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十一

作者:不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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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君篇(14)



      我康复出浴的那日天帝来了,他穿了件华贵的鎏金窄袖袍,腰带上镶着一圈玉石,袍尾在阳光下金光熠熠,像海族的鳞。

      应天从书页之间抬目暗中看我一眼,似乎是无意一撇的眼神中却有含义,但他一声不吭的走出门去了。

      天帝挺/立在池边,用身边仙娥递上的手方帕捂着鼻子:“听说你好些了,特来看看你”

      我忍了半晌,还是问他:“天帝为何不守承诺,我已经替赤鹿受了雷刑,为什么还罚他去渡劫?”

      “这件事本帝答应你免他死罪,却没答应就此放过他,至于五十世的劫难,也是他自愿的。”

      “莫非天帝很恨赤鹿?”

      “何来此言?”

      “天帝的四十道雷刑是想逼他跳下虚境陨灭,让他下界渡劫是想耗尽他修为。”

      门外传来应天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天帝温柔一笑,轻声道:“今日因为是你说出这些话,本帝就不计较了,但往后要谨言。”

      “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将捏着方帕的手背在身后,微微屈身似乎饶有兴趣:“你问。”

      “当年琼花宴上我是不是曾冒犯您?”

      应天的咳嗽越发猛烈,像染了重病一样,天帝不耐烦的抬手一挥,殿内四面门窗便同时合上,再听不到门外的声音,光影随之消失,殿内暗戳戳的。

      他走近了些,却没有回答我,反问:“之前你说你的事任本帝差遣,这话还算吗?”

      “算吧。”

      他满意的笑了一笑:“那么你的婚事本帝也一并安排了。”

      我的心猛然一沉:“什么婚事?我不嫁。”

      天帝嘴角浮出一丝笑,肃穆廉隅的脸顿时可亲,但这样的笑配着他的身份地位,有些格格不入,“女孩子家迟早要嫁的,你怎么不好奇本帝把你许配给谁?”

      不好奇,两成是九重天上死脑筋的仙君,八成是八荒野地中的怪族落。

      他蹲下来,将我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托在掌心,轻声道:“是本帝。”以为我没听见,他又说:“我娶你。”

      我不可抑制的打起寒颤,身子往后倒,却因他拽住我的头发不得不站住。

      “这样不大好吧。”

      “如何不好,说来听听。”

      “我年纪轻轻,我们不合适。”

      天帝看上去是浓眉利目,沉稳俊朗,可实际两鬓已白,可谓高龄,做我太爷爷都绰绰有余。

      他刀眉微微一提,轻声道:“这件事由不得你说一个不字。”

      天帝何来这个念头,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我不是痴心妄想的人,不相信轻而易举获得的荣华富贵可以来的安心无恙,也不相信高不可攀的天帝是真心娶我,他不真心,我不愿意,即便他真心,我还是不愿意。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不能。”他微微一笑,松开了手,又用方帕将手上药汁擦去,丢掷在脚边。

      “此事已成定局,本帝给你五日梳理心情,到时再来见你。”他走前回眸一笑,确是沉稳而雅致,但我已无心回想美色了。

      我真的不嫁,说什么都不嫁。

      夜半时,华樘的仙娥突然来敲我的门,只说大殿下要见我,我想着这事必须与华樘说,他是个明事理的人,一定会去劝阻天帝,遂迫不及待跟着出了门,一路蜿蜒辗转到了北天门。

      天门当中停着一辆龙车,那条白龙冲着我呲牙吐气,呜咽咆哮,车上垂帘后影影绰绰有一个人,撩开车帘一看,竟然是应天,他伸手将我拽了进去,只言片语还未说,白龙便身形一展飞出数里远。我回头遥望天宫,依旧是一片灯火辉煌祥和安静。

      今日的夜空没有星光,车上四角各挂着油灯,应天靠在一盏灯下看手里的书,翻了几页又将右边半臂搭在阑干上,眼睛始终落在字里行间。

      “你都知道了?”我先开了口。

      “从天帝的小仙娥那打听来的。”他淡淡蹙着眉:“蹊跷,你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种。”

      “哪一种?”

      他将书合上,将我从头看到脚:“明艳动人,月貌花容,知书达理,该大的大,该小的小的那一种。”

      此话非人哉,一码归一码,凭什么我不是。

      “这事你怎么看?”

