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妻异闻录

　　从塔寺中出来，原以为道定和殷时雨还守在外面，岂料并无一人。
　　天没有下雨，也没有放晴，头顶暗云密布，原先滚涌不息的长江河水沉寂下来，头顶却涌着浓浓不散的黑气，以我现在通融两道以及神气通感天地行气变化的感知来看，只觉那处怨气极煞，表面看起来平静，实则藏而不发，一发，则不可收拾。

　　鸡笼寺也拢着极为压抑的平静，几乎感觉不到人，我大觉奇怪，生怕殷时雨和道定出了什么事，提纵身形直往山下蹿。
　　一路轻跃，身轻脉畅，果然以神气为主，佛阳为辅更能让身体顺行本意。现在的我，身体筋骨虽弱，但体内诸法已经完全通融，经历的种种折磨与我来讲已成过去，全然换了个人一样。
　　加之神气为主，更能避险而行，几番纵跃，都在不自觉当中避开了山风扑面的时机，一行一动，更加无阻轻捷，比以前快了很多。若是殷时雨在，只怕比她还要快些。
　　念及殷时雨，我更觉心慌，人已经落在了通往主殿的牌坊大道上，令人无法相信的是，如我感知到的，果然没有一人。
　　我踩步不停，往大殿直奔，直至大雄宝殿，仍旧没看到一个人，除却不灭的灯火，繁盛的香火都灭了，好似世上就只剩了我一人。这种恐惧让人由衷的害怕，我不敢再往上走，反身转出大殿，只想下山去同泰寺找晏师。

　　一路奔下牌坊大道，将出山门时，终于见到了人，原是一些从山上匆匆下来的村民，正慌慌张的往城中去。
　　我往前拦住他们，还未开口，几个人见着我就面露惊恐，指着我连滚带爬的跑。
　　“血…血……”
　　听他们慌张咋呼，我才想起自己一身血污没收拾就出来了，自个儿没觉得什么，倒是吓坏了旁人。想了想，转身又往塔寺回跑。

　　回到殿后幽居，我也顾不上烧水，径自用冷水过了身。殷时雨果真带了我的衣衫上来，我挑了惯常青衣换上，结果一抖衣衫落了个东西出来，正是青雉。想来殷时雨专程拿来给我防身的，玄机玉扇很重要，不便丢在没人看着的地方，应该是她自个儿带着。
　　如此一想，我心都悬了起来，丘门指着玄机玉扇断定天地行气之变，肯定不会轻易放手，万一对她出手，她一个人怎么应付？
　　越想越不能平，换上衣衫将青雉斜插在腰间，不等头发干透，也来不及梳理，随意以发带系了就直接往同泰寺里跑。

　　按照以往的情况我从山上跑下同泰寺定会气息难平，这次却全没什么不好的反应，反而在几次来回奔行运转体内神气下，人越来越觉神气自主通畅，几乎有种人和天地同行同脉的无形之觉。
　　同泰寺的人认得我，我也不做遮掩，只是我一进门，寺中也没有见到和尚，便是挨着北门的驰道上也没有见到几个行人。
　　从寺中出来，再不抱着从寺里能找出个什么的念想，逮着往城中去的行人问了几句，都面色惊恐的指着西南方向的长江说是河中有妖怪作祟，建康城的和尚道士都往那边镇妖去了。
　　行人说话惊恐不作假，我还是去城门处的守卫问了下，确认的确如此，并且朝中的司命都过去了，那边已经摆了好几天的祭祀阵了。

　　朝中司命？
　　那我在这算什么？
　　除却我，能担任司命的人只有晏师。我急匆匆往过走，扭头又问了句，“今日什么时日了？”
　　“九月初八。”守卫回了话，大声道，“都说河堤要决口了，你还往那边去作甚？”

　　九月初八？
　　我竟然在塔寺里待了近半个月！
　　“有谢。”道过谢之后，我直往西南那边赶，那边能祭祀的地方，只有石头城。一早师姐就说了不要往石头城去，现下又起祭祀阵，无疑让人悬紧了心。

　　石头城建在一堆乱石林立的丘陵山脉阴侧，是个战略绝佳地点，也是西篱门外的防关要地，西北往来的漕运关口。
　　满城的和尚道士都过去进行祭祀，连山上的村民都跟着惊动前去祈福，几乎重现了当时梦中殷时雨的出生异象。我越来越觉得梦中所现并非巧合，晏师的解释，在当时没有细想，现在就越来越觉得她当时说的轻描淡写。
　　我虽然怀疑她没有说什么真话，却没有生气的意思，以她当时的情况，早就清楚了我是谁，很可能考虑的是我没有回想起过去，她贸然说出来，我决不会信。也有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不便，对我有所隐瞒，也是保护我的方式。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怀疑她，眼下，更是格外担心她。

　　长江决堤，绝非小事，祭祀的场面更不会小，当真会以什么祭祀，实在难以想象，最坏的可能，是祭祀当场随同陪葬的活牲人牲一起。若是晏师想要带走我的意图被丘门发现，鱼死网破的决策很有可能是其中之一，我无法不担心她。

