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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这里是黑暗的,唯有回廊被壁灯照出一些光亮。对面两步开外也有一处铁栏杆封铸的小监牢,结构大约与我相差仿佛。我从这里看不清对面牢房的深处是否有人,于是先借着仅有的光线观察我的住所。我的背后是三面深灰的墙,沾满泥垢与发黄的污渍。墙角有个木桶,可以被当作我唯二的家具;而另一者则是块烂了角的破布,又或者是塞了劣质棉絮的薄褥子,皱皱巴巴地靠墙摊着,充作这牢狱里独有的睡床。
我看着这场景不禁叹了口气,重新回到铁门边上,将脸贴到两根栅栏中间。
我冲着那边漆黑的牢房喊道:“先生?女士?有人吗?”
那边依然是死水般的沉默。我很快泄气了,但想及大兵们提到的“怪胎”说辞,又再一次地振作起来。
“请你回一下我的话?如果你醒着的话——我很需要帮助……”
对面的黑暗里似乎有人动了动。我只听见一些布料摩擦般的响声。
“喔,终于来了一个小鬼,”有个梦呓般的惺忪声音轻轻道,“那些看守没动手盘剥他这一身衣服——看来是快了。”
我拍了拍铁栏,大喊道:“先生!拜托你,你是因为什么被送进来的?我们能不能有出去的时候?”
我等了半晌,那边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来。
“今天周几?”
“周——周日。”我推算了一下我被困住的天数。
那边的动静大了些。几声浑浊的咳嗽伴着某个人拖沓的脚步朝我这边走来。他慢腾腾地走到牢门边,面孔暴露在灯下。
那人肩膀宽阔,胡子和头发都长而茂密,大部分是灰黄,有几根花白了,蓬乱地虬结在大半边脸上,不知道有多久没被修理过,使得他看上去像个野人。他的额头刻着几道仿佛顺应苦难而生的皱纹,浓密而杂乱的眉毛下埋着一双半睁的眼睛。他看也不看我,比我还要用力地击打上牢门,昂起脖子大吼道:
“周日的烟叶!这群好吃懒做的懒蛋——该到周日了!烟叶!”
那声音简直振聋发聩。我皱紧了眉头,看这个男人毫无自知地大吼大叫。没过不久,上面下来了一个穿着那大兵制服的人,快步向这里走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混话。
“老不死的东西,干尸上的吸血虫!要我说,这牢里再有几分福利,也不该给你这样的混账。”
他把一小坨扎紧的东西朝男人那里一丢,也另丢了一份给我,避之不及地转身离去了。那男人得了烟叶,安静下来,朝嘴里塞了一半的量,开始胡乱咀嚼。我认出那烟叶有放松神经的作用,但味道很浓烈,我嚼了一点便吐了出来,手上还剩着一把。
“请自便吧。”我将剩余的一小捆叶子隔空投到了男人那里,“这东西我用了浪费。”
那男人没说谢谢,坐在门边沉默地嚼他的叶子。
我放弃了等待回应,打算靠在门边打个盹;我不太喜欢那张褥子。
“你犯了什么罪?”那男人在这时忽然开口道。
我刚有了些睡意,此时不得不睁开眼睛。
“偷窃罪,”我说,“他们应该想要判我偷窃罪——但后来他们承诺……”
“哈!”那男人拍了一下手掌,粗鲁地打断了我,“所以说,你跟街头那些划人钱包的扒手一样喽。手痒时顺了点珠宝,脚底拐岔误潜了一家面包铺,或者朝太太小姐的胸口腰侧多瞧了几眼,也不知得怎么就无心地伸了手——”
“我不是。”我感到面皮发烫,“那些东西我一样也没有偷。”
“但你想必不是无辜的,对吧?”那男人说。“浦国长出来的小子总归得有那副德性,我半点也不见怪。”
他的第一个问题只能令我呐呐以对。我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到一些端倪,吸了口气,就他的后半句作答道:“我不是浦国人。”
他那团杂乱的胡子和头发一起抖了抖,里面似乎透出了几声嘲笑。
“不论真话假话,总算令人欣慰。”他说,“那些人的根基都是坏的。”
他松松垮垮地靠到墙壁上,肩膀歪斜,似乎将要打起鼾。
我趁着他还清醒着,将我莫名被转狱的故事简述给他听。这过程里只有我一人的说话声飘荡在回廊。讲完之后,我不确定他是否已经入睡了,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又对他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我认为他在这里比我待得久,总能比我有些见地。
