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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生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如果,這個世界是黑白分明的;
那麼,我就是楚河漢界間明瞭的分界線。
很耀眼,而且很礙眼。
非正,亦非邪。
飄雪的五臺山絕頂,迎風立著一根根木柱,上面掛著一個個紅燈籠。
每一根柱子下,都埋葬著一個不自量力的人。
死在我爹刀下的人。
燈籠裡沒有火,只是呆滯地隨風蕩漾。
在我的眼中,它們卻是一件件完美的藝術品。
原來,白與紅,是可以同化得這麼唯美。
我倚在床邊的窗前,欣賞著純白天地間那片赤紅。
自我懂事起,那片紅色的範圍已經翻了幾番,成了個八卦的形狀。
我家,就在八卦的中心。
那濃烈的血腥味,像在向我招手,令我躍躍欲試。
他日我司馬騖雲,說不定也能為這片雪原錦上添花。
我是一個武痴。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練成了『斷魂刀』前七式。
雖然是偷學的,但招意兼備,破壞力也不差。
可是,上天賜給我女孩般精巧的臉孔,驚人的爆發力,卻沒給我健康的身體。
我已經快十七歲了,看起來還只有十一二歲,甚至還有女扮男裝的錯覺。
爹娘還是把我當廢人來照顧,全然不知我身懷武功。
想不到,我本該轟轟烈烈的生命,就這樣被他們的無知葬送了。
這幾年,我生病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到最後連床也不能下了。
我討厭自己弱不禁風的身體,一次,又一次,為自己的虛弱感到失望。
不知道明晨第一縷陽光射進來的時候,我還是不是活著。
雪越下越大,打在我臉上,濕濕的。
我盼了很久的,漫天飛雪。
還有燈籠那邊傳來的,很提神的味道。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拉開被子走下床來。
忽然,丹田間傳來一陣撕裂的痛楚。我死死咬緊下唇,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撐在桌子上,站穩了身子。
又是那股熾烈的真氣,在我身體裡瘋狂地四處亂闖。
這是發病以來,最痛苦的一次。
我死期到了嗎?真的到了嗎?
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喊!千萬別喊!
瞧了瞧半掩的門外那個世界,我凄然地笑了。
我一定要走出這個房門,哪怕葬身在家門外。
家門外的紅燈籠。
那兒長眠著的,都是江湖上的名士俠隱,只是他們選錯了交手的對象,才在這五臺山上陪了我這麼多年。
如果我能在那兒佔上一席之地,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錦上添花」吧。
……一步,兩步,三步。
手心在出汗。
雙腿在顫抖。
斷魂的傳人,體能竟然這麼差,真是諷刺。
寒風夾著雪撞開了房門,熄滅了蠟燭。
我扶著門把,凝望著一步之遙的自由。
希望就在門外。如果跨過了那道門檻,我就……
可惜還差一點點。
體內的氣勁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我終於站不穩,跪倒在地上。
壓抑在喉嚨內的鮮血,不受控制地噴出來,濺得到處都是點點殷紅。
我毫不在乎地擦了擦嘴巴。
這種事情,我早就司空見慣。
我抓緊門框,緩緩站起,全身筋骨像燒得熔化一般軟弱無力。
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睡房裡,那麼窩囊。
我邁出了,艱巨的第四步。
「夢想」實現了。瑞雪像棉絮般散落在我身上。
我極目遠眺,八卦外,又是個怎樣的環境?
聽爹說,五臺山下是個鳥語花香,草木郁蔥的地方。
不過我目前最感興趣的,是八卦陣中乾門的那個缺口。
有誰會睡在這個位置呢?
