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

　　00、初雨归
　　天，雨。

　　“他来了。”阴司抿一口茶，便淡去身形不见了。

　　雨打窗棂，声线妙曼，起身，立于窗边，远方山色空濛，看得到，白衣少年在雨中急急穿梭靠近。

　　听雨轩主楼雕画精致，四周角楼陪衬，兰青的琉璃瓦当沐雨更新，烟雾迷蒙间是披了薄纱的梦境。着美轮美奂也就天家能做的出来，听雨轩的景色，恍然从前。

　　春初雨，我便随阴司从边境回到这里，千里迢迢，来见一个人。

　　我们上一次见面已是二十年前。那时，他是莫井的将军，血战沙场，浴血边疆。那张脸有剑眉星目，是我见过的他最刚毅桀骜的脸，若不是他被指了公主，若不是朝中佞臣妄言，我想我会嫁给他，然后逍遥三界。

　　终于来了。

　　门被打开，夹着湿土的气息。

　　转身，下楼。

　　我应去迎他，我应许过他，要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又食了言，又让他孤单的过了二十韶华。

　　楼下少年的白衣沾染了细碎的泥屑，头发湿透，乱而狼狈，简直与初见时一模一样。他抬头的时候，我一惊。这个是你，真的是你，甚至不是转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时隔如此之久，我竟又见到。

　　“姑娘，我们可曾见过？”

　　“……”一模一样的声音。这是魂归？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转世，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若是这一次，明月能记起我，便可以达成我的愿望。这几百年我没有空守，心中希冀丛生。

　　“……大胆妖孽！”少年拔出软剑，念起咒文，眼中火星乍现，“大胆妖孽！竟敢擅闯寓氏禁地！”

　　“哦？你是修仙除妖的道士？”

　　“吾乃寓氏三十三代少主。妖孽！快快退去！”看透我身份的明月分明惊慌失措，却还逞能，冲着正在下楼的我大喝一声。

　　“寓氏？那可真是名家呀。”百年前就名动莫井的道法世家，没想到，这世会跟他们扯上联系。明月，命运可真是巧合，偏偏不能遇上的身份就遇上了。好巧不巧。这一世，你是除妖人，而我，是妖。

　　“妖孽……”话未说完，他脚下一片殷红，脸煞白，就地倒下。

　　“明月？明月？……”顾不得身子虚弱，直接跳下楼梯。我看够了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夜夜离歌入梦，要我如何接受眼前这幅场景？

　　“明月，明月……”我哭得没有一点出息，一点都不像是修炼了三百年的妖。我怕，我怕他会就这样离开，因为我没有机会再在人间寻他了。

　　“白梨，你要用真元救他？”阴司突然出现，一把擒住我的手，打住了我正要做的事。

　　“阴司，我……明月他……”泪流不止，看着阴司，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被蛇妖种下蛊毒，耗你一半真元都未必有用。你当真要这么牺牲自己？”

　　“我要救他。”明月是我在人间的本因，若他不在，我活下去又怎样？

　　“好。”阴司点头，沉下脸离开了。

　　妖气四泄，我现原形救他，分一半内丹喂他服下。

　　雨越下越大，风铃叮当。

　　明月，我会让你再爱上我，就好像这之前的八世轮回。不管你是谁，无论你是否能记起我。

　　01、痴蝶崖

　　“妖孽！不要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寓明月可是寓氏三十三代少主……”

　　“好了，我的明月少主，在不能动的时候，要有做病人的自觉。”明月的傲娇还是没有变，端熬好的草药给他疗养，这半个月下来，他倒也不再用法术，只是口口声声的重复自己的身份。

　　我损了一半精元也没能救醒明月，第三天阴司派小鬼送来了蛇妖的内丹，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明月醒后，身子受妖力束缚不能活动，我扶着他，在听雨轩楼上楼下散步。

　　“姑娘，我们之前真的没有见过么？”

　　“你又来了。我说过了，在这之前，我不在听雨轩。”从醒来明月每天都问这句话，依照约定，跟前世有关的事，我半字不得提，单看着明月迷惑又苦恼的表情，煞是可爱。

　　“是不是去年在烟花大会上见过姑娘？”

