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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
天问
一、引子
娥皇再次睁开了眼睛。
第一声鸡鸣还未响起,窗外稍有点蒙蒙的光亮,也许要起雾了呢。娥皇叹了口气。这一夜不知醒了多少次,此时再也没有睡意了。看看身边的女英,睡得香甜毫无心事,长长的睫毛颤颤地沾满了浓重的笑意,嘴唇微微翘着,孩子似的任性模样。还只是孩子啊,娥皇爱怜地看着妹妹,缓缓地抱着膝盖坐起来。天明后就要嫁给舜了,女英很高兴呢。昨晚把凤冠霓裳试了又试,总舍不得脱下来,自己哄了又哄才使她睡下,现在梦里应该有舜吧。娥皇抬头看着红纱的床幔,轻的像浮云一样。那么美丽的自己呢?想到这里,心脏像被谁狠狠地抽了一鞭,痛得无法呼吸。一个男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在眼前渐渐浮现——鲧,鲧,你还会来接我吗?
二、回首
七年前,娥皇十岁。
部族最隆重的仪式便是每年春的谷雨祭,族长主持。除向天帝祭典外,还要选拔优秀的成年男子处理部族事务。恰好成年的男子要通过一系列试炼,成功者会由族长亲手赠与一个表示荣誉的花环。那花环为雪无山下生长了十五年的紫艾草所结,缀满了永不凋谢的银灿花。祭典自然不能马虎,每年祭典都会选出全族最美丽的十岁小女孩作祭献司,献上自己最珍爱的事物,以此表达对天帝的虔诚。娥皇是全部族最美丽的。
那年的谷雨很奇怪,仿佛清明一直不完结,雨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一天天下着。试炼变得困难了。也许今年一个也不会通过了。即使是风调雨顺的往年,能通过试炼的人也少之又少。身着白色祭司袍的娥皇托着花环叹了口气,恐怕没用处了。娥皇即将献上的,是陪了她十年的木雕。尧说,那个木刻的神情温婉的女子是她的娘亲。娥皇一直把木雕当作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实在舍不得送出去。可这是传统,是虔诚,又有什么办法呢?娥皇抚着自己黑缎子似的及腰长发,默默地回想着。记得前年的祭献司是全族最沉静的女子女嬉,她献的,是自己的头发。
尧浑厚的声音响起:“祭献司——”娥皇慌忙站起来,正了正衣冠——祭献司戴与试炼者同样的花环——双手托着贡品缓缓走上天台,心中不敢有半点杂念。雨蒙蒙地下着,娥皇甚至看到睫毛上细密的水珠,泛着晶莹的光泽。看着母亲的木雕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祭台上,娥皇的心里像被谁挖去了一块,空荡荡地难过。她垂下眼帘,乖巧地站在尧的身后。
“试炼者——”尧继续主持祭礼。娥皇听到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终于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尧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接着又回复平常。但娥皇察觉到了,这是尧的震惊——今年的试炼者,有两个。
娥皇惶惑地看看手里捧的花环,又看看那两个年轻人。正对着尧的那一个有着清朗的笑容,脸颊的线条柔和明媚,眉宇间透出爽朗的英气。他向尧行了躬身礼:“我叫舜。”靠近自己这边的却显得严肃而冷峻。脸庞棱角分明,嘴唇紧紧抿着,更有一种不近人情的漠然,可那双墨金色的眼睛,却激励的闪着热切的光。他也行了躬身礼“我叫鲧。”
尧满意的颔首,这两人想必应是部族中最优秀的年轻人了。“你们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尧的语气慈祥又充满希冀。他反手从娥皇手里接过花环:“可不巧只准备了一个啊,要不这样,先给你们其中一个,另一个过后再补上。”舜和鲧都没有说话。在尧面前的表现将决定今后自己在部族中的地位,此时是要谦虚呢还是显得坦诚一些?娥皇分明看出了舜的犹豫,可让她眼睛刺痛的是,那个鲧的嘴角上,竟然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们俩谁更长些?”尧发话了。“我。”舜急忙回答。“那么这花环就先给长者吧。鲧,你没有异议吧?”
