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十一

作者:不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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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尘篇(25)



      这天趁着暮色低沉,赤鹿打点轻装,趁着夜色要出城去。

      这些时日里,我见他东躲西藏,隐约觉出他在躲人或逃债。倘若他有任何麻烦,我一定全力帮他,断不能让他走到和卫题潇一样的结局,可他偏偏对我只字不说,我又觉出他应是惹了很大的麻烦,所以难以启齿。

      今夜溟蒙,城中色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打更郎提着鬼火似的纸灯四处走动。

      眼见城门在眼前,赤鹿脚下生风,险些把我甩下

      我含着一口气抱怨了一句,他便趋步踅来,笑眯眯的:“我正想与你说,这回你玩够了,该回家了。”

      “我没有家。”

      他面露哀凄之色,点了点头:“有点可怜,这样吧你若真想跟着我,就把头发削剪了剃光了。”

      这算什么,于我而言小事一桩,除了本姑娘一条小命,没有什么不能舍的。

      他见我作势要割仅存的小辫,又道:“这也是不够的,还要戒荤戒酒戒贪戒色,你行吗?”

      我摆头:“戒色不行的。”

      他倒退半步,吸一口凉气:“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这等嗜好?”

      “喜欢你也算是嗜好吗?”

      他又立掌于胸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头来你都是一场空。”

      “那我也喜欢。”

      他吸了半口气:“你这个泼皮。”

      从他口气之轻快听来,泼皮是个有意思的东西。

      我与他正斗着嘴,便听见路尽传出一声叫骂,随后混杂着女子的哭嚎,在这静夜里显得异常的突兀。

      赤鹿凝神望着乌漆墨黑的前路,站定了:“不要惹麻烦,我们绕道走。”

      为讨好师父,我本该听话,可我听见了那姑娘喊着救命,而她的声音我也认识,就是春楼中那位玉树梨花。

      我举步上前,却被他拽住小辫子,“你要是去惹麻烦,我可不奉陪,先走一步了。”

      “行,我很快去找你。”

      我挣脱开他,奔向路尽,见一户大宅后门敞开,门上挑着两盏灯,灯下聚着三个男子,正把那姑娘往门里拽,那姑娘哭的红妆满面,头上发簪垂地,嘴角涎出血。

      她认出我了,撕心裂肺喊起来:“姑娘救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早该风光的出嫁了,怎么落到这个下场?见我不动,她似引导我,双目痛苦的望向宅门上的红匾,上面赫然写着“姜府”二字。

      其中一个文秀白面公子见势不对,拱手劝我:“这位小妹莫误会,几日前我娶她进府,她如今却想着逃,我只好将她抓回来,说到底这是家中内事,还劝小妹不要过问。”

      那姑娘闻言却切齿大喝一声:“这一门婚是你骗来的!你何曾说过实话?我今日誓死不入姜府!”

      姜公子破了本性,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下贱婢子,我给你赎了身,你还想如何!给我把她拖进去!”

      我最见不得世间这等不平事,更何况是欺负女人的狗熊男人。我上前去,一手揪住姜公子的衣襟,一手握拳要揍他,拳头扬起来了,却被人从后面抓住了。

      我仰头一望,赤鹿踅回来了,正站在我身后呢。他方才还说要走,现在却折回来了,我就知道,赤鹿不是个寡义的人。

      姜公子见他高大,穿着一身黑,又不露容貌,心里窃窃的直往后退,“你们是谁啊?到底想怎么样?”

      赤鹿右手立掌于胸前,左手从剑鞘中抽出长剑,声音森然,“若是小僧以右手不能劝你放过她,便以左手劝你。”

      若是以我笨拙粗暴的手段,免不了又脱手杀生,可赤鹿这一开口,姜公子只揆度半晌,便也合什了双手。赤鹿见状收了剑,一番婉转的说辞,将姜公子说的唉声叹气,没再反驳一个字。

      那姑娘终于被放了,她双眼肿得像拨壳荔枝,还不忘千恩万谢,险些跪下。

      我们与她在街口告别,她却盘桓久久不去,须臾后追了上来,“大师,我回不了春楼,也做不了歌姬,从今往后我跟着你修佛。”

      赤鹿行步如风:“不行。”

      她一阵快步追上去,伶牙俐齿起来,“佛门常言因果,当日我摇摆不定,全因大师指点我出嫁,才落到今日的果,既然这是我的果,我认了,但我执意跟大师修佛,那便是大师的果,大师也要认。”

      “指点你出嫁?我何时指点你……”赤鹿足下一顿,将面上黑纱一摘,扭头对我怒吼:“你这家伙!”

