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明台离开储藏库，奔至廊道一端的玻璃窗前。他小心翼翼启窗，探出身去，盘桓心头数日的不详预感果真应验！这窗口正对陆军医院大门，可清晰窥见外头全幅动向！但见医院外浩浩荡荡驶来数量铮黑瓦亮的汽车，将前庭草坪占得满满当当。近百名76号黑衣特务鱼贯而入，将医院主楼围得水泄不通。日方的宪兵队随即赶赴而至，对76号呈牵制之势。

　　明台定神细瞧，又见其两方代表密切交流，另有形似证件文书传递。而76号一方为首之人，正是一袭黑色劲装艳丽阴毒的汪曼春！汪曼春似是信心满满，面露骄矜之色，三言两语便将宪兵长官说服！随后她指尖一抬，周遭部下齐齐得令，列队成行，如一条黑蛇迅速伸缩钻入主楼！

　　“糟糕！”明台面色一白，见汪曼春抬头瞥来，便立刻抽身冲回储藏库！

　　于曼丽见明台归来，忍不住满腔忧心，立刻抬步上前，追问道，“明台！外面究竟怎么样！”然而她话音未落，便已从明台晦暗紧绷的脸色与闪烁不定的眸光，将外头之事猜出个七七八八。

　　明台薄唇紧抿，僵立原地，额角脉络交错的青筋突突狂跳，一双死死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他仿若受熊熊烈火烧灼，又似被彻骨寒凉的冰水吞没，愤怒，不甘，失望，自责，种种莫名的情绪纠葛如麻。有那么一瞬间，于曼丽仿佛从明台身上看见，坚毅如钢铁的他，终究也有被摧折被压垮的一天！

　　“76号已经把主楼包围起来，我们无路可逃！”明台哑声沉吟，气息紊乱，虽是面对于曼丽答话，却更像在絮絮自语，“我根本不怕被76号抓捕，甚至不惧为抗日牺牲自己！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一回！我不能在这里失败！不能让绍桓有事！”

　　“明台！冷静点！我们还没有失败！”于曼丽紧握明台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柔软的话音像是在包容一个任性胡闹的孩子。“再找找出路！想想办法！这么多风里雨里我们都闯了过去！这次也一定有惊无险！”

　　于曼丽鼻尖一酸，眼圈渐渐湿红。虽然说着勉励鼓舞的话语，她却也隐约感到今晚的厄运恐难闪避。于曼丽还有一些不敢坦露的私心，一些不敢启齿的表白，即便是在生死攸关的当下，依旧选择埋在心底，烂在肚里。如果今夜当真是无望绝路，能和最深爱的人同生共死，或许是她这卑微如尘泥草芥的生命里，唯一幸事。

　　明台失魂落魄地抬起眼帘，视线从于曼丽婆娑的泪眼，游移至这昏暗森冷的房中。不过片刻，他的目光霎时锁定在一处，眸色逐渐变化，如一星烛火越发烈烈燎原。“也许你说的没错！”明台的面色细霜渐化般舒展，但见他抬手一指，向于曼丽朗声叹道，“气窗！那扇气窗一定能通向外头！说不定就是条活路！”

　　于曼丽依循明台所指，转身望去。在靠近冷柜引擎的背后，果真有一扇硕大的气窗。低速转动的风扇在地面上徒留一片断续破碎的光影，气窗后黑洞洞的管道送来室外的微微凉风。于曼丽顿时泪眼含笑，与明台快步走去。

　　明台此刻深知时间紧迫，再无力哀怜怨恨。他扑上气窗的位置，焦急寻找拆卸风扇的可行之法。然日本人缜密精明的思维或许早就料到，气窗会是这密室唯一的逃生之路，故而将其各部零件焊接得牢不可破！

　　一点一滴流逝的时间，如洪水猛兽，在明台与于曼丽身后紧赶不舍。纵使二人如何心智顽强，也抑不住满腔的焦灼仓皇，恍惚间他们几乎能听闻大批人马奔踏而至的锵锵步声，以及汪曼春阴沉可怖的尖利冷笑在廊中回荡。

