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十一

作者:不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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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尘篇(27)



      我心思百转,脸皮在发麻。

      这副佯装痴呆的模样已经让他面目生疑了,我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你怎么在这?我、我找你好久了。”

      他淡淡一笑:“你挖地三尺寻一口臭水塘是为了找我?”

      我不吱声。

      “钵呢,秦官呢?”

      “你问钵还是秦官?”

      他默了默,口气坚定道:“都问。”

      早前我就自诺过不再瞒骗他,可是现在我还是怂了,一心只想撒谎。

      “乌钵被我藏了起来,秦官和它在一起。”见他变脸要骂人,我连忙道:“师父这么宝贵的东西,我哪里敢随身带着,唯恐不妥才藏了起来,至于秦官,她腰上中了箭在隐蔽处养伤,不便出来找师父。”

      我的话言之有理,又变得面不改色,他也将信将疑了,对我的态度缓和了些,决定明日启程去找钵和秦官。

      普济上空的星光一如几十年前,还是那么美,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几日后我要大难临头了。

      斯年道,茶马古道一别后,他一直沿途追寻我们,就在两日前他走回了普济村,这里民风淳朴,见到僧人便施以礼待,他一时竟走不掉了,受人茶水饭食又无以为报,就为村中劈柴锄地,顺便把我回爻山的臭水塘给埋了。

      村人为他留了一间茅草房住下,我只得欣然随往,彼时的斯年盘腿坐在角落的草堆上,又在入禅,我趴在他脚边愀然问:“师父,禅到底是什么?”

      他破例开了口:“就是静思,你不吵我我就快静思了……”

      “哦,那你在思什么?”

      “思一切。”

      “一切里面有我吗,也有秦官,啊?”

      “你的问题怎样永远那么多。”

      “师父,你喜欢她啊。”

      他摇了摇头。

      “骗谁呢,鬼都看的出来。”

      他好笑起来,睁开眼:“鬼亲口告诉你了?”

      我憋着气没说话。

      他想了想道:“我的师父说,一个僧人迫不得已时可以杀生,迫不得已时可饮酒吃肉,迫不得已时可论妄语,唯独凡心不能动,凡尘不能入,这一动一入,人就乱了。”

      我不懂,又好像懂了,这句话他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告诫自己,是因为快要乱了。

      “她的确是个好姑娘,懂佛懂禅还懂你。”

      他阖上眼,没有回应。

      “可是师父,我也懂你,我比她还懂,这个普济村,我和你来过很多次了,你不记得了,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你又把我忘了。” 我说这些话时,很是委屈,这委屈又催的人眼眶泪汪汪。

      他问:“那我为何不记得了?”

      “你脑壳撞坏了。”

      他懒得与我争,“行行,那就是我与你还算有缘吧。”

      这的的确确是缘,只是都是我自找的缘,一厢情愿罢了。窗阑外月色凉,我的心也拔凉拔凉,像淋了雨在风中吹。

      我爬起身抹了一把薄泪,知道他不看向我,流也白流。

      翌日天未亮,斯年就轻装出发,我在前方带路却又无路可指,便一通乱点江山,谁知道老天总给我难堪,不是指到一处无人的山头,就是遇到汹江横流。

      斯年生了疑心,看我的眼神凌厉得很,到了后来,他索性不听我的,我指东,他往西,我说北,他偏要走南。

      我隐约觉出不能再乱来了,这样试图掩饰只会加深他的疑虑,与其骗着他东拐西绕,不如做个了断。

      我将牙一咬,在一个微凉的清晨带着他绕过那平阔的江面,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阿兰若寺延伸在半空的佛殿飞檐了,可斯年却不肯再向前走了。

      他愕然道:“你把东西藏在这寺里了?”

      我又把槽牙一咬,“师父,杀了人就要偿命,做了错事就要受罚,偷了东西就要归还,这三点,无论是上界人间和鬼界都是如此的。你偷走的东西我已经替你还回去了,也转告和尚们你死在外面了,你现在继续往前走,就是自惹麻烦。”

      他神情恶心的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把拽起我胸前衣襟,将我提在半空,“算我看错你了,原来你也是他招安的帮手,机关算尽,好话说透,都是为了把钵骗走!”他的眼底窜起火苗。

      我的说教井然是无用的,对他而言,我算个屁,我用力从他手中拽出衣襟,“为了一个破钵,你真是疯透了。”

      他攥拳望着我,似乎下一秒那拳头就要如雨点一般落到我头上,可他没有了下一步动作,而是丢下我,转身往阿兰若寺中走去,他铁了心要去抢那只钵。

      我又难过又生气,心道若非他生了这副赤鹿的皮囊,我才不会管他的死活,他愿意去疯就去疯吧,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站住了,却没有回头,只问我:“秦官在哪里?也在寺里?”

      我冷道:“你去寺庙屁股后头的坟堆里挖吧。”

      他猛然转过身来,眉目狠绝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我的脑袋里空空一片,心脏疯狂的乱跳,我嗔怒道:“我没有杀她,我只是不想救她,姑奶奶就是这样一身的本事,送走你的钵又送走你的人,你能奈我何!”

