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十一

作者:不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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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尘篇(17)



      以往的应天神君辞色俱厉,看上去百毒不侵,谁想只是一场雨就让他晕了过去,他小脸苍白,嘴唇泛出淡淡的紫,额头似冰,怪可怜的,真像戏折子里的病书生。我将他拖进屋中,一阵宽衣解带后光溜溜的塞进被褥。

      胖胖坐在一旁翘着脚,嘬了一口手里的糖丸子:“我虽然知道他是个病秧子,但没想到这么娇贵,连雨也淋不得,赤鹿的位置他是坐不了。”

      “他到底有什么病?”

      “天知道,我可是不爱打听八卦的人,不过听说因为他总是病倒,那老头不大喜欢他。”

      难怪应天整日将医书捧在手中,但凡有地坐下就开始看书,还以为是装腔作势。看来天帝对华樘十分器重,对他却淡薄无心,也是因为他病恹恹的身子。

      应天昏睡了两日,直到最后一日的下半夜,脸色才渐渐回红,甚至微微叹息侧了侧身,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脸,他平静的眉心微微一皱又松开了。

      “谁动的本神君……来人拖出去……剁了。”

      屋中只余下炭火噼啪响,门外漫出湿淋的草木香,使我异常清醒,我知道如若应他醒来,我就走不掉了,思前想后,便决定摸黑离开。

      离开前我路过二楼的一间屋,屋门半开着,里面陈列文房四宝,侧墙挂着一幅裱画,画中的赤鹿坐在满园锦绣花团之间,一只红蝶停在他隆起的指骨上,他笑的盈盈倾心,好像下一刻就要走过来同我说话,我将这幅画带走了。

      待我赶回普济,站在凡尘三十年后的黄昏里,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云端下恢复了炊烟环绕,沿着稻田传来鸡鸣狗吠,杨木木屋排排相连,井然是一座新村。

      我向村头的妇人打听,她说这里的确是普济,只是没有叫长沨的人,我将赤鹿的画像给她辨认,她捂着嘴窃窃的笑:“这是谁?这乡下旮旯哪来这么端正的姑爷,我看你得进城去打听打听,早些去,不然就给别家姑娘拐跑咯。”路过的大爷只是好奇的探头,她又指着我:“没事没事,她是来找她男人的。”

      长胡须口中的那座梅城,我决定走一趟。

      梅城在东面,离普济有十里远,城中路径正统方圆,长街两侧碧瓦朱甍,沿街是一水叫卖的游走商户,看上去车马骈阗,华灯璀璨。

      但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看谁都不像好东西。

      寻人这种事,我此生头一回,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手段,猛然想起阿满告诉我贴画悬赏的法子,遂在路边找了一位替人代笔作画的先生,请他将赤鹿的画多多临摹,好拿到四处去张贴。

      谁想他张口就要一块银坠子,正所谓穷凶极恶,时不待我,抢钱太不要脸了,我只好去偷。

      翌日清晨墙角下走来一个玄衣乌帽的壮汉,鞋上两颗玉扣打磨的熠熠发光,看起来就很富有,趁他买饼的间隙里,我顺走了他腰间的钱袋子。

      我找回了画师,将银子递给他,他接过反正一看却大惊失色:“这……这这这这……”

      好端端怎么成了个结巴?

      我一把将银子夺回来,翻过来一看,底座只刻了一个“卫”字,其余并无异样。

      “你不喜欢吗?”

      他猛地点头,目光落回银锭上又突然摇起头。

      那就是嫌少,我又掏出一锭。

      他眼神一旦落在银钉子上就挪不开,却又像被火烫,满脸痛苦。

      我再掏出一锭:“还少?”

      这回他的脸红的像滚水的地瓜,嘴巴也被咬烂了。

      “一句话,你画不画?”我将整袋银子丢到他怀里。

      他手心泌出汗,将钱袋捧在怀里,又把牙用力一咬,青筋也爆了出来,“我画!”