　　“要不就在城隍庙会上，”

　　“难道是在乞巧节的时候？”

　　“再不就是……”

　　“明月，我们之前，没有见过。”至少你现在的记忆里没有我。

　　“不可能！本少主记忆力非凡，姑娘眉眼这般熟悉，没有见过是不可能的！！”

　　“明月，你哪来的这般自信？”我苦笑。

　　“姑娘，姑娘，你就说说看……”明月撒娇的样子真的是好久不见。我记得第一次是皇城的夜会，为了让我能跟他一起，明月扮过宦官、装成宫女、甚至还抹过磷粉装成阴司恐吓我。

　　“呵呵~”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让阴司讨厌他了吧。

　　“你笑什么？”明月阴沉着脸，侧过来问我。

　　“没有。只是想到了以前事。”手下的笔不停，朱砂红透，这是阴司特意从曼陀沙华中萃取的墨，那绽于地府的花可是妖艳三界，颜色鲜艳的不得了。

　　“喂！有什么好画的啊？”见我不理他，明月有些怒了。

　　“明月，怎么了？”太安静了，能看得见彼此的心跳。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相处了。上一世，他是莫井的将军，整日在军帐中都有军务，要不就在战场上横刀策马，都不曾有过这样安逸的时候。

　　“姑娘，姑娘你画的是……”明月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檀木桌上的画。

　　“没什么。明月少主啊，我叫剪瞳，你也不必姑娘姑娘的叫。”胸中憋闷，立刻把画收起，起身欲走。

　　“……剪瞳？”

　　“我……你先出……”刚站起身就觉得胸中一阵天旋地转的绞痛，分了一半内丹给明月，身子着实是虚弱的紧。紧接着就是七窍流血，人形不稳，刚丧了妖尾又失了半数精元，最近维持人型的时间渐渐变短了，时不时会现出原形。感到不妙本想让他先离开，可是来不及了。“别看！明月，不要看。”唔喃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剪瞳？没事吧？你……是不是因为救我？是不是……”明月抱着我，竟这般自然，我想我是妖，还以为这世他作为除妖师要接受我比以往更难。上一世，作为将军的他，我可是用了整整两年才让他默许我待在军营中，让他习惯有我的军营。

　　“明月，竟然让你看到我这般狼狈的时候。”悸痛过后才能说话。

　　“剪瞳……”明月抱我，久违的温暖。

　　“明月…”听见他的呜咽声，心里比刚刚还要惊慌失措。

　　“一瞬间，还以为，你要死了。”红着的眼眶，掉泪，睫毛调皮的卷，我望着他，我的明月还是没有变——他始终都还是那个痴蝶宫的少年。

　　“剪瞳，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明月抱我至卧榻，温柔道了别就离开了。

　　“白梨，这样不值得。”夜半，阴司至，还带着新鲜的曼陀沙华。

　　“从来不会爱人的阴司，大概永远都不会懂这些在你看来不明智的情感。”阴司帮了我很多，可阴司素来不谙情爱这是不争的事实。

　　阴司带的曼陀沙华浸满了鬼气，对我疗伤有不小的好处，正与阴司相谈甚欢时心中突然一跳，赶忙用神识去搜明月的踪迹。架着神识能看见白衣少年念力转移去了痴蝶崖，然后一步一步的攀岩而下。痴蝶崖底距地府近的只有一线之隔，去那里的人十有九不归。

　　“但愿明月不要想起那段过往才好。痴蝶崖是我最不想让他去的地方。”看他直奔痴蝶崖而去，心中忐忑，可灵力有限，也只能无奈收了神识。

　　03、遗暮夏

　　“阴司为何喜欢这听雨轩？”

　　“这里下雨时，妖气最盛。”

　　“阴司果然是理智冷傲的人。”

　　“他没有回来，不担心么？”

