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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霞1
NO.2应霞
侠女x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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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黄沙漫漫,烈日烤炙之下,一切生灵都无处遁形。
汗水淌至眼睫,飞快地眨了眨,却只是让眼前更加模糊不清,沙丘好似在热浪中翻滚,脚下的步履也愈发沉重。
“才谦……”女子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侧头看向背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可还醒着?别睡。”
男子听见呼唤,竭力睁开眼,松开环在女子颈前的手,转而为她拭去汗滴。“我好多了,开阳放我下来吧,换我背你。”
“不行,你还很虚弱,在大漠里你得听我的。”赵开阳一口回绝,一双清凌凌的招子望向他,“信我,才谦。”
邵嬴息了声,回了个“好”字。
他的开阳,无论何时都令他这般安心。
一如初见之时。
————六年前,大漠————
一队车马缓缓行进,人马不多,一架马车,后面随行四个护卫。
不多时,前面隐隐见得一座屋舍,打的旗子迎风招展,上书“酒家”,看来是个客栈。
驾车的侍从见此,回头敲了敲车门框,扬声唤:“师父。”
一只过分白皙的手撩开车帘,沉沉的嗓音响起,“何事?”
马车里的“师父”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细看也称得上剑眉星目,但面色苍白,两颊消瘦,一身气势凛然,让人轻易不敢冒犯。
“您看,前面有家客栈,天色将晚,不若今日咱们便歇在此处?”白聆真怕他家师父继续不眠不休的赶路。
邵嬴顿了一会儿,将地图要过来,再仔细看了一番。
走出这片大漠,便是聊州,他将赴任的地方。
昌王血洗皇宫,成了万人之上,他熬了一年,终于御前得意。这厢西北与鞑靼的战事多年未平,虽我朝常胜,但鞑靼骚扰不断,边境不堪其扰,皇帝疑心虎啸将军有异,遂委派他为西北虎啸军监军太监。这番走马上任,自是趁早为宜,否则虎啸将军怕是早就设下鸿门宴等他了。
但荒漠地貌复杂,方向难辨,若无人带路,确实恐有危险,邵嬴心下叹了口气。
“那便去歇歇罢。”合上图卷,邵嬴闭目吩咐道。
到客栈前下了车,邵嬴走了两步,竟有些不稳,眉宇间夹出道深刻的纹路,一派倦色。
受刑之后,他便少有乘马车的时候,更何况舟车劳顿,下腹处已有不适。白聆赶紧上前搀一把,都是挨过一刀的身子,他晓得师父什么情况,忙低声道:“徒弟一会儿进去就叫店家备水。”
邵嬴点头,尽量不去看随行侍卫的反应,定了定神,撑起腰背走进客栈。
大堂内只零星坐着三四人,邵嬴打眼过去,却一下子将目光定在了左前方。
女子一袭红衣似火,高束着男子发髻,背负一柄宽大弯刀,看样子至少二十余斤。她正举着酒瓮仰着脖子往嘴里灌,姿态恣意潇洒极了。
邵嬴久久未动,竟是看呆了去。
女子酒意微醺,察觉到有人看她,微微打了个酒嗝,一双泛红的招子漫不经心地瞥过去,眸光亮如星火摇曳,没有半分醉意。
邵嬴觉得这女子分外眼熟,就好像是,曾经梦中见过的……
梦里,她立在桥头喝酒,他坐着船经过,仰头见她一笑,倾下酒盅,烈酒洒入河水,船将酒水碾过,祭奠他那段未曾失落的岁月。
“砰——”酒瓮落回桌上,女子没控制好力道,这声响显得有些突兀。
身后几个侍卫警觉惯了,竟“唰唰”做抽刀之势,气氛徒然紧张起来。
邵嬴猛然清醒,蹙眉,哪里来的梦中人?只是曾经向往的旧像残影罢了。
女子上下打量一番,见来人玄青道袍头戴唐巾,几个侍卫轻甲佩刀,训练有素,便知定是朝廷官员,她毫无惧色,只是疑惑地歪了下头,问:“这位大人,喝酒不犯法吧?”声音好像山崖顶端的松雪,又像寒潭映碎的秋月。
听得邵嬴喉间一动,暗忖,为何连声音也那么相符。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摆手制止侍卫,低头赔罪道:“某失礼了。”
女子淡淡一笑,道声“理解”,插曲便这样过去了。邵嬴不再关注不相干的女子,一行人和店家说好,他便先行上楼去了房间休整。
沐浴更衣,邵嬴总算活过来了,休整一夜,翌日天将泛白时,他便下了楼。
下意识环视一周,不见那袭红衣身影,稍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多想,上前敲了敲柜桌,向店家打听去聊州的路。
“嗨呦客官大人,可不能啊,没有熟路的向导,这漠上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
“您想找向导?真不巧,实不相瞒……附近就我这一家店有人烟,本来我儿子熟路,可他上掖城进货去了,您不妨再等等,估计后日他便回来。”
后日?那邵嬴决计是等不起的。
就在他踌躇不定之时,木质楼梯吱呀吱呀响起来,他若有所感,一回头,正是那红衣女子裹着棕色皮质外披,兜帽遮住半张脸,背着包袱下来,从他身旁经过,撂在柜桌上一锭银块,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向外走出大门,迎着风沙而去。
邵嬴一怔,忙问店家,“你可知那女子来历?她不怕迷道?”
“这姑娘,”店家啧了声,一脸讳莫如深,“我只见过三次,都是去聊州访故人。她江湖上混的,见她那柄刀没,榜上有名的!”
邵嬴只觉得心口狂跳,忽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他很少冲动用事,但这次像是被什么推着似的,径直追出去,身后白聆惊疑地呼喊,他扔下句:“一炷香后我若不归,整装速来。”
解开马缰翻身而上,一夹马腹,绝尘而去,不一会儿,视野中出现一人一马,白马之上红袍衣摆翻飞,邵嬴一喜,扬鞭加快速度。
女子回头一望,不禁诧异,这位大人怎的跟着她?转而定下神来,喝一声“驾”,咧开嘴角,要跟身后人赛个高下。
邵嬴被她一激,自然不认输,跟她叫起劲儿来,白马与枣红马一前一后,飞沙走石。
白马更胜一筹,且邵嬴许久不曾这样纵马奔腾,不多时便大汗淋漓,喘起粗气来,虽说追上了,女子也勒了马,不打算再比。
两匹马对着停住蹄子,白马喷了个响鼻,表达对手下败将的不屑,女子安抚地摸了摸马鬃,也不说话,抬头看邵嬴。
邵嬴缓了缓劲儿,胸腔里热烈翻涌着,生出一股快意来,陌生又久违的感觉令他不禁勾起唇角无声笑起来,可一抬眼,见红衣女子正逆着光看他弯腰喘气,顿觉赧然。
他收敛神色直起身来,对上她的眼眸,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自己这一遭,简直像个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鄙人邵嬴,欲往聊州上任,不敢耽搁,想求一向导,敢问女侠可同路?”他强作镇静,斟酌着开口。
女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略一思忖,便绽开笑颜,爽快答应:“大人抬举了,小女子称不上侠,您若信我,我愿为您带路。”说罢御马转了个身。
邵嬴总算松了口气,用力抓着缰绳的手松下来,驱马上前几步,与女子比肩。
他舔了下干涩的唇,侧头又问:“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笑意不减,看向前方渐渐升起的一轮旭日,霞光万道,金丘绵延,美如画卷一般。
“我名,赵开阳。”
她的眼睫、鬓发同样染上夺目的金色,几缕发丝划过红唇飘到耳后,唇角的弧度,摄人心魄的美。
邵嬴不禁屏息,逆着朝阳,红衣白马,名叫赵开阳的女子,狠狠踏在他心上。
她分明便是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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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突然传来邵嬴低低的笑声,“开阳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的情形?”
“自然,怎么了?”赵开阳脚步微顿,不知他怎的有闲心想起这么久远的曾经。
“那时我,对开阳一见钟情,以为邂逅了梦中仙子,头一次像楞头青似的,不管不顾,非要与你同道,你不知道,我甚至觉得就算被你揍一顿也值得。”
赵开阳唇边漾起笑意,邵嬴性子内敛,很少听到他这样的剖白,算起来,她已有两年未见他,再会之时又情况危急,来不及叙什么旧情,现在二人形影相随,倒是留给他们好好说话的时间。
“开阳……你可曾后悔救我?”他不知又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声音发颤,“一次又一次,我总成你的拖累,连如今也是,我想找你,求你原谅,到头来却还需你搭救。”话中尽是自我厌弃之意,环在她身前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赵开阳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问:“你讨厌被我搭救么?”
