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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混沌开辟,清浊分明,阴阳有别,万象初生,三界六道,各行其是。后生瘴疠恶浊,聚而下沉,踞山峻潭险,林寂影深之处。化煞形怪相,日久成灾。再十二万八千年,世事愈艰,诸仙避走。唯麒麟不忍,引神兽仙羽遗精血于世。人受之遂承灵兽之力,代代相传。后称灵裔,亦唤瑞麟,念其恩义也,并修士羁尘者除恶正法。赖此二类争持,乃得一线生机。故设两司,奉于其间,一称靖平,一为抚世。
神荼是第一次来到南方,他自幼跟从师父修道,自十三岁上记入靖平府名册,年年征战,从无止歇。但二十一年过去,他随调令奔走,却从未到过南方。
南方这片土地,以邬水邬山与中原分隔,渡过那条浩浩大江,一旦踏上南岸,就是踏上了南方的地界。
曾经神荼对南方的印象,仅止于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或是偶于画卷戏台上见过的一些零碎记忆。但那片土地在他的心中,理应是“万里沃野染春意,一片青山无尽头”。神荼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那片土地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在这样的乱世中,本无哪处土地能够偏安。
幻想终究是幻想,渡过邬水后他带领的队伍连行数日,遥遥可见远处隐现于灰色雾霭之中的翠屏山,距离目的地不过一日之遥。但他沿途所见,也不过是与北方,与中原,与他以往所见的所有土地并无别致的荒芜萧索。
忽闻当空一声清唳,神荼稍稍带住缰绳,身后属将跟上几步,落后他半个马身,禀道:“是骁禽。”
空中十数个黑影,从翠屏山的方向掠风而来,速度很快。神荼抬手止住队伍,所有军士提盾长枪上指。虽然这条路是官道,往来行人不少,也有军队驻守,但在这种世道里,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
只是神荼已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空中那十数个影子悬停在神荼已能看清骁禽腹部灰白色绒毛的地方,为首那只落下,神荼轻轻夹住马腹,往前走了几步,正好迎上那只降落在地面上的骁禽。
苍蓝色的骁禽银鞍素绦,背上坐着一个年轻人,黑发,身着轻甲,见到神荼之后他就笑了起来,开口问道:“前面是神荼先生吗?”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干净清冽得宛如冬日破开冰面下的泉水,也许还能看到白色的雾气,冻僵的手放下去,就能感受到来自地底的温度。
神荼知道这个人拥有鲛人的血统。
这个年轻人名字叫安岩,比神荼小了五岁,神荼在此前就听说过关于对方的一些事情。安岩是秣城现任守将,也是拥有鲛人血统的瑞麟。与鲛人的力量同时显像的,还有他操纵火焰的能力。
一名瑞麟根据继承的血脉情况,可能会显现出一种或者多种力量,一般来说,显现出的力量与双亲的关系最为密切。安岩的母亲是鲛人,他的父亲很可能是拥有操控火焰力量的瑞麟。神荼知道安岩的相是禽类,他父亲的血脉,应是来自某种能够驱火的神禽。
然而生活在水中的鲛人对火焰有着本能的厌恶,极少有鲛人能够克服这种厌恶与能够操纵火焰的人结合,至少神荼所知的,也就只有安岩双亲这一例。
关于安岩父亲的猜测很多,众说纷纭,似乎都是空穴来风,神荼来这里之前,也曾听说过一些。但从听说的那些事情中,他无法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轮廓。
他看着眼前策动骁禽向他走来的年轻人,对方容貌英气,轮廓温和。神荼很清楚几乎所有拥有鲛人血统的人在外形上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不过眼前的年轻人在俊美中还带着一些铁血的杀意,很显然是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
“我听说这次来的人里面有五十名修士,包括先生吗?”安岩并排走到了他旁边,空中的骁禽队伍排成人字形在两翼护卫,安岩座下的那一只收拢了巨大的翅膀,精钢一般的利爪隐在绒毛里,这种长得像鹿一样的有翼生物拥有锐利的爪牙和巨大的角,性情稳重,经常被训练成为坐骑,用以武装精锐部队。
神荼摇了摇头,安岩惊喜道:“那就是有五十一名修士?”
神荼转头看着他,安岩被他看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我们需要修士,城墙上的符咒受到的损伤很严重。”
神荼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名鲛人瑞麟才二十九岁,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仍旧算年轻。
“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安岩继续说道,“上一次攻城是三天前结束的,如果不出意外,下一次攻城最快也该是在两天后。两天时间,应该足够咱们布下一个防御符阵了,那样守军也能缓一口气。”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果时间实在太紧,我可以帮上一点忙,我是鲛人,学过一点符术。”
普通的瑞麟是不可能学习修士的术法的,几乎所有的修士都是纯血统的人类,但是鲛人种的瑞麟是例外。鲛人很特殊,也很脆弱,他们对生存的环境相当挑剔,在几乎所有的海域都被污染的当下,只有内陆的一些湖泊还能见到纯种的鲛人,数量大约只有五万余人。
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种族,神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安岩,而像眼前这位城守一样拥有驱火之力的鲛人,那更是仅此一例。
他终于开口回应:“很紧急?”
安岩点点头,“秣城情况还好,但是上次蓉城那边受创严重,城墙已经毁了,不可能再支撑下去,幸存的百姓已经安排内迁。但没有哪个地方能够立刻接纳那么多流民,只能先让他们在秣城和其他几个卫城暂留,我们的人手很紧。”
秣城是临近南方墟海的第一座大城,这座大城属于南海的鲛人族,占地极广,曾经是南海鲛人陆上的都城。一方重镇,沃野千里,富庶安乐,商贸繁荣,汇集无数奇珍异宝,周边数个卫城众星拱月。然而自妖物横行以来,这座大城也渐渐萧条下去,南海鲛人全数内迁,被遗弃的城池才交到了安岩这样非纯血的鲛人种瑞麟手上。
凭借着高大厚重的城墙和过去积累的财富,它被打造成了墟海前最强大的堡垒,尽管周边的城镇在妖物一次次的进攻中陷落,它却仍旧矗立至今。
可能在很多人的心中,这座久经考验的城池是不会陷落的,只要它镇守在墟海之前,从漆黑的海水深渊中爬出来妖物便难越雷池一步。但不管他人怎么想,神荼却从不这么认为,他相信安岩的看法也和自己一样。他们缺少能够给敌人致命打击的力量和手段,这么多年以来,不管战绩几何,所有的战役都只是被动防御。秣城已经坚持得太久了,它什么时候倒下神荼都不会觉得奇怪。
秣城黑色的城墙上遍布着深刻的伤痕,就像被巨大的锐利爪牙割裂过一样。神荼在城墙下略微驻足,随后跟着安岩进城。他注意到天上的那只骁禽队伍降落在城下,围上来的人群从它们背上卸下承重的包袱,显然这支队伍的任务不只是迎接。
“是兵器,特制的。”安岩解释道,对他的敏锐神荼有些意外。
城中的情景倒是意料之中的破败,在过去的三个月的时间里神荼驻留在靖平府的总军部,他知道南方传来的战报一直不容乐观。蓉城是最近陷落的城池,但却不是第一座。
魔物对人间的侵袭古已有之,而在西南天柱崩塌之后,或六七年,或八九年,便会有大量的魔物从迸裂的墟海深渊中涌出。这一次的魔劫已经持续了两年,西南一线生民涂炭,幸存的流民涌入其他地区,离他们最近也是最坚固的秣城自然是首选。战损和过重的负担日积月累地破坏着秣城,如今它已经难觅往日的雍容富丽。箭塔堆木代替了画廊楼阁,城市中充斥着战争的紧迫气氛。好在城内民众的神情尚且算是平和,虽然显得麻木,但总不至于太过恐慌。
“情绪都很稳定。”快要走进府门时,神荼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题有些突兀,正在向他说明城中守备情况的安岩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尔后笑了笑,应道:“嗯,还行吧,至少最近的几次都是有惊无险。”
神荼的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收回去,应了一声,跨进了府门。
安岩放松捏紧的拳头,开合了一下手掌,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神荼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的。
他的年纪不算太大,刚好三十四岁。然而乱世之中,英雄出少年,他十三岁记名靖平府,二十余年来,自一个毛头小子历练至今战功赫赫,像他这样的战力,是不可能随意调遣到一座战况尚算平稳的城池里的。
他来这里,是因为秣城的情况不好。
秣城城守安岩,在上一次出城反击攻城妖物时失控,敌我不分,战至力竭方被属下拼死救回。这件事情,是神荼被派往秣城的直接原因。
十四年前安岩十五岁,带着亡母的信物回到母族,在抚世府记名,两年后便被遣往已被母族遗弃的秣城。十余年来,他以秣城城守的身份镇守此地,虽然艰难,但终究也护住了这方飘摇河山。他的名字和秣城连在一起,是南方甚至更广大的土地上的百姓心中一座不倒的山。
他可以战胜,也可以战死,但是不能死于这样莫名的癫狂。如果说镇守秣城的城守安岩都在妖物的重压下崩溃发狂,那么又如何要求普通人敢于面对日益严峻的威胁?
