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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耳机里的美国女人依旧一板一眼地端着标准腔调,磁带特有的滋滋成了很多年以后特殊的记忆。赵浅辄右耳一痛,两人的耳机双双掉落,在煤灰地上哑声一响。
“怎么了?”赵浅辄退回几步,不解地扑掉耳机上的颗粒。
若是此前十多年,宋埥的心头湾着一湖无风无澜的水,那赵浅辄就是偶尔路过的孩童,临时起意,在岸边扔了颗随手拾来的石子,几个水漂不见,石头就此沉底,为那一湖不再为人所知的珍藏。
四下无人,长亭残破不堪,甘做一位隐去存在感的看客,被一旁的银杏悄悄盖了一头鹅黄,空气中充斥着整年难能可贵的干燥。
秋风拂过,赵浅辄起身时,第一次得见晚霞映在一人眸子中的模样。
宋埥眼白处被自然染上了紫与红,棕黑色的瞳孔上,似有光华流转。赵浅辄呼吸一滞,手不自知地搭上宋埥的后颈,小心翼翼地靠近。两人鼻尖碰上鼻尖,鼻息携卷着温度扫过对方的皮肤。
赵浅辄的吻一触即离。
单单这一秒,耗尽了混世大魔王小半辈子的孤敢。
赵浅辄把身体摆回先前的位置,偏偏不敢睁开自己紧闭的眼,只差默念佛经清心静气。
宋埥觉得好笑,明明罔知所措的该是自己,反倒让那个人成为一个等待大人责骂的孩子。待到赵浅辄终于脱力,万般忐忑地悄悄眯起一边眼时,他伸手,摘下了赵浅辄肩头的一片银杏叶。
宋埥低着头,在那片小黄扇的边缘正中撕出了块倒着的小三角,接着又把茎折下,将虚握着的拳头展于赵浅辄胸前,叫他看了个清楚。
那是个令人灼热的形状。
“给你。”宋埥看着那人呆若木鸡的模样,仿如彼时初见,重尝乍见之欢,“莫不是那一晚,真给冻成了个傻子?”
赵浅辄脸上一热,赶忙把那片叶子抢了过来,手指挨到宋埥的指尖,又引起一阵的惊慌失措,他只想捂脸狂奔,感慨前辈子英雄威风皆在一旦喂了狗,往后百八十岁,坐在小木桌前琢磨自传之时,宋埥要是路过,大概会送他一句章节标题:未老先衰,壮士暮年。
宋埥心中默默计数,这是第几次赵浅辄又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神游天外。两人的身份好像悄然间来了个里程碑式的调换,他竟也有能让赵浅辄招架不住的一天。风吹得树林飒飒作响,落叶打着圈上升,方才还千里相行的火云霎时隐去,天空中只剩一灰一白两边,俨然是要变天的预兆。
宋埥扯了一把耳机,黑线从赵浅辄掌心滑过,惊醒了这个梦中人:“再不走,又会感冒了。”
偏生这人还茫然无措地问了句:“啊?走干嘛?”
宋埥隐隐有些后悔,他叹道:“吃饭……雨还没下脑子里就能划船了。”
*
老天爷果真毫不讲情面,他俩正回程,倏忽狂风大作,下一刻,骤雨倾盆,赶得校园大道上的学生们狼狈不堪,匆匆忙忙跑到就近的室内躲下这阵子。宋埥作别赵浅辄,淋了一身雨,就着王向东抛来的毛巾仔仔细细地冲了个热水澡。借着浴室里的雾气回暖全身后走出来,这才发现对面下床还坐了个浑身湿透的生面孔。
生面孔理着板寸头,长了张白白净净的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显出一副少见的天真气来。王向东一把揽过宋埥:“喏,前几天跟你知会过,跳级考特招来的,小孩。”
少年个子也不高,站直了刚及宋埥的下巴,他目光闪躲,怯生生地道:“你…你好,我叫宁安,我妈妈取的名字,不是女孩儿。”
宋埥微微诧异,还是礼貌性地回道:“你好,我叫宋埥,你的行李…”木板床边靠墙堆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包,有的还湿湿嗒嗒往下滴着水,少年应该是从未自己一人离过家,只知道坐在一边,看着这些要伴他四年的生活必需品,“我们来和你一起弄吧。”
宁安诚惶诚恐,连声朝着宋埥和王向东道谢,却站在那一平米的瓷砖不敢挪动,可能是怕鞋沾着泥,踩脏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宋埥二人在收拾书桌时,宁安躬身,十指搭在床沿边,鼓起嘴,轻轻吹了吹床板上的积落了半年的灰尘。宋埥翻出他的包里崭新的长毛巾,回过来递到宁安面前,少年拘谨地接了过去,不久,浴室里水声传来。
宋埥小声问王向东:“这孩子多大?”