“我并非此意……”他愣了下,连忙解释。
“我志为侠者,三番五次,却救不下一个你,如此看来,这难道不应是我之过?”
英雄救美,美人情动,便要以身相许。那英雄呢,也许英雄在施救那一刻,早就起了波澜。
有的人,救着救着就放不下了。
————六年前,大漠————
赵开阳觉得这位主动同行的大人很有趣。
她混迹江湖,本不喜和朝廷人打交道,但看邵大人那样急切,似有什么难言的要事,好官坏官她不清楚,也管不着,但有人诚心实意请她帮忙,举手之劳而已,她也乐意。
已经在大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最初邵嬴坚持和赵开阳一样骑马同行,但没过多久就撑不住了,面色惨白,他那小徒弟好说歹说地劝,这才回车里歇着。
第一夜邵嬴要将车让给赵开阳休息,赵开阳没应,这像什么话,他再没架子也算个官,又体虚病弱的,哪能跟她这风餐露宿惯了的人比。
第二夜实在冷得厉害,邵嬴便说:“赵姑娘江湖女儿,某就不与你论男女大防,天寒风大,你也上来歇吧。”
赵开阳不好再推辞,掀帘进去坐下,不大的车厢顿时拥挤起来,两人膝盖稍动下就会碰在一起,但也一下子有了热乎气儿。
邵嬴很不自在,他身上披着自己的冬衣,像颗粽子似的,尽力保持着威严淡然的神色,却让赵开阳忍俊不禁。
邵嬴不知她在笑什么,怎么会有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一时有些懊恼,伸手捞过另一件冬衣,硬邦邦地问:“赵姑娘衣衫单薄,也披一件为好……这是某今年新裁的衣裳,未曾穿过的。”
赵开阳愣了下,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倒着盖上,这衣服虽未曾穿过,但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陈皮香,有些诧异,难道他箱子里的衣服都是果子味儿的?
两只手臂穿过袖子,拉高衣领,脸直往里缩,只露出双眼睛来,眨了眨,看向他。顿时也成了只粽子样。
“……”好像知道她在笑什么了。
但为什么,她这样子……甚是招人稀罕,邵嬴有种想身手揉揉她发顶的冲动,或是,盖住那双招子。
连忙垂下眼,克制住胡乱飘飞的逾礼想法。他没告诉对方自己是内官,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的私心放过了自己,好让自己以一副光鲜的样子面对这位偶遇的梦中神女。
“赵姑娘要去聊州做什么呢?”
邵嬴原本不是健谈的人,现在却急于找些话题。
“我有一个长辈和他的徒弟在那儿,虽不常走动,但这条道我也算熟。”
“那赵姑娘家在何处?会在聊州待多久呢?”
“四海为家,随心意而定。”
“姑娘的刀叫什么?可有什么说法?”
“它啊,它是鸣牙。鸣沙山中月牙泉,‘风夹沙而飞响,泉映月而无尘’。”
一面是柔,一面是刚,相辅相成矣,刀如其人。
邵嬴不懂江湖,少时在京中听的那些奇闻异事,多是杜撰,却已是让他心驰神往,如今眼前便坐着一正经侠士,他漆黑的眸子完全被点亮了,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透出红晕来,可随即想到自己,被迫打碎的旧梦和惨淡的现状,眸子又黯淡下来,叹了句:“赵姑娘快意江湖,某甚羡慕。”
赵开阳敏锐感知到邵嬴心境的起伏,忽而说道:“大人可想看漠北的雪?站在聊州城墙上远眺,便可望见长城,玄龙游于银霜素雪间,可谓人间绝景。”
见邵嬴有兴趣,她弯了弯眉眼,开始细细讲起聊州的风土人情。
“聊州地广人稀,四成居民不是汉人,多是混血,男子生得高壮粗犷,女子豪爽不拘礼节,民风彪悍,不过有意思的是,那里似乎女子说的话更管用。”
“什么意思?”邵嬴来之前大致了解过,但急着出发,知道得并不详细,赵开阳说的这一点,他倒没听说。
“那里男多女少,当地人认定女子掌管繁育,女子不肯,就无法延续下一代,对女子不忠,会遭到报应。”
“这……”邵嬴总觉得这不合常理,却又想,若女子不拘中原礼教,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事生产,确实不一定会沦为男子的附庸。他低头道:“某见识浅薄,让姑娘见笑了。”
可转念一想,这聊州男人,当真这般正直专情?不强迫女子生育,只能等女子愿意,那不就和他这等人一样了,正常男子,能管得住自己?笑话。
他皱起眉,有了不好的猜测:“这聊城,可是人口买卖猖獗?”
赵开阳一怔,正色道:“大人说的是。”
果然,邵嬴冷哼了一声,“怕多是从中原穷苦之地掳来的女子和孩童。”
赵开阳心中也有几分动容,这邵嬴身上倒是有一股正气。她轻轻“嗯”了一声,说:“不过去岁恒王来此就封,故人来信说,很是整顿了一番,他很少夸赞权贵,估计确有成效。”
邵嬴不动声色地附和:“恒王殿下果真不负今上重望。”
呵,今上对殿下的众望,也就是望殿下早早死在封地。
邵嬴不愿再将话题扯到恒王身上,又主动问及其他,说着说着两人便困了,赵开阳撑着眼皮,想换个姿势,不小心踩到邵嬴,邵嬴也没出声提醒,看着对方侧身微微后仰靠在角落里,这才动了动脚,收回去。
朦胧中赵开阳望了他一眼。
他轻轻回道:“睡吧,赵姑娘……”她这才抱着手臂彻底合上眼。
邵嬴却失眠了。
若今年他只是十五岁,他甚至有勇气当面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一股脑讲给她听。
可十年过去了,拖着一副残破身子,即使坐得离她那样近,向往也好,心动也罢,都不再属于他了罢。
可到第三夜,他与赵开阳相对而坐,心悸的感觉却依然不曾消退,甚至,当晚他又做了十年前总做的那个梦。
曾经年少,醉心习武,爱听江湖故事,那日正是听了出红衣女侠客,又逢家里要给他说亲,他又烦闷又期待,晚上便做了那旖旎又难说的梦。
可狐朋狗友说,他不可能娶到江湖女子,让他别做大梦了,他的未婚妻只可能是世家名门出身的闺秀,他很是不服,却又反抗不了什么,娘亲仍然每日带来一堆女子小像给他看,他也总会时不时又梦到红衣侠女。
然而那场变故之后,邵嬴度过了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他的梦也不再旖旎,而是血色染红的衣裳,血肉模糊的脸,吞天蔽日的黑色监牢,枷锁拴在他的脖子上,一回头,侠女也穿着血衣,从桥头一跃而下,溺毙在水里,清白的手拽着他拖下去,他抓着脖子,在窒息感中惊醒……
可这一夜,不是噩梦。
他的一叶小舟在金沙之河中划行,寂静,孤独,忽闻马蹄声渐近,他仰头,只见一匹白马从他船头飞越而过,侠女的脸不在模糊难辨,而是赵开阳背负鸣牙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瞬间,她手上的酒盅倾倒,烈酒如一道清泉洒下……而他痴痴地张口,酒浆卷入喉中,又辣又痒,回过神时,红衣白马,已经走远。
“别走……”他无助地伸手挽留,“我,我等了你好久……”
邵嬴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却见赵开阳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头一看,自己竟是抓着赵开阳的手,连忙放开了。
邵嬴低下脑袋作一揖礼,诚恳道:“某梦里无觉,唐突了姑娘,还请见谅!明日某便下车睡了。”
可他心虚,什么梦里无觉……梦里分明更加唐突。他也恼自己,为何心猿意马做什么荒唐梦。
“大人无需介怀,梦呓罢了。”赵开阳见他如此倒,也不好说什么。
他那时梦呓的样子,可怜极了。冷汗涔涔,嘴唇发颤,眉间拧起的疙瘩简直像个“山”字,手胡乱挥着,她本想摇醒他,谁知被一把抓住了手,紧紧攥住。
是她没有躲,她觉得邵大人这时是需要帮忙的。虽只相处三天,但邵大人正直守礼,对她多有体贴,观其与手下相处,也并不严苛,他博文强识,也会些武艺,不像死脑筋的文士,也不像直脑筋的武人。她想,邵大人应该能做个好官。他身上有值得敬佩的人品,于是她就选择宽待。
虽说赵开阳不介意,但邵嬴仍打算晚上下车睡,因为他已经三天没有沐浴,他与寻常男子不同,身上易生怪味,他不愿轻易暴露身份,这种事情也不便明说。
但还没等入夜,他们便遇到一伙不速之客。沙尘滚滚,沙丘上徒然出现百十号人马,形成包围之势。
赵开阳心里一紧,沉声道:“不好,是马匪!”她抽出鸣牙,面上一派肃杀之气。
马车中的邵嬴听到,没有轻举妄动,仍坐在车厢里。
为首的马匪打马上前,啐了声:“这哪来的穷酸户?不够爷塞牙缝的。”
“好汉说的是,我们将银两留下,还请放我家公子过去吧。”赵开阳虽一手握着弯刀,但客客气气地说着好话,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若打起来他们便是困兽之斗。
“公子?让你家公子出来给爷看看!”马匪老大隐有不屑,神色倨傲。
车里邵嬴听了这一嗓子,忽觉奇怪,这是打劫还是盘查过关?