      好在我绝顶机灵,早一步跑出了城门。

      当时虽是皆大欢喜,但在不久后,我回想这一切,却明白留下那姑娘是第二错。

      这玉树梨花名唤秦官,是青楼里一名抚琴填词的歌姬,因我自以为是的一劝,她从良嫁给了姜公子。

      可谁知姜府中想娶她的人并不是姜公子,而是姜老爷,那姜老爷年过不惑,有头有脸,不敢明目张胆去春楼,便让自家儿子把秦官骗进来,收作小妾。

      做人妾室,像我娘,被胁迫相嫁,又像我,呜呼哀哉,女子之大哀。

      即便听了秦官的可怜身世,赤鹿依旧不为所动,“小僧一个出家人,怎能收下女弟子?此事不可。”

      秦官不服气指着我:“那她呢?她不是女子吗?”

      唯恐伤及自己,我连忙道:“我不过是只跟屁虫子。”

      “那我也是,既然都是虫,师父就要执正持平,不能顾此失彼……”

      她不哭的时候,快嘴如刀,巧舌如簧,把我都说烦了。

      眼见赤鹿逐渐蹙起眉头,我当他要把手一挥赶她走,没料到他扶住额心:“行行,就这样吧,只是人前别叫我师父。”

      她双瞳剪水,笑盈盈的,“那小虫多口问一句,不叫师父叫什么?”

      是夜,正落脚在山野中,寒溪色暗,鸟鸣凄清,偏是她印着火光的这一笑,显出齿牙春/色,太美了。

      和尚看了他一眼,已道:“法号斯年。”

      我有些黯然,我也问过他的名,问他的号,他却迟迟不说。

      秦官是个勤恳专心的姑娘,说为修佛便为修佛,不像我,怀揣心思,满腹坏水。

      每日我翘腿躺在树下,只看着他二位一左一右盘腿静坐,称为入禅,赤鹿也引我入禅,我试了一回却睡着了,他便再也不提了。

      我不懂凡尘这一套套的,既不明白,也无心明白,赤鹿觉得我不学无术,不愿与我多说,渐渐变成没话可说。

      倒是秦官很善谈,肚中有海量的故事,她与我说起凡尘的许多人,被抛弃的幼儿,被杀害的娘子,被充军的壮汉,她说起这些时,眼中又爱又恨。

      起初我总怕她是另一个阿青,到后来发现阿青不如她,阿青张扬,可她谦卑,眼神轻笑也轻,青丝袖尾透出光,不像凡尘之物。

      正所谓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死,我和秦官比较,肯定是我死。

      我起先觉得,这一世的赤鹿禁色,即便不亲近我,也犯不着亲近别的人,可我想错了。

      他与她言语时避开她的眼睛,看见我时却会瞪目念阿弥陀佛。

      对于我的粗言秽语,秦官比他体谅:“你是还未入世的人,就像没入窑火的陶罐,纯粹了些,必然就糙了点,而我们入过窑,生的玲珑,也痛的厉害。”这高深莫测之言我不懂,但还是小肚鸡肠,觉出她在损我。

