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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唤子归(全文)
谨唤子归
我在山中生活了有十七载。
这深山杳无人迹,我只在泉流的倒影里,望着自己的面孔,推测人类的面庞。
灵鹿曾告诉我,人类会长得粗野、可憎一些,并斥责了我的好奇心。
长年以鹿为伴,他们将我护佑得仍像个孩童。
我矮小,孱弱,以林间草果为食,偶尔会吃些香甜的花朵。
我有座简易的木屋,我很多时间生活在这座木屋中。只要不遇到暴雨。
雨雪纷至沓来时,我便要化身为鹿,与群鹿经跋涉至更深密的林间。在那里,再暴烈的风雨,也渗不进丝毫。在鹿群中,我仍然会被紧密地关顾着,它们生怕我受触及一丝自然的凛冽。
我长得一双漆黑含水的鹿眼,深不见底。灵鹿赞我双眼遗存鹿神的仁慧。
鹿神是我父亲,我的母亲…是人类女子。它们对我的父母讳莫如深,只说过这是一对罪恶的结合,是天地不允、得以诛之的。
数年间在我不厌其烦的追问下,我才得知我的父亲鹿神因违背了天地的法令,被折去神力,下场凄惨,曝尸荒野。母亲随之殉情而去。
只留下襁褓中的我,静静地守望在鹿涧边,浑然不知命运何处。
我十七岁,是个男儿,却如病童。我想这羸弱的身躯,也是来自天地的责罚,责罚这段打破人神疆界的病恋。
而我无悔。我相信在阴间,有对依偎在一起的恋人,在遥远地注视着我。
我相信爱。
不相信法令。
但我终究是鹿神之子,群鹿奉我如神明。即使他们敬爱的鹿神离经叛道。
即使我毫无神力。甚至,是个废人。
我不愿为他们添诸多麻烦。漫长时间,我更愿化为人形,怀念我的母亲。在他们看来,我也是叛逆的可怕。它们与人形的我保持距离。它们的眼睛时刻警惕。
我是逍遥、寂寞的。
偶尔咳血。
决不能跑动。可以静走,可以饮涧水,可以啖花朵。但不能攀山,不能跳跃,不能游弋。
我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会。
在茂密的林间,我连阳光都晒得很少。所以我的皮肤白得阴翳,皮下的血管青蓝,乍一看是突兀的。
但我还是不想变回优美的鹿形。
谁叫我长了一颗人心呢。
我长年穿一件暗色的绸衣,这衣物是一头小鹿不知从何处衔来的。衣上绣有白色的鸢鸟,飞翔的姿势好生自由,我多么羡慕它。
这也许是人类女子的衣物罢。不论如何,这衣衫令我心情愉悦,至少,我离人类的族群更近了一步。
我愿穿着它安详地死去。
山中不知何时又落下微雨。稠密如丝。
有鹿踱步过来,暗示我,不要在这边淋雨。
我摇摇头,“不,这不要紧。”
它伫立一会,见我心意已定,且雨势不大,便不作坚持。
我倚着木屋的桩柱,衔一株青草,见他徜徉而去。
许久许久,天色渐暗。
远处草丛中有窸窣声响。
嗬,又是来叫我躲雨的。
我背着身,摆摆手,有些不耐烦。
尽管声音病怏怏的,但我还是用了气力地说,“不,不,我不躲雨。这雨不必躲,也不该躲。请回。”
可窸窣声响虽迟疑了一晌,却由远及近地大胆地走入我的领地。
我没来由的愤怒。
“请回!”
……
“敢问这附近可否有泉水?”
……
……
我的心脏中像落入无数冰雹,捶打我,蹂躏我。我真是欣喜地要死,害怕地要死!