他走出车厢,眯着眼看清对面这伙人。
这马匪目露精光,上下打量邵嬴一番,最终将目光停在他腹下三寸,邵嬴察觉,冷冽如刀锋般的眼神剜过去,可对方“哼哼”冷笑两声,忽然举起刀喊道:“兄弟们,贼不走空,不能白干!把这细皮嫩肉的少爷和他丫鬟抢回去!”
双方一开打,几个护卫冲在前面,赵开阳却想拎着邵嬴赶紧逃走,废话!百十号人,她不是神仙,要逃趁早。
邵嬴被赵开阳拎上马,回头却见白聆被擒,心下着急,来不及多想,将怀里的令牌塞进赵开阳手里道:“姑娘先走,到聊州府衙搬救兵,若能得救,此恩一生以为报!”
说罢跳下马,滚了两圈稳下来,马匪持刀砍过来,邵嬴镇静躲过,反手夺刀一劈撂倒了对手。他想,好在赴任之前把武功捡起来了。
赵开阳握着硌手的令牌,觉得身后一轻,连忙勒马,回头却看到邵嬴奋力拼杀,是为自己逃出去保驾护航,只能咬牙暗道一声保重,一挥鞭飞驰而去。
为了甩掉几个追上的马匪,她将怀里的银子当暗器打出去,后面登时人仰马翻,又绕着路跑了几圈,这才摆脱他们。心中却也为邵嬴忧心,希望不管遇到什么,他一定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啊。
忽然想起什么,赵开阳摊开手掌查看那块令牌,看清上面的字——“奉旨监军”。
赵开阳马不停蹄地奔向聊州,但在马背上,她回想了很多次,是的,即便她再不关心朝堂政事,也知晓本朝监军乃是宫中宦官担任,所以邵大人是……
她心头有几分道不明的失落,但更多是心急如焚。邵大人是宦官,本就遭受了腐刑之苦,那帮马匪若再对他做什么,他如何受得住?
世间命数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良善之人,至少,不能是她赵开阳身边的人!
两日的路程,赵开阳用了一日就走完,知府听人来报说有一女子持御赐监军令牌而来,又惊讶又纳闷,内官监军已经够令地方敢怒不敢言的了,怎么这次成了女人来?还找到他这府衙来了?
来到正堂,知府犹豫着开口:“姑娘这是……?”
“知府大人!监军邵嬴邵公公与民女同路而来,遭遇马匪被掳,还请您速速派人营救!”
“这、这……”知府听了一时拿不定主意,若陛下的亲信宦官还没上任就折在他地界儿上,圣上怪罪下来……可这帮马匪他知道,才出现没半年,但异常凶悍,他不想和这些马匪对上。于是摸着胡子打哈哈:“姑娘稍安勿躁,还需从长计议啊。”
赵开阳火气直往上窜,她强行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道了声“好”,看衙门那群府兵,也确实不敌马匪,赵开阳心里凉了一半,转身大步离去。当官的果然没几个靠得住。
她想到聊州那群混血佣兵,不如去那边问问。
不过赵开阳不知道,府衙中有人听得消息,赶忙向王府通风报信去了。
赵开阳赊账还赊了自己的江湖名声,雇了佣兵团趁夜救人,她埋伏在沙丘下,盯着高地上的马匪营寨,准备按计划潜入,她和一个身形矮小的佣兵先行暗暗接近后,却听到里面传来乐声喧哗,好像是里面在摆宴庆和什么,矮小佣兵耳力好,又不易被察觉,几乎是在守门的视线盲区里转了一圈才回来。
赵开阳紧张地问道:“听到什么了?”
佣兵挠了挠脑袋,答:“好像是喜事。”
“谁的喜事?”赵开阳耳里“嗡”的一声,瞪圆了眼。
“说是……什么公公?”
赵开阳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他们已经知道邵嬴的身份了,即使如此也不肯放过他吗?竟然要他做压寨夫人?竟真有男人有那种变态嗜好吗!
赵开阳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不好的场面,她不再犹豫,当即手一挥,示意佣兵动手,佣兵们一拥而上,吸引了一众马匪的攻击,马匪们撂下筷子,拿起大刀,和入侵者打得难舍难分。
马匪老大坐在上首,邵嬴就坐在他身旁。老大竖着眉毛,怒目而视:“公公!不是说是误会了吗?这是何意?”
邵嬴看了看下面的状况,来者并非府兵,倒像是江湖人,想到赵开阳可能是遭到拒绝,才自己想办法找人回来救他,心头突然一股热意翻腾,他定神说道:“看来是我的朋友还不知其中缘由,您见谅。”
说话间,赵开阳运起轻功踏着一个马匪的头顶越门而入,屈膝落在摆宴的长桌上,抬头,脚尖一点,直奔邵嬴而去。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霎时,邵嬴墨黑的瞳仁里,只能看到赵开阳一人的身影。
而在赵开阳眼里,举着酒杯坐在马匪头子身边的邵嬴,简直就是强颜欢笑的良家少男,她只想将他速速解救出去。
马匪头子看着赵开阳杀气凛然的眼神,突然觉得有点意思,扛起刀上前,“公公,让我来会会你这朋友。”
“总旗且慢!”邵嬴心中一紧,可他的制止并不管用,两人还是在他眼前打起来了。
几回合下来,马匪头子竟落了下风,两刀相抵,他笑道:“小姑娘,你这刀不错!”
“呵呵,论刀,姑娘我是你祖宗!”赵开阳嗤笑,说话毫不客气。
可把邵嬴吓了一跳,他微微睁大眼,从没听过赵开阳这样说话,好像…也并不让人生厌,反而肆意张扬,就是她该有的样子。
马匪头子不跟小姑娘计较,已经打算收势,但赵开阳可不依不饶,仍挥刀再战,眼看马匪头子连连退后,邵嬴怕赵开阳伤了他,头脑一热,也抽出兵器架上一把唐刀加入战局。
他这一招出得巧,先是打出一掌推马匪头子出局,随后以唐刀反手从背后接住鸣牙的寒刃,由于压低重心,一膝稳稳撑在地上,截停了赵开阳的攻势。
“啪啪——”一旁突然响起掌声来,马匪头子甚至喊了声“好”。
赵开阳反应过来,赶忙抽刀收回,邵嬴也站起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沙。
“大人这是……?”赵开阳左右望了望,发现不知不觉间两方人都停了手,齐齐看着他们三个,她一脸茫然。
邵嬴和马匪头子对视一眼,邵嬴扔掉手里的唐刀,上前一步,正色直视赵开阳的双眸,忽地深深伏下身去,作了个长揖。
“大人这是做什么!”赵开阳去扶,他却不起来。
后面的马匪头子也行了个武将礼。
邵嬴起身,却垂下眼帘不敢看她了。
“想必姑娘已经知晓某的身份,某自知与姑娘同道恰如蒹葭倚玉,不敢言说,是某之过。姑娘肯赴约相救,侠骨丹心,可见一斑。若非此番是个误会,没有姑娘,某怕是要命丧于此……”
原来,邵嬴猜得没错,这帮马匪确实是冲着他这监军来的,那日之所以让赵开阳先走,也是猜到这伙人目的在他,不会对赵开阳穷追猛打,就算她不搬救兵来,只要她能安全逃离就好。
被押进他们营寨后,邵嬴也发现马匪训练有素,虽然有伪装,但仍能看出行伍出身的痕迹,这伙马匪定跟虎啸军脱不开干系!邵嬴便试图跟他们谈判交涉,各开条件,试探他们究竟想让他怎么做。
结果今日马匪头子忽然亲自把他从柴房放出来,为他解绑,一脸不好意思,口中直说:“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公公您是殿下的亲信啊!卑职真是糊涂了!”