娥皇满眼都是那双墨金色眼瞳中怪异的笑意。尧的那句话猛然让她打了个激灵,听起来有森森的寒意。在尧手中的花环落在舜头上的瞬间,她上前一大步,取下头上的花环,果断地戴在了鲧的头上。
这一举动使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娥皇自己。鲧下意识地摸摸头顶,那花环上似乎还带着女孩乌发上的香气。他这才注意起今年的祭献司。一袭瀑布般的黑发直垂腰际,面容精致柔和一如最美的白玉。只是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种慌乱和坚定的神色望着他。他微微笑了笑:“感谢族长和祭献司垂顾。”尧的眼睛里已经隐隐有了怒意。娥皇慌忙转身行了跪拜礼:“父亲,天帝教导我们平等如亲。今天我作祭献司,应当贯彻天帝的旨意。用花环维护部族的传统,想必天帝也会高兴吧。父亲!祭献司不在乎献出一切,只要祭礼的顺利啊。”
尧沉默地摆了摆手,三人都默默地站到一边。尧继续主持祭典,到暮色四合时,祭礼终于结束,族人们都回去了。尧没有转身:“娥皇,人定时分到天地宫来。”站在尧身后的娥皇轻轻的战栗着,她想象得出尧脸上的冷若冰霜。她知道今天的举动太过任性妄为,可她不知道,这花环,改变了她的一生。
尧五十二年,春谷雨,人定,天地宫。
娥皇已经换上了纱裙,长发也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精巧的髻。她暗暗吸了口气,一步一步地迈上台阶。天地宫的红松木门一点点向里推开,然后娥皇看到了端坐在上的尧。她跪了下来,低头俯身。尧心里微微一痛,怒气忽然烟消云散。
尧撑起身,一步步从座上走下来。他蹲在娥皇身边,拍拍娥皇的肩,然后轻轻把娥皇抱了起来。恍然间,娥皇仿佛回到了幼时,尧还没有这样严肃,也是这样每晚抱着她,宠着她的。那时她把头埋在尧怀里,尧身上有种生动的气味,暖暖的。可多少年了,好像自从三岁后尧就在也没有抱过她,以致她几乎忘却了还曾有过那样的岁月,流水般单纯。娥皇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父亲——爹——”
尧微微一震,尘封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似乎曾有个清脆的童音这样呼唤过自己。那时自己脸上还有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微笑。什么时候,心坚如铁石了呢?就在不久前,还想要惩罚自己最心爱的女儿。
尧轻拍着娥皇,动作终于像个父亲的样子。“好了皇儿,告诉爹,今天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娥皇在尧身上抹了抹眼泪,抽抽鼻子说:“鲧也是试炼者啊,也很不容易嘛。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多不好啊。我戴不戴没关系,可对于他来说那很重要啊。”尧把娥皇放在地上:“那么爹的面子呢。”
娥皇脑中一片空白,那时确实一点都没想到尧,满心里只是那双墨金色的眸子。娥皇耳根有些发热,这种情况从未遇到过。尧疲惫的挥了挥手:“去休息吧,女英还是自己,她才七岁,多多照顾她,爹没有空啊。今天的事就算了,不要再有第二次。还有,从明天起,跟我上殿。”
娥皇惊诧。上殿议事从来只是男子们的事。尧在想什么!
三、向来
娥皇第二次看见鲧就是在谷雨后一天上殿的时候。她垂手默立在尧身后,看上去像个普通的侍女。“召试炼者——”娥皇的心里微微一震,似乎有种喜悦喷薄欲出。她悄悄抬起眼帘,偷偷的看着。
舜和鲧也都换下了祭袍。舜一袭白衣,笑容更显清朗俊逸。鲧却是一身黑色,眉宇高傲冷峻。这两个十六岁的少年笔直地站着,这幅图景从此烙在娥皇的记忆里,至死不曾忘记。她看见,两人得手默契地握在一起。
尧五十二年的谷雨祭成了传说,因为两个年轻人的脱颖而出,还有当年祭献司的无畏无惧。每当听到这种传说,娥皇就会苦笑。笑舜和鲧,笑她自己。但当年的娥皇的确高兴一如幼童,因为尧宣布,两人都成为部族的朝阁议事,也就是管理人。听命于族长,服务于族人。娥皇甚至感谢上苍,他们也可以每天上殿了。
尧五十三年,夏芒种,日出,天地宫。
“娥皇啊,你随我上殿也有一年了,不知对族事有没有什么看法。”尧问。
“父亲,娥皇以为,你对舜和鲧不公。”娥皇咬了咬嘴唇,终于说了出来。
“哦?”尧挑挑眉毛,“怎么讲?”