      “看不透,我敢说九重天上唯有华樘懂他的心思。”应天微微抿嘴,垂目将书又展开看了几页,“不过你别妄想什么都与华樘说,华樘知道的事,天帝都会1知道。”

      “那我怎么办?”

      “先跟我去爻山,躲过一天是一天。”

      “可是……”

      见我喋喋不休,他不太耐烦的动了动肩:“没什么可是,休想我叫你帝母。”

      我没料到应天会顶风作案带我离开,此前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总是一脸严肃,额上标明“人畜勿近”四个大字,每每交锋后我都在暗中咒骂他,现在回想自己的小人之举,当真是羞愧难当。

      我正想说谢谢,他却及时将手一抬:“我用不着你谢。”

      龙车风驰电掣,很快到了西廷阁,胖胖早已在门外等候,她见是我,便拔步冲上来:“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劝她冷静,她便低头深喘了两下,平息后将头一仰,脸拉的更长:“完了!”

      据天宫神官说,天帝原本是要让赤鹿受十世劫难的,谁想赤鹿当面顶撞了天帝,天帝怒中生恶,手在案上一拍,决定多折磨他几回,又据说即便是在五十世劫难后赤鹿回到上界,也未必能重返爻山,被降神阶再遣去西荒已是最好的下场了。

      胖胖呜咽半天:“我把眼泪都哭干了。”她解释道,又仰饮一大碗茶下肚:“凡尘就是炼狱,在那里过五十世,根本就是折磨人。”

      她的语气如泣如诉,她的表情黯然销魂,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难免觉得心中百感,遂道“赤鹿他是你哥哥,堂哥。”

      她愤然道:“谁说我不能喜欢哥哥,小胖不能有感情吗?”

      应天举着书姗姗而入,闻言冷笑:“真是无聊。”

      “我关你屁事!”胖胖扭头与他四目相瞪,大概是扭的着急,脖子抽疼了,用一只手扶着头。

      我怕他兄妹二人打起来,连忙道:“我快做你娘了。”

      她胖墩墩的脸蛋转回来,大眼睛眨了又眨也不明白,应天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你没听错,你快要叫她娘了。”

      胖胖将这话消化了好一会儿,陡然盯着我,简直视如敝屣,鼻子里连哼了几声,透着极大的不满:“这什么世道,丧尽人伦,真是变了,全变了。”这句话颠来倒去念了几次,就嫌弃着走远了。

      应天走过我身边时,将阁里唯一的茶壶端走,“好大的驴脾气,真像她爹。”

      小时候因为娘口中的故事,我才知道海外有大千世界,娘死之后,鲛帝宫就变得阴阴郁郁,再无光彩。

      我常幻想脱身须弥海后可以大展身手,可以步步生莲,把失去的都抓到手中,可娘的话也不是真的,离海后,我才知道天地之间相隔甚远,那之间没有海水充盈,唯有空荡荡的云还有清虚,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冷。

      天井上是一方浓郁的星空,远处不知谁家神君驾车飞过,留下一线不急消融的灯影,莲池中的仙品莲在暗夜里泛着微微蓝光,星辰垂下来落在莲叶边,绕成圈,又因一点风散开。

      赤鹿有没有在某个夜里躺在莲池边,如我一样感到这山中太静太凄凉。

      我想着他,却想起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五十世之后,他可能早已淡忘我,也可能记得我,记得我是因为恨我。

      可是恨我也没关系,他对我说过滚,我也不过难过了一下,我可以撑住。

      阁楼内的木阶传来一阵清脆的哒哒声,胖胖在四处奔走,她跑过天井,好几次从我手臂边跑过,最后才突然低头,停在我身边,气喘嘘嘘道:“你怎么躺在这?急死我了,华樘他带着人来抓你了,你快跑啊。”

      九重天的洞察力与行动力竟有这么快?

      我当她是吓唬我,直到她连说了几遍:“你还真想嫁给那死老头啊?”