邵嬴也是大为震惊,他说殿下……原来虎啸将军已与恒王殿下达成一致了。
而这位总旗和下属扮作马匪,一是劫商队充军饷物资,二就是给虎啸军变相放哨,将混入聊州的可疑人物全都揪出来截在此处。听闻朝廷派的监军已到,总旗马上埋伏起来把他劫了,没想到殿下派人传信说监军也是自己人。
虎啸将军以战事为由一直向朝廷索要军需,实际上则以此强兵买马,和恒王殿下共谋大计,真正蒙在鼓里不小心上了贼船的,只有那糊涂知府罢了。
所以聊州是大本营,西北早已蓄势待发,只等他邵嬴从京城回归,起事之日,计日而待矣!真是个“喜事”,为向邵嬴赔礼,整个“匪营”为他设宴洗尘,打算明日一早便送他回去。
可这其中原委,不便与赵开阳解释清楚。所幸赵开阳并不关心这些,她好歹舒了口气,“嗨,说什么喜事…我还以为你被……”
“嗯?”邵嬴歪头。
赵开阳一哽,尴尬地没再说下去,只摇了摇头道:“大人没事就好……”
“而且,什么蒹葭什么玉的,我只知道,你是我赵开阳的朋友。”
双手扶住邵嬴清瘦的肩膀,赵开阳的声音不大,落在邵嬴耳中却是寂静心谷里回荡的滴露之音,滴答、滴答,他动了动手指,想一把抓在手里,却无能为力。
看着天将泛白,邵嬴说:“赵姑娘,我们一同回聊州罢。”
回城后,邵嬴本刚安顿好自己的住处,还想邀请赵开阳去府上坐坐,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赵开阳久居聊州的故人留信给她,说已经搬到更远的雪山脚下,无日谷中,因此她这就要离开了。邵嬴只好给佣兵团结了佣金,又为赵开阳备了充足的银票和碎银,添置了衣物。
赵开阳的离开太过仓促,就好像要逃离他,马上躲远似的。
确实如此,回城之后,赵开阳很快就猜到邵嬴所处的境地。那天与马匪交手,她总觉得那一招一式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后来才想起这分明就是虎啸军所习的落虎步,师父的书房里曾有案卷记载。她熟悉聊州,知晓虎啸军早就被恒王所控,所以,邵嬴这位所谓的监军,原来也早已在恒王麾下,这天下,怕是又要乱了,此地不宜久留。
送赵开阳出城那天,邵嬴仍然没有多说什么,他已见过殿下,最近正是紧张的时候,以他的身份,对谁都不能掉以轻心。他想,走了也好,西北最先乱起来,她若在,他会分心。
“赵姑娘当某是朋友,对么?”
“嗯。”
“某…表字才谦,姑娘可否叫我才谦。”
赵开阳顿了顿,应道:“才谦,你叫我开阳就好。”
待赵开阳已翻身上马,邵嬴猛地上前两步,扬声道:
“开阳救我助我,此情嬴愿以一生为报,但凡遇事,嬴定倾力相助。”
赵开阳拉着缰绳的手一紧,回身低头望去,他固执地仰着脸,眼尾、鼻尖、耳尖通红,肩头有些瑟瑟抖动,大抵是天寒冻的。
赵开阳感觉到他此刻的悲伤低落,心里也有几分愧意。如今天下局势,身为周旋与两个枭雄之间的宦官,他往后要走的定是一条血腥之路。她不禁开口:
“我希望你一生的光阴,能做你心中正确之事,做愿做之事,莫失本心,才不枉你我相识一番。”
是祝愿,也是劝诫。
眸光流转,原来,开阳早就猜到他在帮殿下做事了,也因此,才这么急着远离他这浑水。
“嬴记下了。”
“好,才谦,后会有期。”
她飒然一笑,挥鞭驱动白马,直到背影消失不见,邵嬴终究忍不住湿了眼眶,她不知道,他在向什么告别。
那是他埋在心底的过去的自己,带着浓稠的、抹不去的情愫,那些妄图并肩甚至占有的冒犯心思,终被遗弃在旧辰光里,没了下文。
十五岁那年,受二房牵连,邵家陷入党争漩涡,先帝一气之下,判其流放三千里,他在宫中为妃的姐姐,抱着年仅六岁的四皇子服毒自尽,他本在流放队伍中,却被一道圣旨特赦,流放改为宫刑,入宫随侍。
他是四皇子的小舅舅,从前不少入宫直面天颜,先帝曾夸赞他年少聪慧,心性难得,可再难得,成为宦官,还有什么用呢?
但总归人活着,还有一线希望,即是“特赦”入宫,也许他当好宦官,也能救父母亲人,让他们免受苦役。
可他受刑之后,却听闻流放途中,邵氏举家以死谢罪,霎时天崩地裂,邵嬴也无心苟且,几存死志。
这时,是二皇子,也就是恒王殿下找到他,告知他真相,邵家遭到李党官员迫害,被逼自杀。
邵嬴知道他们邵家并不无辜,甚至算得上是咎由自取,可身为最后一个邵家人,他怎能不恨李党,怎能不思报仇雪恨。
四皇子生前,二皇子对他照顾颇多,如今四皇子没了,这群皇室里,唯一痛心的竟只有二皇子,是他暗中派人好好葬了姐姐和四皇子。哪怕就凭这一点,邵嬴也无法拒绝二皇子的招揽,更何况他雪中送炭,已施恩于他。
本来邵嬴入宫后,被安排在最末端的衙门钟鼓司做杂役,根本没有接近御前的机会。为二皇子效忠后,二皇子想办法让他到御前做了扫洒内侍,勾起先帝的愧疚,从而在御前站稳脚跟,暗中还拜了司礼监掌印为师父。
然而没想到,二皇子还没有动作,就被昌王抢了先,宫变时,邵嬴得到密令,暂时归顺昌王,遂杀了几个先帝的亲信宦官,以先帝与邵家之仇为由,向昌王投诚。
二皇子也对昌王恭顺至极,被封恒王赐封边寒之地,第二日便乖觉地整装就封。昌王就这样被他们主仆骗了过去。
但可恨李党官员没骨气得很,倒戈太快,竟不在清算之列,反而谄媚悦上,得到重用,这使邵嬴愈发坚定追随恒王的决心。
眼下,十年忍辱负重,他终于走到最关键的一步,恒王殿下不日将打出恢复正统的旗号,发告讨伐逆王之檄文,举兵起事。
仗一打起来,作为细作的邵嬴丝毫没有退路,也不曾想过退缩,他要杀进京城,亲自斩了李党首祸,以祭邵氏一族无辜受累者的在天之灵。
所以,此时遇到赵开阳,不得不说是个错误,又像是,在提醒他的过去一样,反而令他心中那团恶火烧得更旺了。
开阳,你让我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我所做的,赤子之心如你,会觉得是正确的吗?
邵嬴自嘲地冷笑了两声,转身退回那座青黑的城墙里,它足够高大,隔断了尘世,隔断了一切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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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两人停下来歇了一会儿,邵嬴解开水囊,递给赵开阳,叹道:“原来出了聊州去无日谷,也有如此绵延的沙漠。开阳之前独行而往,当真艺高人胆大。”
赵开阳仰头抿了几口,喉头甘甜,摇了摇头:“倒不如说,我习惯一个人。”
邵嬴垂下眼帘,是,开阳自由自在,是拴不住的,所以是他听说她的行踪,死乞白赖地追了过来。还好她愿意带上他,不然若是半路把他抛下,他也唯有在这黄沙中自生自灭了。
还记得初识后聊州一别,她就是去无日谷找那神医师徒,他在军中对她很是牵挂,不死心的与她书信来往,还吃小神医的醋,不知这次到谷中,小神医还肯不肯为他医治。
“姜家祖孙可还好?”
赵开阳回道:“老爷子年岁到了,年前西去了,我也是刚收到信不久,不过看信中言语,姜大哥精神还好,他们是医者,对生死之事比常人看得开。”
“好,那就好……”
“别担心,有他在,你的病定能医好,好不容易逃出来……”赵开阳忍不住牵起他的手掌,十指交叠,“我不许你再出事。”
才过而立之年,却满身旧伤,积劳成疾,他这短短半生太过坎坷,只期望他余生安安稳稳,同她逍遥江湖。
————六年前,无日谷————
赵开阳刚到无日谷不久,就听说聊州那边恒王起事了,果然如此,那帮莫名其妙出现的马匪、恒王的野心、邵嬴在其中的立场……她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开阳不愿沾上朝廷,更不愿插手政权争端,所以才走得那般急切。
看得出来,邵嬴很向往她所过的生活,只要是她讲的故事,哪怕她说世间确有返老还童之术,他也敢信。
他说自己自幼长在京中,后来又入宫,来聊州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保定府,他没见过漠北的雪,也没见过江南的烟雨、东海的波涛、巴蜀的云雾……
如果他不是内官,她定牵上马就领他一一游览,可不管忠于谁,他都是天家的奴仆,身不由己。
邵嬴与她,当真是两路人。
她无法评价邵嬴所做的事情,先帝晚年昏庸,佞臣当道,民不聊生。先帝之兄昌王篡位夺权,不过一年,新政新策还看不出什么成效,先帝之子恒王又要起事,对百姓来说,打仗绝非好事。可恒王治下清明,倒有明君之相,说不定辅佐恒王上位,王朝能从乱政中恢复生息,甚至更加昌盛。
但这并非是她要考量的,作为侠者,她所贯彻的就是救身边危难之人,管所见不平之事。
至于邵嬴和那些政权争端,只希望他,做他认为对的事。一件事,如果自己觉得不对却还要做,那就活得太痛苦了。邵嬴在做他想做的事,知道这些,对于一个朋友来说就够了。
“开阳,饭好了——”
“来了!”赵开阳扭头回屋里,姜家师徒俩已经坐在桌前了。
姜舟见赵开阳来,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直往赵开阳碗里添菜。
老药仙看着徒弟的傻样,摇了摇头,装作不经意地问:“有大半年没见了,开阳去哪里游历了?有没有遇到心仪的男子?”