“父亲您总把重要的事务交给舜去办理,而只让鲧当跑腿的。”娥皇言辞有些激烈,“父亲难道想让舜承位?且不说鲧也有这样的能力,还有哥哥丹朱呢。”
尧居然没有生气:“你看父亲老了吗?这就在想承位的事?你很想让鲧承位?至于说我偏袒,我不能强有力的反驳你。不过现在恰好芒种,你可以到田里去看看,和鲧都在工作。快到食时了,提些饭食与他们送去。”
娥皇满心疑惑,但也不好说什么,提上饭去了田里。
芒种时节田地里一片繁忙,祖先神农氏的福泽仍在延续。娥皇有点被晒的睁不开眼睛。她用手遮着眼,寻找舜和鲧的身影。
整齐的阡陌,以百步一树木为界限。娥皇远远看见五百步之外的树荫下,坐着一个孤独的黑衣人。
娥皇疾步跑过去,一边向黑衣人招手:“鲧~”。鲧漠然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不知在地上写着什么。见娥皇近了,又快速擦去。
“鲧,你在休息吗?舜呢?父亲让我来送饭。”娥皇很欢快地说。
鲧手握成筒状向田里大喊:“舜——”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舜便出现在娥皇眼前。他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笑问:“什么事?”娥皇忍不住踮起脚尖为舜擦擦汗:“吃饭了。”一边的鲧霍然起身:“我不饿,先走一步了。”还没等娥皇反应过来,鲧已消失在三百步外了。
鲧紧紧握着拳,狠狠的打在树干上。为什么,尧要让自己作监田使。监田使只能拿着鞭子坐在树下看着众人劳动,却不许碰触锄犁。这是监督族人的工作,从来只招人嫉恨。谁都讨厌不劳动的人。看着舜在田里与大家笑语欢声,鲧只能把泪水吞进肚子里。孤儿永远都是没人爱的孤儿。鲧无力地倚在树干上,眼前又出现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虽然一遍遍在梦里出现,为什么真正看见的时候却只敢忙着避开?
娥皇闷闷不乐地端出饭碗放在地上,舜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舜,吃吧。”“不急,你先吃啊。”娥皇奇怪,今天这两人都怪怪的。不过看上去尧没有偏心,让鲧做了监田使的工作,也许自己偏心了呢。娥皇的脸开始发烫。舜却高兴地站起来挥着手:“女嬉——”一个衣衫简单但长发飞扬的女孩子跑了过来。这是大娥皇两岁的女嬉。女嬉朝娥皇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娥皇妹妹也来了。”“女嬉姐姐。”娥皇有点激动,“父亲让我来送饭。”“舜,谢谢人家没?”女嬉有些娇宠地望着舜。舜也温柔的笑笑:“大家一起吃吧。”
娥皇这才明白过来。女嬉与舜似乎很默契很厚爱,这两人倒也真的很配。娥皇促狭地笑笑:“好了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父亲在等我呢。”说罢拔腿就走,也不顾女嬉在身后的呼喊。
一路在田野里奔跑,娥皇的脚步却渐渐慢下来。看着舜和女嬉亲厚的样子,不知怎么觉得自己很可怜。作为尧的女儿没有玩伴,只有一个放荡的哥哥和稚气的妹妹。走到一棵大树边坐下,娥皇变的茫然了。抬头看看树缝中洒下的斑斑驳驳的阳光,闪亮如同那双墨金色的眼瞳。她恍恍惚惚地睡去,一边默默念着:“鲧,鲧……”
鲧很警觉地知道树的那边倚下了一个人。他不动声色地屏息闭气。直到背后的喘息声渐渐停止。他悄悄地绕过树干,做好了攻防的准备。可当他看清树下的身影,却如同雷击般呆立了。娥皇的睡脸闪着一层蒙蒙的光辉,嘴角的笑容明媚温柔。鲧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娥皇。白玉般的肌肤透出健康的红润,睫毛颤颤地洒满了阳光。鲧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向娥皇的脸伸出手去。
“鲧,鲧……”娥皇突然叫起来,鲧一激灵,慌忙抽回手来,满脸通红。娥皇依然睡得香甜,喃喃着鲧的名字。鲧苦笑了一下:你想怎么样呢,公主般的娥皇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一个招人恨的监田使。他默默转过身,却不忍就此离开,只是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呆呆地站着。