　　“……”摇摇头，继续画我的画。明月言出必行，几百年来不曾改过，他说去去就回那就是会回来的。

　　“花。”阴司放下锦缎里的花蕊，隐身离去了。

　　“剪瞳！剪瞳！”明月后半夜果然风尘仆仆的赶回，一进来便大声唤我的名字。

　　“你去干什么了？”我提裙下楼，急切地问候。

　　“给你带了药。”讨好似地把手掌张开，语气里说不清楚的愉快。只见明月的手指伤口斑驳，曼陀沙华的花蕊一颗颗安静地躺在他手里。

　　“你以身犯险，是为给我采药引？”我诧异，原以为他是想起了前世的些许才会直奔那里，未料到，竟只是为了我的伤。

　　我是妖，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妖力补充，自然是需地府的鬼气，曼陀沙华生于黄泉路，神魔大战时集众魔血洒浇灌而生，合亡魂怨念而成，花蕊又是鬼气精华。明月自然不似阴司那般自由出入地府，只能去人间与地府夹缝的地方冒险。

　　“明月…呜呜”抱着明月染黑的衣服大哭，涕泗横流，我果然没有一点出息。

　　“你是不是真的修炼了三百年啊？”

　　“明月，你真好。” 。

　　“废话。本少主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妖见妖失魂的寓氏三十三代少主。”

　　“嗯嗯。明月最好了。”抱着他喜极而泣——啊，这就是我的明月，我的明月。

　　暮夏的阳光总是这么暖，明亮得不可思议，跟明月合卧于软榻，这世的明月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像是山上新长出的花苞那般的冷香。

　　“剪瞳啊，你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明月侧抱着我，盯着我的眼睛看。

　　“以前啊，我有一个很爱我的人。”我身子乏困，迷离的根本睁不开眼。

　　“人？”

　　“是啊，非常非常爱我的人。”喃喃细语，却字字清晰。

　　“那我就不是剪瞳第一个爱的人啦啊！还以为像剪瞳这样的白痴妖精也就我这种心地善良的人才会爱上。”明月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半天才憋出句话来。

　　明月，你个白痴，那个就是你啊！像我这样的妖精，也的确就你这样的人会爱上，轮回了九次都会爱上，明月啊，你就是再变却也一直护着我。

　　“那，然后呢？”抱得更紧了，追问。

　　“哪还有什么然后，”翻翻身过去搂着明月——故事还在继续啊，你是不记得剧本的明月，你若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我，我如何能擅自定下结局？明月啊，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啊。

　　“昂？那我算什么？”明月惊得坐起，摇摇我肩膀，急切地问。

　　“……”这个问题，我应该怎么回答？装睡吧。

　　“喂！剪瞳，”声音弱下来，又乖乖躺下，抱住我，睡觉。

　　暮夏的雨来去匆匆，披了件薄衫爬到听雨轩顶上听山雨欲来的声音。

　　“剪瞳！怎么爬那么高？听雨轩四周设有降妖的阵符的，快下来。”

　　“没事的。”我浅浅笑，风一吹，纱衣飘散，银针细雨飘下，这一幕一定赋了倾城色。

　　“咳咳，不行，快下来。”明月必然是脸红了，从地上跳起来，蹦到顶上搂我的腰。

　　“妖孽！”尖细的女声划破这么温润的场景，展开白绫直袭明月胸口，我着急，推开明月向后退，却不料落入角楼中设着的降妖阵法之中，夹着雷电的光柱可是不会留情的。

　　“剪瞳！”明月大叫。

　　“……”紧闭眼。

　　“剪瞳？你……”

　　“你是何方妖孽？！百年阵法竟奈何不了你！”女人凤眸紧眯，这盛气凌人的气魄我不止一次见过。

　　“这听雨轩本就是我的，要耐我如何？”匆匆移步至轩内，木门紧闭。

　　“寓明月，作为寓氏三十三代少主，竟然和来历不明的妖女厮混在一起！你跟我回去！”

　　“木雪诗，你个泼妇！”明月愤恨离开。

　　暮夏的时光这般短暂，阳光流尽之后，连温暖都不剩。明月，没想到，我们进展的快，接你的人竟来的更快。

　　04、多事秋

　　“阴司，她来了。”服下的毕竟是人间的花，不及地府的有效。明月不在，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见阴司来只好原型以面。

