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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鉴-名将之陨
二
高氏号称‘名臣之家’,戴氏号称‘名将之家’,边氏号称‘文林独步’,程氏号称‘名贾之家’。“咱们谢氏一门百年来素有‘谋士之家’的美誉,你知道么?”“知道……”声音脆生生的有点胆怯。“你知道个头!你看看,十四岁的人了,居然在自己家门口被姓边的小子耍了,传出去我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上个月才学的《论智者纵横十三策》你到底学进去了没有?罢了,罚你今天把这篇文章用小楷抄十遍,抄完了才准出书房。”宽敞的书房里,一个青年怒气冲冲来回踱步,说完最后一个字就甩手而去,走前喝退了书房里一帮侍侯的侍女。偌大的书房里,一个小女孩把脸埋在书背后,看着青年走了,才悄悄探出头,一想那个什么《论智者纵横十三策》足有三千来字,自己绝对今天写不完,又想刚才小叔叔的口气那么凶,再想姓边的小子居然敢欺负自己,不由小嘴一扁,眼泪掉了下来,如同断线珠子。
她大约有十四岁,生得粉妆玉琢,羊脂玉般的粉嫩脸上,弯弯的月眉,秋水般的眼瞳,朱唇圆润如同五月樱,梨涡微现好似玉流溪,说不出的可爱乖巧,清丽秀美,让人一见就想摸摸她的头,揪揪她的脸。
女孩名谢湉,小字蓓卿,是五大家族之一的谢家老幺,由不得大人都不疼着宠着,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尽让着她。谢家以谋传家,子弟大多是极聪明善谋划之士,有时出一个人才便可以左右朝局,位尊帝师,素来是不耍别人就好,别说别人耍他们了,偏只这一个,从小娇憨无邪,心地如一泓清泉,简直一点也学不会权谋之术。
她的学业由小叔叔亲自教授,那是他父亲最小的弟弟,名叫谢宜,字风寄,才二十三岁,学问却是兄弟中最好的。谢宜生性冷峻,人称冷面九郎,谢湉从小就怕他,任她在哥哥姐姐中无法无天,只要人说一声“小叔叔来了!”立刻就老老实实不敢胡闹了。记得几年前有一回她贪玩,没完成谢宜布置的作业,晚上就睡着了,半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小叔叔来检查作业了。”吓得一下子就醒了,偷偷点亮了灯,拿到帐子里,把帐子捂得严严实实,只穿着一件小衣,趴在床上写那该死的策论,结果一不小心砚台翻了,不但一篇策论被墨糊了,连床上被子上身上都是墨,更糟糕的是灯也翻了,把帐子烧着了。值夜的婆子半夜听到四小姐房里传来隐约的哭声,倒吓了一跳,推门进去,浓烟滚滚,谢湉放声大哭,像个墨人似的。
谢宜甩手出门,清秀的脸上蒙着一层冷霜,剑眉斜挑,嘴抿得紧紧的。九爷发怒的时候,周身放眼尽处是见不到人影的。此时庭院里、长廊下站着的一溜下人们几乎都已经不见踪影了。几个跑得慢的见到谢宜只好停下步子,小碎步挪到墙根边,把头埋得低低的,盼望九爷没注意到。谢宜停下步子,冷冷喝道:“跑什么!还有规矩没有?”几人吓得“扑通”几声跪到地上,俱战战兢兢,有一个略微机灵的大胆开口道:“奴才们怕打扰了四小姐专心功课,所以都退下了。”谢宜哼了一声,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们这帮奴才,教唆主子到外头去玩,荒废了功课。仔细你们的腿,下回我再看到四小姐到外头去疯玩,回头瞧我不敲断你们的狗腿!这里是邃京,多少人盯着咱们家在,你们要带主子出去出了点事,看你们怎么办!”谢宜在谢府中掌管财务和家法,几人吓得说不出话,只知道磕头。
谢宜抬步向外面走,迎面撞上两人,不由一皱眉,往边上让了让。却见一个是他二哥谢宽,另一个有五十多岁,滚圆的身材,红光满面,一个大酒槽鼻端端正正生在脸中央。看着眼熟,谢宜想了一回,记起是程府的二管家程祥。
谢宽今年快四十了,身量极高,人却长得很瘦,一张黄脸上细眉细眼,病恹恹让人看不顺眼。他穿着一件朱红对襟大袖缎袍,外面罩着一件米色纱袍,都直通通一垂到地,显得身上空荡荡的。那程祥却穿着一件略小了的宝蓝大绸袍,把身上裹得如粽子般。谢宜心里“扑哧“一笑,面上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哟,你们几个不长眼的奴才,怎么冲撞九爷了!还不快滚,回头我叫老简抽你们每人十板子。”谢宽作势怒道。谢宜此时气略平了,淡淡道:“没他们什么错,是我自己生气呢。”挥挥手令几人退下。谢宽转怒为喜,亲热地抓住谢宜的手,笑道:“好兄弟,这可碰得巧呢,二哥要向你道喜啊,咱们一起去前厅,大哥正要派人来找你去。”谢宜淡淡道:“我有什么喜事,倒是二哥你那批货到了,转手卖出去,一座宅院的钱就赚来了。“谢宽大笑道:“老九你忒精明了,哪瞒得过你,货才到,连大哥都不知道。”旁边的程祥也笑道:“这货我刚从北边运回来,今年新出来的,绝对纯正,连咱们自己府上都没有留一点,全转给二爷了,一共八百斤,六万两银子已经是极便宜的了。”谢宽道:“我知道不贵,可我最近放出去的十机万两银子都还收不回来,身边现钱实在不多,况且还要四方打点,也需要不少银子。”程祥笑道:“二爷手紧,可忘了身边九爷了,不如找九爷借一点,九爷管着府里的钱,还怕周转不出这么点钱么?”