娥皇行了过来。梦中鲧牵着自己的手畅快的奔跑。她揉揉眼睛坐起来,却看见阳光下一个挺拔的背影。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轻轻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声响。可同样满脸通红的鲧还是猛然转过身来。
“那个……我……我……”两人都如是说。
“你先说……”一起尴尬。
娥皇忽然有种感觉,自己的想法一定要说出来,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她不安地捏紧了衣角,小女孩的羞怯一展无余。
“鲧,我想说,我……”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来,鲧清越的声音已在耳畔悄悄的响起:“娥皇,我喜欢你。”
娥皇的脑中一片空白,可心脏却率先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在激动的奔流着。梦中一次次出现的画面终成现实,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阳光使鲧睁不开眼睛。心里的想法翻江倒海。一个告诉自己你是孤儿,你不该害了娥皇;另一个告诉自己,你是试炼者,你有资格追寻你想要的。
直到再次看到娥皇眼中的慌乱和坚定,鲧忽然觉得自己应当说出来。命运啊身份啊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孩眼中澄澈的光,不能让它消散啊。
娥皇的双眼因喜悦而灼灼发亮。鲧心里仿佛松了一口气。说出藏了这么久的话是轻松,得到自己想要的更加轻松。娥皇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尧五十三年,秋白露,黄昏,枫霜亭。
“鲧,父亲让你做什么?”娥皇倚在柱子上,鲧安静地坐在她旁边。
“让我去离郡查一个案子。据说一个叫夏开的人盗了天帝的仙乐,天帝震怒。”鲧显得满不在乎。
“可是离郡路途遥远,让你去查这么一个案子……”娥皇忧心忡忡。
“不要担心。”鲧轻轻拍拍娥皇,展颜一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可是……”“不要可是啦。”鲧伸手压住娥皇的双唇,“我一定尽快平安回来。这种小案子可难不倒我。不过……你要是想我了怎么办?”
娥皇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越来越酸楚,直到落下泪来。彼此心里都清楚,离郡在边关,人神魔三界闹得最混乱。首领们从不敢派使臣去,因为大都有去无回。况且这种触怒神人的案子,使臣往往是替罪羊,办的好还罢,办不好……娥皇打了个寒战。尧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是鲧!
鲧温暖的手指拂过面颊,“看看,又哭鼻子。都是当过祭献司的人了。”“可是我想你怎么办?”娥皇赶忙收起了眼泪,略带宠溺地说。
“瞧瞧这是什么。”鲧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掏出——一只毛茸茸的鹰雏?娥皇大大惊喜起来。
“养着它啊,等我回来要视察呢。等它长得足够大,就可以飞到我这里传送信息了。”“好啊好啊!”娥皇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要叫它小鲧哦。”
鲧笑得格外温和:“只要你喜欢。”
尧五十三年秋,鲧被派去离郡处理夏开盗天歌一案,时日颇长,三年后方归。是时尧五十六年,舜升任右政事,即后世所谓“丞相”。
四、萧瑟处
尧五十三年秋,日中,离郡。
鲧终于踏进了离郡。正值日中,阳光恣意地照着,惨白惨白地晃眼。似乎是几月滴雨未下的离郡,在这种阳光下显出干燥肮脏的尘土飞扬。鲧有些头疼,这案子怎么办?先找夏开还是先找神人?略微踌躇了一下,鲧向离郡使的衙门走去。
门口的卫士看到鲧的公文,忙不迭地放行了。说实在的,鲧对离郡使一点也不了解。但能在这么个地方坐稳地方官的位子,这个离郡使一定不简单。
此时离郡使正端坐在前堂,看见鲧进门,从从容容地站起身迎接。寒暄两句后,鲧坐下直奔主题:“不知夏开是否缉拿在案?”