“嗨,就是在北边转悠呗,姜爷爷别打趣我了,若有心仪的……我还能不告诉你?”
赵开阳心道,是不是心仪她不知,但有个……让她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生的人。
姜舟听了,放下心来,说:“那开阳多住一段时间吧,中原打起来了,药谷这里安全。”
赵开阳应下,她还没想好下一步去哪里。
老药仙和她过世的师父是好友,这些年便对她多有照顾,尤其是和她年岁相仿的姜舟,每次到访姜舟都极力挽留,舍不得她走。
这日姜舟从镇上回来,神情有些凝重,问赵开阳:“镇上有人打听你的消息,开阳,你可是得罪什么人了?要不,我们再搬到别的地方?”
赵开阳一怔,随即向他问明情况,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是我一个朋友……他有些担心我。”
恒王的叛军打到这边来了,离无日谷最近的村镇已被收服,现在属于恒王治下了。打听她的,应是邵嬴派的人。
赵开阳有些雀跃,他在哪?是不是又可以见面了?她亲自去镇上,找到打听她的军士询问。
“姑娘没事就好,是上面大人吩咐我们注意您的……那位大人,已随殿下东征去了。”
也对,这穷乡僻壤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他自是要跟随他们殿下往京城方向进军。
“那我可否给他送信呢?”赵开阳突然想到。
军士点点头,说交给他便好。
这封信送到时,已经是来年初夏了,恒王的军队已经打到顺德府,战局僵持在北直隶。
营帐里,邵嬴拿着信静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拆开。
夜半起身,披衣点灯,来到桌前,邵嬴终于拆了信。里面有一幅未装裱的画,叠了多层,经长途运送,已有多处磨损,凑近灯,看清画上人的那一刻,邵嬴不禁屏息,手指虚虚地触了下画中人的脸,随即缩回手。
女子身着大红缠枝莲纹织金长袄,玄色万字火云纹织金马面裙,一手撑伞,一手持着通体青黑的鸣牙弯刀,行走于深谷久积不化的白雪上,刀尖点地,在雪中画出一道长长的轨迹,她似是不经意回眸看向作画人,目含霜雪,唇若红梅。
这是临行前,他赠予赵开阳的那身华贵袄裙,他本以为她不会穿的,没想到,她不但穿上,还穿出了自己的样子,即使是一身显赫人家小姐的礼服,赵开阳仍是赵开阳,她属于天地万物,却不属于深闺高墙,所以也……不会属于他。
邵嬴的目光似是要穿透落款上那个名字——姜、舟,那位药仙的弟子,年轻的神医。他自然知道,这位年轻的神医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画下这幅画的,就是不知,开阳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这幅画寄给他的呢?
闭了闭眼,他叹了声,我这又是在胡想什么?开阳……也许只是感谢他赠这身衣服罢了。
再看信文,原来去岁春节后,赵开阳随姜舟一同游历,行医济世,她说时局动荡,恐姜舟独行遇险,她二人将沿战火所过之处而行,救死扶伤。
邵嬴心中难安,蓦然起身。开阳纯善,连写信都直言不讳,是了,正如他所想,他追随殿下,掀起战火,沿路百姓何其无辜。这一字一句,简直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才谦赠我衣裳,我当为你广积福报才是。」
看到此处,邵嬴忐忑又郁结的心绪徒然被打断了,开阳是见了衣上的纹样,知他笃信佛家因果,才这样说么。
邵嬴反复将“为你”二字念在口中,唇角不住上扬,把上文那什么姜舟全然抛在脑后。
开阳没有忘了他,尽管她不赞成自己所行之事,却也有一份为他着想的心。这已经让他很是惊喜了。
他提笔回信,字字斟酌,将过分浓烈的情意全规规矩矩框在寻常问候里,残烛凝泪,夜尽天明。
自从与邵嬴互通信件后,赵开阳总是收到来自邵嬴的馈赠,他美其名曰,“行侠仗义之资费”。
起先赵开阳不肯收,后来也不再推脱,因为他们行医是真的缺钱了,药材贵,粮食也贵,她拿了钱全用来买粮给流民施粥。
入冬了,赵开阳来到京畿附近,听说恒王快打到京城了,百姓们都很高兴,恒王就要当皇帝了,天下终于能太平了。
赵开阳被这氛围感染了似的,也有些神采奕奕的,她在为邵嬴高兴呢。
姜舟反倒有些不解:“当初恒王刚反的时候,百姓闻之变色,即便军队接管城池时军纪严明,从未发生过屠戮百姓的事,他们仍然惶惶终日,怎么现在还盼着恒王打来呢?”
“天下苦战久矣。”赵开阳摇了摇头,此时皇位上那个都大势已去,逃到承德去了,恒王夺天下,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平民百姓的种种困苦,早就被淹没在历史洪流里了。
“开阳……你想来京畿,是不是想等他?”姜舟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
“我,我们合该当面谢他的。”赵开阳回答得有些不自然。
有那么明显吗?她确实是想见邵嬴一面了。
姜舟勉强一笑:“嗯,开阳说得对。”
然而等恒王接管京畿后,赵开阳却得知邵嬴并不在随军之中,而是留守在保定府。
这让赵开阳很是纳罕,按说此时恒王入主紫禁城,定会马上筹备登基大典,昭告天下,随后再征讨承德,而邵嬴是恒王亲信宦官,理应回到宫中主持此事,随后升官受赏,顺理成章地接管宫内事务。怎么会让他留守保定呢?赵开阳有了不好的预感。
加上近日未收到他的来信,赵开阳心中愈发焦急,决定亲自跑一趟保定,姜舟不放心她一个人,也一起上路。
到了城门前,守卫盘查时见姜舟行李中有行医所用之物,忙问:“请问可是郎中?”
姜舟点头,不解地看向守卫。
“城中有位大人病重,正广求郎中,若能治好,必有厚赏。”
赵开阳心里咯噔一下,与姜舟对视一眼,赶忙进城来到府衙,说明来意后,赵开阳急着问了句:“敢问是病的是哪位大人?”
“是监军大人,你二人不要冒犯了邵公公。”
赵开阳一阵头晕目眩,竟真的是他。
走到房前,正好白聆端着盆血水迎面出来,他看见赵开阳也是一惊,呐呐:“赵姑娘……”
“他怎么样?”赵开阳急切地上前一步,低头看那盆血水,只觉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姑娘……师父在战场上挨了刀,现下烧得不省人事,再这样下去…师父可就……”
姜舟皱起眉,赶紧进了房间,不论他是谁,救人要紧。
赵开阳失了魂一般跟着走进去,一步一步走近床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腥臭气味,邵嬴原本白皙的皮肤烧得一片病态的红,汗打湿额前的碎发,黏在脸上,紧闭着双目,干裂的唇间溢出痛苦的呻。吟,他未着上衣,胸腹处伤口溃烂发脓,血污一片,洇湿了床褥。
“伤口感染很严重……”姜舟仔细查探了几处伤口,若不是邵嬴昏着,真想骂他两句,这伤明显是没来得及处理又上战场,伤上加伤,却对邵嬴有些佩服,明明是个内官,怎么还打到前线去了。
“姜大哥,你能治,对么?”
对上赵开阳充满希冀的眼神,姜舟又能说什么,赶紧给这便宜妹妹吃了一剂定心丸:“你放心吧。”
赵开阳听姜舟这么说,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她打了新的水,拿起帕子为邵嬴拭汗,姜舟却道:“我来,我需要检查其他伤处,你且回避。”
赵开阳出去了,怔忡地站在檐下,忽然想,若是她与邵嬴之间不必避嫌就好了,就像那两夜在马车上……她愿日夜守在床前照料他,直到他无恙,直到他再能像初见那般驰骋马上,随心而行。
“姑娘,能否请您与姜郎中在府衙住下?”白聆打断赵开阳的思绪。
“自然,”赵开阳肃了脸色,“白公公可否告诉我,才谦他,是怎么受伤的?”