      画就画呗,内心戏还那么多。

      先生将摊位挪到一个深巷里,陈兴忘我的临摹赤鹿的画。

      我每日睡在城南一处废弃的戏台上,午后就步行至巷里取画,再将取来的画张贴在梅城里外,我也试图将画分发给过路人,可他们总是缩肩回避。

      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似乎嗅出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个猜测很快应验了。

      几日后画师先生消失了,深巷里一片狼藉,桌椅被折断了。

      他跑了,还把赤鹿的画也拐走了,我很生气,在城中四处找他,等我再次回到巷子时,看见墙下正有一人背对我蹲在地上,一只手在半空转弄着被废弃的竹笔。

      “喂。”

      他闻声站起来回头看我,我认出他了,他是那个被我偷钱的壮汉,他找上门来了。我转身刚要跑,他便吹出一个刺耳的口哨,随后从天而落一张铁网,将我压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幻化冰刀,就被人一拳猛击,晕死过去。

      不知多久过去,醒来后一股劲风扑面,我被人扛在肩上,双手双脚反绑着,身体硬的像条死鱼。

      眼前是一座空大的庭院,没有一点灯火,高高的院墙下一排茂密的慈竹随风颤抖,鬼影绰绰的。

      此人扛着我穿过一扇月洞门,走过两侧山水长廊的后院,路尽有一座独屋,屋前两侧立着数十个持刀青年,个个抱刀在怀,刃上的光冒出咄咄凶气,而屋中通明如辉,将门外花草印的惨无颜色,。

      屋内摆着绣龙屏风,一个人正拼了老命对着屏风磕头,一声比一声响,竟是那个画师先生。

      我阴着脸嗯嗯两声,他微微一顿又继续磕头。

      屏风后传来一声,“就是她吗?”

      “是是,就是她给的银子。”先生浑身一颤,磕的越发卖劲。

      “行了,你走吧。”

      他大喜,爬起来撒腿便跑,谁知刚跑出门去,门边的守卫便将手中的刀横掷出去,刀身在半空飞旋追上先生,把他的头削了下来,人头一路飙血滚回门前,咚一声撞到门槛上。

      风卷着浓烈的血气灌进屋里,我彻底清醒了。

      屏风里走出一个方脸男子,对我栗然一笑,双眸弯作两道细缝,简直深藏功与名。

      “按本朝律法,偷盗者一律断手断脚,今天你的手脚怕是带不走了,但官者仁心,看在你是个女子的份上,我们可以饶你一命,只要你回答三个问题。”

      绣龙屏风后没有一丝灯火,隐约可辨远窗在地上落下一小片月光,月光里一动不动坐着一个人,我隐约觉得他也在看我,但未必能将我看清。

      细缝眼将赤鹿的画挂在屏风一角,“你为什么在梅城四处张贴这幅画?”

      “我来找人,我要找他。”

      他目光一凝,“你是江湖盟的人?”

      “江湖盟是什么?”

      他抬手打了我一巴掌,非常痛。

      “我没有耐心听你撒谎,说,江湖盟的人在哪里?”

      还说凡尘的人谦逊又驯良,简直是放狗屁。

      我在指缝间悄悄凝出一片冰片,割断了手上的捆绳,“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只不过来找朋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话还未完,他又打了我一巴掌,这一回拍在耳廓上,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嘴角震裂,血滴了一地。

      “我再问一遍,江湖盟的人到底藏在哪里?”

      “你已经问完了三个问题,其余的我一概不回答。”

      他气得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打死你!”

