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3
　　吉列德走进蜥蜴酒馆。翻了翻破损的菜单之后，他点了从朋友那里听说过名字的调酒。三个小时前，他如约抵达百花旅社，见到了年轻的教士。在那里教士给他讲了一个童话故事。就是这个童话故事把他送进了酒馆。
　　吉列德环顾四周，发现了窗边的珂赛琳。没有多想，他走过去，坐到她的对面。
　　“珂赛琳。”
　　覆着的黑曜石般的睫毛挑起，露出了下面一对美丽的暗红宝石。“吉列德。”珂赛琳看起来并不惊讶，叫出他的名字也只是为了代替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喝？你们不是住在旧日酒馆吗？”
　　“我跟他们不住在一起。”珂赛琳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哑。“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啊。”吉列德想起了教士和他的故事。“我听了一个教士的童话，不得不喝点酒好忘掉。”
　　珂赛琳嗤笑了一声。
　　“你们找到护送之类的回北方的委托了吗？”吉列德问道。
　　“不知道。”珂赛琳说。“送你到天鹅堡之后，我就跟他们分开了。”
　　“什么意思？”吉列德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合同到期了。我不会跟着他们回北方。”珂赛琳晃着杯子。
　　“怎么？不续约吗？我还以为你跟老佣兵们关系不错呢。”
　　“是啊。但是我有点累了。而且在天鹅堡我也有事要做。”珂赛琳让冰块撞在被子上，发出叮叮的声音。“何况我也没想过一直做下去。”
　　“有事可做总是好的。”
　　“对。是好的。”
　　吉列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询问：“你在天鹅堡要做些什么呢？”
　　珂赛琳似乎不想回答。但是幸好吉列德点的调酒送到了。酒馆自有它通用的语言，即使是陌生人之间。
　　吉列德举起酒杯：“我是否可以...”
　　“不。”但是珂赛琳也举起了酒杯，脸上也没有拒绝的神色。恰恰相反，酒精唤醒了她的灵魂。吉列德注意到她苍白的脸上稍微有了点红晕。反而是在灯光昏暗的酒吧她看起来更真实。
　　吉列德这才注意到珂赛琳的杯子里是什么。那是来自荒漠和烈日的龙舌兰，是会在身体里野兽一样奔跑的烈酒。插在酒杯上的柠檬片像一团亮黄色的烟雾。
　　吉列德保持着礼仪，轻轻与珂赛琳碰杯，然后喝下适量的酒液。甜果汁加的太多了，这让吉列德很难受。他不喜欢这种南方腔调的调酒。
　　“你明天会去看歌剧吗？”
　　“歌剧？是什么？”珂赛琳眯起来的眼睛里看不出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
　　“天鹅骑士。”吉列德努力想把果汁造成的甜腻感觉咽下去。“在第十个世纪的时候，安特卫普领的女继承人在面对临近伯爵的诬告时请求...”
　　“天鹅啊...”珂赛琳用右手托住脑袋，看着前方笑了起来。
　　吉列德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感兴趣，所以他举起酒杯：“虽然不知道您想起了什么，但是祝福您天鹅一般的优雅。”
　　珂赛琳侧过头来看着他，然后举起她的杯子：“多谢。”
　　相同的美德并不能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恶习倒是能拉近彼此的关系。吉列德这样想着，并换了一种方式向珂赛琳说了出来。说出来的时候吉列德便感到稍微有些后悔，担心这会冒犯了对方。
　　但是珂赛琳听完之后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装作生气的样子问道：“怎么回事？该为了我们永不知止的贪欲而干杯吗。”
　　“不。我不是说那个。”
　　但是珂赛琳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不给他挽回那句蠢话的机会。她举起酒杯，看着他。
　　离开酒吧的时候，吉列德感到世界在旋转，但是稳稳地把一同看歌剧的许诺放在口袋里。
　　4
　　珂赛琳只把吉列德送到了门外。
　　之后她上到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躺在床上，把唯一的枕头抱在怀里，在被子上蜷成一团。睁着眼睛。