　　于曼丽定定望着紧闭的储藏库大门，面上渐渐失去血色。她奔向墙角，将堆垒如山的笨重木箱一只只搬移，狠狠抵于门后。于曼丽手心发汗，脚步踉跄，沉沉喘息，鬓角的碎发凌乱垂下，备显颓唐。木箱的牛毛小刺根根扎入皮肤，仿若刺进她的心脏。

　　这世间最折磨煎熬之事，莫过于给与一线希望，却又将之无情粉碎！明台眼中布满血丝，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打湿。但见他几近崩溃，哭笑不得，发疯般猝然拔出勃朗宁，对准兀自转动的风扇猛发数枪！

　　火星四射，烟尘骤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相击之声在屋中回荡！铜黄色的弹壳滚落在地，泛着冷漠暗光。尘烟终是散去，而明台犹如一尊纹丝不动的石像伫立原地，仍高举着子弹绝尽的手枪苦苦挣扎。

　　扇叶一如既往地转动，仿若从未遭受侵袭，连其周遭镶嵌的墙体也仅是徒生几道深浅不一的弹痕而已。于曼丽见状，眼帘一垂，缓缓坐倒在木箱边。明台则指尖一松，将手枪弃置不顾。死寂般沉默无言的气氛，一时攫住二人的呼吸，也碾碎了他们的意志。

　　恰时，墙根处隐约闪现的一抹微弱幽光，在明台眼底一掠而过！明台的眸光又被逐渐点亮！他的神色极为古怪，没有料想中的欣喜若狂，反倒流露出无尽的深沉惆怅。明台默默望向转动不歇的扇叶，旋即深深凝视孑然独坐的于曼丽。他的黑眸宛如星河瀚海，波澜暗涌尽数收入深不可测的水底，表面便仅存广袤辽阔的平和宁静。

　　明台不敢去深思代价与后果，不敢判断未来或结局。当下，他只知道，暗下这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仅仅是一瞬间的事！

　　“曼丽，快过来！”明台细不可闻地长舒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话音掩不住淡淡哀愁。于曼丽只道明台又有新的发现，快步行至他跟前。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过这类风扇的工业设计概念。日本人很可能依样画葫芦，将其特殊的拆解装置暗藏于通风管道内部。”明台满目期望，沉吟道，“曼丽！如果我能牵制扇片暂时停止转动！以你的身形，要从扇叶间的空隙钻进管道，并非没有希望！”

　　于曼丽闻言，顿时重燃斗志。然而或许因女人天生的敏锐直觉，她从明台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感受到止于唇齿的满腹心绪。这番觉察引起于曼丽没来由的恐惧。多年并肩而行，她最是了解明台的行事作风。他越是内敛默然，越会在心底酝酿着坚定不移的决断，一如当年他一声不吭便舍弃组织，奔赴顾清明的身边！

　　“明台，你——”于曼丽拧眉，正欲探问，不曾想门外突生动静！齐刷刷的脚步声如鼓点一般猛击二人的心头！不必细想，也知外头正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多少只枪口直指而来！生与死，如今仅隔这一重门墙！

　　——

　　“还不快去找备用钥匙给我把门打开！若是让毒蝎逃脱，我唯你们是问！”汪曼春喝令部下的话音，字字句句清晰透来！

　　“没时间了！”明台如困兽哀嚎，双眼牢牢盯住紧闭的门扉。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耳畔炸裂！汪曼春似乎靠几枚子弹依旧毁不掉门锁，不得不在外头焦急等待！明台紧咬薄唇，唇瓣几乎渗血。他额角的汗水不断淌进衣襟，凹陷的双眼因悲怒而充血！

　　明台将颈间的护身符一把扯下，塞进于曼丽的掌心。“你不是一直戴着它逢凶化吉的吗！那你告诉我！这回你也一定能顺利通过风扇进入管道！告诉我你一定能做到！”明台紧握于曼丽削薄的双肩，力道之大令于曼丽隐隐吃疼。她手足无措，唯有颔首。

　　明台唇角霎时绽开一抹宽慰笑意。他迅速捡起墙根处引其注意的粗糙铁棍，眸色一沉，狠狠将一端插入扇叶间隙，而双掌则死死紧握末端，施以全力往反方向猛推！风扇受其牵制瞬间减缓转速，引擎不断咯咯作响！然冰冷无情的机械装置，又岂是一人微薄之力便可轻易扭转！硕大的风扇如一头冲撞的蛮牛，反将明台的身躯慢慢拖行！