但是安岩,神荼想起对方不久之前和自己对话时虽然紧蹙眉头但目光坚如磐石的神色,像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失控?
要排布足以笼罩秣城的防御符阵,两天的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们的时间居然仅有半日。神荼来到秣城的当晚,夜雨滂沱,电闪雷鸣,他在屋内借着烛火绘符,笔锋本自行云流水,却突然一顿,不大不小地落下一个墨点。
他微微皱眉,抬首看向被人猛然推开的房门。寒风挟裹着冷雨席卷而入,扑得灯影一阵闪烁。轰然一声雷响刚刚滚过天际,安岩手提长枪立在门外,昏暗的光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他左手还保持着推开门扇的姿势,不及行礼便开口道:“先生,妖物攻城,我引兵御敌,先生可否……”
“撑一刻,”神荼断然道,“我会排下阵法。”
“一刻?”安岩一怔,他虽然不是修士,然而守城十余年,也清楚以秣城的大小,要在一刻之内布下护城法阵,根本是闻所未闻之事。只是眼下事态紧急,他也只能当这位从靖平府军部远道而来的高人确有手段,
他们谁都无暇再去讨论妖物为何提前攻城,神荼冲出房门,雨水几乎在瞬间便将他全身浇透。他逆风攀上城内最高的楼阁,一声清啸,鹤唳一般高亢的声音硬生生在雨幕中荡出去,数息之后中几十个夜枭般的影子掠空而来,转瞬间五十名随军修士已齐齐立在身周。
神荼袍袖一展,甩出一条白色的水线,将龙首曲刃木剑握于掌心。他一手提剑,一手并指当空,重重向下点去,一道蓝光与之呼应一般自穹顶滚滚黑云中通天彻地地直指城心。
神荼启口,一声低喝:“弓蛇。”
随他令下,五十名修士尽皆四散掠向外城,神荼将木剑凌空抛去,二尺来长的短剑两头扯开,便化作一仞蓝光,他踏虹而起,径直奔往那光柱当中。
他的位置足够高,能够看到各处人马从营内冲出,沿路奔向外城。被兵锋扯碎的水雾纷纷扬扬,宛若一条甲光银白的蛟龙。城头上没有火光,只能隐约看见雨帘中手持戈矛的守城战士的轮廓。
更远处,魔物分开黑沉一片与夜色相连的海水,正撼山动地踏波而来。
这些来自墟海的妖魔,也被称为界外人。界外人自古即存,自三百年前西南两方天柱崩塌,这群魔物开始频频出现。他们来自人所不知的深渊,所到之处生机断绝。神荼见过被界外人侵吞后的城市,遍地尸骸,甚至连鼠雀虫蛇都不放过。
神荼清楚秣城城墙上符咒的重要性,这座城池年代久远,早在数百年前,秣城就是最初几座在修筑时融入符法咒术的城池之一。多年来随着一次次的加固修补,层层叠叠的符咒互相作用,使得秣城的城墙成为守军最大的依仗。
没有咒术防护的城墙在魔军面前实在是太过脆弱,城墙一旦被破坏,哪怕秣城的守军人数众多,又是南方一带首屈一指的精锐,只怕也难逃陷落的下场。
秣城的人口是蓉城的十倍以上,浩浩荡荡一座大城,尽管站在城中最高的楼阁,也难以望尽全貌。唯有立于翠屏山巅,才能遥遥望见外城城墙灰黄色的一线。
平日里这样的一座城市,要靠五十一名修士在一刻钟之内完成护卫它的法阵,根本是天方夜谭。神荼敢让安岩只支撑一刻钟,借的是此刻天时。
漆黑天幕中银亮电光狂舞,硬生生照亮半边天地。粗壮的苍蛇扭曲着从山海相接之处翻滚而来,搅动着沉厚的黑云,如同蛟龙归海一般旋转着涌入当空那道蓝芒,神荼凌空立于光柱前,电光映得他面容一片惨白,木剑惊蛰垂直竖于身前。
他要引天雷之力来补城墙上破损符咒的缺口。
第一道天雷斩落,魔物进入射程。随着一声令下城头守军万箭齐发,箭矢冲破雨帘,密集的箭阵在扯破黑色幕布的森白电光中仿佛展翅俯冲的鹰隼,却在凌空将要落下的一瞬间全数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遇水不灭反盛,拖着长长的焰尾,直扑敌阵。
神荼神色微动,他听说过秣城弓箭手的火鸦阵不忌凡水,然而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确实震撼人心,难怪抚世府对安岩如此看重,要从靖平府里把自己借调到此地。
蓝色光柱此时仿佛一道中空的接连天地的通道,将那道天雷自九天引下。天雷之力何等霸道,偏生那蓝色光壁看似脆弱,一直不堪重负一般颤动,却只是不碎,反而随着雷火灌注,变得愈发耀目。原本是蓝色,后来竟成了一片浓稠得仿若实质的白。神荼抬手握住身前惊蛰,低头向下打量。城中星星光芒闪烁,从城心沿着穿城大道一路指向外城,初时不过寥寥数点,片刻间已然连成一线。那光路有首有尾,恍若一条大蛇,口衔城心,尾盘城楼。
随着蛇尾盘上外城鼓楼,阵势已成。一支烟火从城楼上蹿起,半空中炸开一团亮白。神荼收到讯号,一掌击上惊蛰,木剑冲入光柱,蓝色光壁一闪而没,那银光轰然释出,随着惊蛰如瀑倾下,被大蛇引着向外城奔涌而去。神荼飞身而下,与银光并行,同时攀上城墙,挥手惊蛰猛然刺下,将巨蛇蛇尾钉死在城墙上。
随他干脆利落的一剑,秣城外城如银装素裹一般亮起莹莹白光,白光一闪即没,然而在暗夜中却夺神耀目。随着白光散去,本已重损的符咒金光隐现,那光芒犹如活物,在黑色的城墙上如龙游凤舞般流动。
神荼拔剑起身,立在鼓楼上,忽闻杂沓水声,转头望去,正见安岩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那人顶盔贯甲,却也挡不住倾盆而下的大雨,站在鼓楼下抬首望来,兜鍪下露出的一张脸被雨水浸湿,沾着一缕漆黑的头发,莹润如玉,面色欣喜地开口:“先生,阵成了?”