　　“他命不久了。”每次跟阴司的谈话都是直达主题，阴司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不会隐瞒——这是修行最好的性格，不悲不喜，抹了七情六欲，也不必提防着掉进情劫里这一步十杀的局，只是可惜我学不会。

　　阴司拿出账簿，一页一页的翻与我看。

　　木雪诗，木子阴阳道的传人，同类之中出类拔萃，与门当户对的寓氏少主结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账簿的画面显出他们青梅竹马的过往，显出明月回到寓氏被逼婚的尴尬。

　　“我等他轮回了九世，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没能甩脱这个女人——那双凤眸！我记在心里，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却也拔不去。”黯然沉声道，我知道的，这是明月的命，他的过往。

　　明月的初世是莫井的皇子，母后薨被立为太子，当时为他钦定的王后便是那个长有一双凤眸的女子。木雪诗以母仪天下的姿态出现，让明月讨厌至极，明月常常会去先后生前的宫里，那地方唤作痴蝶宫。彼时莫井的都城还在这里，奢华的宫殿层立，百里叠嶂，烟火繁华。

　　没了主子的宫殿渐趋没落，人气散去，恰逢我百年冲关，正要化人形之时竟落到人世，又恰巧落到了痴蝶宫，更恰巧，那时明月在宫殿里见我真身，睹我人体。九尾猫是至纯之妖，被人气熏到了眼睛，便就再没有了一睹人间景色的福气。

　　本，本，本太子会对你负责的，所以你只要要爱上本太子就好——明月当初如是说。

　　他这么说，我便信了。

　　因为没有眼睛，本就灵敏的耳朵更加灵敏，远远的分辨得出明月跑来的脚步声。因为没有眼睛，便更珍惜，能听得到的世间百态。

　　明月总是说我秉耳倾听的样子惹人心疼。

　　明月总是对我说，白梨，白梨，等我当上了王，我一定寻遍莫井名医，医好你的眼睛。

　　明月总是对我说，白梨，白梨，等医好了你的眼睛，我便卸下王位，我们便厮守永远。

　　“明月，下雨的声音好好听，要是能听得更清楚就好了。”我是无心之语，听觉灵敏，百米外的人声皆有耳闻，想听的到纯粹的雨声，也只是想想。

　　“嗯？那就找个安静的地方。”

　　这段话我铭记了两百年。因为我说想听雨的声音，明月竟大兴土木的为我修了听雨轩，他是储君，为我，竟不惜背上昏庸无道、劳民伤财的骂名。

　　明月继位的第二年，他带我去听雨轩——离宫殿百里的地方，周围玉树环绕，怕我会因眼盲而被深山的精怪欺凌，便加设了皇室的护体阵法，护我如此，我应何如？

　　可惜的是，皇室里没有秘密，我的存在终还是公布于世，皇后大肆宣扬住在听雨轩的猫妖祸国殃民，百姓听信，骂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哀怨王统治无道。

　　明月都不曾将这些告于我说，我亦以为，明月为王，天下无事。毕竟，明月三日便来一趟听雨轩，梅雨时便直接住在离这里的行宫，日日伴我。等我学会接受美好只有这般短暂的时候，已是深秋。没有雨，明月便要我住在痴蝶宫，屏退了所有的侍者，任他母后整洁的宫殿日渐一日的荒凉。

　　“明月？”他第一次接连三日不来痴蝶宫，有嘈杂的人声，我便奔出来看。

　　他的王后率领众大臣跪在痴蝶宫门外，他的胞弟带着禁军兵谏。

　　“王，请斩除猫妖，以平天下。”

　　“王兄，妖女祸国，还请王兄以江山为重。”

　　“吾王三思！”

　　什么时候，我的存在，变成了天下的公敌？我不曾伤过黎明百姓一毫一发，我不曾用过明月天子之气半分，不曾做有损国运的任何事。原想我也只是皇后一个人敌人，我爱上了明月这个善良的君主，不料，皇后竟然会把我推向万矢之的。