折腾到半夜,邵嬴的高烧总算退了下去,渐渐清醒,但意识仍有些混乱,还以为自己在战场上,在营帐里。
“……救援…再撑一阵……”他口中呢喃着。
大军在太行山一脉遭到伏击,邵嬴本近侍殿下左右,并无领兵之权,但为掩护殿下逃脱,临危受命,领左翼一营突围,将殿下交给后路将军撤退。
将殿下安全送到后,大军撤离,他们却被困在山中,邵嬴在拼杀之时中剑负伤,得不到救治,其间又与敌方的搜查兵再次交手,伤上加伤,只是草率包扎了下。
被困十多天,他们一度以为这一营是被殿下放弃了,邵嬴却一直在鼓舞军心,分析可能的形势,不断转移位置,减少伤亡。
终于,援军到了,清点人数,去时五百人的营队,只活下几十人,其中之惨烈,可想而知。
邵嬴被送到保定府,第一日明明好好的,还向恒王复命,夜里状况就急转直下,第二日拆开绷带,才发现里面已经溃烂生疮,恶化得惨不忍睹。
恒王愧疚不已,要等邵嬴好转再一同入京。但邵嬴反劝恒王,此时正是殿下登极之大好时期,不宜因他一个宦侍耽搁,否则他岂非要背上阉人误事的骂名。如此,邵嬴留在了保定府衙。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依稀看清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咳了两声,才说出话来:“阁下是……?”
“小人姜舟,给公公治伤。”
姜舟。这个名字令邵嬴微微睁大眼睛,嘴唇翕动,不由攥住被单,随即问:“她……可在?”
有时候,情敌之间反倒有种默契。
“现在并非叙旧的时候,公公下身也有伤,还是早些处理为妙。”姜舟内心很是复杂,身为医者,他自然不会去歧视残疾伤病之人,反而对邵嬴的惨状甚是怜悯不忍,可若论私心,邵嬴绝非开阳可托终身之人,他实在想不通,开阳为何偏偏看上了这位宦官。
“某谢过姜小神医,这伤…让白聆处理就是。”邵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被情敌看到如此不堪的一面,气势上便矮了一截,他又祈祷开阳没进来过,没有看到腐烂污秽的自己。
翌日,混沌中鼻尖闻到一股药味,邵嬴拧起眉头,下意识地别开脸,不耐烦道:“…我不吃药!”
说完便醒过来,睁眼一看,竟是赵开阳端着药碗在他跟前,惊讶地望着他,被他的抗拒吓到了。
邵嬴顿时一阵脸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直接低下脑袋就着碗喝药,喝了几口够不到药汤,又抬起眸子满眼无辜地看向赵开阳。
赵开阳本来一直揪心难受,现在看邵嬴这一番动作,反而有些哭笑不得了,赶紧把碗倾斜靠近,看着他将药喝尽,被苦得小小地吐了下舌,他还以为赵开阳没看到,抬头虚弱地笑笑,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才谦,你会好起来的。”赵开阳放下碗,轻声安慰。
“那开阳会陪着我么?”
“当然,等姜舟说你没事了,我才放心。”
“嗯,谢谢你能来……”
已经很好了,尽管邵嬴希望她的陪伴没有时间的限定,但她能来,邵嬴就已经很感激了。
被困在山中时,他也胡乱想过许多念头,躺在潮湿的隐蔽洞穴里,好几次以为自己看不到第二天的朝阳,可黎明时,总有一束光穿过坚硬的石壁,从缝隙里投来明亮的一瞥,好像开阳那双时而带着热意的明眸,他不得不怀着期许睁开疲惫的眼睛,渴望再次,见一见她。
濒死之际,他想起的并非那些未报的遗恨、晦暗的劫难,而全都是他平生最美好、最珍视的回忆。
他第一次抱起一团软糯的四皇子,小家伙啃起他的手指,姐姐在一旁笑着说:“皇儿,这是你小舅舅。”
他自幼勤学武艺,一日路遇惊马,他反应迅速,制止了失控的马车,救了车中的司礼监掌印,先帝听闻此事,厚赏于他,赞他少年英才。那时年少,他忘不了第一次仗义助人时狂跳的心脏,受到嘉奖时胸中的激荡。
每岁生辰和娘亲去佛寺求签,中上上签时的自得;每年秋猎,鲜衣怒马与权贵公子们笑闹比试,拔得头筹;除夕宫宴,与姐姐和小外甥遥遥举杯贺团圆……
后来,无忧无虑的少年心一夜苍老,直到赵开阳路过他尘封已久的心门,她仅驻足片刻,便令他心湖波澜起伏,不复宁静。
当她近在咫尺时,邵嬴想,这是老天对他唯数不多的善待了。
“开阳又救了我一次……”
该拿什么来还呢?
明明说要以一生来报,却又一次在狼狈之时见到她,他除了予她些身外之物,还能给她什么?
“你若想谢我,就快些好起来,你效忠的殿下如今已成天下之主,你这番苦尽甘来,不养好身子,怎么风风光光回京去?”
赵开阳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眉眼,忍不住轻轻将他垂落额前的发丝拨至耳后。
素手触及肌肤,邵嬴颤着眼睫抿起唇,静静地没有回话,不忍打破这份意外的亲昵。
苦尽甘来?却不见得是,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陛下想不起他来,进了那座深宫,再风光也是无根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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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嬴将赵开阳的肩膀拢过来,强硬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闷声说道:“我倒觉得,唯有我受伤受挫,开阳才会对我心软,才会一时被我蛊惑,回应我的心意。”
赵开阳皱眉,轻轻推了下他:“说什么呢,我看着像好哄骗的无知少女么?”
“可不就是,谁像你似的,连外衣里衣都分不清楚,就帮男子洗了,你若是高门小姐,那便是被我这阉人坏了名声,是要自戕谢罪的!”
“呵,我若厌恨你,就算是闺阁小姐,也是要揍你一顿,才不会傻到伤害自己。”赵开阳抬手,摩挲他的下巴,进而抚上他的脸颊,“所以啊,一切所为都出自于我本心,你莫这样说自己,不要总将为人秉性同身体联系在一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邵嬴眼中徒然一湿,从背后抱住她的腰肢,头埋在她颈窝中,哽咽起来:“我最庆幸的事,就是在保定时你选择了我,选择陪在我身侧,最后悔的事,其实也是这一件。”
————四年前,保定————
新岁开春,待邵嬴好转后,觉得总在府衙不合礼数,他们便搬出府衙,住到了知府准备的别庄去。养伤的日子,除了身体的病痛以及碍眼的姜舟之外,邵嬴几乎是惬意极了。
清晨,邵嬴会坐在廊下看赵开阳耍刀,光华映照,勾勒出她变幻的英姿,鸣牙铮铮破风奏响,松枝积雪簌簌而落,天地黯然失色,眼中唯有她一人。不过扫兴的是,姜舟总是在第一时间地上手帕,夸赞她的身法又有进步。而他立在窗前,终究迈不出一步。
用膳时,看着邵嬴碗里的白米饭,赵开阳都不好意思吃肉了,邵嬴却说,看赵开阳享受佳肴,他也能胃口大开,姜舟不甘示弱,仗着关系亲近,肆无忌惮地给赵开阳布菜,还说病人宜清淡饮食,两个人斗法,倒叫赵开阳吃了不少山珍海味,估计得长了三四斤。
平日里,赵开阳是闲不住的性子,每日给邵嬴煎药,上街逛一圈打探新鲜事儿,再淘些游志杂书回来,还总觉得做得不够。
一日白聆苦着脸找到邵嬴,说赵姑娘把要洗的脏衣服整盆端走了,自顾洗起来,拦都拦不住。
“那盆都是、是您的里衣!”
邵嬴一听这还了得,赶忙披衣去寻,见赵开阳在井边卖力搓洗,他脸一阵红一阵白,赶紧上前制止:“开阳!你怎么能做这些!”
赵开阳并没觉得有何不妥,用手背抹了把脸,疑惑地问:“在无日谷,大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这点算什么?”
这下邵嬴脸色直接黑了下来,他弯腰拾起一件白色中裤,反问:“你也给他洗过贴身衣物?”