鲛人美貌果然名不虚传,神荼垂眸看着他,点了点头。
秣城本为鲛人驻地,城内曾经水系密布,据说在数百年前鲛人族尚且驻守在秣城时,秣城城内修筑有宽大河道,直通南海。整座城市波光粼粼,清明洁净,故此旧时也有琉璃城的说法。
然而自从鲛人族离开秣城,加上墟海中魔物丛生,不得不截断了城中水道。又随着一年年的改造,大部分河道都已经被填平,土地另作他用。如今的秣城和当年相比,几无相同之处。
然而城主府内仍旧遍布池塘水景,历代城守哪怕不是鲛人,也是族内家臣,自然不会随意改动府内景象。
安岩虽能驱火,但他毕竟还是个鲛人,对水有着天生的亲近。他的居所是历代鲛人城守所用,直接建在池塘上,不止室外绿水环绕,就连室内都设有水塘,池塘上有石灯笼,烛火映照下漾漾水光逸散开来,整座厅堂就仿佛水中龙宫。
鲛人对这种水润的感觉是非常喜爱的,但那也仅限于鲛人。神荼在走进房间的一瞬间便觉得水汽厚重得让人难以消受,他看一眼从屋顶上径直垂进池塘的帐幔,那些布绸吸足了池水,再将其缓缓地散入空气中,神荼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却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先生不喜欢这里?”安岩本来站在他旁边,这个时候开口问道。神荼未曾料到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动作,略觉意外,却也不置可否,径直走了进去。
两人叙座,安岩亲手倒了茶送到神荼面前,便开门见山,“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
他既然问得直接,神荼更不会再兜什么圈子,开口道:“‘突生狂性,负焰下城,不分敌我战至力竭。’”一边又将一封书信递给安岩,“对这封急报中所言,本年一月三日,你于战时突然发狂,擅离帅位,神志不清,只知冲杀的事情,你可有辩解?”
安岩似乎有些无奈地笑道:“果然,先生来这里,多半不只是援军。”
神荼知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自己的人缘不好,类似于“难以亲近”“自视甚高”的评价他也并非没有听说过。他领职巡察使,不止是军中战将,也有监察之责,去到哪里,哪里的官吏就得紧一紧皮。
他不言语,只看着安岩,等他回答。
“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安岩挠了挠鼻尖,回忆着道,“界外人大军压城已近乎三月,我鏖战日久……突然就失去意识了……”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尴尬,“后来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秣城城墙符咒的损坏和你有关。”神荼毫不客气地续道,“你不能再出阵了。”
安岩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而一笑,摇头道:“不可能。”
神荼静静坐着,没有继续问,也没有再开口。他和安岩都很清楚这句不可能里的原因。秣城是鲛人的都城,曾经是鲛人的荣耀,如今就算被鲛人遗弃,他们也不可能容忍有别的人来掌管它。
秣城岌岌可危,作为它的城守,随时都有可能兵败身死。找不到替换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秣城的城守都只可能是安岩。城守和城主不一样,城守不出阵,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这座城已经守不下去了。
半晌后神荼才说道:“抚世府不久前曾提过要你弃守秣城,引兵北上。你拒绝,应该不只是因为族人反对。”
安岩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有意思,也很不客气,这样一句应当是疑问的话,却被对方说得十分肯定。然而他也确实无法反驳,只好点了点头,应道:“嗯,是因为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应答道:“这是我的城。”
天雷之力虽然威势厚重,然而却不能久存,只可做应急之用。上一场攻城结束后神荼旗下修士立刻开始修复城墙,神荼特意接下了修复之前的检查工作,在城头上发现了火损的痕迹。
离开靖平府之前他读过针对安岩失控之事的文书,文书对当时的情景描写得十分详尽,包括安岩是在城头的什么地方突然失控跳下去的。他站在城头上看着那片焦黑的痕迹,可以想象出当时对方是如何突然爆发,带着一身烈焰从城墙上跃下尔后大开杀戒。
对到了神荼这种层次的修士来说,痕迹能显示许多东西。
身后传来甲片互相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神荼没有回头,来人一直走到他身后停下,“先生在看什么?”
鲛人的声音也很动人,就像新融的春泉。神荼目视远方,微微侧首,“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说得很简略,但是安岩已经听懂了,他走上前来,和神荼一起站在城头上,举目望去,“上一次攻城,有先生布下的法阵在,他们未得其功,草草退去。如是推算,按照常理要继续攻城,需得两三日之后。”
神荼知道他话尚未说完。
“只如今却不敢以常理论之,界外人中必有善用兵者。”安岩抬手抚上城头粗岩,神色并不轻松。
他一身轻甲,腰悬佩剑。安岩的身材在多出猛士悍将的瑞麟中并不算高,但神荼却觉得自己能够从这个临风而立的年轻人身上看到对方之所以能够镇守秣城多年的原因。
“如果府内不出援兵,或援兵当日不到,又当如何?”神荼突然问,安岩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继而答道:“城中兵力,也可支撑足月。”
神荼道:“战损几何?”
安岩良久不语,半晌道:“先生是来劝我撤兵北上的吗?”
神荼收回目光,冷冷道:“那是你的事情。”
他的回答实在是出人意料,安岩只好哑然。
抚世府劝安岩撤兵北上的文书早在四个月前就已经下达,他是瑞麟,既然从军,自然要记入抚世府名下。只是他除去抚世府记名人的身份之外,还是南海鲛人族内家臣,镇守城池也是鲛人属地,所以文书才只是劝说,而不是命令。
神荼知道抚世府要安岩撤兵的理由,连年征战,曾经富庶的南地已经满目疮痍。物资匮乏,城防脆弱,虽然秣城还能苦苦支撑,但秣城周边城镇却已逐一陷落。在抚世府总军部看来,继续坚守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与其继续在注定要陷落的秣城消耗人力物力,不如弃守秣城,退守到偏北方更加坚固的莒城,与当地守军合兵一处。
但是失去就是失去,弃守秣城,合兵莒城可能带来的兵力优势是否真的能如设想一般有效?莒城的物资是否真的足以供给大军?莒城的城防是否真的适合长期驻扎防守?
一但真的放弃秣城,这些问题都会马上浮现出来。它们的答案都还是未知数,但是战线确实是毫无疑问地后移了,一大片土地确实是被拱手出让。那片土地上曾经矗立着四方拱卫,宏伟壮丽的城市,那些瑰丽动人的文明和昌盛繁荣的华景曾经是他们的骄傲。
何况对安岩来说,这些根本不是能够以简单的得失来衡量的东西。
到底如何选择,那是安岩的事情。无论如何选择,都必定要承受相应的后果,那种重负不会有人替他承担。
神荼也并不打算替他承担。
三日后,秣城风平浪静,战报却自渠城而来。急报传至神荼手上时,他正与旗下修士在议事厅商讨护城法阵。
送战报的军士是安岩身边的近卫,神荼也见过几次。他心知安岩必然已经先得消息,展开战报匆匆看过,问道:“城守何在?”