好奇心驅使我繼續前行。
腳下的雪軟棉棉的,像風化的沙子。
那火一般的真氣正在衝擊我全身大穴,與我冰冷的體溫抗衡。
「啊—」我腿一軟,摔倒在地,本能地喊出聲來。
……我開始嘗試忘記痛苦,把臉貼在冰雪上,愜意地閉上眼睛。
如果我再也起不來了,那就在這兒了結吧。反正不是在屋子裡就好。
「雲兒!你怎麼了?幹嘛不在房裡休息?」娘從旁邊的屋子裡小跑出來。
「……」我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休息和長眠,在我看來,早就畫上了等號。
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來,靠在她肩膀上:「回房去吧。」
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我眼界的餘光。她以為我昏倒了,便想把我抱回房裡。
矇矓中,我聽到一聲抽泣。
一滴熱淚落在我的臉頰上。
我像是被喚醒了一般,使勁掙脫了她的手。
「雲兒!」
我要自己走,不需要別人扶持,更不需要別人為我流淚。
江湖之路亦然。
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也不知道是沉穩,還是沉重,雪地上留下一個個深深的腳印。
風雪中,娘的喊聲越來越遠。
我陶醉地望著漸近的八卦陣,痴痴地抬起了手。
快要看到了。快要碰到了。
每次爹殺了人,埋葬他,為他立一根木柱的同時,更會在柱子上依次寫下自己的名字,被殺者的名字和身份,日期,還有死在哪招之下。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臉上都會帶著溫煦的微笑,像是替死者超渡般,一絲不苟。
而現在,我的臉上,正掛著跟他一樣的笑容。
我上一次來這裡是三年前。
不知道三年間,這兒又添了多少個燈籠,多少個亡魂。
在看清柱上字跡之前,我已感受到縈迴的刀意。
令人神往的境界。
當我再想上前一察究竟時,眼前景物忽然變得模模糊糊,搖搖晃晃。
……是「休息」的時候了。
眼皮不聽使喚地沉了下去。
身子與那片雪白,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
我再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寒氣透骨,似乎中和了那股灼熱,令我倍感舒暢。
八卦全圖的影子,在我腦海中逐漸清晰。
漸而取代了現實的環境。
血紅色的八卦,很精緻。美中不足的是,乾門上的缺口;兌門上少了一行。
總有一天,它會變得十全十美的……
……我慢慢地,失去了知覺。
宛如成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雪花越飄越遠。我好像遊離了終年積雪的山峰,來到傳說中的蓬萊仙境。
雲海波濤映出絲絲綠影,雲層較薄的地方卻見繁花錦簇。
海連天的邊緣,但見塗鴉般的彩霞,掩映著欲蓋彌彰的朝陽。
好一個令人花多眼亂的彩色世界。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五臺山。
可惜,缺了點血腥味,還是覺得怪怪的,不習慣。
……我開始融化,凝結成一顆露珠。
花兒的淚珠。
……無論夢裡走了多遠,醒來還是在床上。
我沉浸在夢中,想留住最後一點殘影。
它們總是不留情地流走。
連一個回憶,也不肯留下。
「報應。真是報應…」
「業,別那麼大聲,雲兒會聽到的。」
我已經全聽到了。
為什麼明明是他造的孽,卻要報在我身上?難道這就是父債子還?
我做錯了甚麼?
難道生於司馬家已經是錯誤?
我只望做天上的浮雲,看著自己的夢想去追。
騖雲者,追夢也。
雖然腦海一片思潮,身體卻動彈不得,冷得像冰塊一樣。眼前只是黑暗,與活死人無異。
永遠也沒有人知道我在想甚麼。
一個武學奇才的理想。
我的心在呼救。
說不定爹娘見我沒有反應,以為我已經死掉,就把我埋葬了。
連我的夙願一起埋葬。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一滴滾燙的淚,順著我的眼角緩緩淌下。
想不到我也會哭。
這也許就是我還活著的惟一證明。
這招果然奏效。
房裡靜悄悄的。腳步聲正往床邊傳來。
一隻溫柔的手,替我拭去眼淚,輕撫我冰冷的臉龐。
誰也不會想到,這隻手,曾經斷送了多少人的生命。
我一想起「報應」二字,心中就無名火起,想掙扎,卻無能為力。
娘又開始哭了。紗巾拭淚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
女人就是愛哭,真麻煩。哭聲根本就不能解決問題。
不過轉念一想,她如果不哭,又可以做些甚麼?
眼前的黑暗很快讓我感到疲困。
我又繼續,在迷離的夢中徘徊。
……
雪無聲地停了。
久違的刺眼陽光,毫無預兆地湧入我眼帘。
天亮了。我的天也亮了。
我動了動四肢。居然比那天靈活多了,麻木感也少了。
回光返照?我正疑惑間,目光落在床邊的赤燄刀上。
銀白色的刀身,赤紅的花紋,冷血而不冷淡,熱烈如火般向想挑戰它的人示威。
連我的心,也牽動得狂跳起來。
刀,是一件神秘的聖物。
當你拿起它的時候,你就會將自己的源源生命力注入刀尖,讓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物我兩忘,欲罷不能。
不斷地注入別人的靈魂,直到戰死沙場那一刻。
我再瞄了瞄坐在床沿酣睡的,刀的主人。
他左手還握著刀,垂在床邊,像握緊自己的性命一樣。
烏黑的劉海遮住了憔悴的雙眼,他弓著身子靠在帳子上,本已不寬厚的肩膀看上去更加單薄。
祥和的臉上,根本找不到一點殺氣。
很難想像,他就是八卦陣的作者,每一根柱子上,都入木三分地刻著他的名字——
司馬業。
他一定累極了吧,連我醒來了也沒發現。
我又想起了「報應」這兩個可惡的字。
但他的樣子讓我確信,不是他的錯。
我好像錯怪了他。
虎毒尚不食兒,何況他並不毒。
有的只是對武學顛峰的追求。
他的夢,也許將由我,司馬騖雲來延續。
可憐我這個為殺而生的可悲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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