　　孤王励精图治，天下有何不满？孤王曾允诺过白梨长相厮守，孤王当是言而有信的明君。明月头也不回的踏进痴蝶宫，我微笑，这就是我爱上的人，与人间为敌也会护我周全。

　　“王啊，你若多爱我一点，我也不会出此下策。”皇后亲手持弓射出了第一支箭，禁军箭如雨来，我找到明月时，他已在血泊之中。

　　他说，当上了王，却没有医好你的眼睛，白梨，你还是不要爱我了。

　　听他的呢喃，抱着他已冷的身子，胸口绞痛，痴怨暴走，九尾皆现，痴蝶宫弹指震落成崖，惊了地府的阴司。

　　那个秋冬之交，我看见了人间却失了明月。

　　05、至立冬

　　“明月？你怎么来了？”感觉和灵力渐渐跟不上了，每日昏睡好久，就连明月在我身旁几个时辰都不觉。

　　“剪瞳。”见我醒来，明月抱住我，轻轻地蹭，这样的耳鬓厮磨容易让我这个白痴的小妖精产生错觉。

　　“明月？怎么了？”

　　“剪瞳。我想娶你。”直击心房。

　　“不用顾忌木雪诗了么？”

　　“她为了寓氏除妖术才与我结合，我会跟她说，让她掌管寓氏，放我自由。”是啊，那时的明月也不是热爱权势的人。

　　“明月，木雪诗她……”

　　“不必多言。剪瞳，我要娶你。”说完，便跳窗离开。

　　明月，女人心不易算，你丰神俊朗，有几个女人能逃得开你结下的情网？木雪诗要比你想的爱你得多，而且她的可怕之处在她的狠——得不到，便毁掉。

　　立冬前一日是与明月约好相见的日子，而他没有出现，也在我意料之中。

　　“他明晚会死。”阴司手持账簿出现在轩内。

　　“这么快？”画画的手下错了笔，大片的朱砂殷了生宣纸，好好一副图就成了残败。

　　“跟我走。”阴司合上账簿，第一次认真地看我。

　　“阴司，我这副身子精元无所剩，跟你走也没有价值了。”换上新纸，一笔一笔的画。

　　“白梨，放弃他，跟我走。”

　　“冥主阴司也会动凡心么？”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却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与阴司之间的约定是交易，是各取所需的交易。

　　“会。至少我会。跟我走，我可以与你共享地府。”定下约定之后，阴司的事我也略有耳闻，理智冷傲的阴司百年间重整地府做了冥主，成为三界的传奇。

　　“阴司，谢谢。”我摇摇头道谢。我追了明月两百年，输了心也输了命，我哪还有回头的退路？若阴司当真，我有九条命，可只有一颗心，拿什么抵阴司的情？装作不知最好。

　　阴司沉默。转身离开。

　　趁夜，转过听雨轩，回到痴蝶崖，把人间再看一遍，明天，怕是要魂飞魄散，除名三界了。 “妖孽！你还真敢来。”木雪诗的喜袍扎眼，明月被木家用傀儡术牵引，一步一步完成繁琐的礼节。

　　“这可是木寓两家联姻，还会有妖孽？”

　　“妖女，今天来个了断吧！”木雪诗撕开喜袍，里面干练的装束表明她是有备而来的。

　　“木雪诗，你总是在伤害明月。”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你是百年修行的妖，又有阴司帮你，你要什么得不到？何必来破坏我和明月？是你伤害了我和明月的感情！是你毁了明月！”木雪诗的凤眸怒火喷涌，拿出传世血符要做了断。

　　“明月，这个长着凤眸的女子凭自己的执念追了你九世，爱了九次，是你爱我不够么？为何迟迟记不起？”

　　“白梨！”两百年来，第一次听到我的真名从除了阴司以外的人口中念出，怔在原地。她竟记得？！

　　“木雪诗，我不想跟你斗。放了明月，我便离开。”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我修炼三百年，尽管孱弱至此也不是你区区二十年华的人类可比的。

　　“笑话！白梨，你觉得今天你还能离开么？”