那军士再拜顿首道:“主帅已引兵出援,请先生暂守秣城。”
他话音未落,身边风起。军士愕然回头,只能看见神荼黑色袍角在门边抹过。
南方诸城以秣城为中心,沿南海展开。渠城建于秣城之西,与秣城呈犄角之势。蓉城亡后,渠城确实首当其冲。秣城城中有一条大渠,供城中居民取水之用。此渠自翠屏山中深潭引出,先过渠城,再入秣城,渠城之名由此而得。若渠城陷落,河道截断,秣城即便精兵坚城,也禁不起如此釜底抽薪。
早在之前安岩便与神荼推算过界外人可能进袭的目标,其中便有渠城。神荼还记得安岩提及魔物中必有善用兵者时的神色,这个对手必然不好对付,他甚至怀疑安岩的失控与此人有关。他受命来此的目的本就是此事,自是不能旁观。
神荼离城前转道去了一趟大营,营中大军未动,安岩调走的三千军士中有一百是配有骁禽的近卫,剩下的两千九百人也全是征战多年的精兵。神荼借了一匹骁禽,用了踏风之术,等赶到渠城时,首战已停。安岩那三千人在城外,与界外人相对扎营,神荼按下骁禽,营门对面魔物死死盯着他,似乎是本能地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威胁。
早有军士入内通报,安岩迎出帐外,对神荼笑道:“先生怎么赶来了?”
神荼扫了他一眼,安岩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上挑的嘴角也变得僵硬起来。他对神荼的来意心知肚明,却还瞒着对方独自出兵,如今被神荼追到此地,确实难免心虚。
神荼见状,仍旧冷冷地瞪了他一会儿,直到安岩的眼睛不自在地移开才若无其事一般收回目光,问道:“敌方将领,是丰绅?”
安岩只好点点头,神荼应了一声,迈步往帐内走去,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无怪你要赶来。”
安岩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砸得一阵口干舌燥,却还是只能乖乖跟在对方后边走进帐内,“此人刁滑,我恐渠城有失。”
不知是不是安岩怕在属将面前丢脸,特意屏退众人的缘故,营帐中空无一人。神荼把手中鞭子往桌案上轻轻一抛,大马金刀地坐在案边,面色不善地看着安岩。安岩咳嗽一声,挪到桌边倒一杯茶推过去,“先生请用。”
神荼不接,硬邦邦地一个眼风扫过去。
安岩被这一眼看老实了,垂着头道:“是我错。”
应当是刚有过一战,他身上还穿着甲衣,但头盔倒是已经摘了,低头的时候黑发从发顶上落下来,柔润光滑。明明身上的战袍还沾着血腥味,神荼却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清泠泠的明净水息。
这样的人怎么会失控?
神荼想起自己临行前,抚世府中同仁专为此事找过自己。对方是安岩在抚世府记名的引荐人,修的是佛道。安岩在抚世府记名的时候十七岁,在此前的十七年间,他过着流浪者一般的生活,对两府情势几乎是一窍不通,他的引荐人也就成了他的训师。
这个人对安岩的了解很深,他曾经对安岩大加赞赏,但也是这个人,对神荼说自己早就知道安岩的失控是迟早的事情。
“此子才高,有死志,恐难长久。”
神荼伸手将安岩手中的瓷盏接过来,低头饮茶。耳边听见安岩轻轻地松了口气,他也没有说话。
他回想着那日听到的有关于安岩的事情,想得很仔细,不仅是同仁当时脸上的神情,就连对方拨动念珠的声音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记错,但是一个不愿活下去的人,怎么可能会像眼前这个鲛人一样?
丰绅是记在两府必杀名册上的魔界将领,他的名字当然不是这么写的,这只是两府用人类的文字给他做的标记。
他和神荼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扬名的,第一次出现就是在秣城的墟海,后来又辗转过几处战场,神荼也曾经和对方交过手。
并非所有的界外人都拥有灵智,大部分的魔物是只知道吞噬杀戮的低等生物,他们蛮横既是弱点,也是他们让人觉得恐惧的地方。
丰绅是拥有灵智的界外人,大部分魔物通过吞噬成长,成长到一定程度才能够拥有灵智。但是丰绅不一样,他血统优良,应当属于界外人中的王族。十二年前安岩被遣至秣城,不过两年的时间就遭遇魔劫,那一次的魔劫快要结束的时候,丰绅意外地出现在战场上,还与安岩交过手。八年过去,这名界外人再次出现在秣城,神荼不知是不是刻意。
安岩派出的探子在四周探查,回报消息,并没有发现魔物援兵,两军继续在城下对峙,对方没有什么行动,也无从猜测下一步动向。直到第二日午后,丰绅在营门外摆下阵势叫阵,指名安岩。
神荼与安岩一同出阵,他隐在旗影后,见安岩策马站在两军之前,对面丰绅从重重魔影中策动坐骑走出,他面上的黑雾渐渐散去一些,露出来一张清俊得有些惑心的脸。
“居然是你来了。”丰绅故意做出一种惊讶语气,然而面上笑容却是十足的嘲讽,“一城之主,竟然纡尊降贵亲自驰援一个小小的渠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道:“莫非秣城已无人可用了吗?”
神荼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清楚地看到安岩握紧了长枪。
神荼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安岩和秣城的处境艰难,然而他发现自己实际上直到刚才才真正体会到一些安岩一直承受的东西。
秣城确实已经无人可用了,它包括周边的这些城市,是被放弃的故城。所谓被放弃,就是这么多年以来,只有像安岩这样过往模糊,身份尴尬,血统不纯的鲛人才被派往秣城。
在神荼看来,秣城已经非常萧条,但秣城的守军城防仍旧足够坚固,实际上像蓉城那样被数千魔物奇袭后一夜之间沦亡的城市才是墟海边缘城镇真正的模样。谁也没有对秣城有期待,这些遣将派兵的行为只是象征性的,甚至是解决那些不便在明面上处理的人物的一种手段。
也正是因为这样,安岩才会被视为奇才,他背后的族人已经放弃了他,他面对的敌人如狼似虎,但是他却仍旧镇守了秣城十二年。
难怪府内如此重视他。
神荼的目光落在安岩背后,对方已经慢慢放松了握紧枪杆的手,用微微带着点怒意的声音道:“为将者,守土卫疆。贼子无端兴兵犯我家邦,自当往除之!”
丰绅见他不为言辞所动,冷笑一声,“多说无益,敢与一战?”
