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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当晚,明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个团圆饭。饭后明台还闹着要听曲儿,明镜立刻差两位小弟献艺。可叹这堂堂经济界大学者明楼脱去西装,解开袖扣,摆出台风,咿咿呀呀地唱起《淮河营》。而秘书明诚竟端坐木板凳上,拉起瑟瑟幽婉的二胡。明台搂着大姐的右臂,依靠在沙发上听曲,好不惬意。
待夜深人静,众人早早回房。明台终于按耐不住心思,步出房间,一溜烟地钻进了客厅。他舒舒服服地侧卧在沙发上,抱着笨重的电话机拨通了重庆莲青园的电话。明台紧张地轻咳两声,指尖不自觉地缠着电话线把玩。
电话只响了两声,便咯嗒一声被人接起。顾清明沙哑清寒的嗓音透过听筒,仿佛贴着明台耳畔喃喃细语。“喂,是明台吗?”
明台霎时鼻尖一酸。不过分别数日,却似乎隔了数年的春秋冬夏。明明知道顾清明在重庆安全得很,可仍旧不禁为他忧心。明台只怕自己这番多愁善感被顾长官笑话,便敛起心绪,轻声笑道,“顾长官,这电话一来你就忙不迭地接起。你是不是早就守在电话边,等我了呀?”
电话那头的顾清明独自一人坐在前屋,诺大的空间独独燃着两支小烛。羸弱的暖光衬着顾清明白净的面孔,深邃恬淡。他呼吸间的气息令烛火随之跳动,而烛火又映入黑眸闪烁颤抖。
顾清明眉头微拧,嘴角却挂着淡笑。他静默片刻,方才答道,“对。我在等你。”
明台心头一跳,他不知顾清明的心思,只感到这寥寥数字却是一语双关。顾清明既是在等电话,也是在等他明台回到身边。明台不禁想起火车站那匆匆一吻,伸手摩挲下唇,笑意深深。
“那个——”明台率先启唇,却不知如何开口。顾清明如今究竟是拿他当战友,朋友,兄弟,还是——
顾清明仔细聆听,明台却踌躇半响。顾清明透过沙沙的话筒,仿佛可以料想明台抓耳挠腮纠结困惑的模样。顾长官不禁莞尔,眸光流转间,轻声问道,“密钥是什么?”
明台眸色一亮,瞬间抛却了方才的问题。“你发现了?我给你留下的密码?”顾清明闷闷地嗯了一声。明台兴奋不已,仿若大摇狐狸尾巴。“密钥需你自己找才有意思。不过看在顾长官那么思念我的份上,我明少爷就透露个线索给你吧。”
顾清明笑问,“什么线索?”
明台高深莫测地嘿嘿一乐,“手表。”
话音方落,顾清明仍不明所以,欲要启唇相询。没想到明台压低声音焦急道,“先不说了,我的行踪暴露了,敌军正在靠近!顾长官!属下这就先挂了!”顾清明猝不及防,便听电话那头轻叩的声响,以及随即而来连续拖长的鸣音。
顾清明举着话筒沉静半响,才恋恋不舍地挂上。又是毫无准备的分崩离析。明日天一亮,顾清明便要出发前往武汉战场,心念之人的嗓音恐怕再难听闻,唯有将之铭记于心,久久不歇地徘徊回荡。
顾清明满腔惆怅地走回房中最后检查行囊。书桌上是一堆密密麻麻书写的纸片,皆是顾清明连日来破解密码的过程。他打开昏沉的台灯,落座桌边,举起明台留下的暗文,纸片上仿佛墨香依旧,答案也似埋入沃土的种子,只待破土而出枝繁叶茂。
“手表?”顾清明低声念叨,举起左腕上黑皮白盘的德国表细细打量。“明台想说的究竟是什么?”顾清明在上战场前的最后一夜,仍深陷其中,百般思量。
——
漆黑的客厅中,明台将电话稳稳地放回原位。他缩在沙发里,屏息凝神,只闻楼梯上极轻极浅的脚步声已然逼近。明台不由好奇,这么晚了是谁还未入睡,又转念思付自己被发现后该如何解释,毕竟他对顾清明的感情还未到时机成熟曝露人前的时候。
正当明台思绪这般百转千回之际,脚步声早已戛然而止,旋即而来的是一声阴气森森的轻语。“小少爷!干嘛呢!”
明台全身一个激灵,他从沙发里探出半个脑袋,便见明诚着衬衫西裤,双手叉腰立于沙发之后,手中紧抓一只厚厚的牛皮纸公文袋。明少爷既已暴露,只得倏然起身,清清嗓子正色道,“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睡不着就来客厅坐坐。”
明诚嘴角浅勾,实则早早便在楼梯口听闻明台悉索的说话声。他眸光不着痕迹地打量沙发周围,最后锁在电话机上。
明台轻瞥明诚手中的公文袋,立刻机敏地转移话题。“别说我了。你大晚上怎么不睡觉?那里面装得什么呀?你是不是背着大哥干坏事?”