　　正在电光火石间，储藏库的门锁忽而咯嗒一声，被轻巧开启！门扉遭堆垒如山的木箱所阻，汪曼春好似极为光火，勒令部下不断冲撞大门！明台与于曼丽眼看一抹抹细尘自木箱上抖落，箱体几近山崩地裂之态。于曼丽急中生智，大肆翻倒贴墙安置的药柜，垂死挣扎般以之抵御！

　　明台看着于曼丽纤弱的身躯死死抵抗冲撞，因剧痛而手脚战栗，可她的目光却毅然决然，炙热耀眼，只因她对自己从未有半分质疑！明台心绪翻涌，跌宕起伏，身体内顿时迸发出一股蓬勃惊人的力量！

　　明台眦目欲裂，爆发一声怒啸！他不再是紧抓铁棍，而是用胸膛生生抵抗！一步，两步！明台抵死前行，步步为营，指尖紧紧扣住斑驳墙垣！汗水与血泪相融，自刚毅的下颌滴滴坠落！引擎几番叫嚣，尖锐的摩擦声徘徊不休！扇叶终是暂且罢工，不再转动。

　　“曼丽！快！”明台抬起毫无血色的脸庞，仅此寥寥数字的沙哑一唤，也已用尽他最后的气力！明台只觉胸口仿若被滚落的山石倾轧，心脏几近失去跳动的力量，强烈的钝痛充斥全身四肢百骸。

　　于曼丽眼眶湿红，抬步奔来，惊鸿般轻盈的身形翻上墙垣，攀至暗暗震动的风扇跟前。她回首深深看了一眼明台，紧咬牙根，转而将柔软的身体挤进狭窄的缝隙中。那缝隙的空间太过苛刻，纵使于曼丽这般柔若无骨，也难以轻松通过。于曼丽屏息收腹，只觉锋利的扇叶在手背与颈后暴露的皮肤上，毫不留情地剐蹭出道道血痕！她抓住管道壁内凹凸的石块，狠狠将身躯拔了出来！

　　“明台！明台！我成功了！”于曼丽气喘吁吁，全然不顾累累伤痕，好一番费力才转过身躯，望向明台。“你快告诉我！拆解扇叶的装置在哪里！”她打起手电，焦急摩挲黑暗幽深的通风管道内部。

　　明台勾起一抹淡笑，精疲力竭，侧倒在地。铁棍一端失力，霎时脱出风扇间隙。被久久压迫的引擎奋力工作，扇叶亦随之恢复转动！于曼丽的眸光如被掐灭的灯芯，瞬间寂灭。她顿时泪水盈盈，喉间一哽，哭喊道，“明台！你告诉我，你不是骗我的！你一定不是在骗我！”

　　明台支起虚浮无力的身躯缓缓起身，将几只木箱搬移到气窗下。“这护身符果真有些灵性！又一次保佑你安然无恙！”明台说笑着，视野因泪水渐渐迷蒙。“曼丽！顺着通风管道往外爬，你一定能找到出路！千万别回头！”

　　“不！我不能丢下你！你忘了我们是生死搭档！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于曼丽泣不成声，欲要硬生生爬出气窗。不料扇叶锋利如刀，于曼丽的脸庞惊现出一道血口子。她吃疼之下本能退缩，但仍是不甘用手电疯狂敲击风扇。

　　明台见不得她这般折磨自己。他站上木箱，倾身匐于气窗前，与于曼丽仅一步之遥。“曼丽，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可我是行动组组长，我要保证组员安然无恙！如果今天一定要牺牲一个人，那只能是我！”明台眸色渐渐柔和，声线也随之如沐春风般温润。“如果今天我们全军覆没，常德百姓谁人去救！绍桓呢，绍桓也可能会没命！你知道——他若死了，我便也死了！”