神荼微微皱眉,未及言语,安岩的枪却已经平指丰绅,正欲应战,丰绅身后一匹黑骑杀出。那骑士一身黑甲,魔气浓重,不见面容,只见黑雾里一双血红双目,绰一柄长戈,径取安岩。
魔将来得凶狠,安岩不慌不忙,转枪轻轻架住,往来数合,枪尖往上一挑,将那长戈挑得飞起。清喝一声,枪上金焰骤腾,枪尖往敌将面上一燎。黑烟升起,那魔将连退数步,黑雾散开来,露出一张狰狞鬼脸。面上已是伤了一片,忙俯在坐骑上败阵而逃。
安岩却也不追,横枪立马,冷哼一声道:“两军统领交战,是何猪狗,焉敢卖弄。”
神荼微微偏了偏头,竟觉得有些想笑。
蹄声忽起,丰绅策动坐下金蹄马,自黑影中抓出一把长枪,往安岩劈面搠来,安岩提枪应战,两人杀过数十回合,金焰黑雾愈盛。安岩一身只见烈焰升腾,全不见人影,那焰光溅落开来,沾物即燃,战场上一片烟火,热气扑人。烟雾缭绕,场中二人身影也渐模糊,神荼在旁观战,竟然也渐渐看不清两人身形。
他暗觉不妥,吩咐副将稳住阵脚,自己提木剑惊蛰在手,放纵坐下骁禽,斜刺里杀了进去。只见浓烟之中,安岩双眼微微赤红,面上星星点点血丝。神荼未及看他因何受伤,仗剑架住丰绅枪尖,将安岩往身后一隔。谁料他刚分开二人,背后忽生寒意,神荼一拧身,便见一杆金焰银枪从自己身后捅了过来。幸得此时力道已收,那枪尖软软地从神荼腰间擦过,被盔甲碰得往外偏去,仍旧是一阵灼痛。
他一剑挥开丰绅,皱眉向后看去,却见安岩眼中赤红渐消,正有些惊慌地看着自己。
神荼情知有异,凌空掷出一记雷符,晴空十数道霹雳,当心劈下,回身抓住安岩马缰,两人并骑而回。那边丰绅先败了一阵,此时被雷阵阻住,又有对面弓箭手慑住阵脚,城内守军虎视眈眈,不便再追,见两人退去,也自引兵回营。
神荼安岩二人回得营中,刚入帐内,神荼松一口气,竟踉跄一步,安岩本是跟在他身后,见状失声叫道:“先生!”一步跨上,便要扶他。
神荼往后一摆手,本是要挥开安岩,却被对方将手握住。他也无心再与之纠缠,任安岩托住自己,右手从腰间铠甲上抹了一把,收回来便见一手殷红。
“先生!”安岩语气有些惶急,他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金焰无论木石金铁,沾之既燃,就连他自己那把枪,也是以自己所驱金焰炼成才不至伤损。适才枪尖擦过腰间铠甲,神荼又无防备,必然是先熔过甲片,再烫伤肌肤,伤口不似一般枪伤。
“慌什么,没见过血吗?”神荼虽也暗惊伤损之重,面上却丝毫不显,抽手沉声道。安岩被他这一声呵斥,才猛省刚刚收兵回营,主将不可擅离。只得往后退一步,抱拳躬身,待神荼转入帐后,方抽身掀帘出帐,自去处置安营事宜。
诸事既毕,安岩回帐时,随军医士刚刚给神荼伤处包扎过,白布下隐隐还有暗红透出。那医士见安岩进来,却只侍立一旁,心知有异,手上动作比往日还快了几分,收拾停当,嘱咐几句,便告退而出。
“今日先生伤损,是我之过。”营中只剩两人,安岩转身正对神荼,抱拳一礼。他身上铠甲未卸,随着动作干脆利落地哗啦一声。
神荼正收拾衣物,闻声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却只见着安岩兜鍪上一条黑缨垂下。
鲛人爱水,故喜玄色。鲛人军中大大小小将官,不仅盔缨,连盔甲都是这个颜色。盛极时大军出征,放眼而去,如同涛涛怒海。神荼也见识过鲛人军制,安岩头上的盔缨,是以战马马尾制成,取其英勇之意,是最高等级的将官才能穿戴的。
然而这顶头盔虽然保养得很好,盔缨颜色却显得有些不正。鲛人高级将领的盔缨都是由宫内秘法染成,颜色奇异,不是寻常染料可以仿制。虽说盔缨并非不能自行更换,但几乎所有的将官,都会选择簪饰主君所赐的盔缨。这不仅是昭示主君恩威,也是自身荣耀。
只不过安岩领命来秣城十余年,再也没有回去过。比起他在两府的少年盛名,鲛人宫廷中却少有听闻他的名字。不知是因为弃守昔日都城对鲛人皇庭来说,是一个耻辱,还是说安岩本身就是他们不愿提起的秘事?
“你失控了。”神荼收回目光,自顾自将衣服理顺,径直坐下,倒了杯茶,推到对面的位置上。
安岩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在位子上坐下,低声道:“是。”
“上一次,不是第一次。”神荼继续道,他指的上一次,是安岩军前失控,被呈报到两府总军部的那一次。
安岩良久不语,半晌方道:“是。”
神荼静静看着安岩,不再说话,若非必要,他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
安岩被他看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苦笑一声道:“先生想知道什么?我确实是自从五年前,就时而有昏沉的症候。初时我压一压,也就过去了,我只当是忧思过多,并未放在心上。后来,病发时我渐渐觉得狂躁,本来也只是不解,直到后来有一次,我伤了人。”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轻松一些。也许当时发现自己伤人后感到的震惊和恐惧到现在还盘绕在他心中,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还是未曾散去。
“我伤了人……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可拖延,便请旨换防,半年内我请了七次旨,没有任何回音。”安岩把茶杯合在掌心,低声道:“后来我想了很多办法,终于找到一道宁神咒,可以在我发狂的时候,让我神智清醒,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可这符咒的作用,终究还是有尽头的。上一次,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换防旨意一日未下,我就要守此城一日。”安岩抬起头,对着神荼笑了笑,“我现在对先生说了,难道就能有其他办法吗?”
神荼沉默不语,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才对安岩伸出手。安岩愣了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摘下头盔,取下束发的一个圆环,放到神荼手里。
那圆环刚刚沾在神荼手心,他便能感觉到极重的湿寒,圆环身上并没有任何湿润的地方,那湿寒的感觉,是来自于圆环材料本身。
神荼看着圆环上刻印的符咒,问道:“你觉得发狂的原因是什么?”
安岩看着神荼手上的圆环答道:“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因为我的血统互相冲突吧。”
神荼没有说话。
安岩是鲛人与火属瑞麟所育,这件事众所周知。鲛人与有驱火之力的瑞麟结合并生育子女的先例不是没有,但是太少了,即便有,多半也会由于自身血统相克,导致全无特殊之处,更不要说能够成为安岩这样的驱火高手。至少神荼找不到任何一个与安岩相类的先例,能够反驳安岩提出来的可能性。
然而神荼清楚,安岩并没有告诉自己实情,至少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的实情。
他却并没有说破,只问了一句:“你不愿北上?”
安岩看了他一眼,垂眸道:“职责所在,我……”
“带你北上,或者助你守城,若你有异动,殃及大局,就地格杀。”神荼打断安岩的话,看着他道:“我的使命,就是这个。”
他说出这些,如此坦然,似乎根本不在意安岩听到自己可能会杀死他而生出的任何反应。安岩也回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神荼看着他抬起头来时,露出来的那双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的点漆双目,沉默不言,只是这一次的沉默却不是因为他不愿说话。
而是他觉得自己任何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翌日丰绅引兵退去,神荼随安岩驰归,就此驻于秣城。
安岩站在城头上,城外熙熙攘攘,全是流民。城门紧闭,他听着外面哭声震地,百姓扶老携幼,有的沿着秣城城墙,慢慢往其他地方走去,有的却就坐在了城墙下面。不知道是再走不动,还是不愿再走。
神荼就站在他旁边,与他一同低头看着城墙下的场景。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秣城守了近一年,他方战事紧急,与他同来的五十名修士陆续调走,如今只剩十人。他每日与安岩同进同出,眼见对方殚精竭虑,却也只能是勉强守住秣城。沿海一带州县逐一陷落,秣城也渐成孤城之势。像如今这样的场景,已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了。
“流民太多了,不能放进来。”安岩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神荼扫了一眼,看见他握在剑柄上的手,指节一片青白。
神荼来到秣城的时候还是刚入春,如今却已经是深冬了。这一年的天气很冷,昨天晚上下了场雪,城头上积起一层雪。南方的雪和北地不同,落地很快成冰。穿着甲胄的巡防将士走过去,雪地咔嚓咔嚓地响。
安岩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神荼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城头上风大,他黑色的发尾被风撩起来,一身黑甲的将军,在雪景中深深地刻印在他的眼里。
“秣城北面是翠屏山,南面是文华山。这一次,文华山南面的梧城沦陷,周边百姓为避兵祸出逃,才导致目下情况。”下得城墙,安岩与神荼双骑并行,赶往大营,路上商讨军情,安岩道:“但我尤为担忧的不是流民如何安置,敌军就驻扎在文化山南,显然对秣城虎视眈眈,若是他们借此机会攻城,百姓全挤在城下,不能眼睁睁看着。”
神荼道:“你的意思?”
