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何处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击西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爷爷！”
　　一个扎着两个发髻的孩子跑向一个老者，老者停下脚步，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着问：“在唱什么啊？”
　　“在唱爷爷昨天教给卫廷的歌。”小男孩一脸兴奋地问老人：“爷爷，爷爷，是不是等卫廷长大了，也可以上战场杀好多好多敌人啊。”
　　“这个……”老人看着小男孩说：“卫廷，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男孩一听就乐了，拍着手说：“好啊，卫廷最爱听故事了！”老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打开了话匣子。
　　“在很久以前，也就是大唐玄宗的时候，朝中节度使安禄山突然发动叛乱，以破竹之势接连攻破了洛阳，潼关和都城长安。玄宗仓促逃往蜀地，新即位的肃宗启用大将郭子仪，收复失地，战事渐缓。但后来，史思明反唐，将围困安禄山之子安庆绪的郭子仪大军打的节节败退，失陷的土地中到那时只剩下一支军队守卫着一座孤城……”
　　“啊，那后来呢？”
　　老人望向远方的目光逐渐迷离，“后来啊……”

　　肃宗乾元二年
　　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把天空染得血一样红，目所极处，黄河奔流向东，像千年前一样，冷眼看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城下，风起，灰黑的城池矗立着，在风刀中强忍着伤痛，仍努力保持着傲然的英姿。而城中，报时的梆子敲得无力，亦如这支守城的将士，早已战疲。
　　风中传来了马蹄声，一个斥候驾着马风风火火地进城，留下了一阵许久都未消散的烟尘。城上的士兵们感受着胸腔中越发急促的心跳，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发生了什么？
　　屋内。
　　一位年轻的将军站在案前看着一张简易的地图，他面貌棱角分明，二十几岁的样子，一身闪着银光的铠甲。将军此时正与身边一位暗色铠甲佩刀的年轻人说着什么，两人都皱着眉，双眼布满了血丝。
　　“将军，”斥候闯进大帐，停也没停的直接脚下一花顺势单膝跪地，口中飞快地说：“敌军正在大规模集结，似要将城池合围，大概今夜就会发动总攻。”
　　“这么快，”佩刀的年轻人惊讶地抬头，说：“洛尘，没时间了。”
　　将军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图，过了一会，他双手拄在案上，神情略有和缓。一旁的年轻人察觉到了他的细微变化，试探性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洛尘？”
　　将军抬头，说：“也罢，传令，所有计划全部暂停。全城警戒，今夜他们若真来，便决一死战。”
　　斥候得令而去，将军跌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穿暗色铠甲的年轻人看了他一眼，问：“你真打算放下顾虑和他们决一死战？洛尘，我记得你爹说过，我们为国征战，为国尽忠是军人的天职，可是……”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可是直到现在，朝堂奸臣当道，这样的国还值得我们为之尽忠吗……”
　　“苏何，”将军睁开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是不是你对我说，战场才是你最好的归宿？是不是你对我说，好男儿当为国效忠，无怨无悔？是不是你对我说，即使马革裹尸，也算值了你一辈子！当初豪言壮语，如今被你忘到脑后了吗！苏何，大敌当前，你居然问我大唐是不是值得尽忠？你给我记住，现在我决不放弃这里，决不放弃！”
　　苏何选择沉默。他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了当年征兵之时陈洛尘对他说过的话：“如今大唐王朝支离破碎，四境之内战火不断，我们谁都无法逃避。”
　　“可是，我该怎么办？”苏何睁开眼，踉跄的走了几步，站在屋外问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办！”

　　城外叛军营地
　　大帐内，一位将军模样的人擦着手里的刀，听着一旁的亲信说：“……他们并没有把粮草转运，但如今看那架势，攻城也不会太容易。”
　　将军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上方有令，明日破晓前，必须拿下这座城。你去叫兄弟们仔细着点，那个叫陈洛尘的，不好对付。”
　　手下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又转回身，问：“将军，恕属下多嘴，您说的陈洛尘是个什么角色？”
　　“什么角色？”将军冷笑了一下：“一个出身行伍世家的年轻人罢了。使一手好枪，在我们到之前，他已经和李将军他们耗了一个月了。”
　　“一个月，那么说李将军是……”
　　“没错，死在他手里。不然又怎么会换我来啃这块硬骨头。”
　　“可是将军，”手下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如果今夜陈洛尘察觉势头不对，把粮草烧了带人撤退怎么办？那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将军皱着眉头，很不高兴的说：“他如果想撤军早撤了，还会等到现在？更何况现在城中还有百姓，他再怎样都不可能弃百姓们的性命于不顾的。”
　　将军把刀放下，“我告诉你，邺城一战是压死陈洛尘的最后一根稻草，你只管把命令传下去，我们马上出发。”他望着孤城的方向，口中反复念着那个名字“陈洛尘”