谢宜听到这里,心中雪亮,知道两人不是碰巧到这地方来的,他本开始便疑惑二哥找自己何事,顺口用那货探了一句,果真印证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当下不等谢宽开口,不软不硬道:“程二管家可说错了,我虽然管着府里的钱,却也不是能任意就动用官中银子的。二哥要借银子周转,风寄自当帮二哥一把。风寄每年俸银三千两,比起几个哥哥差远了,不过风寄开销不大,一两万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二哥不嫌少,回头风寄叫人送到二哥那里去。至于官中银子,只要大哥同意了,风寄也没有话说。”
谢宽听他说得不留情面,却又在情在理,不好反驳,暗道:“好个冷面老九,当真一点面子都不卖。”一瞬间又换上了笑脸,道:“俗话说,发财大家发,何况咱们是兄弟呢。老九,置办冬衣那笔银子可以先挪一下,一个月后准还,赚到的咱们五五分成,如何?”谢宜轻轻抽回手,退后一步,看了两人一眼,淡淡道:“莫说风寄不敢这样,就是真能挪出来,二哥还得掂量掂量您那是什么货!芙蓉膏是禁物,这种害人倾家荡产的大麻膏,二哥你用它赚钱也不怕折寿!”他一笑,道:“大哥既然找我,我先走一步了。二哥,得罪了。”转身大步走了。
谢宽被他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程祥心中一动,挑拨道:“二爷,您长他十几岁,这九爷可真是一点您的面子都不放在眼里呢。”谢宽没好气道:“我是个闲散人,他掌着府里的大权,自然瞧不上。况且他是有名的冷面郎,我做兄长的何必跟他计较,倒折了我身份。表面一副正经样子,背后不知道府里多少钱被他贪去了!”程祥笑笑,问道:“那钱——”“我把西郊那宅子押给你,抵六万银子。”谢宽咬牙道。
谢宜快步走到前厅,老远门口七八个下人就迎了上来,二管家林生笑眯眯道:“九爷,大喜啊!”谢宜着实奇怪了,待要问,那管家却笑着道:“快进去,老爷等着呢。”谢宜跨进前厅,便见面南的一张巨大案几上摆着满满的东西:四色糖果,桔饼、冬瓜糖、冰糖、柿粿;龙眼干、祭肉、猪腿、面线、彩烛、礼香等物,林生笑着把一张金柬递给谢宜,只见上面写着:谨具婚书成通、启书成封、聘金双封、盒仪成封、训仪成封、锦麟成楹、寿帕双福、色仙成端、金猪成首、喜羊成只、糖屏八拾、福丸满百、梦糖成盒、龙烛双辉。谢宜脑中轰然一响,看向案几两旁,那四十余岁,风采儒雅的男子是他大哥谢安,另一边坐着的两人却都不识得。那两人中一个是中年男子,生的精明能干,穿着镶珠金丝对襟绸衫,另一个却是一名年轻女子,也是衣饰华贵。
谢安要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拍拍他肩,对那中年男子笑道:“我这个弟弟如何?”那中年男子打量着谢宜,笑道:“九郎果真风采非凡,谢公调教得好啊,哈哈!”谢安自豪道:“论学问他是兄弟里最好的,如今我叫他掌管府里财务、家法,教习下面几个子弟功课,兄弟里没一个比得上他的,更别说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了。程翁看上了这孩子做女婿,我可还舍不得让他去你们府上呢。”中年男子笑道:“我只这一个女儿,日后还能不把他当儿子看么?哈哈!”谢宜冷着脸,问道:“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谢安介绍道:“这是程家家主程非,那位是他的千金程小姐,闺名叫程槿,小字晓筱。”程非笑道:“九郎忘了么?你八岁的时候我还带着晶儿来府上拜会老太爷呢,那时你才到我腰这么高,哈哈,十多年不见,九郎生得一表人才了。”谢宜礼貌地笑了笑,摇头道:“不记得了。”谢安道:“老九你那时还小,不记得事。父亲那时做主给你订了亲,订的就是这位程家小姐。这几年程翁一直在外面经商,也没来得及好好筹划这事情,如今你二十三了,程家小姐也二十了,再不成亲可就晚了。我和程翁商量了一下,准备这几个月就把事情给你们办了。”