安岩道:“我想点五千人马出城驻扎,待敌军来时,便迎头而击。”
神荼冷冷扫他一眼,“文华山至此方圆百里只有几处低矮丘陵。五千人,送死吗?”
他说完也不给安岩反驳的时间,当先策马往营门跑去。大营内不许车马驰骋,一进营门立刻有人上来牵马。神荼翻身下马,却也没有等安岩的意思。安岩只得甩了马鞭,追上几步,又道:“先生!”
神荼脚步不停,扫了安岩一眼,安岩急问道:“先生,难道真的要放着城外百姓不管吗?”
神荼突然站住,转头对安岩道:“敌方兵力多少?”
安岩答道:“界外人夺城之后一般并无留军守城的习惯,昨夜得报突袭梧城的有七万人,兵力悬殊,我知道,可是……”
“五千对七万,无险可守,你是想死战发狂,好让我杀了你吗?”
“先生,我当然不会和他们硬碰硬,而且虽说他们全军有七万人,但是能马上赶到这儿来的……”安岩正要接着说,却忽觉有异,他抬起头看向神荼,对方也正静静地看着他,只是眼中神色颇有深意,他一时恍惚,不由噤声。
他突然住口不言,倒是让神荼回过神来,转头又向前走去。
只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关于安岩的那句评语:“此子才高,有死志,恐难长久。”
“先生,先生等我一下。”安岩被神荼所慑,看着对方走出去好几步才追上前去,跟在对方后面道,“先生也知道,这次袭击梧城的是丰绅,他如果要继续进攻秣城,那肯定是要亲来的。若我不前往,谁能阻拦?”
神荼继续不理,自顾自往前走。安岩追得有些火起,提高了声音道:“先生,你不能不讲理吧!”
神荼都快走到营帐之前了,猛然一转身,安岩忙收住脚,还没来得及往后退一退,神荼已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秣城城守是你。”言毕转头进帐。
比起初见时的拘谨,这名鲛人瑞麟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放得开了,像这样不符礼节的表现也越来越多,倒是常常显出他真正的性格,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还有要杀死他的可能性。
“先生这么说,是不打算拦着了?”安岩跟着进帐。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你是主帅,必须留守,我出去。”神荼道。
安岩忙阻拦道:“不是我轻视先生。这守城布阵演化推算,我肯定比不上先生,不过领军打仗冲锋陷阵,那是我的活计。这次如果敌方真的驱兵前来,那就必然是一场血战,先生前去,我不放心。”
神荼扫他一眼,“我也带兵,和丰绅交过手。”
安岩摇头,“那不行,那怎么一样,你是客人,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府里的那群大人不得弄死我啊!”
神荼张了张嘴,安岩见他像是要说话,赶忙道:“此事已定。”他用了一句神荼平日常用的话,似乎觉得自己神气了不少,扬起头道,“我是城守,你得听我的,没得商量。”
神荼看一眼他那张摆出一副趾高气扬模样的脸,负于身后的手捏了捏拳,才用一种勉强算是心平气和的语气问道:“计划?”
安岩听他这句话,知道事情成了一半,一拍手领头往帐内悬挂的地图走去,“当然有计划,先生来看,我笃定一件事,若魔军真的要在短时间内来袭我秣城,此刻就一定是跟在流民之后,他们这是驱民为兵。”
神荼一直等他在地图前站定,才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他们昨日攻下梧城,梧城可不是好对付的,该用的攻城器械,粮草军资,一应都不少。带着这些东西,不可能走得多快,攻破梧城就来秣城,可以算是深入我方腹地。他肯定要分兵,后部运送物资,前部加急行军。”
神荼侧首看他:“若他不呢?”
安岩愕然看他,“不……什么?”
神荼不语,安岩省悟过来,震惊道:“你说他要将军资全部弃下?那他就算赶到秣城,又有何意义?他什么都不带,难道就想要攻下秣城了?”
神荼道:“流民挤在城下,你敢开门吗?”
安岩摇了摇头,神荼一言既毕,便不再多说,安岩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方才开口道:”难道他……就为了,杀人?驱兵冒险深入腹地,就为了杀人?”
神荼沉声道:“别人不会,但他……”
他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一声高喊,安岩浑身一震,大步向外走去,他帘子刚刚掀开,一名军士便已经扑到他脚下,促声急报:“急报!魔军五万兵马,已至文华山口,迫近本城!”
安岩抓着帘子的手猛然握紧,旋即便要冲出去,却被神荼紧紧抓住。他尚不及开口,神荼便低声对他道:“闭门坚守。”
安岩不语不动,神荼见状,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腕子。
安岩咬着牙,哑声道:“传我将令,紧闭城门……调集军士,登城警戒,任何人……不得出城。”
那军士得令退下,神荼才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安岩闭了闭眼,动一动手腕,想从神荼手中脱出来,神荼却终究没有放手。
安岩便也不再坚持,深吸一口气:“先生,随我同往吧。”
神荼心中突然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与安岩一同往前走去,毕竟城外大军压境,主帅亲临执掌守城之事,本就理所当然。
两人赶至城头时,城下已经是一片地狱场景,血流成河,哭声震天。百姓手无寸铁,如何抵挡得了魔军铁骑,只能四散奔逃,然而徒步无马,又能跑出几步。有人捶打城门,有人攀附城墙,只求城内守军来援。可城门不开,城头纵有弓箭手摆出箭阵,然而一旦敌军与城下百姓混杂在一起,弓箭手便束手束脚,投鼠忌器。
神荼只是往城下看了一眼,便一把将安岩拽了回去。他力气用得大,安岩触不及防,被他扯得往后退了几步,脚下踩着碎冰,差点摔下去。
神荼伸手扶住他,本以为对方会发火,然而安岩的眼睛却只盯着城外,站稳之后,便又要往外走去。
神荼皱起眉,伸手拦住安岩道:“不可。”
“先生。”安岩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可知,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在秣城城下,行此恶事?”
神荼只得无言。
“他们是做给我,做给秣城百姓看的。”安岩强自压低声音,然而那一个个字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来,字字都痛彻心扉,“他们要百姓知道,我等,身为守将,不能光复国土,济护黎民,只能在这城头,眼睁睁看着恶贼戮我子民。是我无能……是我无能!我忝为主将!”他言及此处,抬手便想摘去头盔。神荼一伸手将他拦下来,怒道:“你既然知道这是敌人毒计,就不该想这么多!”
安岩猛地一推他,吼道:“那是我南地百姓!他们信任我可以保护他们的家园田地才留到此时!可我如今只是一个厚颜无耻看着他们被驱逐宰杀的懦夫!”