离郡使展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诡秘微笑,带着一点嘲讽和无奈:“我就是夏开。”
鲧的唯一反应就是不可能。还没等他说什么,离郡使就自顾先开口了:“我知道你不相信,离郡使怎么会是盗贼。可偏偏只有离郡使不得不是盗贼。在这种地方,没有势力根本立不住脚。况且地方偏远,部族中枢人物根本不会关心离郡使是谁。而在神人眼里,离郡使和盗贼都是人而已,并无不同。所以我现在可以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鲧在飞速整理自己的思绪:夏开的话听上去合情合理,但隐隐有哪里不对,自己一时也听不出来。先不管这些,办好案子再作定夺。他问:“你为什么要盗天歌?”
夏开慢慢啜了一口茶:“因为人间没有歌。”
“可是你违背了天帝!”
“那有怎么样?人怎么能不背叛。神不应是人的信仰。我一直相信我就是我,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事情,我不惜一切也要做到。多好啊,这样人间也有歌声了。”
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向往到陶醉的人——是什么让他敢于对抗天帝?夏开灼灼地望着他:“听听我的歌吗?”鲧迟疑地点了点头。
尧五十四年,夏小暑,隅中。
娥皇静静地坐在窗前,轻轻抚着眼前刚有羽翼的小鹰,眼中满是忧郁。“小鲧,你说父亲为什么要派他去离郡呢?明知这么危险还要去,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小鲧啊,你什么时候能学会飞呢?这样你就可以飞去他那里送信了。你要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他也一定在想念我吧。”娥皇想到这里,轻轻笑起来。那晚从枫霜亭回来,仔细观察小鹰时,娥皇在小鹰爪下发现一只小竹筒,里面装着一块打磨光滑的五彩石。那是女娲氏补天时留下的,只有在雪无山顶才能找得到。娥皇一直很想看一看。而鲧为她做到了。娥皇握紧石头,将眼光投向万里晴空。
一眨眼鲧已去了快一年了,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论是人还是案情。娥皇几次想在尧面前问起,又怕尧看穿她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激动。只有那么一天天忍耐着。不过她的空闲也日渐少了,因为女英快满十岁了。
自从鲧走了以后,娥皇与舜的接触日渐频繁起来。也许是部族事务大都压在了舜身上。舜常在天地宫一呆就是一宿。有时娥皇会去陪他聊聊天,给他做些茶点。娥皇可以毫无顾忌地询问鲧的事。舜却也说音信全无。娥皇的眉头更加紧锁了。
一天晚上,娥皇在天地宫与舜聊天。不觉已至人定时分了。娥皇正起身要走,红松木门“砰”地被推开。“姐姐!”女英叫着跑了进来。
“怎么还没睡!”娥皇皱起了眉头。
“人家肚子饿了嘛!”女英撒娇。
“都快满十岁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娥皇的口气满是爱怜。
“嗬,女英啊,你姐姐就要回去了。”舜走近来。
“你是谁?”女英歪着头问。
舜露出清朗醇厚的微笑:“我是舜。”
女英从此牢记那阳光般的温暖笑容。
这是舜和女英的第一次见面。
娥皇拉着女英回家,女英反常地一言不发。
“呦,怎么了?”娥皇有点奇怪。
“姐姐,我喜欢舜。”女英的声音怯怯的。娥皇低下头去,惊讶地发现女英的小脸红润鲜艳,双眼灼灼发亮。恍然看去,娥皇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羞怯却热切,迎向那双墨金色的眼睛。可那双眼瞳,现在又在哪里?!
娥皇仰头望着天,眼泪不知觉地落下来。女英轻轻拽拽她的衣摆:“姐姐,你怎么了,你也喜欢舜吗?”娥皇连忙擦干眼泪低下头去,直视着女英的大眼睛,温柔地说:“姐姐喜欢的那个人,叫做鲧。”
女英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向灯火阑珊处走去。身后的娥皇沉默着:女英,终于也长大了。
鲧仿佛大梦初醒。
《九章》、《九歌》的激越旋律在他脑中盘桓不去。鲧忽然觉得过去的十几年都是昏暗无光的,生活从此刻才开始。他觉得有很多事情,自己不应做;有很多事情,自己明明可以做。
“明白了吗?”夏开的声音蓦地响起。
“什么?”鲧迅速回头。
“我偷盗天歌的原因。”
鲧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回答,只要心里理解就足够了。我不想遵从天帝,我做我想做的。这是逆天而行,可我自己畅快!你,做得到吗?命中注定颠覆部族的人?”