      依照应天的话,华樘与天帝最亲近,他来势必是为天帝做事。

      我问胖胖应天此人可不可信,她想了想:“如果要在华樘和应天之间选一个,我绝不选华樘。”

      她的回答让我十分意外,因为在此之前我对华樘更有好感。

      此刻无心多想,我一边穿上她带来的黑斗篷,一边朝后门逃出。

      “你顺着后门的山路跑下去,尽头是一滩湖,湖底有个洞直通到凡尘,这个洞只有我和赤鹿知道,你先去躲躲。”

      狭窄的山道被灌木遮掩,两旁杂树参差,很难分辨,逃到山腰时已经可以看见三两个天兵成团,手持棍棒在杂草中乱拨,我小心翼翼避开,一路下山,终于看见山边的湖。

      那面湖紧挨爻山,湖上蒙着一层浓厚的山瘴,几乎看不清湖面,我正要从瘴气中跳进湖里,却听见身后草丛中传出一声尖利的嬉笑。

      “哟,这一路偷偷摸摸的,是要去哪里?”阿青将芊芊细腰一扭,靠在一旁树上,身形像一条竹叶青。

      我冷道:“你来干什么?”

      她也不回答,嘻嘻一笑:“你又犯了什么事?”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等着看你的好下场呐。”她抬手摩了摩尖利的指甲,黄澄澄的眸子好像定在我脸上:“就等你倒霉的这天呢。”

      我本想骂她,突然想起赤鹿说阿青是因弑杀九狐帝才进的爻山,陡然心中一寒,正想回头应付几句便跑,谁想她突然獠牙陡显,扑了上来。

      我和她伸手互挠,抓的彼此血肉模糊翻滚成一团,终于滚进了湖里,虽然无法恢复鲛身,但我始终比一条狐狸熟水性,三两下就挣脱出来朝湖底潜下去。这湖底极深极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湖底洞,那洞口仅能一人过,上面附着着油腻腻的水草和淤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钻过去,游入另一片水域。

      这片水面极小,似是一片池塘,四周有一圈田埂,远处都是高杆阔叶的草木,郁郁葱葱的挤成一片,风一动,在阳光下荡的似海。

      田埂上蹲着一个满脸是泥的小少年,他见我钻出来,站起来退了几步,就跌到田埂另一头去了,他踉跄中爬起来往远处跑,边跑边喊:“芋头地里真的有水鬼!”

      他跑我也跑,我沿着田埂一路跑出去,肉眼能见的地方不是田野就是村落,就是不见山,爻山在哪儿呢?真奇了。

      身后传来嘈杂人声,一群扎着头巾的男女老少举着棍棒铁器追上来,领头的那个小男童遥遥指着我,他们冲上来将我围住,都盯着地面。

      “这青天白日的,她有这么个大影子,明明就是个人,哪是鬼?小孩子就是爱胡说八道!”稀稀拉拉一堆人就这么散了。

      小少年委屈的站在我边上,揉了揉鼻子,“你刚才脸上的疤呢?”

      他是指被阿青抓破的伤口,因鲛族能自愈,伤口已经消失,我笑道:“是根贴在脸上的水草,你看错了。”

      他半信半疑哦了一声:“你不是我们村的,是哪里来的?”

      “我来逃荒的,这是哪里?”

      “这是普济村,”他侧目盯着我,退了两步:“逃荒能穿这么好的衣服?”

      我嘿嘿一笑:“死人身上拔下来的。”

      他脸色大变又往后退,眼见又要跌到芋头地里,我一把将他拉住:“我无处可去,能不能借块竹席坐一坐,赠杯凉茶也好。”

      他颠来倒去想了又想,“要我娘同意才行,你跟我来吧。”

      穿过一条窄泥路,又走过一排层次不齐的木头房,他停在一座茅屋前,那茅屋是用茅草围建的,透过稀疏的草墙能看见屋后的光景,昏暗的屋中坐着一个妇人,头上扎着灰头巾,正用文星的一点火炖煮一口小锅,锅里传来一阵香气。

      小少年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便对我笑笑:“进屋来进屋来,正好吃饭了。”

      打开锅里面是一小口白粥,她又往里加了半瓢清水,清的几乎看不到米粒。

      “够了够了。”她冲男童喊:“阿满,你去干什么?”

      阿满边跑边喊:“我去找许婆婆借根酸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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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普济村是从格非老师的江南三步曲里借来的名字。
    推一下格非老师的书,超级好看,看过他的书就明白“天下无书”这个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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