“梧城不是你的城!”神荼掣住他手腕,把他重重地撞在城楼墙上,猛然提高了声音:“秣城百姓如今还能安稳度日,不至斧钺加身,是因为你守在这里,因为你没有打开城门!安岩!你十五岁记名抚世府,从军十四年,任城守十二年,还没有明白自己承担的是什么吗!”
城楼檐上挂着的冰柱和碎雪被撞击震掉下来,砸在安岩身上,冰冷的雪水灌进他脖子里。神荼眼看着他眼底隐隐浮现的一层赤红淡了一些,微微松了口气。搡了对方一把,才松手往后退去。
安岩靠在墙上,沉重地喘着气,半晌才扶着墙站起来。神荼刚才推他的那一下丝毫没有留手,他到现在仍旧感觉到被钝物击打的疼痛。然而这些疼痛比起在他脑中心里翻搅的刺痛来说,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抚慰。
“先生,说得没错……”他垂着头,低声道,“是我失态了。他们大军杀来秣城,不会轻易退去,我去调集兵将,以应后事。”
当日秣城城下尸骸遍野,一片赤土,全是人血染成。秣城建城至今,哪怕后来历经兵灾人祸,却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百姓弃尸成山的惨况。屠戮之后,魔军退后十里,于文华山下扎营,城门才打开一线,放出兵将收拾尸体。
安岩坐在帐内,神荼注意到他眼中那一点暗红一直没有退去。
他越发觉得不安。
傍晚时战书递来,丰绅亲于城下搦战,安岩枭首来使,引兵出城。
七万魔将的大军,营盘如同绵延无尽一般,丰绅却只点千人迎战,离营直奔秣城城下,意思显然不是攻城,而是攻心。魔军刚完成一场屠杀,士气高昂,相比起来,秣城守军军心浮动,他立刻安排此战,是要一鼓作气,打压秣城守军士气。
丰绅在看到安岩的一瞬间,便知道自己的计策只怕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有效。他引马上前,讽笑道:“将军脸色似乎不太好?”
安岩一夹马腹向前道:“当年魔军将退,你突临战阵,与我交手,差点被我斩下一臂。”
他答非所问,丰绅的脸色却是一变,冷冷道:“我当时确实是大意了,未曾料到你还有几分本事。”
安岩面色不变,续道:“一年前,你率大军围城数月未果,于城下向我搦战,几乎被我斩于城下。”
丰绅怒道:“你那时不过是一个疯子,侥幸而胜,一军主帅,擅离职守,一意拼杀,是你们军中习惯吗?”
安岩冷冷道:“你几次三番犯我秣城,可是觉得自己败在一个疯子手上,脸上不好看?既然如此,无需斗口,今日你我死战一番!”
他话音一落,策马直取丰绅,神荼阻拦尚未出口,他就已经冲至丰绅近前。丰绅身后一名魔将策马而上,手中兵器尚未提起,安岩快马早到,只一照面,枪尖穿甲而入,血花飞溅中那魔将被挑落在地。安岩抽枪便刺丰绅,丰绅一声怒叱,挺枪迎战。两柄长枪相交,安岩枪杆往下一压,丰绅刚要拆招,忽觉热浪扑面,他大惊抬头,便觉一股大力直击胸口,整个人竟然从马上被撞得飞了出去。
神荼本立马于旗影下,此时突然一夹马腹,往前走了数步。
场中一只三足金乌卓然高立,身如山岳,首如铁塔,巨翅展开,极翼而飞,身上金焰升腾,扬首对日引颈高啼,声震山河,它俯首而望,一双赤红眼眸,直直盯着丰绅,盯着他身后七万魔军。
神荼喃喃道:“全相,竟然是三足金乌?”
瑞麟的全相从不轻易示人,他们的全相来自于身体中留存的上古异兽,瑞麟或许有数种能力,然而全相永远只有一种,永远是他们血脉中最强大的力量。全相具现,乃是瑞麟燃烧血脉中全部神力殊死一搏,此战之后,瑞麟必然要力竭多时。
安岩的全相也一样,从来不曾展示过,旁人不知他父亲血脉,也只能推测他的血脉来自驱火神禽,然而谁又能想到,居然会是三足金乌?
“不好!”神荼猛省,安岩神智本就不定,此时突现金乌全相,只怕当下便要失控发狂。
然而场中此时已是酷风烈焰,天上金乌大翅煽动,羽翼遮天蔽日,飓风扬起金焰,赤云翻涌,就连空气都仿佛灼热得要燃起来。安岩坐骑受不得这般高温,他弃马而战,银枪金焰流经全身,黑甲覆着烈焰,枪舞如风。丰绅拆了几招,兵刃烫手,终于拿不住,只得弃了长枪,反手于黑影中掣出一把长刀勉强招架。
神荼远远见着两人交战,丰绅显然是落于下风,若非他兵刃与众不同,乃是以魔气练成,招架几下便可换上另一把,只怕此时早已落败。然而随着丰绅步步后退,两人竟是离秣城越来越远,倒像是要退入魔军阵中去了。
他旁观者清,疑心丰绅是要将安岩诱入敌阵再行擒拿,正要出手阻拦。却闻一声脆响,原是安岩卖个破绽,放过丰绅刀口,那柄金焰银枪直抢入怀中,刺破肩甲,半个枪头全数没入丰绅右肩。枪上金焰燎住丰绅身上黑雾,沾之即燃,痛不可当,丰绅踉跄一步,忍痛抓住枪杆要往后退,安岩哪能容他,握枪往前一送,那枪头噗地一声,穿体而出。
主将重伤,两边压阵魔将一拥而上,要去救人。安岩猛然将枪掣出,狂吼一声,挺枪挑死两名魔将,便要往前冲。
“上!”神荼听那一声嘶吼不似人声,心下顿知不妙,不管安岩之前是什么情况,此时也多半是发狂了。他乘胜挥兵压上,众魔将本想将安岩陷于阵中,此时顾不得许多,抢了主将便跑。神荼策马赶上,那坐骑快到地方,又慑于安岩身上金焰,不肯再进一步。他只得弃马上前,追至安岩身边,低头还未看清他模样,那边安岩怕是觉出身边之人威胁不小,一枪就抽了过来。
神荼此次早有准备,一扬身躲过枪尖,提剑便斩,剑身隔住安岩长枪,方抽出空来看了一眼。只见安岩脸上血迹斑斑,一双眼睛里全是血红,竟然连半点白色都不见了。
他暗自吃惊,安岩长枪已经翻了出来,二话不说,对着他胸口又是一枪。神荼提剑又拆了一招,对领军副将吼一声:“穷寇莫追!撤军回城!”跟着用剑将安岩长枪一搅,就往他身边抢过去。
安岩此时心中狂躁,竟然也不肯往后再退一步,见神荼近身,长枪不好施展,丢开枪提拳便打。神荼让一让他拳头,绕到他身后去,身上真气蕴绕,张开手提住安岩肩膀,直接将一个火人揽到自己身前抱住了。随即木剑化光,踏虹而起,直奔翠屏山去。
他此行只为翠屏山中那处深潭,潭水幽深冰寒,静悬山中,可解火毒。神荼剑快,须臾到了山头,望见底下一泓碧水,扯住安岩,径往潭水里扎了进去。
此时正值深冬,潭水冰冽入骨,神荼纵有真气护体,然而近身抓着安岩,却也难免被金焰扑住口鼻,再被冷水一激,寒意逼着火毒入心,几乎喘不上气来。安岩神智不清,只知自己落水,深入险境,一味只知挣扎,不懂屏气,神荼只得一边紧紧制住他手脚,俯身将一口内息全数度入他口中。
两人直往水底沉下去,安岩初时候还知道挣扎,后来渐渐动作小下去,终于是不动了。神荼心中一松,此时才放开手,解去安岩身上战甲,要托着他往水面浮去。然而这一动,他才觉出自己全身疼痛难当,竟然划不动水。
原来金焰不同凡火,在这水也急切难熄,虽有真气护体,贴身救护,也难免重伤。伤口血出如涌,早染遍身周潭水,虚弱无力,哪里还救得了人,只能全力推了安岩一把,自己沉往潭底。他正当自己此次难逃一劫,眼前却忽然扫过一片亮闪闪的红鳞,随即腰间一紧,环上一条长长的鱼尾。神荼头脑昏沉,兀自反应不过来,便被一股大力拽着往水面升上去。
神荼醒来时正躺在一个山洞里面,他撑着洞壁坐起来,这一动才觉出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昏昏沉沉,又仿佛脑袋上顶了一个铁箍。他低下头去,却见自己身上衣服不知被谁解开了,露出下面斑斑驳驳的伤口,全是灼伤。