　　“我不想理会这些！”于曼丽双眼红肿，发丝凌乱，早已不见平日的冷静成熟。在生死攸关的当下，她终于顿悟，有些话若是来不及道出口，余生岁月恐怕只能在绵绵无绝的悔恨中消磨殆尽。于曼丽轻咬薄唇，一字一顿哽咽倾诉，“明台！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国家兴亡，不在乎什么民族大义！我只在乎你！加入军统，出生入死，都只因我的一颗私心！我想和你在一起！即便只是看着你，听你说说话，和你肩并肩地走，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你成全我好不好！成全我！让我有资格和你死在一起！”

　　明台的脸庞挂上两行清泪。若他可以做到，他定会给这个深爱自己的姑娘一个感谢的拥抱。可如今抵在门后的药柜木箱已摇摇欲坠，汪曼春的子弹已然上膛。明台唯一能做的，仅仅是恩断义绝。“曼丽！度过今晚，毒蝎已死，你再也不必为军统效力！遵从内心去追寻自由吧，你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明台语罢，焦灼地向大门一瞥，旋即将木箱叠起遮挡气窗。于曼丽惊觉明台所为，悲恸入骨，奔溃挣扎。“不！明台！不要！”

　　但见明台抱起最后一只沉甸甸的木箱，站在气窗之前。于曼丽视野中的画面，便因扇叶的转动，宛如一幅缓慢播放的电影被切割成一帧帧凝固时间的照片。明台笑得惨淡却从容，眸光因思念顾清明的模样而柔化成秋水涟漪。“曼丽答应我！尽力完成这最后一项任务！刚才趁你不注意，我在你口袋里放了两件东西！其中TH08病毒是我为抗日所尽的最后一份绵薄之力！而那一块手表——”明台一时凝噎，强忍住夺眶的泪水。“手表，你替我交给绍桓！告诉他！我下辈子，不，我生生世世都会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他！纠缠他！追逐他！”

　　木箱慢慢放下，像一扇在于曼丽面前缓缓关起的门，明台的眉眼，鼻梁，薄唇，渐渐从这卷电影胶片里抽离而逝。于曼丽难以自持，嗓子早已干哑，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尽。她只听明台最后的忠告幽幽回荡在耳畔。“千万记住！从这一刻开始，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郭骑云！”

　　“咚。”木箱安置妥当，通风管道内漆黑一片，于曼丽感到一夜之间仿佛重回曾经不堪回首的岁月！世间之大，却再无容身之所。黑夜无垠，却仅剩形影相吊。

　　——

　　储藏库外，汪曼春兴奋难耐，同时又焦灼万分，目光牢牢锁在厚重的大门上。她自接到转变者传来的消息，便第一时间集合人马奔赴而来！为取得日本陆军医院的搜查授函，不惜以情报处处长之位做赌，向藤田芳政夸下海口，今夜定能将毒蝎活捉擒拿！

　　汪曼春因心绪跌宕，禁不住浑身发颤，声线陡然拔高，向周遭部下厉声呵斥。“一群废物！今晚若再叫毒蝎从眼皮子底下逃走！我保准你们一个个脑袋开花！”汪曼春瞪大双眼，尖声道，“还不使劲儿给我把门撞开！”

　　部下们冷汗津津，见那勃朗宁在汪曼春手中微颤，仿佛里头子弹也已按耐不住，欲要从枪管里走火迸出！众人深谙汪曼春行事狠辣，心下惊惶不敢怠慢，于是一鼓作气，使尽全力破门而入！

　　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木箱滚落扬起铺天盖地的尘烟，储藏库大门终是霍然大开！汪曼春瞳孔细缩，眸光大盛，一边抬手挥去迷蒙尘埃，一边迅捷举枪直指猎物！此刻，手电筒中射出的道道刺目光束，不约而同地聚于那一抹孑身孤立的背影之上！

　　那人身姿挺拔如松，气性毅然倔强，落于汪曼春眼里，不正是抗日分子身上惯见的那股子不识时务的模样！汪曼春心头大喜，幽幽冷笑渗出唇角，“军统上海站大名鼎鼎的毒蝎子！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汪曼春料定毒蝎此时已沦为俎上鱼肉，插翅难飞无处可逃，便在说话间不徐不疾地收起手枪。