这分明是人类的声音。
我怯红了脸孔,转头。
此人高大清癯。脸孔泠然。眼神有力。面露微微愠色。
“这附近是否有泉水。我有些口渴。”
我缓缓站起身,把所有的胆子都用上,只为说出一句话——
“我引你去。”
鹿涧我决不能带他去,他定会惊扰整个鹿群的安宁。
我慢慢领他到另一幽僻山涧。他手捧泉水,泼得满头满脸,又痛饮了几口,方得休憩。
我感到灵鹿之前是完全骗了我。我的眼睛一直追着他的脸,哪有一丝毫的粗野?真是清俊灵逸的一张脸孔。
他站起身来,愠色早已褪去,目光柔和地望向我,简短地说声“感谢”,便作势要走。
我想将他留下来!!!
一时情急,一口鲜血扑至嘴角。我羞愧得要急出泪来。
求你不要走。我用眼神告诉他。
他箭步走近我,不由分说地用衣袖擦拭我的嘴角。“你怎么了?身体这样虚弱?”
我望着他,痴痴地摇头。
“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答得实实在在。
“你怎会没有名字?”他扶我坐下。
“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
他沉默。
“请你赐我一个名字好吗?”我有些唐突地问。
他也好似全然知晓了我是个奇怪的人,便无奈得说,“名字只得父母赐给你。他人哪有权力。”
我黯然。十分丧气。
他肯定是要离我而去的。若他能赋我一个名字,即使他一去不回,我尚能有一个宝贵的名字可以在余生玩味。我多么孤单。
见我身体稳定,男子立身。“我叫堇煥。感谢你引路。”说完,转身离去。
我怔怔地默念着他的名字,堇煥,堇煥,堇煥。
“堇煥,请你再来!”我用足了气力向他的背影呼唤。
他已走远。
也没有回头。
我一点也不难过。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堇煥,堇煥……”我在睡梦中呓语。
额头忽然有些湿润,我微微睁眼。是灵鹿在舔舐我的额头。
不知怎的,我的额头从昨夜开始,就灼痛难言。但我内心是快慰的,这一点疼痛完全无法干扰我内心中横冲直撞的快乐。
对,他的名字在我的心中,横冲直撞。
灵鹿见我有丝疯狂的情状,摇摇头。
“灵鹿,我叫什么名字?”我问。
“有谁问你的名字了吗?”
“……没有。”
“你不需要名字。”
“可我想要。”
灵鹿眨眨眼。“堇煥是谁。”
我心跳加速。“不不。不认得。”
灵鹿转身。“你要万事小心。也要小心…堇煥。”
原来灵鹿什么都知晓。
却偏偏没有责骂我。
为什么?
我才不管为什么。灵鹿这是默许我见堇煥这个人了。
我站起身,扑簌了几下衣衫,作势要走。
“你要去哪。”
“下山。找堇煥。”
“哪儿也不许去。”
“我可以去!”
我不管不顾的跑出去,我要找堇煥。我要见他。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整片鹿群横亘在下山的路前,他们机警地望着我。
我苦笑。什么鹿神之子。可笑之极!这样一群鹿,一群胆小的、懦弱的动物,就能轻而易举地拦截我的自由。
我神色颓丧地顿坐在地上。久久不起。
我真是个废人。
我每天都到那日的山涧留连。
我让鹿群远离我,甚至拿我的生命做威胁。他们无奈了。他们也习惯了。
我落得清静。
我在山涧边呆坐数日。晨晓、昏暮不知经历了几个轮回。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窸窣传来。
晴白的晨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洒落,斑斑点点。偶有大只的黛色蝴蝶妖冶地飞过。
我嘴唇紧抿。快乐在我的血管中流窜。
堇煥,是堇煥来了。我羞赧地不敢转身。
“早。”
我仍旧不敢转身。生怕这动听的声音是假的。
他走到我面前,轻轻蹲下来。他穿得与上次不一样,背后像是背了锋利的武器。
欣喜之余,我忽然有些惧怕。
见我不语。堇煥歪着头,像是逗弄小孩子,顽皮地看进我的眼睛,看上去心情愉快。“小家伙,你的病好些了吗?”
我点头。又是痴痴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用细绳精致地系起。“这是药。每日煎服。这药可以帮助你调理身体。”
我接下。“感谢你。”
他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包裹。打开。是一个小锅。“这个是煎药的锅子。给你。”
我笑了。他真是聪明。我这种怪人,怎会有煎药的锅子。
他站起身,又要走。
我拽住他的衣袖。“去作什么。”
“打猎。要与我结伴吗?”