      他从袖中掏出那把我作为束脩送给他的头发,又抽出剑,在半空将它削成数段,可怜我那把留了千年的头发,飘了一地。

      山水重逢,世间百态,我一心讨好他,却还是混到如斯地步。

      一段长久的安静后,我与他转过身,在断发的两面分道扬镳。

      我回到江岸,扎进江水往对岸游去,这江水冷若寒冰,使我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下来,对岸就在咫尺,我却游不动了,任自己浮在江水中,心中像灌足了冷水,又闷又沉。

      我记得我说过,我能秉承娘的意志,喜欢一个人也同样喜欢天下人,可事到如今我倏忽觉出,除了那一个人,脑中是空空如也的,我还是有些放不下他。

      我游了回去,在岸边呆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去才走回阿兰若寺。

      彼时,朱红的寺门被重力所破,门板上面交织着裂痕,而正殿里的佛台被人劈开了,四处都挂着剑痕,地上的血迹不多不少,正有一泼。

      斯年被迫跪在老和尚面前,手脚被数根银丝穿过,银丝又被数个和尚牵着,他只微微一动,就有血顺着银丝淌下来,动弹不得。

      “不使用非常手段竟还收不了你这叛徒了!你身为住持的亲传弟子,竟谋害住持,擅自盗走寺中神钵,你不回来也罢,既然大胆回寺,就该想到这样的下场,今日本寺就将你逐出佛门,你的武功是寺中所传,必须全部废去。”

      两个和尚将他的双手按在地上,各持一根长棍对着手背砸下去,直砸的血肉模糊,手骨尽碎,全然变了样。

      老和尚问:“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看不见斯年的脸,只听他气若悬丝的问:“寺里有没有一个姑娘?”

      众僧闻言嗤笑,老和尚讥道:“我看你出去走一遭,连色/戒也破了。”

      事到如今,他还不信秦官的死,一个六尘不染的和尚,竟让小小一个秦官成了情关。

      我看着他被鞭打被棒击,不断回想他的一言一行,心肠一寸寸的冷了下去,第一次置身事外没有救他。

      倘若我对赤鹿是一种真情实意,那么我将这真情实意诠释的太自私太无常了。没错,他想着别人,我就能自私无常。

      他被锁在寺院后一人高、两尺方圆的石塔里,能立不能坐,不知还要受多少罪才能离开。

      夜中我踩着暮鼓声愀然走到石塔前,嚅嗫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却听见他孱弱的声音问道:“你还来做什么?”

      石塔上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窗口,他的眼睛像暗夜里诡秘的鬼火,仇视我憎恨我,要把我扒皮抽筋吃下去。

      我闷声说:“我早就让你别回来了,神钵不属于你,秦官也是真的死了。”

      他咯咯笑起来,又绝望又决绝,直笑的我浑身发抖。

      “这都要拜你所赐,我真不明白,当初我为何把你留在身边?”

      “不是你要留我,是我来找你的。”

      老寺的夜空下一片寂静,隔墙传来幽幽的滴水声。

      他说:“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被你缠上。”

      水声愕然断了。

      心跳的很快,每一跳都撞的人失去感知,我努力凝神,尽量平静道:“我已经缠了你好几世。”

      “说谎。” 他缓缓靠近窗口,月光将他的眸子印出清冷的银辉,“乌钵里没有我的前生和来世,也同样没有你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头?水妖,山精还是恶鬼?”

      “那口钵不过是迷惑人的玩意儿,信不得的。”

      “被迷惑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会听信他人之言,那口钵并不是能预知后世的神物,而是一个妖物,它能引起人的好奇之心,引着人不住观想,一旦将自己的后世看完,命数也就尽了。住持不是我杀的,他死于自断经脉,他对众僧的贪念所绝望,认为是自己引出这场贪痴的灾祸,也是他死前祝福我带着钵离开阿兰若寺,这是为了救他们,对于这一切你一无所知。”

      我愕然。

      “你如今这样做,没有帮到任何人,倒是白费了住持一片苦心。”

      “就让寺中的人死吧,那些恶人死有余辜。”

      “即便如此,乌钵早晚传到世上,只怕平添事端,”他叹了口气:“你若还有良心,就把钵抢回来。”

      “我先救你出来。”

      “不必了,我的双手双腿已经废了,我帮不上你了,你把钵带回来时,我自有办法出去。”

      我走时,他又问:“秦官真的葬在寺中?”

      “对。”

      他静了下去,四周只有斜草中秋虫啁啾。

      我心中叹着气,知道这一世被我玩砸了,我道:“师父,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人不是你,等你出来之后,我不缠着你了,我再送你一程,咱们就分道扬镳。”

      他笑了一声却像叹气。

      我回到僧楼,开了杀戒,和尚们为了护钵使出浑身解数,寺中和尚三百有三,我寡不敌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们打残的打残,打傻的打傻。

      唯有老和尚还垂死挣扎,将乌钵死死扣在怀中,嚷着:“我的钵我的钵!”

      我最讨厌他,朝他后颈一捏,那粗脖子应声就断了。

      我兴致勃勃跑到石塔那处,把钵举得高高的,“师父!钵抢回来了。”

      可石塔里再也没有了回音,月光透过小小的窗印在他脸上,他阖着眼,嘴唇没有颤动。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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