　　“傀儡术！”在场的宾客竟都是傀儡！用没有灵魂的尸体加上饲主心血所做，知九尾猫乃是纯妖惧人气，便用这般方法！

　　果然，被定住不能动，看着木雪诗用射杀灵魂的箭瞄准我，铩羽放箭。

　　“剪瞳，你眉眼这般熟悉，可愿告诉我其中道理？”明月会突然抱住我，是始料未及之事。

　　“明月”

　　“剪瞳，我可曾，遵守我的誓言，医好你的眼睛，许你后世光明？”为这声轻问，我等了两百年。

　　“明月……”可是为什么泪珠滚滚，掷地有声？

　　“白梨，让你，久等了。孤王许你的厮守，怕是，又要食言了。”明月做了盾牌，一如当年，后亲手射箭，王血泊遗终。

　　“明月！明月！”又是血泊，那妖冶的红色，让人震颤。

　　“他的灵魂本就不完整，木雪诗这一箭，魂飞魄散了。”阴司出现，这是他的职责，判官笔朱砂划去，这人间便再没有一个唤做“寓明月”的男子，不会再有人这般对我，不会再有人为我大兴土木，不会再有人让我改了天赐的姓名，让我为他失了性命。

　　冬至，小雪，白纸红花。

　　大雪时节，我立在听雨轩外，看着明月最后一丝魂魄离开。明月在当年留下的护体秘术里注入了自己的魂魄，风雨飘摇守了几百年，只为佑我喜乐平安。

　　最初世，明月奄奄一息之际，用剑自割双目移于我身，他说：若是无法遵守与你相守的承诺，那么至少许我后世光明。

　　明月总是问，为何我的眉眼这般熟悉。傻明月，那哪里是熟悉，那分明是你的眼睛呀！可是你可知道，自那之后，听雨轩到处都是你的影子，被晚霞拉长，我有看见你温柔含笑的眉眼，斜倚在横廊处等我。

　　“阴司，这最后一尾，你可以拿走了。”

　　“白梨。”

　　“我须谢冥主，愿意帮我这么久。”

　　“好。”阴司伸出了他惨白的手，把我最后一尾拿去。这便是结局。

　　06、彼岸花

　　百年前我只是地府阴司还不是冥主，地府还有两个判殿——九幽殿和九罗殿，两殿的较量让地府人人自危。百年前，正是我与九罗纠缠不休的时候。猫妖身上阴气最盛可助我打败九罗，为了一统地府，九尾猫妖须是九代内皆是妖才得生出九尾，九尾即九命，三界本就不多，能练出九尾的更不愿为我献出命尾。是以我找遍三界，也没有遇到甘愿奉献九尾的猫妖，白梨是第一个。

　　那日立冬初雪，九幽殿内一往如常。

　　一页页翻看账簿，却依然找不到我想找的。霎时，地府与人间的接缝处有了裂缝，人间人气忽侵入殿内，魑魅魍魉死伤无数，我花了百年的时间才建起的灵军在这两殿马上就要交手的紧要关头竟折损半数！这是谁做了这般无法原谅的事！

　　等现身地上，才发现地裂之处生满彼岸花，地府之花初现人间。

　　“汝可愿意将汝的性命交与本司？本司可帮你续九世情缘。”

　　“阴司？”

　　“汝若能让这个男子在九世之内想起你，本司便成全你们三界逍遥。”

　　“只要让明月想起我？此话当真？”

　　“本司从不说玩笑。”

　　“好。见到明月下一世之后，你便可拿去我一尾。”

　　能顺利得到九尾猫妖的命尾与九罗对抗，不过十年，我便率领我的灵军打败了九罗，局势摊平。

　　我记得那些帮了我不少忙的命尾和那只纯白的猫儿，我提出条件的时候，那猫儿竟只要我留住一个凡人的魂魄与她下世相见，这样的条件与我说来确实不难。

　　我每等十七年便取一条尾巴来熔炼我的灵军，而我得到的命尾越多，我的胜算就越大。终于，我熔炼了她的第五条命尾之后，我与九罗的决战到来了。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我胜了，一统地府，九罗阴司被我一口吞下，地府再无九罗殿。自之后，地府冥主变成九幽阴司，地府最宽阔的主街上悬着天帝亲书的“九幽大街”匾额。