      他抬腿对着我的脸就要踩下来,我缩着身子向后翻滚,到了墙边,借机用冰片割断了脚腕上的麻绳。

      他笨的像狗熊,扑了过来,我迅速凝出一把冰刀对准他百会穴劈下去,凡人脆弱的像草包,稍稍用力身体便被一分为二,鲜血喷的满屋都是。

      我没想杀人,但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门外的守兵拔刀冲了进来,将我围在圈中,似乎在等命令,没有人先动。

      一阵长久的安静后,坐在屏风后的那人慢条斯理的走了出来,他的鞋尖和袍尾已经被血染的发黑,他却并不在意,地上一滩死肉,他也并不看。

      我有些不敢置信,是赤鹿,是他本来的模样了,直眉入鬓,目光沁心且慈悲,只是一头茶发变成了黒色的。

      我看着他,有些难以回神,还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我宁可让人多踹两脚,而不是杀人后满袖是血站在他面前。

      他示意守兵离开,独自与我面对面站着。

      “你杀的很漂亮,干净利落,我喜欢。”他又问:“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摇了摇头。

      “那么按照你的话,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点头。

      他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不认识我,为何要来找我?你是接了指令要来杀我的吗?”

      我有摇了摇头,“我们从前是认识的,是你忘了。”

      他望着我良久,才将头微微一点:“我相信你只是来找人的,我信你,所以你可以走了。”

      我感动的想哭:“你不杀我吗?”

      “你是第一千个,第一千个我不杀。”

      什么意思?我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就被不知哪儿冒出的一堆人前拥后簇的轰出了门。

      门外是一条白石铺摆的大道,一面是耸立的院墙,一面是零星几家商铺,这条路上空阔寂寥,没有生气。

      我没有打算离开,坐在宅门前守着,半日后宅中钻出一个老头,丢了一袋银子给我。

      “我家老爷说叫你快走。”

      “你告诉他,我是来找他的,我不走。”

      “你就是想要更多钱。”老头哼了一声,转身关上了门。

      这话可气,竟将我说成一个见钱眼开的货,我举起银子就要丢进院墙,却被人拉住了手。

      “留着留着,好姑娘不与钱财生气。”对街布庄的女掌柜不知何时出来了,她将我劝入布庄,开口便关切道:“你不是来寻仇的?”

      “怎么说?”

      “前些日子你在梅城里四处张贴卫大人的画像,我们个个以为你是寻仇的,刚才看管家给了你包银子才猜你八成是寻亲的,我看你二八模样,是卫大人的表妹?”

      听起来这一世的赤鹿姓卫,还是个大人物,倒是比阿满的穷苦日子和长沨众叛亲离的生涯要好,只是他那不冷不热的模样让我不痛快。

      我撇了撇嘴角,“论辈分,我是他姨娘。”

      布庄的伙计们闻声放下手中针线吁了一声。

      掌柜对我贴耳道:“姨娘你八成住在偏远村落,不知道卫大人的事,他今日不同往昔了,自从先皇退位病逝,新帝登基,他就被贬出京都,连着被贬了三次,如今是到梅城落脚,不知能待上多久,保不齐明日还要被贬。”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感觉赤鹿这一世还是极其惨的。

      “他们为什么欺负他?”

      “欺负他?你这远亲对他的事倒真是一无所知,这样吧,你花钱银两在我这做一套衣裙,我就把卫大人的事讲给你听。”

      我挑了匹绣着银鳞纹的绀蓝色绸布,等成衣的这段时间里,掌柜用三盏茶的功夫向我讲述了赤鹿的第三世。

      赤鹿这一世叫卫题潇,是这个朝代的丞相,据说丞相一职位高权重,先皇亦宠信他,几年下来,他在宫中混的只手遮天。可惜先皇不争气,没几年染疾而终,新帝随即登基,新帝早已对赤鹿在朝野的控权姿态嗤之以鼻,二话没说,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将他从京都贬至中原。

      在中原的赤鹿照旧混的如鱼得水,新帝听说后勃然大怒,一月之内连下两道圣旨,将他一路贬到梅城。

      我叹了口气,掌柜却道:“他活该,谁让他坏事做尽,像他这等天下赫赫有名的坏人,多少忠良死在他手里,不但他坏,他爹也坏,他爷爷更坏,祖孙三辈各有各的坏法,大臣恨他恨的抓心挠肺,百姓恨他恨的咬牙切齿,普天之下,唯独两个人不恨他,一个是先皇,一个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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