“我们还会被放出去吗?”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
走廊上的灯火流到我这边,又流进他那边,炽白地一明一灭。在我的话语尾音彻底消失后,我听到了我与他的呼吸声,它们孤独地分响在两侧。他没有打鼾。
“我是十来天前被移进来的。”他说,话语里生出一种含混的闷响,仿佛它不是经由谁的嘴巴吐出,而是从他胸腔里直接升起,透过那层脏污的衣料传出来一样,“但我已经遭受这牢狱之灾十来年了。”
“十来年?”我惊愕地重复道,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逐渐朦胧了。
“唔——十五年。”他低沉地说,“你能想象吗?我开始在墙上记着数,后来墙上的痕迹模糊了,我就记在心里。十五年足够把人逼疯了,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那可是十五年,小鬼头,什么样的意气也都要在这十五年里磨没了。你活了有十五年吗?”
“我二十三岁了。”我把头凑得离栏杆更近了些。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懒得相信,又或者根本不在意答案。
“我被移进这里的时候,对面住着一个老家伙,病得连话都不会说,偶尔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癫动,很快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抬出去——嘴角沾着白沫,指甲又长又弯,焦黄得像是鹰爪。我以为这地底的两间从此就要空上一个了,我要再回到惯常的寂静里,就像十五年来日复一日的那样。谁知道没过几天又住进一个小孩子!”
我忍不住想,以他的年岁,如何能坦荡地称旁人为“老家伙”;他却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随之可以称得上是凄厉地发出了一声干笑。
“我才四十七岁啊。”他说。“全都毁了。没有什么好!我被他们遗忘了。他们审了审我,觉得没有趣,就把我抛进狱中,让我在各式各类的黑暗里来来去去。上一个地方我待了三年,再上一个地方待了五年。漫长呀——什么都一样,哪里都一样。不过幸运的是,快要到头了。我跟你说,这次移动是最不寻常的,听完你的故事我更能确定。外面变天了。他们要清理我们了,无论可疑或是有罪,这狱里面的囚徒一个不留!”
我听得恻然,同他争辩了几个来回。他固执己见,坚持我们将迎来死期。他说:“那群懒蛋连你的行头都懒得搜刮干净,那是因为等你死后,所有东西都能纳进他们腰包里,自然懒得现在动手。”
我想起押送我来的大兵临走前的话,也不再有心思同他争论下去了。
“那你是为了什么被关进来的?”我问道。
“没什么好说的,”他把目光投向我,“尤其是对小孩子。总之呢,肯定不是同你一样的偷窃罪。”
他的嗤笑仿佛在暗示我无需追问下去。但他盯了我一段时间,灯下的目光如有实质——然后他又像是忽地改了主意一样,莫名肯被撬开口了。
“我是为了我一个朋友被关进来的。”他说。
“朋友?”我问道。
“偷窃罪呀,”他叹了口气,“我那个朋友也是犯了偷窃罪被处死的。”
我还在等他的故事,但他念头仿佛变转得极快,转眼间又不肯聊自己了。
他说:“不如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朋友吧。”
“也行,”我说。“都行。”
他挪了挪身子,似乎在努力坐正一点,不过跟之前比起来也好不上多少。那姿态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如同一把骨头在墓地腐朽前执意将自己架出形状,半人不鬼的幽魂偏要吐出一□□气。在走廊明灭的灯火映照下,仍旧难以遁形,不成气候。