谢宜大吃一惊,一刹时面上通红,急忙道:“大哥,我还年轻,何必那么急?况且风寄驽钝,程小姐未必看得上,请程世伯另择佳婿。我八哥只比我大半岁,性子温和,不似我这般急噪冷苛,似乎更适合程小姐。”谢安脸色甚是难看,冷电般的眸子往谢宜脸上扫了一圈,沉下脸来。谢宜在府里只素来敬畏这个大哥,眼见大哥神色如此严厉,心里不由一怕,接着便又急又怒,知道大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能更改。“这是父亲订下的,大哥不能违背,你要不听父亲和大哥的话么?”谢安低声喝道。“大哥!”谢宜抓紧谢安的手,低下头去,只不言语,仍是不愿。程非连忙打圆场,笑道:“九郎是脸嫩,你又何必非逼他当面说出来呢。哈哈,晶儿,爹给你选的如意郎君你可满意?”
程非身边那一直端坐不语的程槿面上带着一丝微笑,慢条斯理道:“爹爹心里已经定下了,女儿自然满意,爹爹的眼光会错么?我看九爷人物酽雅,更难得的是风骨清直,这个女儿早有耳闻了,这样的人女儿岂有不喜欢之理呢!如今九爷不喜欢我,不过是不了解我罢了,日后自然会明白女儿的心意,女儿有这样的自信。九爷这样的人,想必不怎么在乎名利,父亲百年之后,我程家自然都是我夫君的,这倒是其次,不过如今邃京情势格紧,皇上病重,这皇位继承人关乎朝局变动。我程家和您谢家的安位尊荣能不能保,关键是看我两家能不能同心协力,和衷共济!”谢安和谢宜都听得呆了,谢安尚能维持寻常面色,谢宜却尴尬万分,连耳根子都红了,脸上要努力摆出冷峻的神色,却在少女的微笑下全部瓦解,只能恨恨垂下眼睑不去看她。
也难怪两人惊讶了,放眼邃京,能像此女子这样毫不羞涩地在长辈面前表达对一个年轻男子的喜欢,又能侃侃而谈一番朝廷局势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不过程槿生在商贾之家,又是独女,母亲早逝,从小就随父亲在外面四处走动经商,虽然是豪门大富之家,毕竟就没有邃京仕女们那么多矜持礼节了。她为人相当干练,已经是父亲的左右手,虽然才二十岁,仍是待字闺中,父亲早不拿她当孩子看。这番话父女两个只当是寻常家话,毫不在意,却让初次听到的外人惊诧万分了。
谢宜突兀地站起来,便甩袖往外快步走去,林生叫道:“哎,九爷,您怎么走了?”追了出去。谢安哭笑不得,叫住林生道:“算了算了,别追了。”自己再看那女孩时,神色中也终究多了几分不自然。
其实程槿生得敏爽秀气,身材娇小,比任何一个世家女子都不逊色,但她气质冷静,行事谋划不让男子,却绝非寻常女子可比。
谢湉写着写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惊醒,看到书房里小叔叔长身玉立,默默看着自己。她连忙扯过一本书蒙住脸,心想:“我在做梦,肯定在做梦。”扭了自己手背一把,好疼!慢慢把书挪到一边,小叔叔还是在那里站着,才知道不是做梦。
“我、我太累了,所以就睡着了……”谢湉怯怯道,低下头去,偷眼观察小叔叔神色。谢宜叹了口气,冷峻的脸上却透出少有的温和,道:“罢了,剩下的不必抄了,蓓卿,小叔叔平时对你很严厉,你恨小叔叔么?”谢湉摸摸自己的脑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惊讶地看着小叔叔。谢宜笑笑道:“你想出去玩,小叔叔带你出去,那些奴才们能带你到什么好地方去玩。”谢湉不相信地看着他,半晌一声欢呼,从椅子上蹦起来,跳到谢宜身边,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着,撒娇道:“蓓卿怎么会恨小叔叔,小叔叔对蓓卿严是要蓓卿成才有出息,小叔叔其实对蓓卿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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