　　她没有醉。但是也睡不着。名叫龙舌兰的野兽们正在她的身体里呼喊着狂奔。这个晚上她稍稍贪心了一下。麻木的舌头渐渐恢复的时候会反馈一些奇妙的味觉。
　　她在想吉列德。这个有趣的家伙。但是更多地她想着的是自己，和明天的歌剧。

　　第二天她出门的时候是清晨。虽然不是非常期待今天的歌剧，但是珂赛琳更加不愿意失约。
　　推开蜥蜴酒馆大门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的天，它好美。”
　　是酒馆主人的女儿芬妮。芬妮正捧着一捧珂赛琳不认识的紫花。十几个人围着芬妮。
　　珂赛琳对这一切不感兴趣。她紧一紧手套，然后绕开人群前往天鹅堡的大剧院。她与吉列德约好在那里见面。
　　5
　　天鹅骑士的故事发生在第十个世纪的安特卫普领。年迈的帕拉邦公爵死后留下了两位继承人：十八岁的女儿爱尔莎和十四岁的儿子戈特福里德。被任命为监护人的特尔拉穆德伯爵却希望吞并安特卫普领，并为此提出要与爱尔莎结婚。这要求当然被拒绝了。而后特尔拉穆德伯爵同弗里吉亚公主奥尔特鲁德结了婚，并由精通巫术与魔法的弗里吉亚公主奥尔特鲁德让弟弟戈特福里德消失，并让姐姐艾尔莎来背负谋杀亲弟弟的罪过。
　　国王不愿相信哭诉冤屈的爱尔莎就是罪犯，于是将一切交给上帝裁决。所谓的裁决便是由两名骑士决斗的结果来判断真相。但是没有任何一位贵族挺身而出，愿意保护少女的清白。这时候爱尔莎想到在她门中出现过的天鹅骑士，便请求他来拯救自己。天鹅骑士乘着船从湖上而来，有天鹅为他引路。天鹅骑士同情少女的遭遇，向少女请求婚约，也请求少女不要问及他的名字，不要问及他的故土。
　　少女同意了。而骑士当然地获得了胜利，但是少女一定会问及英雄的名字，也一定会好奇骑士的故土。骑士暴露了身份，便不得不选择离开。为他引路的天鹅又带来了那条小船。
　　歌剧结束后，吉列德一直称赞着爱尔莎的演员和她那精湛的歌唱技法。
　　珂赛琳对这一切不感兴趣。她很想质问吉列德，问他难道一点也不关注剧情吗？珂赛琳自己心底一直想着那条小船。这条船把希望带到爱尔莎的身边，但是当它又把天鹅骑士带走，留给爱尔莎的只有悔恨和思念。还有爱尔莎。如果不询问姓名，那么爱尔莎永远就要跟一个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故乡的人同床共枕，换句话说，永远也不可能更进一步地了解对方。而当她试图走近对方，只是稍稍询问了对方的姓名，对方就立刻消失，回到了无法想象的远方。
　　绝望的爱。珂赛琳心想。她被自己想出的这个词打动了。她想起了牺牲和绝无结果的奉献。
　　6
　　人不能预知未来，只能认为发生过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下去。
　　名叫芬妮的少女不能预知这束惊喜的鲜花，但是芬妮早就明白了，或者说她自认为已经明白了被赠予鲜花的喜悦。她没有感到自己的美丽被称赞，也没有感到自己的美丽与这束鲜花发生了任何的联系。换句话说，这束花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这束鲜花递到了她的手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也明白大家都在期待什么。哪怕有那么一个瞬间，少女芬妮决心变回一无所知的孩童，装作并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是这束鲜花是那么鲜艳，束着鲜花的翠绿缎带又是那么令她喜爱，花朵上反射着阳光的水珠是那么明亮。
　　她的确感受到了某种东西，是芬妮所未知的某种东西。芬妮隐隐约约觉得那不是惊喜，也不是寻常的喜悦。她甚至还要更聪明一点，能够察觉到这种感触应该独自体会，而不是表演出来，展现出来。但是比起慢慢思考，静静体会，总有更简单，更加便利的做法。
　　是的。芬妮装作惊讶的样子，用左手装作堵住惊讶而张大的嘴。然后上前两步，小心地捧起写着她名字的花束，用笑容满足所有人的期待。所有人心满意足，按照亲密程度的顺序上前搭话。
　　啊，如果是在刚刚上演了天鹅骑士上半部的天鹅堡大剧场里上演了这一幕，所有人都会鼓起掌来，沉浸在通俗易懂的幸福之中，感同身受。然而事实上，那条小船将天鹅骑士带回了圣山。观众们开始犹豫起来，犹豫是否应该鼓掌，是否应该把荣誉献给失望、离别、哭泣。
　　献给“绝望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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