“我那个朋友是个富有魅力的人,”他说,那温和的声调与片刻以前判若两人,“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他天赋高,人又聪明,还肯下苦功。大部分人还埋头在学院里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早早地播到外面去了。曾为他授课的教授都一个赛一个的珍惜他。学院里最漂亮活泼的姑娘,他眨眨眼睛的功夫就能追到。我跟他比起来差得太远了。我时常仰望他,也总觉得自己并不够好——但让我非常欣喜的一点是,我们始终是最要好的朋友。当时谁都知道,如果他拍一拍胸脯,我就能把我这条命给他;如果我质疑他的正直,他一定会把肝胆剖给我看。说实在的,天赋的差距在我们之间根本算不得什么阻碍。”
“当然算不得。”我说。
“可有的东西就算。”他低声说道,“我对此没什么办法。那大约是在学院里的第四年吧,我的朋友碰到了一位大人物。从那时起他就犯了蠢——他对我说:‘小沙顿,我从此就决意效忠于他了!’我在那位大人物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的野心,但他告诉我这未必是坏事。于是我看着他与那个冒险家越走越近,他们谈论志向和理想,谈论明天,切磋刀法——唉!我不得不承认,那位大人物的天赋也比我好上太多了,他们如果要并肩做出建树,也是难免的事。当时学院里还有另一个人加入他们,他们很快就在刀法的领域掀起了一点风浪。人们给了他们一个外号,他们也时常自己说着玩:叫做‘三刀客’。”
我“啊”了一声,心想:“原来他的朋友竟是明奈利先生——原来他是歌伦度南人吗?”
我嘴上说的却是:“容我猜测一句:那位朋友效忠的大人物是当时的国王吗?”
他显得有些愕然,继而道:“行吧,小鬼的头脑还灵光。你说对了。”
他垂下了头,反复念着“国王,国王”,最后声气里咬牙切齿,竟像是带着彻骨的恨意一般。
“然后呢?”我说。
他仿佛如梦方醒,又开始讲他的朋友了。
“我的朋友很笃信那国王能干出一番实事。从毕业以后,他就正式投入他麾下。他不在国王的那些机构里议政,没人知道他在为国王私下处置着什么事。他非常忙碌,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出于保密,他也不曾对我细说过什么。只不过他有一次说漏嘴了,在他临行前透露出,他们在找某样叫做‘密码串’的东西,而他正是这件事的主负责人。
“他那时已经和心仪的人结了婚,孩子还很幼小。我直觉他负责的事很危险——他不在光明的台上出没,甘愿为他的忠心潜没在黑夜里。哪怕他是那么一个磊落的人……我试图劝服他,可他一意孤行,我也就没有立场阻碍他了。我从不知道他忙碌的真正内容。我第一次知道……”
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的心莫名在这咳嗽声中揪紧了。
“我第一次知道,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我买了报纸,也就是街边的一张小报,忽然看到报纸中央有他的脸。定像咒涂在上面的,放大了,占了半个版面,那上面的他嘴唇紧闭;面孔上有着伤痕。报纸底下引用了浦国发言人的言论,说他们捕捉到了一个‘从事间谍行动的可耻窃贼’。窃贼!他们用这种词语来形容——我的朋友——窃贼——我的朋友!
“他们没有指名道姓,也不敢正面与我所在的国家对上,只在查确我朋友的身份后在传媒上耀武扬威一番,妄图将这个信息散布进我们的国家,小小地困扰我们一番。他们承诺保留交涉余地,等候着我们的君主能做出妥协,灰溜溜地领回他的忠仆。
“我焦虑地等待了一天。那一天内我都坐立不安。我等待着国王的人能对此做出什么发言,但我等来的只是一场大型的销声匿迹——所有刊登浦国言论的报纸都在那天被撤回了,它变成了人们口中的一个封禁,它的影响力被压到最低。当这个国家再度在朝阳中醒来的时候,任何微小的污点都不曾出现了。当然,国王站出来了,他还是要站出来的——他的发言官对他的人民澄清,那条误散进国家的消息不过是惑众的言辞。他恳请众人回归安定,切勿偏听偏信。
“下面的人笃信了,但我还记得这昙花一现的半分真相。我怒火滔天地去觐见他,询问他是否私下派人去救我朋友了——因为我朋友的缘故,我在他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但我得到的答复却含含糊糊,我从那些官方语言里辨认出几个立场清晰的词:有‘落人口实’,有‘不能枉送’,有‘人马有限’。
“我气得浑身都颤了,头脑直发蒙。我揪着他的领子,对他说:‘可他是你的朋友啊!’