　　城中，将军府外。
　　苏何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恍惚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个开满油菜花的地方，家乡的天空可从来没有这么阴沉过，苏何心里想着，眼前浮现出故土的景象：窗明几净的农舍，整齐的篱笆墙，鸡鸭昂着头在院中迈着方步，屋后则是一片金色的花海。那时的天是透澈的蓝色，那时的云是纯净的白，黄花绿叶，就连屋顶的干草也在清晨闪着露水的光。那时候……苏何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陈洛尘。
　　他没有注意到陈洛尘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但陈洛尘早已穿戴整齐，手握长枪，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老长。苏何看不到陈洛尘的表情，但他猜得出来，此时陈洛尘的心中一定在做着一个艰难的抉择。因为苏何之前的犹豫并不是空穴来风。早在一月前，朝廷就曾下令，此城可失，但城中粮草一分一毫都不能留给叛军，现在若是弃城而去，放火焚仓。陈洛尘就可以保全残部；但若真的焚仓，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唐军唐军的补给将就此断绝，前线的战斗就会更加残酷。苏何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但陈洛尘忽然转过身，问：“苏何，你真觉得这个国已经不值得我们尽忠了吗？”
　　“我……”苏何有点发愣：“我不知道，我……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太可笑了。我们牺牲了多少人方才把安庆绪围困在邺城？六十万人就这么简简单单被一个史思明打得节节败退？还有郭大人，他被宦官馋毁，处于闲官，并且不再领兵。洛尘，我们似乎连统帅都没有了，但朝廷却仍让我们守在这里，没有援军，只有一个难以选择难以执行的命令。我知道焚仓的后果，我也不是为我们一颗忠心感到不值。我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感到不值。”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何看着陈洛尘的表情一点一点凝固，随后转身不再看自己。但很快，他就听到了陈洛尘的声音：“但是苏何，不管怎样，你必须明白，如今山河染血，战火不断。你我身为军人，就该苟利国家，不求富贵。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是为百姓战斗，为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国土免收袭扰。这一切，决不是为了那些朝中的奸臣。”
　　为了家乡。苏何身子一震，眼前再也看不到家乡的春天，反而皆是现实中的残垣断壁，在夕阳仅剩的一点光芒中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他把手搭上刀柄，沉默。

　　城墙上
　　陈洛尘看着城下明灭不定的刀光，锁紧了眉。苏何快步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洛尘，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陈洛尘咬了咬牙，转身看着城墙一排又一排的将士们，高声说：“兄弟们，我们在这里与叛军已经对峙了一个月。一月期间，朝廷曾下令，只要焚仓，我们就可以全身而退。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此城全部的百姓都会被屠杀殆尽，意味着日后我军与敌军再战之时，会面临着弹尽粮绝的危险。兄弟们，或许我们可以撤军，之后年复一年的过平淡的生活，直到寿终正寝。但是我更愿意用这么多苟且的日子去换一个机会，换一个与敌人拼死一战的机会。告诉他们，我大唐忠魂不灭！现在，我来问问你们，你们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出生入死，去证明本应属于我们的荣光！”
　　“我等定不辱使命，与将军，共存亡。”苏何单膝跪地，说的掷地有声。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云霄，如潮水般拍打着所有人的耳朵。甚至连城下的叛军也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我等定不辱使命，为国为民，追随将军，悍我大唐，万死不辞！”
　　陈洛尘稍稍安了心，他扶起苏何，却是把他扯到一边，嘱咐道：“听着，现在我命你去守粮仓，如果城陷，立刻焚仓，不得有半点迟疑，记住了吗？”
　　苏何一听就愣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焚仓？陈洛尘。虽然我觉得一切都不值得，但大敌当前，我只会全心全意的守城，和你，和兄弟们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想着烧粮草给自己留后路！洛尘，我们还没有输，我们……”
　　“苏何，”陈洛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事已至此，我怎么还会让我的好兄弟陪我一起送死？等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回家。”
　　陈洛尘看着挚友渐渐燃起渴望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家，果然是你心里的执念么？陈洛尘想着想着就分了神，而他恰恰就此忽略了苏何眼中骤然泛起的波澜。下一秒，他看到苏何抬手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猛地推开，陈洛尘倒在地上，听着耳边利箭破空的刷刷声才发觉他们正在面对什么。他猛地转头，正好撞见苏何倒在他身边，胸口一片刺目的血红。
　　“苏何！苏何！”陈洛尘将苏何拖进一处墙角，把他的头揽在怀里，看着苏何逐渐涣散的目光，心里一阵剧痛。苏何看向陈洛尘：“洛尘……答……答应我……一定要……要守住这里……”
　　“苏何，你快别说话了，你……”
　　“洛尘，看…….那边的飞鸟……是不是回家了……呵，我们，也要……回家了……”
　　陈洛尘顺着苏何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渐沉的夜色中，一大群飞鸟正在返回山林，它们凄厉的叫声连陈洛尘都似乎听得到。与此同时，苏何的手无声的垂下，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合上了眼帘。
　　没人知道苏何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陈洛尘异常平静的安置好苏何渐渐冰冷的身体，轻声说：“苏何，我知道你只是累了。累了，就好好睡一觉。我答应你，一定守住这里。今此一战，我宁可如名一般碾落尘埃，也绝不负我朝百年基业。”而后，陈洛尘淡然的转身，快步冲到城墙边，一枪挑落一名顺着云梯登上来的叛军，大呼：“兄弟们，给我杀！”

　　“爷爷，爷爷。”叫卫廷的小孩晃着老人的袖子，问：“爷爷，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哎……爷爷，你怎么哭了？”老人拭了一把浊泪，口中铿锵有力的念道：“功过死生奈若何？碾落尘埃，不负我家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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