他摘下背后的武器,“这是弓箭。要不要试试?”
我紧忙摇头。
他笑了。“这座山很好。有鹿有鸟。”
“你来猎鹿吗?”
“更想猎一只大雁。”
“你会杀掉鹿吗?”我睁着我湿蒙蒙的鹿眼,有些绝望地问。
他定定地看了看我。好像在观察我的眼睛。
“不会。”
我放心了。他肯定不会骗我。
他把衣袖从我的手中抽出。
我有些难过。默默地坐下。“你去吧。”
他无声息地走了。
傍晚,他回来了。果然肩上扛着一只大雁。
就在涧水边,熟练地生了火。他快速地拔落雁羽,一丝不苟。不一会,半只大雁被架在火上滋滋作响。
他整齐地切下一块雁肉,包入纸中,默默递予我。我推让了。
“你吃什么?”他疑惑。
我苦笑着拿起几个野果。
他会意。安静地吃完他的食物。
少顷,他整饬完毕。轻轻说,“记得煎药。我走了。”
我又拽住他的衣衫。
他背着身,停住脚步。
不知哪里来得勇敢。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他离去。
“堇煥,请你留下来。”
他定定看着我,手掌摩挲了一下我的脸,无言。
我落下眼泪。“堇煥,不要走。”
“好,不走。”
他揽我入怀。
他也许体味过这种蚀骨的孤独,这种在异群中存在的孤独。他也有副寂寥的面孔。
我引他回我的小木屋。摘了几朵白色的花,让他品尝。
他好奇地将花放入口中,嚼弄几下,便说“清甜”。
夜色宁静。
我径自倚入他的怀中,闻到他身上的风尘仆仆。
他无言的抱紧我,音色忽然有些沙哑,“你到底叫什么。”
“你赐我个名字吧。”我重复着初见他时说的话。
半晌,他说道,“我初见你时,你的样子很凄惨。鲜血从嘴角中流下,像极一种鸟儿。子规。”
“那便唤我‘子规’。我喜欢。”
他眼神澄净地望着我,轻声地说,“子规。”
我眼中瞬间盈满了眼泪。抱他更紧。“堇煥,子规寂寞了十七年!子规无人可说!”
他好似知晓,眼中垂怜。将我的头埋入他的颈间。
“子规。我小的时候,听过一个传说。”
“讲给我。”
“一个很美的传说。鹿神与人类女子相爱的故事。”
我默然。
他的声音平缓如静流,“见到你之后。我便知这传说是真的。”
“所以呢?”
“没有所以。对我来说,传说成真,是个美好的事情。你长着一双绝美的眼睛,是鹿的眼睛。在这污浊的世间,最为纯真。”
“堇煥,你对我来说,才是世间至美。”我情不自禁地吻住他。
对,一个陌生的男子,我仅知晓他的名字与他的面庞,便沦陷得一败涂地。
初次见他,我便是他的。我此生,都是他的。
他被我吻得动情。手掌在我孱弱的身躯上灼热地抚弄。
我褪去绣着鸢鸟的旧绸衫,身体如细弱的玉石般迷离冰冷。
他忽然动作慢下来。修长的手指抚弄着我的脸。尽管眼中仍有无尽的野火,他还是停下了动作。
我羞愤地问,“为什么!”
他捧着我的脸,认真地说,“不可亵渎神灵。”
我不管不顾地痴缠他,他只是轻柔地回吻我,带着微妙的距离。
“子规。自然有它的法则。即使我们相爱,也不该逾越某些界限。”
我不依饶,“你是男子,我也是男子。我们不会有小堇煥,也不会有小子规!”
他笑了。紧紧抱住我。“子规,你还是个小孩子。你知我恋你,就好。”
我听到他这句话,周身温暖,病躯好似被全然治愈。
“堇煥。怎样都好。请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睡醒。堇煥已不见踪影。
我怏怏地,不想坐起。唇齿间,尚有堇煥的气息。
少顷,背后似有一声叹息。
是灵鹿。
“你终究还是恋上人类。”
“请叫我子规。”我镇定地说。
“你不需要名字!”灵鹿忽然怒不可遏。
“我偏要。我叫子规,我下辈子,还要叫子规!”
