?
还是说,魔人已阿瑾知晓盾仙的身份,打算白日里污他身份,将他当作魔人指认出去。这样一来,场上仅剩的三魔便能在白日里保全下来,等到了夜里,再将数字八一刀,明日起来再找个最后一仙,再将那人污出局,剩下的善人,便成了盘中之餐……
可等到数字一的长髯汉子一张口,阿瑾便明白之前他所猜想的那些,统统都不是辰衣剑客的本意。
辰衣剑客那番话,是说给恶人阵营听的。
因为,想将他出在白日里的,恰恰是善人阵营里的人,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还相当之多。
而魔人,居然并不想在白日里将仙投出去……
如此一来,辰衣剑客,居然是想从恶人阵营,给他拉来助力。
接下去的一幕,甚至与阵营无关。
这是一场更为古怪且残酷的角逐。
他们之间,各自有必须保全另一个人的理由。
渐渐地,善恶阵营之间,并不再那么泾渭分明。
期间,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而这个意外,令一切不可能的事,都将成为可能。
“你必须得死,”数字一的长髯汉子道,“对不住,小兄弟,原本第一夜,你便不该活着。难道到了今日,你还不觉得奇怪?这楼廊上这么多门,为何唯独你那扇门,如此难找?短帐阁这十二人环生局开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差点找不着门。”
数字二道,“因为你不是这儿的人,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儿,这儿的门,都是给我们这样不人不鬼,为了各自的执念,而逗留于这个鬼地方的\'人\'留的,你一个生人,本不该有那么一扇门。”
“既然闯到了这一关,也不虚此行,你便放心将命留在这儿罢,”数字三的章孖铮道,“死在夜里,要比现下更为痛苦,你可要想清楚了。”
数字四的仵作拱着长袖,闻言两眼无神地抬头望了眼燃烧的火堆,嘴里翻来覆去,说得都是同昨日相似的话,“八、十一,他们不太好,他们两个,都在找仙。”
接下来的数五并未作声,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昨日新做好的笛子,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有些漠然。
很快到了数六。
数六是个蜡黄脸的瘦削少年,他似乎做了个噩梦,如今才恍若初醒。
“什么?”他木着脸失神地看向数字二,“你方才说什么?什么不人不鬼?我什么时候死的,为何我竟不知?”
说着说着,他余光瞥向阿瑾,他突然如疯了一般捂着脑袋大叫了起来,“我认得你,你是谁?我……我是谁?数字七,数字七……他又是谁?不对,不对……你不能死,这个人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
说到最后,他指着阿瑾,对数字八疾呼道,“他不能有事,否则,你别想从我这儿,拿到那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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