　　“汪处长！我也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以这样的身份见面！”明台声线沉稳坦然，不见半分慌乱，直叫一众戚戚小人倍感高深。他缓缓转身之际，幽光笼罩，举手投足正气逼人，仿佛世间任何浊垢在其跟前皆无所遁形。这般气场，一时间震得76号无人胆敢上前。

　　汪曼春初闻毒蝎嗓音，不由吃了一惊！待她定睛凝视，竟果真是明台无疑！思及当夜追捕可疑分子直至明公馆一事，如今反观，真可谓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汪曼春心下便对明楼与明诚颇有狐疑！但她思来想去，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将毒蝎顺利擒获！

　　“呵！明家竟出了你这么个孽障！”汪曼春冷笑连连，当即换上一副心狠手辣的嘴脸。

　　“成王败寇，我问心无愧。”明台缓缓举起紧握成拳的双手，形如投降的姿势麻痹了对方警惕的神经。然而下一刻，清脆的响动霎时打破冷寂的氛围，跳跃的火苗自不锈钢打火机中擦出，刹那间令双方更为剑拔弩张！

　　汪曼春不及思忖，便见明台眼帘一掀，火光于他凌厉的眸中相映成双！她这才恍然惊觉脚底一片湿滑，而空荡的储藏库内早已弥漫起阵阵浓重刺鼻的汽油味！汪曼春圆眸一瞪，骇道，“你——”

　　明台一字一顿，寒声叹道，“我明台虽不能选择如何而生，却能选择为何而死！作为炎黄子孙，作为党国志士，即便今日命丧于此，我也要你们一个个与我陪葬！还有这些残害同胞的设备，这些灭绝人寰的毒药，我要将它们一同拖入地狱，再无法为祸人世！”

　　汪曼春显然未料到这般变数，一时怔怔无措。而日本宪兵队长官明白明台意欲何为，顿时急得跳脚。在他眼中，区区一个抗日分子的性命，如何能与如斯珍贵的物资相提并论！病毒武器在前线战事中，为大日本皇军屡建奇功，断不可付之一炬！

　　宪兵队长官从76号人堆中辟出道来，向汪曼春毫不留情一通叱骂。另急不可耐，驱使宪兵部队制止76号擅自行动，他自个儿欲要上前与明台好生谈判。汪曼春眼见情势急转直下，忙向宪兵长官好言两句，却被漠然无视，气得咬牙切齿。

　　明台冷眼旁观，见识这一出狗咬狗的滑稽戏码，不禁放肆大笑。他如何会向汪曼春妥协，又如何会轻信日本人的谗言。明台在那二人相争之际，轻轻巧巧地松开指尖！一星火光携着神圣的使命，骤然坠向油光漫漫的地面！赤红烈焰猛然高蹿数丈，火舌张狂舔舐四壁垣墙，晦暗的储藏库顿时火光冲天，掀起一片汪洋火海！

　　宪兵长官有些傻眼，指挥部下全力扑火，抢救任何一件有价值的物资！而汪曼春愤恨交加，眼瞳充血，勒令76号众人冲入火海，活捉毒蝎！一时间双方部队擦肩接踵，拥挤涌入，场面混乱失序。

　　明台的狂笑声在火海中徘徊不尽，泪水渐渐盈眶而出，淌湿脸颊。他感到通体炙热，似有火苗攀上双腿肩背。火光刺痛双眸，令周遭一切朦胧虚幻。明台闭上眼睛，这一世所历人事走马观花般从脑海中一晃而过，最后留存下那些最为刻骨铭心的瞬间挥之不去。大哥，大姐，阿诚哥，曼丽，薛大哥，胡家双胞胎……最终难以磨灭的身影——绍桓！

　　一念而起，悲恨骤生。

　　明台剑眉一拧，心痛的滋味贯穿胸膛，烈火烧身之苦竟也显得相形见绌。原来他对人世还有千丝万缕斩不断的牵挂，还有朝思暮想难离舍的眷恋！原来爱情能叫人英勇无惧，也能令人懦弱不堪！明台不禁想问，当年顾清明在南京被俘，纵身坠湖自戕以全气节，在湖水没过面颊之际，他是否也曾有一丝畏于死亡？

　　明台全身战栗，浓重的黑烟趁机钻入鼻腔。

　　意识逐渐模糊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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