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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9 章
转眼便是年节除夕,宫中繁琐之事众多,流素从前闲着,现在却成日里忙着,内务府采办进贡各项事宜,样样都要上报,连宫嫔间鸡毛蒜皮口角之争,也时常要处理,她本是最厌烦这些家长里短的,现在却不得不面对。
加上胤祥和掬盈年幼,容秀走了之后冰鉴繁忙,她常要自己去看着些那些乳母嬷嬷,生怕有个差池,不禁觉得也被扰得快要头大。
因此玄烨虽一直怒气未消,没宣召过她,倒也没觉得多无聊。
只是夜深人静时,想着他今夜会搂着谁入睡,总不免心痛难当。她从不去翻看敬事房记录,也不愿意去打听此事,但她既主掌六宫,便是不去看,也自有人不时上报。
但他果真没有再宣召过密贵人,仿佛从此后就打算将她冷落了。
除夕家宴,流素到得早,她还要吩咐诸多太监宫女摆设乾清宫,诸事齐备了才算安逸,诸嫔妃与皇子公主也陆续来了。
这是纯禧在宫中的最后一个年夜,开春她便要去蒙古和亲。但她神色怏怏,并不愿与人多话,自落了座独自发呆。
诸皇子与她不亲近,公主中和她年龄最近的是荣宪,但两人从来都说不上几句,见着也是冷面冷眼。
至胤祥与掬盈来了,纯禧才露出几分笑容,将掬盈抱过去说话。
掬盈不过才会唤人,模样儿虽然可人,却不怎么像流素,倒有几分像玄烨。
纯禧让她唤姐姐,她便口齿不清地“几几……几几……”叫了几下,奶声奶气的,惹人怜爱。
流素看了她们,微笑一下,也不去打扰。
跟着见密贵人王静轩独自站在乾清宫外,呵着冻僵的手,望着远处出神。
乾清宫外其实最无可看风景,除了门外的霸下仙鹤,便是远处的栏杆御路。只是今年除夕飘着鹅毛大雪,虽刚清扫过,丹陛下仍是积了厚厚一层。
“密贵人,这么冷的天儿,怎么不进殿去?”
密贵人回头见是流素,请了安有些怯意地答:“嫔妾生在江南,极少见到如此雪景,只是贪恋多看几眼。”
“你很喜欢雪么?”
密贵人浅浅一笑:“是啊,圣洁美丽,只是入手便化了,怎么也握不住。”
流素淡淡道:“若堆起来,便会将你的手冻僵了。越美丽的东西,也越是伤人。”见她伸出手掌去接雪花,一双白嫩的手冻得有些发红,便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她:“抱着吧,京城不比江南,寒冷远甚,仔细将手冻出冻疮来,可不好看了。”
密贵人忙接过了,屈膝道谢。
“跟本宫进去吧,看雪景不忙在今日,今后,这紫禁城的雪景有得你看的,要看上一生一世。”
密贵人听不出她话音中的喜怒,只是见她脸上淡淡的没有笑容,心中不禁忐忑,顺从地跟她走进殿去。
“你叫静轩?”
“是。”
“有些像男儿名字。你是苏州人?”
“是。”
“坐到本宫身边来,陪本宫说会儿话。”
密贵人不由得一怔,踟蹰了片刻。
“不用害怕。”流素命人给她加了个座,按例贵人的座位应屈居较末,没有资格坐在流素下首。
但流素似乎并无他意,只是跟她聊一些苏州的景致风俗,令她惊讶的是,这位敏贵妃居然对苏州似乎颇为熟稔。
“周庄的景致不错,但本宫更喜欢同里一些。”流素会说这话,是因为周庄在她的年代已彻底沦为商业小镇,虽景观依旧,风情依旧,但满街的商贩令人倒胃。
密贵人道:“两处风格近似,周庄是江南第一水乡,夜间灯火阑珊,听渔舟唱晚,浆橹轻摇,确实别有风致。”
流素出神半晌,密贵人见她似乎悠然神往,胆子也大了些,说话便流畅了许多,又跟她说了一些苏州的景观,从南湖秋月说到东庄积雪,又道江南的雪无论如何也不如京城壮观。
这位密贵人似乎格外酷爱雪。
但流素并不想提京城的雪,她对雪的记忆停留在那些年在纳兰府中堆雪人的过往,纳兰性德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脱下穿在雪人身上,不过为博她一笑。入宫后她自然再也不会做这些幼稚的事,皇帝也不可能像纳兰性德那样,为了博她一笑便脱了外衫穿在雪人身上,这未免有失体统。
他们其实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只是喜好却不知为何如此相同。
“……嫔妾更喜欢玫瑰松子糕和清水陈皮,娘娘您呢?”