“你的下辈子,的确是要到了。”灵鹿淡淡地说。
我愕然。
我一向不怕死。我一早就知我短命。但见到堇煥后,我日夜祈祷自己能够长命百岁。
“他要你的心!”灵鹿狰狞道。
“要我的心?”
“他要你的心,作药引!他有个重病的妻子等待他救命!”
灵鹿真是世间奇物。
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而我是鹿神之子,却是个痴人,一个傻得要命的痴人。
鹿心的确可贵。是珍贵的药材。
而我的心,恐怕是无价的宝贝。是踏遍世间找寻不到的宝贝。
而堇煥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我相信,是心诚所至。
他爱他的妻,想治愈她,想与她生下可爱的小堇煥,有何不可?
无知无觉,鲜血又在嘴角溢出,流满我的肩颈。
灵鹿守护在我身旁,不再说话。
我知我短命,灵鹿也知晓。
他更知晓我爱堇煥。
“灵鹿,我是否要死掉了。”我面无表情地问。
灵鹿无言。
“真是刚刚好。这个时节,太适合死去了。”
接连几日,大雨倾盆。
我随鹿群躲至密林深处。
我气息微弱,连喜食的白花,也无法给予我片刻的快乐了。
我的鹿身,在鹿群中,也显得弱小、易逝。
我一直等待放晴。
很长时间,我都用在沉睡上。谁也呼唤不醒我。我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不知等候了几日,雨滴终于消失了,风雨好似没有来过。
我回到木屋,木屋中潮湿得无法容身。
远处的树下,有个人影。
见到我,他缓缓走过来。清癯的身影布满疲惫。
“抱歉,这几日我进密林躲雨了。让你久等。”
堇煥淋了几天的雨。我看得出。他也像我一样,有些虚弱了。
我还看到他腰间那把小巧的匕首。
堇煥无言。过来牵我的手。
我甩开。
他不放。
我用尽力气拉扯,他固执得像一棵千年老树。我终究挣脱不开。反而咳一口鲜血。
“堇煥,我恋你,你可知道?”
堇煥点头,眼中似涌上眼泪。
“你知道就好。子规是你的,一辈子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我心中苦苦作痛。痛啊,痛得心脏已经被割下来一样!
堇煥愕然。他在我的眼中找寻着什么。
“有什么可看的。一双鹿眼。”
我推开他的衣袖,径自用衣衫揩去嘴边血迹。雪白的鸢鸟,羽翼殷红。
“堇煥,我要死了。谢谢你来见我最后一面。”
“不!你不能死!”
“这不是你盼望的吗……堇煥。”
堇煥凄然,“我只是来见你!”
“……只是来见我是否吃了你的毒药罢。”我苦笑,“我吃了。日夜地吃。每时每刻地嚼在口中。滋味……还不错。”
堇煥好看的眼睛中噙满泪水。滴答,掉落。
我偷偷在他腰间拔出匕首。
顷刻之间——堇煥惊愕地看着我用匕首,毫无迟疑、视死如归地——深深插入我的胸膛。他已拦不住我的手。他的脸上,衣上溅满我的鲜血。他的眼中写满了惊痛与忿悔。
我终于舒展地笑了。人生十七载,我从没这样放肆地笑过。
“堇煥…如你与妻子有了孩子,你唤他什么?”
堇煥泣不成声,眼睛血红。“唤他子规!子规!”
这是我最满意的答案。
真好。我爱这个名字。
我本想把心脏虔诚地奉送给我的爱人。
但我这个无力的废人,却只能在他的怀中缓缓地流逝尽生命,丝毫动弹不得。
我想起了我殉情的母亲。我死的比她好。
我是在堇煥怀里死去的。
堇煥的声音逐渐远去……我的意识模糊、黯淡了。
冥冥中,耳边却传来清脆的鸟鸣。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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