“听辅导员说才十六,他们学校的小天才,”王向东不知道跟谁学了挤眉弄眼的功夫,“要我们多帮衬点。”
宋埥福至心灵的懂了王向东的意思,笑道:“又要当大哥了?”
王向东大笑:“是啊是啊,快叫大哥!”
宋埥一本正经:“好的,大哥。”
王向东甚少看他睁眼说瞎话的样子,一拳头锤过去:“臭小子,果然变了个样!”然而,巨大的身躯一下没控制好,鞋底溜着雨水一滑,手肘直接磕在了宋埥的桌角上,痛得王向东瞬间领悟了乐极生悲的内涵,同时,因为这一个撞击,桌面上的黄色小盒翻落在地。
王向东挥挥手,拒绝了宋埥的帮忙,歪着脸强行站了起来,随口问了句:“宋埥儿,你什么时候抽上烟了?”
宋埥摇了摇头,“不是我的,”他接过王向东手中的烟盒,“我给人送回去。”
“外面这么大雨你…”王向东的喊声被隔绝在门内,他看着那个抽出伞径直出去的人,前几个字被埋没在气声里,“…的人呐。”
宋埥下楼匆匆往A栋方向去的时候,遇着了头顶冒着白气的赵浅辄。他显然是还没回去过,窝在小花园的电话亭里,不管不顾地抱着话筒朝那边的人分享着什么窃窃的事。
宋埥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雨声太大,他也只能零星听到几句:“你可别告诉爸妈!” “不,明明我现在要更有地位。” “赵浅牵你别乱来啊我跟你讲,回去打你屁股!” “哪怂,我跟你说我那天‘biu’的就迎头而上,一点没怂!”
“明明很怂好么。”
赵浅辄猛一转身,头狠狠撞上了身后那人的头,“砰”的一声,两人同时蹲下,赵浅辄一手捂着头一手还抱着话筒,脆弱的心脏也跟着撞碎了似的,扑通扑通要跳到话筒那头人的耳朵离去。
“哥?哥你哑巴了?哥哥哥哥哥人呢!”
“倒霉孩子闭嘴,回去再跟你说!”
“哎你不能这样!”
嘟嘟嘟,电话被无情地挂断,赵浅牵仰头愤恨天上的太阳,捋了自己急匆匆跑出门还没编完的麻花辫,暗暗下定决心,过年霸着宋埥不放手,让他哥在一边干看着,最好口水流一脸盆,浇花。
另一边,赵浅辄一把将宋埥拉进电话亭内,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干嘛吓我!疼了吧?”宋埥把白眼翻回心里,就着手里的烟盒塞进赵浅辄的口袋,拍下他的手,叮嘱道:“少抽。”
赵浅辄一慌,忙道:“我没,就那天壮胆,以后不抽了,想多活几年陪你,嘿嘿。”
宋埥心头微动,面上却不显,怕是说者无心,他困难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拾起那把孤零零浸在雨中的黑伞。
赵浅辄身上的热度碰着他,他喉头有些发紧,自己骗自己的把这一切归咎到“回去要再洗一次澡”的烦躁里,抖落伞上的雨珠,庆幸伞内并没有打湿,对着身后正傻乎乎盯着他的赵浅辄道:“我先送你回去,好好冲个热水,听见了么?”
“好!知道了。”赵浅辄和宋埥一同从电话亭内踏出,雨敲打在伞上的声音正好能盖过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脸上的弧度扯不下来,就想一直这样挂着。这些话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宋埥总是害怕他忘事,习惯成自然的提点着,可没有哪一次像这样,字里行间全抹上了蜜,比小时偷偷抽出串红的花芯放在嘴里还甜上十倍。
还紧紧握在手中的银杏叶,好似在微微发烫。
宋埥亦是紧绷着,身旁赵浅辄忍不住的笑声从喉腔中溜进他的耳朵,他昨晚坐在桌前,给宋母写了开学以来的第一封信,他撕下笔记本完整的一页,字却只有两行,白纸黑墨地认真附于其上:
妈,我在大学里都好,你不要担心。爸和你都还好么?就快回来了。
我有一个问题:我的“埥”字里,可否有“厥土青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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