赵开阳站起身来,一把夺过来,先说:“水冷,你别沾手。”随及才愣住了,贴身衣物??好像,姜舟和姜爷爷的,确实都是外衣,只不过他们师徒俩喜欢穿白袍,所以看白聆手里这盆,她也没意识到这是里衣。
搞清楚问题所在,赵开阳瞬间觉得手里这条裤子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噌”地一下烧红了耳朵,一抬眼,邵嬴还绷着脸等她回答,她窘迫地别过头,将裤子好好放回盆中,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是我看岔了……对不起。”
赵开阳的反应煞是可爱,邵嬴不禁抿唇笑了笑,却又被这声道歉搞得有些无措,顿了顿,向她解释:“我不是生气,只是里衣污秽,开阳何须为我做此事,我虽是内官,但总归男女有别……”
“别说了,我不碰就是,可你我之间,提什么男女之别,这不是疏远我呢?”赵开阳打断他,道理她懂,可从邵嬴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刺耳。
“不是疏远,只是我…怕自己会当真。”冲动之下,心中所想不由脱口而出,说罢,自己就僵住了。趁赵开阳还没反应,邵嬴抬脚就转身落荒而逃。徒留赵开阳呆呆立在原地,脑中有团糨糊。
“姑娘就交给小的吧。”白聆出声提醒。
赵开阳懊恼地看了那盆衣服一眼,丧气地走了,路上还想,刚刚看有两件衣裳开线了,到时晾干再补补吧。
至于邵嬴的话,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邵嬴说自己没生气,不是么?所以管他呢,她就是乐意做这些事。
因此,听说赵开阳不知为何又抢走了他两件衣裳,邵嬴在屋里坐立难安,踱了两圈,随后既窘又恼地敲开赵开阳的房门,气势汹汹,大有质问之意。
结果却见赵开阳坐在灯下,轻车熟路地拈着针线,正一针针缝补着手中的中衣,暖色烛火映照出朦胧而娴静的面庞。邵嬴不由顿下脚步,竟不敢再靠近。
赵开阳打了个结,习惯性地咬断余线,眼看着平日穿在心口的衣料几乎要碰上她的唇,邵嬴两颊飘红,可见赵开阳毫无察觉的样子,一颗心又蓦地冷却下来,张了张口又说不出话。
小心地将针收好,赵开阳这才抬头看向傻站着的邵嬴,抖了抖手中的衣裳,献宝一般得意地给他展示,“看不出补的痕迹吧?”
邵嬴顿了下,却是道:“我不明白,开阳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你对所有朋友都是如此么?”他忽然浮现出几分讽刺的笑意,“是因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还是因为、因为怜悯我一阉人自理不能,算不得男子?”
听得这话,赵开阳不禁收起笑容,兀地站起身,肃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邵嬴。
在她无声的注视下,邵嬴不禁后退了一步,平复下来的他立刻发现,刚刚的话不仅是自轻,更是对赵开阳的侮辱,不管是何缘由,开阳为他鞍前马后照顾颇多,他怎么能这样语出伤人?
“我……”
“才谦,”赵开阳出声打断他将要出口的道歉,忽然上前两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囊来。
邵嬴睁大眼睛看着悬在他面前的小香囊,暖橘色,绣了个红太阳,简陋得很,用红缨系着个平安扣,但他却觉得可爱极了,莫非是、是她专门做给他的?
“你闻到没?香味可以么?”赵开阳问。
邵嬴这才注意到,鼻尖是一股引人生津的陈皮香。
“……开阳愿赠我?”虽说除了他没有谁会把陈皮做熏香了,他还是不敢相信地确认一遍。
赵开阳向前递了递,邵嬴这才如获至宝般,将其双手接住,捧在掌心。
“这也好那也罢,我闲来无事就做了,我若是怜你轻你,就不会这样看着你,我不想与你讲什么避讳,是因为……比之才谦,礼教俗矣!”
才谦不得不把自己关进世俗的樊笼,可他有多喜欢外面,观他每每凝望她的眼神就知道。他望向她的所有目光,总含着一抹化不开的惆怅,那淡色的唇中,总似有万语千言,却三缄其口,每一次默默转身后的背影,都像是风一吹就消失不见……
所以,不该用那些教化世人的规矩对待他,至少她不能。她明白,自己是他的一个念想,是他的刀马烈酒和远方。她乐意成为这样一个意象,为他带来别处的风花雪月。
世俗要毁了一个少年给世人看,她却偏偏要救,因为他每一次转身后的背影,无不呐喊着、请求着挽留,正如初见时,是他主动伸出了手。
倏地,一行泪珠毫无预兆地划过脸颊,邵嬴动了动眼睫,眸中盛满摇晃的微光。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他邵嬴有何德何能,敢与天下伦理纲常相较?不乏有人怜悯他、同情他,可从来没有人真正站在他身旁,如此坚定地将礼教弃之如敝履,开阳心性之高洁、心境之宽广,竟令他自惭形秽。
得此一句,开阳待他之“意重”,更无需多言,但“情深”与否,却不可知。
他与开阳之间的关系,最好就止步于此,不要再多做试探了。
年少时他以为爱就要炽热,和心上人结为连理,相守一生,什么“红颜知己”,他最是鄙夷,觉得都是薄情男子的说辞罢了。可现在,他却妄想,若能与开阳做一辈子“知己好友”,也聊以慰平生了。
“凡是开阳给的,我都喜欢,开阳不喜我满口礼义廉耻,那就不提……是我不好,总是驳了你的心意。”邵嬴终于找回声音,尽量说出措辞得当的语句。
赵开阳见他让步妥协,总算松了口气,想对他好,他却总是扭扭捏捏、推三阻四的,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坐到桌边,倒上两杯茶,招呼他坐下,好奇地问:“才谦的熏香怎么是陈皮呢?”
邵嬴愣了下,露出怀念的神色,看向赵开阳,轻轻地说:“我的小外甥,很喜欢这味道。”
放下茶盏,将那些蒙尘的过去,一一说与她听,他愿意吐露他的全部,除了藏在心底的情思。
赵开阳默默听着,原来少时的他,本就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有乖巧伶俐的皇子外甥,温柔端庄的皇妃长姐,刀子嘴豆腐心的娘亲,沉默威严的父亲……可如今,曾经拥有的一切全都毁之一旦,甚至连受之于父母的身体也不在完整。
他踽踽独行,一路走来,风光得体的衣衫之下,早就满身沉疴,他固然不曾有奴骨,想要竭力维持过往的尊严,但世人的眼光变了,他每行一步都难如登天,更何况先前困在逆王身边当细作,待回京中,那些大臣怕是更对他有怨言。
赵开阳不懂政事,但也隐隐从他的讲述中推测到他往后面临的处境,对于他来说,越走到高处,越如履薄冰,要保持本心,就更加不易。
此时邵嬴仍陷在回忆中,双眸失神地望着烛台里的火光,一半面容没在暗影中,敛眉垂首,好不落寞。
赵开阳愣愣看着,想安慰些什么,却见他转头安抚地一笑,那笑意飘渺得好像幻觉似的,眼中沉重的愁绪却似墨染一般翻涌浮沉。
心口处蓦地缩紧,密密麻麻地酸涩感袭向心脏,赵开阳放在膝头的手指不由用力收紧,这种神情让她很不好受,感觉他近乎要破碎在她面前了似的,潮水般涌动的心绪急需找到一个出口。
她兀地站起来,烛火也不知怎的,忽然息了声,房间霎时一暗,就在邵嬴怔愣之间,赵开阳带着热意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整个人俯身贴近了他。
“……能不能不回宫?”那声音磁性低哑,带着些鼻音,像是小儿女间亲昵的撒娇挽留,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邵嬴只觉得手上那热意直达四肢百骸,烘得胸腔里上蹿下跳的,额上几乎要出汗,渐渐适应黑暗后,就见赵开阳低着头灼灼地看着他,两人离得极近,只要她再靠过来一点,就能把他圈在怀里。
他一瞬间竟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只是本能地想要逃开鼻尖清冽的冷香,眼神躲闪起来,身子后仰,不料一下失了重心,差点仰倒,好在赵开阳眼疾手快,一把从他背后拦了回来,只是这下,两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了一起。
这实属是个意外,赵开阳也被惊得僵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这么抱了一会儿。
她确实不拘小节,但除了骑马打架之类的情形,还从来没和异性如此不成体统地亲密接触过,更何况还是她一直生怕冒犯到的邵嬴。
是的,她感觉自己对邵嬴,就像对待一件脆弱的瓷器,不敢轻易触碰,这时一下把人塞在了怀里,登时感觉飘飘忽忽如在云端,一向清明的眼眸也迷离了起来。
“开……开阳?”隔了不知多久,邵嬴才稳下心神,侧过脸来,想尽量远离那柔软的隆起,可赵开阳手臂的禁锢竟像铁一样难以挣脱,他窘迫地烧红了脸颊,好在屋里一片漆黑,得以遮掩。
他和懵懵懂懂的赵开阳不同,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如今被意中女子牢牢地按在胸口,反倒要忍下心猿意马,快快结束这逾礼之举。
赵开阳回过神来,默默放开他,但又把双手搭在他肩上,正视他的眼睛,逼着他颤动的眼睫不敢再合上,之后是久久的无声对视,久到邵嬴快要忍不住出声打断,忽而听得赵开阳轻轻开口:“若你不愿回宫,我就带你离开……”
邵嬴心里一震,她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要带你离开。
赵开阳又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念头愈发坚定起来。她从前最不愿招惹朝廷,可如果是邵嬴,她愿意承担着杀头的风险,让他永远地远离皇宫纷争,像少时憧憬的那样,遁入江湖无影无踪,无论前路是福是祸,她都陪他一起踏过……只要他愿意。
邵嬴如何能心如止水,那是梦中无数次臆想过的未来,他如何能不动摇!