流素见密贵人一脸天真无邪,微微一笑:“本宫不是很爱甜食,幼时也喜欢这些,只是说小孩儿吃了易蛀牙,便吃得少。后来年岁日长,对过于甜腻的东西反而不喜欢了,或者人越大了,心境便不如儿时了……人只有孩提时代,因心无忧虑才喜欢这些甜蜜的东西吧。”
密贵人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纵然入宫后这月余被皇帝冷落了,怕还没真正知道什么是空闺寂寞,想了想道:“或许吧,但嫔妾自幼爱甜食,到现在仍是改不了。”
流素将面前的松子酥递给她,微微一笑:“这正是苏式点心,喜欢便多吃些。”
“谢娘娘。”
流素又拔了发上一枝凤凰点翠东珠步摇递给她,道:“妹妹初入宫中不久,本宫事务繁忙,也未曾多关注,聊以此物相赠,还望妹妹不弃。”
密贵人吃了一惊,不敢去接:“此物如此贵重,嫔妾哪里敢受?”
那枝步摇上东珠粒粒圆润光洁,都有指头大小,做工极其精致,端的是珍稀之物。但对于流素而言,各类钗饰环钏多不胜数,她并不爱这些,也不觉得稀罕。
“既给你,你便收了,若是拒绝,岂非显得你嫌弃?”
宜妃便在流素下首,听她们聊了这许久,也觉得颇为奇怪,流素从来不会对哪位新人如此另眼相看,别人若不来巴结她,她只是淡淡的客套有礼而已。这会儿插了句话,倒是教密贵人不敢不受,只得恭敬地接过谢了。
“来,本宫帮你。”流素将步摇为她插在鬓边,又打量她几分,密贵人今日穿了一身血牙红绣岁寒三友的旗装,颈中一串粉色碧玺朝珠,衬得人益发娇嫩水灵,肌肤如雪。
“自古吴越多美人,妹妹娟娟二八,面有真色,又怎能不令人心动。过了这个除夕,妹妹便十八了吧,多好的年纪啊……”
宜妃跟着微喟一声,十八岁,于她们而言已是遥远的过往。虽然她与流素正青春鼎盛,但心理终究不比这些二八年华的少女,况且宫中这许多年,早已沧桑了她们的心境。
密贵人微感不安,道:“娘娘谬赞了,其实嫔妾自见了娘娘,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美人。从前揽镜自照,多少还有几分自得,可与娘娘一比,真是相见形绌。”
流素淡淡一笑,尚未说话,便听晚宴开始,乐声起奏,皇帝、亲王及众嫔妃已落座,菜品依次送上。
这时候再闲话家常未免引人注意,所有目光便都齐集在皇帝身上。
流素才发觉玄烨正朝她们这边看过来,也不知看的是谁,看了多久。
跟着晚宴如常,流水席上完敬酒,诸般程序轮流走一趟。往日流素总觉气闷无聊,而如今身份不同,再如当年那般借故离席不免引人注目,何况如今即便再出去偷偷透口气,也再听不到阳笑的箫声,找不到聊天的人了。
她心中窒闷,不觉有些恍神,压根儿没去注意这会儿正在行酒令,传到她跟前,却都见她在发怔,于是满殿暂时寂静,人人都眼望着她。
流素立即察觉过来,听密贵人低低道:“娘娘,轮到您了……倘若不行,便自罚一杯。”
流素想了会道:“本宫不胜酒力,妹妹能与本宫合唱一段昆曲么?”
密贵人微觉惊讶,宜妃却笑道:“好,从未听流素唱过曲儿,我为你们奏琴。”
跟着有人奉上琴来,宜妃离座调琴起调。
流素开腔一唱,倒引得四座皆惊,谁也没听她唱过曲,自然不知她的声调如此宛转动听,唱腔如此圆润周正。
唱的是《牡丹亭寻梦》这段。“……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她的声调便格外凄切,引得合唱的密贵人也不由愁绪上心,被她牵动心弦。
“……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密贵人虽是苏州人,嗓音也轻柔动听,但这昆曲唱的竟不如流素字正腔圆,细腻幽雅。
曲罢,便听德妃赞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敏贵妃才是真正的苏州人,昆曲竟唱得这般好。平日里宫中请戏班子,也不见你仔细去听,怎么却唱得如此动听?”
流素微一笑:“本宫只爱昆曲和黄梅戏,对京剧并不甚懂。”
荣妃抿嘴一笑:“唱得这样好,连戏班子里的头牌也要给你压下去了。只是唱到凄恻处,着实引人落泪。”
密贵人也跟着好奇地看着流素道:“嫔妾觉得贵妃娘娘长得倒比嫔妾更像江南女子。”
“是么?”这话早有许多人对流素说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何,虽然是正宗满洲血统,却没有半分满洲女子形貌特征。“或许,前世也是江南女子,今生才能梦回江南。”
的确是只能梦回江南了,唯有与密贵人聊一会儿,才能想起记忆中的江南。
她微微怅然。
人死之后,不知能不能回到来时的地方,总听人说,从来时来,往去处去,若是死后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后,才发觉,今生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魇,那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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