　　我的目的达到之后我第一次没有带着目的去看了那只猫儿。

　　那猫儿横卧在我初见她的那个断崖上，甩着身后的四尾，已经虚弱得无法保持人形。我忽然就心生了怜悯，长在那断崖裂缝处的彼岸花便没有收回，默许了阴气自此泄漏，愿这能帮她疗伤。

　　虽说地府大局已定，可我与九罗持续了百年的横战让地府萧条得不像样子。我集了猫儿的三条命尾放在九幽殿的三主位，供地府的鬼气修养生息。

　　玄女带着天帝的口谕来地府的时候，我正是在挑选无常。玄女说天帝有感于九幽阴司兢兢业业、尽职尽责，所以封我做一界之主。

　　我始终没有归顺过天帝管辖，地府本就不是仙气缭绕之地，冥府之主自然是一界之主，天帝何必多此一举。我不愿与挂着微笑的玄女多做交际，去了忘川河边散步，倒是新上任的无常拿着哭丧棒直刺刺的跟玄女理论起来。

　　忘川河水有十万八千里长，一眼无边。

　　我竟是在河水里看到那只小猫儿的影子——已经安排了那人最后一世去与猫儿相见，猫儿只剩下最后一尾，自顾尚且不暇，现在她竟要分一半自己的内丹去救人！

　　急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那猫儿满脸坚毅，我是劝不下，果然我隐身后就看到她现了原形生生分出自己精元喂给那人，看到猫儿涕泗横流的喊着“明月，明月”，哦，原来让她愿意献出命尾、愿意损去一半精元的那人唤作明月啊。

　　我叹口气，去找了元凶蛇妖。

　　那蛇妖身上竟然还留着女娲的神血，一个不留神竟然被它伤到。取了蛇妖的内丹已是狼狈不堪，便让无常将妖丹送去给那猫儿。我在九幽殿内看到那猫儿满身心思皆扑在明月身上，也暗自懊恼，我堂堂九幽阴司做这些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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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梨。他有那个价值要你用命来换？”

　　“阴司，感情是没有天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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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梨。本司给你放弃的机会。”

　　“阴司，你能帮我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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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梨。花。”

　　“劳烦阴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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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司为何喜欢这听雨轩？”

　　“这里下雨时，妖气最盛。”

　　“阴司果然是理智冷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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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到寓明月气数将尽，去见你之前我又去忘川河边走。果然，在忘川河中我看到的是你的脸。忘川接连彼岸与此岸，河中有魍魉怨气可勾人魂魄，河中倒影皆是魂魄执念之物。我本是河中冥石，我在河中从无倒影。

　　无常不止一次的见我在九幽殿中呆愣，接连唤我多声都不曾见我回应。

　　我叹了口气，决定去见你。

　　“阴司，也会动凡心么？”

　　“会。至少我会。跟我走，我可以与你共享地府。”

　　“阴司，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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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司，这最后一条性命，你可以拿走了。”

　　“白梨。”

　　“我须谢冥主，愿意帮我这么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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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最后你也不愿接受我。

　　你以为冥主九幽阴司应是无情无心，我也的确是无情无心，可红尘海中情劫躲不过。

　　看到你隐在繁华下那一颗只为了寓明月的心，冥石也会动心。借你的妖力入主冥王殿，就本就该给与你分享。

　　这最后一尾，我更想换你无忧无虑。将最后一尾拿走，清零你的记忆，然后将放在殿中的三尾为你续上。冥殿的鬼气还有不稳，以后便要委屈你与我常伴地府了。

　　地府幽蓝的光里除了黑色便是红色，大片的彼岸花常开不败。艳如新血的红色夹在颠簸的黄泉路旁，魑魅铺路，魍魉引灵。

　　“快快快，拦住白梨大人。”小鬼叫，封灵锁挡在一只三尾猫前。

　　“白梨，回来。”冥主伸了伸手，叫回了白色的猫。

　　“冥主大人。”众鬼行礼，阴司回府，冥道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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