他抬起头,借着明明暗暗的篝火向四周看去,却见篝火边坐着一个人,背对着自己,正在往篝火里添柴。只是动作十分吃力,小小一根树枝,也要手抖了半天,才能送到火堆里面去。那人上身与常人无异,下身布裹着,只露出来一小截,却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红色鱼尾。
神荼初时讶然,旋即明白过来,开口叫了一声:“安岩。”
他一出声,嗓子便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声音也不够大,好在安岩应当是听见了,两只手撑起身体便要转过来,可怜他全相具现后现已浑身力竭,堂堂武将此时体力只怕还不如稚儿,折腾了半天才翻过身来,对神荼苦笑道:“连累先生了。”
他身上铠甲不见了,只穿了一件短袍。神荼见他样子狼狈,忍着疼痛站起来,走到安岩身边,把他提起来拖到山壁边上靠着坐下。
走动间安岩鱼尾上裹着的布被拉开来一些,露出一小块鳞片,红色剔透,就如同点着火的冰灯。
神荼盯着那一小块红色看了一会儿,又悄悄将目光移开去。
他知道鲛人的鱼尾与人腿相似,露出来难免不雅,故此鲛人在人前不会显露鱼尾。然而看安岩此时鱼尾上的颜色,倒和方才水中所见相类。自己虽犯水厄,但能见鲛人全貌,也算是因祸得福。
安岩坐好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力竭,在水下的时候变成鲛人,现在变不回去了,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勿怪。”
神荼转头看着安岩的动作,应了一声。
安岩的鱼尾很长,足有两米,神荼眼神无意识地又往他鱼尾上扫过去,在那片晶莹的红色上又停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抬头问道:“你变成鲛人把我带上来的?”
安岩赶紧应道:“是,先生千万不必言谢,如今这般境地,也全怪我。”
神荼沉默了一下,回道:“你我也算一同出生入死,谢什么。”
安岩想了一下,挠头笑道:“也对。”
两人又良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安岩先开口道:“不知城中现下如何,我们都不在城里,可别出什么乱子。不过我记得我之前应该给了丰绅那小子一下狠的,我看他这次不死也伤,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
神荼转头看向他,忽然开口道:“你到底为什么发狂?”
安岩喉咙一哽,转头看着神荼,半晌说不出话来。
神荼看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还不愿说?”
安岩默然,盯着神荼身上的伤口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我幼时曾经弑父。”
神荼心中一震,却终于没有出声。
安岩转过头,盯着篝火,喁喁道:“鲛人习性厌火,我母亲也一样。她本有鲛人王族血脉,战乱中为……强人掳走,被迫孕子。她经此事生出心病,发作之时伤己伤人。那贼人将她锁于暗室,我时常偷偷探望她,她,却不愿见我……”
“我幼时每每忆及己身血脉承自何人,便厌憎无已,只恨不能剥皮抽骨,将这点精血尽弃。”
他话说到这里,神荼却已恍然。
“从军之后,有师父同袍在旁开解,我方觉出这一身血脉虽然脏污不堪,但竟有大用,只是……”
神荼突然说道:“你每次驱火,都难免思虑往事,恨意愈深。又觉得自己若不能凭此力守土卫疆,就全无是处,才有如今执念,可是如此?”
安岩不语,算是默认。
神荼心中暗自叹一口气,方知安岩的“有死志”,竟也算是真的。他只怕时时刻刻都想将体内属于那名恶贼的血肉筋骨抽出来砸个稀烂,朝夕旦暮,此恨无一刻能解。越是将金焰驱使得得心应手,这念头便越深入骨髓。纵然从军后心结稍解,却又令他生出别的执念,以至久久不肯撤兵北上。
“只是我请旨不回也是真的!”安岩见神荼半晌不语,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虽有心结,却也不至将一城性命视为儿戏。”
神荼转头盯了他一会儿,忽然抬起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安岩愕然看了看他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心中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
神荼心知这个动作与自己素日所行不符,然而他向来随心所欲,此时倒也坦然,“我不劝你。只是丈夫立世,当无悔无愧。你若觉得扛不住,我陪你。”
此役后三月,界外人大举撤军,这次魔劫持续三年之久,终于宣告结束。直至魔军退去,安岩也再未见到丰绅,不知这名魔将是确实于那日受伤身死,还是另有缘由。
翌月巡察使神荼具表陈奏靖平抚世两府,称秣城城守安岩神思恍惚,不堪重任,应封名招归府中,徐观后效。此议传至两府,三日后获准,抚世府将安岩封名召回。
每一名军中供职的瑞麟都要在抚世府记名,一旦封名,便要立刻除去军职,召回府中述罪。抚世府将安岩封名召回的文书先传入鲛人国,又跟着鲛人国主将安岩免职的旨意一同飞马传报至秣城。加上往来路程,历时不过旬日,可谓神速。
直到将那封旨意拿在手里,安岩才真正明白神荼所谓的“我陪你”是什么意思。
他领完旨,交割帅印官服,才黑着一张脸找上神荼,“我记得先生曾经说过,我是秣城城守,这些都是我的事情。”
神荼也在收拾行李,显然是在旨意入城的时候就已经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然于胸,见安岩前来问罪,他也丝毫没有自省之意,坦然道:“那是以前。”
“先生真是……也当先与我商量后再……”安岩揉着额角,哭笑不得。他只道这人平日除了冷面寡言之外,还算好说话,只要顺着毛摸,总不会出错,谁知他竟然如此霸道。
神荼指挥下人盖上箱笼,拍了拍手,转身面对安岩道:“有何不妥?”
安岩一时无言,神荼所为确实并无不妥,他身心相斥,几次三番惹出事故,本就不宜再执帅印。神荼身领巡察之职,于公于私,都当如此行事。只是十余年心血,一旦尽抛,又哪里是那么容易。
“我走之后,不知又是何人来守秣城?”他思来想去,最终却只说出来这么一句。
神荼不言,安岩也清楚,调兵遣将乃鲛人国政,神荼必然不知,他此时亦不过自问而已,想了一会儿,又道:“若是战乱再起,秣城终于倾覆,百姓岂不又要流离失所?”
他这个疑问,却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数月之后鲛人弃守秣城,城中精锐尽数北迁。或言旨意传出宫墙的那日,数万鲛人南望故土,珠落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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