可……大仇未报,而且陛下那里,也绝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就算是假死脱身,也是风险重重,最重要的是,他怎能把开阳牵扯进去?与皇权作对的下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在赵开阳希冀的眼神中,他终是艰难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两颗心,都徒然落回了原处。
沉默在屋内漾开,放在他肩头的手无力地垂下,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也吹得赵开阳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
她今日之举,着实过界,这时她要再没发觉自己待邵嬴的不同,那简直就是无知小儿了,她抿起唇,后知后觉地不安起来,别过头不敢看邵嬴的反应。
邵嬴见她如此,也心中慌乱,不禁急声问:“我为宦臣,你可嫌憎?可会因那深宫之隔,从此不再相见?开阳……”
他厌极了此刻的自己,那样不识好歹,明明一无所有,却握着那束明媚的光不肯放,即便知晓越是握紧,就越留不住。
“我……不会,但你要想清楚,不,是我要想清楚……”她说着说着,突然带了几分苦笑,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她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心续,轻叹一声,开口将人请了出去。
最后,邵嬴拿着补好的中衣,怀里揣着香囊,被赵开阳赶出了房间。
白聆提着灯接到师父时,被吓了一跳,师父满脸郁郁之色,整个人散发着低沉的气压,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回了寝屋,“砰”的一声把他隔在门外。
哎呦,赵姑娘到底怎么着师父了,上次见师父这么难过还是……还是他被逆王升作秉笔太监的那晚,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偷偷为宫变中逝去的宫人们烧了纸……
屋内,邵嬴没敢点灯,而是不知抱着什么心态,将那中衣的衣襟慢慢贴近鼻尖,正是赵开阳缝线的地方,又把香囊紧紧握在手心,一遍遍摩挲那有些粗糙的布料,眼前控制不住地浮现出她专注凝视他的样子,忆起那怀抱难以言说的触感,她的声音,她的心跳,她的呼吸……
久久,黑暗中微微响起一声悠长的喟叹。
“开阳……”他呢喃着她的名字。
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要带他走的话?在他拒绝之后,又是否后悔对他这样掏心掏肺的好,继而就此断了关系?
确实,即使带他离开了又怎样?难道她会和他一起生活吗?她兴许会跟武功卓绝的武林世家少主情投意合,或是选择青梅竹马的医仙姜舟,哪怕是独自逍遥一生,也总不会和他这无能之人有什么男女情意吧?
他的人生又跌入了一场情劫,以注定无法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的身躯,面对近乎完美高洁的所爱之人,他看不到任何可能的未来,却克制不住地越陷越深……
她说得对,我要想清楚。
遇到她之前,他从未给自己想过退路,唯报仇报恩而已。可若她不愿他寓于皇宫,他又怎能令她失望?或许,自己能向陛下争取离开皇宫,再不济,自己也该部署一条万全的退路,兴许这般,白发苍苍之时,还能见她儿孙满堂,叫他声干爹也不错……
辗转反侧,挨到天亮。
翌日一早,下人通传说京里来了人传圣旨,马上就要到庄子上了,消息来得突然,彼时邵嬴方起身打理好自己,看着镜中眼下青黑一片,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显憔悴,叹了口气,将许久不用的面脂找出来揩了些,抹上遮了遮。免得落个接旨失仪的罪名。
邵嬴带着人出门相迎,四下环顾,未见赵开阳身影,便向管家吩咐,“去叫赵姑娘和姜医师,一会儿委屈他们藏在仆从后面。”
一炷香后,传旨公公的车架才到门口。看清来人后,邵嬴有些意外,竟是从小跟在陛下身边的大伴元公公,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邵嬴接了旨意,忙寒暄道:“劳烦掌印亲自跑一趟,舟车劳顿,您快进去歇歇,嬴为掌印接风洗尘,明日再整装返京。”
元掌印笑着点了点头,回道:“咱家还没恭喜邵公公呢,正所谓祸福相依,陛下器重你,擢你提督东厂,往后同朝共事,多关照点咱家这把老骨头!”
邵嬴对陛下的安排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下他来不及再想自己的私事,打起精神应付好元掌印才是当务之急。两人先是在厅堂叙旧,聊聊朝廷近况,快到午时,府衙摆宴,载歌载舞,一众保定官员差点没把他们这二位宦官恭维到天上去,就盼着把两尊大佛高高兴兴送出保定府。
待邵嬴扶着醉酒的元掌印回到庄子,下了马车,已是天黑之后。元掌印握住他的手直叹:“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苗子却早早拜了师父,仇慎那老家伙倒是有眼光,激流勇退不说,现下还儿女双全,咱家日后若有他一半舒坦都不错了。”
邵嬴嘴上应和着,心里也不禁想起多年未见的师父,当年他选择卧底在逆王身边,便与师父断了关系,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今日听了太多京城朝堂的事,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果然是安逸太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到了门口一抬头,只见赵开阳一袭红裙立在门前,蹙眉望着他。
邵嬴的心蓦地下沉,不知怎的,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侧身以对,问道:“天色已晚,赵姑娘是府中贵客,怎可站在门口吹风。”
“我有话要和你说。”
“好……”邵嬴一愣,大概猜到是为明天回京之事,他为难地看了眼元掌印,“等我安置好掌印,便去找你。”
将元掌印扶上榻后,邵嬴匆匆离开,没看到老太监一双混沌的眼珠恢复了清明,意味深长地“咂”了两声。
红颜枯骨啊,小邵心有羁绊,这东厂提督怕是做不长久。
这厢邵嬴再次叩门进了赵开阳的房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等我做什么。”
“我担心你。”她执拗地上前一步,拿出帕子为他拭脸,他一惊,连忙抓住她的手腕,可柔软的手帕还是接触到皮肤,擦去一层油腻的脂粉气。
“你可嫌我?”
“不会,下次我给你买质地好的,出点汗就成花猫了。”
他知道她有心逗他笑,可他提提嘴角,怎么也笑不出来,“我明天就要走了。”像是在提醒自己。
他如此不阴不阳的样子,已经过了十年。而往后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一辈子吧。没听说过阉人能不做阉人的。所以他势必要告别这段安逸的时日,回到那座牢笼去,做天家的仆从,皇权的爪牙。
而她,自当和她的姜大哥一起继续云游四海,行侠仗义,从此一别两宽。
“我昨日说,需要一些时间想想,现在我想好了,我要同你一道上京。”赵开阳的话令邵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刚要出声反驳,就被抓住了双手。
“才谦,你听我说,我昨日才发现,原来我心悦你许久却不自知,我在意你,不想与你分开,可是你有官务在身,不能与我私奔,我也不可能放下鸣牙为人洗手做羹汤……我知道这与你而言很残忍,但我还是想问问,若我暂且上京陪你,不论往后如何,只争朝夕,你可愿?”
赵开阳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说到最后自己都唾弃自己,她是游侠,腻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他为人矜持清贵,禁不起这种“玩弄”。可她实在是不忍放弃这份情动,又无法作出承诺和保证。
“好……嬴愿意,嬴本就一介残破之身,若能令开阳欣悦几分,就是嬴的福分。”
其实,她这么说,反倒让邵嬴松了口气,只是一时相伴,总不会耽误她一辈子,若有一天她厌弃了自己,也能好聚好散吧。
赵开阳轻轻一哂,认真道:“你想我欢欣,就直起腰背来,才谦身姿挺拔,我甚爱之。”
“好…好……”邵嬴一时心里熨帖,连声应着,想与她亲昵,又怕唐突,便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两下,随后笑得像个偷做坏事的顽皮稚子。
赵开阳更是大胆,直接一头栽进他怀里,脸颊蹭他的胸膛,他怕一身酒气脂粉味儿熏着她,无奈去推,两人笑闹起来,无人打搅这一双小儿女互诉衷情。
邵嬴想,有开阳在,京中那些虎豹豺狼好像也不可怕了,他必须做最硬的骨头,在京城站稳脚跟,好让开阳得一方清净落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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