　　我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个好的法子能解决眼前的情况，我避势已久，手上没有任何权利，连同朝中的关系都寡淡的可以，谢家现在却是敌人。唯一见好的是，我的技击可能更上了一层楼，强行硬闯或有可能，但当着建康百余寺的和尚，不下数万之众，城中百姓再不济，不上万也有数千，加上石头城里的守军，晏师若真假扮我的司命身份，我一己之力，怎么带的走她？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无比孤单，无比不堪一击，除了晏师可以相信，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附。
　　她决不能有事。
　　心头一热，眼看前方石头城的城墙，如同破曙之光照亮了我满心的黑暗，同时又压下了沉云，无法得以安宁。
　　神气流转无形而无拘，佛阳沉稳丹田后续不绝，我一路急奔完全没有停下过，丝毫不觉得累，此刻更是加快了纵跃，踩着林木如同山林灵鹊，片叶不扰，片叶不落地径直往石头津行去。
　　祭祀河中妖，自然在渡头摆下祭祀阵，何况远远就看见了堆挤而去的百姓。
　　放眼观去，不是白衣就是玄衣，少有华贵者，都在祭祀阵外侧，而缁衣在身的和尚道士早就将七尺高台，七丈方径的祭祀坛围了起来。

　　河边风啸呼大，天上沉压的乌云变幻流转，眨眼就变了形状，一直盘旋在上百尺宽的河道上空，阴魂不散似的给人一种妖惑天降的感觉。
　　祭台见方，周围飘着许多旌旗，多以玄红两色，缚以金线流纹。面向河道的南边，则大开了栅栏，七方祭祀方案摆满了祭奉的牛羊猪首，还有五谷之物。
　　祭台正中，一方重达百斤的青铜鼎器坐镇，鼎器下方祭台被挖空，火舌吞吐出来，顺着青铜大鼎的边缘直往天上扑。

　　一名身着青色大敛祭服的人正环着青铜大鼎踩着千羽万舞步，她赤着脚，手持雉羽，八步禅结也斜戴了雉羽，耳饰以红绳串着雉羽垂下，随着她每一步旋转轻踏，雉羽都在起舞。
　　她面上带着面具，面具成四方形，眼空鼻大，嘴唇也厚，头顶长出两个指头长的犄角，纹理青红诡黑，从额头当中裂了一道痕迹，却被青铜镶嵌融合，看上去相当神秘而远古。
　　正是当年我那方被晏师撞碎的面具。
　　她竟然找到了它，还留着它。我来不及感动，看着祭祀阵周围布防的黑甲城防军，仔细数了下，祭祀阵周围就有百余名，还不消说在上万名和尚外围，以及人群外围，一共三层防卫，近千名打着石头城旗帜的城防军。
　　往北开拓出来的丈许宽的行走道上，则是建康城的城防军，很显然，这场祭祀是朝中亲自主持的，因为我看到了官员扎堆处白衣轻麾的明见心。

　　我小心避开人群，绕到鸡笼寺的和尚颂佛的地方，让一个小和尚去找道定，那小和尚却摇摇头，说道定不在此处。我没了办法，让他直接去官员所在的地方给明见心带句话，就说她的小丫头找她。小丫头这个称呼都是小时候的戏称，我还真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让和尚说她师妹来找她。
　　和尚问我是谁，我指了指台上的人，压低了声告诉他台上面的那个本该是我，我现在要去替回她，若是出了差错，河里的妖物发起火来真撞了河堤，遭殃的就是城中百姓了。
　　和尚不信，说什么也不肯去，我心头生气，想什么也不想管的径直去找明见心，不想还未起身，身前落定了一双黑甲马靴。

　　“找人？”

　　这声音冷冷淡淡，有着刻意压来的威严，落在耳中，心头反而绞了一下，旋即觉得不是时候，站起身来，迎上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

　　“找人。”
　　“需要我领你过去么？”
　　“过去被他们认出来台上的不是我，怎么收场？”
　　“……”谢老七沉默，唇角冷削，“台上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在场的人都相信你死了。”
　　“什么意思？”我急了，“谢老七，你到底什么意思？”

　　正在我质问他的时候，沉郁的乌云深处陡然轰响了一阵雷鸣，大雨哗哗的落了下来。数万人的场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而盘坐的和尚们手持佛珠，挺直脊背大声的念起佛·咒来。

　　一阵狂风汹涌扑来，吹得全无心神的我一个趔趄，谢老七扶住我，兜身罩住我，瞬间一股沉重的压力扑下，想是河道里面卷起了巨大的滚浪，径直往岸上扑了过来。
　　周遭的和尚再坐不住，全被大浪打翻，顺着涌流一片东倒西歪，好在浪花扑过就散，并未有后续的浪潮跟进。
　　我担心晏师，人从谢老七的身下讨巧转出，直往祭台上看。
　　祭台上空无一人，青衣敛服的人立在一方旌旗旗杆顶端，望着河道里扑起的黑色腾蛇一样的身体，只稍许停顿就跳了下去。

　　“晏师！”
　　脑子里瞬间空白，我轻身一跃，几个腾跳跃上旌旗杆头，就见被河底黄沙染黄的河水里除却无比巨大翻滚的黑色躯体，哪里还有晏师的影子？

　　上一次我想都没想的去找她，这一次，也不会犹豫。我深吸一口气，跟着跃下了惊涛骇浪的长河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