      我与她相互理解又相互猜疑,我不懂她为什么能因为一渺信念跟着赤鹿,她不懂我明明胸无点墨却要学佛。

      一重山一重关,继续昼寐夜行,我们仨走了很远。

      这日夜里我们走到小野村歇息,赤鹿与秦官双双在树下入禅,我空有一腔热血无人诉说,只好背手四处转转。

      圆月如盘,高悬不下,将眼前草木照的越发深,唉,凡尘清辉,说来寂寞。

      我侧目望远处,却从地势草木中嗅出熟悉之感,仔细环视八方,发现这清秋小村正是普济村,兜兜圈圈,冥冥之中又走了回来,也不知上天有何指示。

      我走回树下,这回才辨认出这是阿满曾爬过的果树。

      赤鹿不知何时出境了,他轻靠在那棵树下,微微侧头与秦官说着话,他们不望彼此,却都齐齐望向身侧一株野花,视线不触,却似触在一处。

      我是蠢是愚钝,但还不傻,我生了一对慧眼,看的明白。

      见我走来,他还是老口气:“野孩子,夜半三更还要四处跑,当心被狼叼走。”话毕枕臂睡下了,秦官闻言低低笑。

      我上前坐定,只觉得脑袋轻飘飘的,“师父,佛有喜欢的人吗?”

      “佛喜众生。”

      “那你呢?”

      “我与佛一样。”

      “那我是众生吗?秦官是众生吗?”他不语,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提醒:“师父你是和尚,无欲无色的和尚。”

      赤鹿眼中一沉浮,眸中渐渐浮起水中月,显得异常冷静,却不接这茬,兀自抚袖起身,“继续赶路吧。”

      秦官闻言看我又望赤鹿,她看我时看的浅,望赤鹿时望的深。

      我已从他二人脸上读懂很多,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该收敛收敛,该安静安静,不要自讨没趣。

      老爹不疼我,我不能装腔作势一味求宠,对于赤鹿,也是一样的。后退有后退的道理,若能让出这条路,让他这一世尽兴无憾,我也算功德圆满,没有白白折腾一回。

      重回普济的那一夜,我备感伤感,从此只将他看作斯年。

      但这伤感也没能坚持多久,七日后坏运气来了,我们在茶马古道上遭遇了埋伏。

      那些人躲在古道两侧的蒿草中放暗箭,斯年将我们挡在身后,手臂中了数箭,仍飞身入篙草与对方杀的你死我活,我立刻化出双刀上去助他,一番草飞风腾后,割了几个脑袋。

      我揭下脑袋上的布袋子一瞧,咦,却也是个光头。

      秦官脚程慢被撇在身后,她忽而惊叫一声,原来是躲避不及,腰间中了一箭。

      我杀到斯年身边,道:“我来收尾,你带她先走!”

      汉子便是汉子,回头冲我嚷嚷:“这个时候还争什么死活,你背她走!”说罢将腰上装着乌钵的方布袋丢给我,正砸我脑门上。

      我晕晕乎乎提着他的乌钵,扛着他的秦官逃离茶马古道,纵然我生的筋信骨强英姿飒爽,还是败给了体力,只得把秦官藏在大道的灌木丛中。

      秦官失血太多,将我的背染的湿透,我试着拔出长箭,她却疼的欲死,险些晕死过去。

      箭拔不出血流不止,我想尽全力挽救她,却也无计可施,又慌张又恨,眼看着她竟呼吸微弱,渐渐要睡去。

      她第三次闭上了眼睛,已经没有力气张开了,只念着冷。

      我将她抱在怀里,用力拍她的脸,她才轻轻抬出眼缝,视线缥缈着望向我,只说了一句:“傻姑娘,你打的我好疼。”

      她说话的时候含着眼泪,眼睛像夜空的晨星,濒死还能这样美真是讽刺。

      她临终前说:“我先去极乐一步,多谢你也多谢他。”

      我哭起来:“你别走啊,说清楚,极乐是什么?我不懂。”

      我将眼泪凝出的鲛珠塞入她口中,嘴对嘴吹进去,期盼着奇迹,可鲛珠只能解毒,它不是万能救命药。她的手还是一寸寸的冷了下去,再也捂不暖了。

      不知多久后,大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斯年喊起了秦官的名字。

      我扭头望着身后死去的姑娘,血泊衬着她脸颊莹白,再也不会醒来了。我万万没料到,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玉树梨花花满梢,却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

      凡人的一生本就平淡而短暂,而在年轻气盛时死于非命,是多么的悲凉。

      我躲在灌木后抹眼泪,不敢回应斯年的声音,任凭他渐渐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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