“我过去总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承认这一点,他对我朋友说上两句话,我总要含讥带讽地挑上两个刺;那时却将它抛出来作为一个筹码。然而他仍旧拒绝了我,把这筹码也在地上踩了踩。
“那是我第一回做了我想做的事:我打了他。他没动刀,跟我拳拳到肉、风度尽失地厮打了一场,没提追究我失礼的事,只是强行将我送出了门外 。
“当时我朋友的妻子大约还不知道这事,他的大多数相识也蒙在鼓里。我从王殿里走出去,心想:如果没人肯受牵累,那我就一个人去找他。
“我比起我朋友,真是差得太多了——我没有他那么好用的脑子,空有一腔武勇。我只知道费尽手段地弄来马,飞翅马行不通了就换普通马匹,一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所有走走停停的列车都没有我快。我运气好,没有受到太多守卫的盘查,居然就这么奇迹般地进入了第九城。我按照着报上的说法探究我朋友的所在。可巡游卫太多了,那儿已经被包围成了一座堡垒,一重又一重。那个冷血的野心家是最明智的——浦国的奸贼在等人呢。而我由躲闪变成厮杀,从提审变作下狱,我都不知道那重重包围里是否真的有着我的朋友。
“我在狱中枯守了几天,坐立不安,没办法睡眠,然后我听闻一个消息:我的朋友被处刑了。
“我的朋友啊……他还那么年轻,半辈子都奉送给了他的效忠对象,他的贡献却要沉没在了暗里,他自己却要葬身于别国城墙边的荒场上,被前去围观的人讥笑、指点。作为一个……窃贼!我的朋友——一个窃贼!”
我现在已经很明白,这个故事一定是埋藏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很久了——因为此时的他看上去实在情难自禁。他的双手抓着头颅,沉默半晌,喉咙间冒出一丝哽咽似的低沉哀鸣。
“我知道你未必相信,”他抬起头来。“你可以不信一个囚徒的口实……你就把我说的话当作一个故事吧。”
“我相信的!”我压抑着我情绪中的颤动,对他说,“我知道你的朋友。我认识他的女儿——我认识小明奈利,我们前几年都在一起念书。”
“你是说崔斯?”那蓬头垢面的男人说,“可不是那一个,是另一位。”
“可,”我的舌头打了结,“可除了国王就只有明奈利先生了。三刀客的最后一位是个女人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我的朋友叫做雷德蒙顿.肖恩。他是当之无愧的三人之首……”
他嘴里说着,那须发下的清明眼睛一时间透出一些茫然。然后他跳了起来,在那小小地监牢里疾步地走了几圈,他脊背紧紧地绷着,又不堪重负般弯折了一个弧度,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好啊,那群豺狼!”他愤恨地猛击墙壁,“托斯卡亚害了他还不够,还要在自己的辉煌历史里抹去他的名字!”
我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了。我刚才站了起来,现下却跌回了地上。他那个遥远的故事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把我罩住了。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我不知道啊!”我低声说,把手指插进头发。
对面那男人听了这话却浑身重重地一抖,在极致的暴怒间忽地平静了下来。他冲到门口,双手锁住铁栏杆,脸孔那干瘪的皮肤都发着红色。
“你过来,离门近一点,到光下,”他乞求般地低声说,“我能再看看你的脸吗?”
我行尸走肉般挪到了门口,把脸贴到冰冷的铁栅上,手上的戒指被我脱了下来。他的目光像是要把我的五官都攥住。我听他颤抖着嘴唇,喃喃道:“没错。茶色眼睛——鼻子也很像。嘴唇也许更像他母亲,深色头发简直如出一辙。我早就发现了——我早该发现的!”
我满心迷茫,只想着他提起的我父亲的死,还有明奈利家那幅新裱的旧画,还有老国王临死前那两声微弱的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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