明诚眸色一动,双手负到身后,顺便将公文袋一并掩去。“胡说八道什么!快上楼睡觉去!你再多话,我找大哥收拾你!”
明台本就疲乏,不过是为了与顾清明通电话才撑到半夜。他也没工夫与明诚较劲,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便摆摆手上楼回房。
明诚杵在原地,直到明台关上房门再无动静,这才抬手轻抚公文袋,眸色一凛,快步向书房走去。
——
明公馆一楼的书房独独大哥明楼使用,内有古今中外藏书绝本,浩如烟海,也价值不菲。故而书房禁止外人出入,除每日轻扫外往往闭锁。明楼自巴黎回上海后,将书房收整一番,便作为办公之所。
此刻明楼正襟危坐于书房内。厚重的丝绒窗帘拉起,漆黑的屋内仅开着一盏昏黄台灯。明诚轻叩门扉,健步入内,将公文袋置于宽大的书桌上,推向明楼面前。
“刚才谁在外面?”明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快速打开文件袋,将薄薄纸页铺陈开来。
明诚如实答道,“是明台。他半夜起来打电话。”明诚稍稍犹豫,补充道,“我猜,是重庆莲青园那位。”
明楼双臂支撑桌沿,忽而眉头一挑,直直望向明诚。他沉默片刻,眸中情绪轮番交替,终是沉声一叹,“明天你想办法处理一下,掐断重庆打来的所有电话。”
明楼的嗓音沉稳泰然,却含着一抹浓重的无奈与惆怅。“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重庆太过敏感,能断则断。就像咱们家的明台,毕竟和顾家少爷不是同路人。”
明诚听罢,瞬间陷进愁思之中。
为国家效力本不该各自为政,赤胆忠心也不该分前线敌后。可令人苦涩无助的是,国之衰微已似强弩之末,敌之精悍犹有破竹之势。于这般非常时期,唯有行非常之法。明诚和明楼何尝不想穿上那一身英挺戎装,配上青天白日勋章,用圣洁的白手套掩盖这双血污的手掌。
“从这份资料上看,日本经过七月召开的五相会议,已指派宇垣一成物色人选建立所谓和平政权,以达到以华制华之效。”明楼的话音将明诚的思绪拉回。他眉头微拧,执起一份调查报告,借着灯光仔细翻阅。
明诚眸色流转,肃然答道,“没错。按照上峰指示,我已安排潜伏组人员密切监视上海有亲日思想的政府要员,其中唐绍仪最为可疑。”
明楼不由微惊。唐绍仪曾是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后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加入同盟会,任财政部长,如今虽已淡出政治舞台,但身为党国元老依旧有呼风唤雨的影响力。若说他当真有谄媚投敌之举,明楼不敢置信。但若说他抗日之心激昂,手中这份调查报告所呈之事,又当作何解释?
明楼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凝视报告中所列举的唐绍仪行迹。“委员长聘他为高级顾问,他拒不到任。劝他赴港,他也迟迟不动身。确实可疑。”
明诚颔首,眸色一动,轻声补充道,“还有,他与汪芙蕖近几个月往来甚密。我们都知道汪芙蕖此人——”明诚忽而踌躇,一时语塞难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楼抬手示意了然。他重新整理文件,将之锁入书架最下方的保险柜中。望着明诚眸中颤动的微光,沉吟道,“汪芙蕖当年害我明家险些家破人亡,其心阴狠狡诈。我在他身边装聋作哑,还需尊他为恩师,就是等待有一日我们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反咬他一口。汪芙蕖的亲日态度尚不明朗,待证据充足,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放过他。”
明诚凝视国仇家恨束缚一身的明楼,心头竟浮出一抹酸楚。这么多年来,他二人出生入死,早已胜似亲人。明诚眼看明楼深陷污垢泥沼,于黑暗边缘游走,戴上面具,隐藏自我,便感到深深怜悯与心疼。
明楼敏锐的眸光一眼便看穿了明诚的心思。他淡淡一笑,紧紧握住明诚双肩,真情由衷而发。“我们的战斗才刚开始。我们的战斗也定会胜利。”
明诚眸色一亮,黑眸如银河垂落,便见明楼再度启唇,深情厚谊烙入心田。“我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前行。我还有你。有你,我便不失自己,不失初心,不失力量,不失希望。”
“大哥。”明诚瞬间动容,心弦颤动难平。
明楼含笑片刻,便松开了明诚的双肩,转而收敛容色吩咐道,“唐绍仪之事不可武断,先发电上峰禀明情况,另请求继续观察。”
明诚压制满腹情绪,脸色坚毅,简短有力地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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