鲧猛然一震。夏开继续旁若无人地说:“十八年前部落里两个男婴降生,巫师占卜说其中一个是光明,将救万民于水火;另一个是黑暗,身负毁灭部族的邪恶命运。这两个男婴,就是舜和你。这件事,你不知道吧?”
“你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只有族长和巫师知道。为了天命,尧将消息严密封锁起来,并将巫师杀人灭口。”
“可他太低估巫师的能力了。占卜到灾难的巫师用替身术逃了出来,流亡他乡。没错,这个巫师就是我。”
“你,你到底是谁?”
“我?如你所见,一个信命又不认命的人。”
鲧的眼前黑白交错,闪过一幕幕场景。就是因为这样吧,才遭受到尧如此的对待。其实舜是尧早已选定的人,这早在试炼之前他就知道了。尧没想到他也通过了试炼,更不想给他花环,这他也早就知道了。一切——包括试炼——都只是将舜选入部落中枢的形式而已。他知道这一切,所以在谷雨祭上他才露出那种诡异的微笑,带着嘲讽和叛逆。可在谷雨祭上娥皇给了他勇气,尧的话确也听起来真诚慈祥。他以为自己做得到,所以他答应当监田使,答应到离郡来查案——他要不负试炼者的光荣。可是尧不能容忍他,因为他背负着黑暗的使命!
鲧自嘲地笑笑,那么自己这么努力有什么意义?
“你只有一条路——逆天而上。为什么你不能成为一个拯救万民的人?你懦弱。所以你顺从尧的指令,所以你不敢违抗天帝。你这样只能任人宰割!”夏开朗声说。
懦弱。原来是这样,自己的确懦弱,所以不敢向尧求亲,拂了娥皇的希望。如果自己是这样的命运,娥皇就一定不能跟自己在一起了,尧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所幸尧现在还不知道。鲧飞速地想着。
眼前出现尧冷若冰霜的眼睛,鲧突然产生了一种绝望。或许,尧早就知道了。
五、逢君
尧在天帝庙。
“天帝,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鲧死,让舜承位。”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天命。鲧注定要被后世唾骂,舜注定万世景仰。人啊,不要徒劳地争命。争不过的。”
“他们都是你的子孙!”
“是,我的子孙。”天帝的声音忽然暗淡下去,“我都争不过,你们还争什么呢?”
部族很快又忙碌起来,尧五十五年的春谷雨祭又到来了。这次的祭献司,是娥皇的妹妹,女英。
娥皇忙着教女英礼仪,帮女英梳洗,忙得几乎忘记了鲧。小鹰也只能每天安静地蹲在她肩头,不时帮忙传递一下信息,等着娥皇闲下来的日子。
这年的试炼者只有一个,继尧五十二年之后的第一个,羿。
羿是一个开朗可爱的少年。他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像孩子一样大笑,思考的时候像苍穹一样深邃。看得出来尧很喜欢他,让他办了很多事情,舜的工作也大大减少了。
娥皇也欣赏羿,但她知道,她心里再不会容下第二个人。羿就像哥哥,像丹朱一样的哥哥。羿会在娥皇难过的时候逗她笑,在娥皇开心的时候陪她开心。最重要的是,羿有鲧的消息!
羿说鲧平安无事,一直住在离郡使的府邸。这句话让娥皇安下心来。“可是案情一直没有进展,恐怕暂时无法回来。”
没关系,只要你是平安的。
羿给娥皇讲故事,讲他们儿时的事。
“你知道吗?舜哥哥和鲧哥哥从小就是孩子头呢。有一次他们带领我们跟青州来的一群小孩子打架,我们的人少他们一半,可愣是打赢了。舜哥哥使得计谋,鲧哥哥完美无缺地执行了。他们的感情多好啊。似乎只要他们配合起来,就是战无不胜的。”
娥皇想起了那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心里很温暖。
鲧心里很乱。这案子怎么办?捉拿夏开?不知为什么总下不了决心。鲧承认自己的心动摇了。对尧对天帝都有了一丝怀疑,但不肯死心,不相信自己真是一个被唾弃的孩子。夏开似乎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在你下定决心之前,可以先住在我这里。”这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间鲧细细审视过去的一切。他开始逐渐相信夏开的话。从父亲高阳——北帝颛顼幼时看他的延伸到谷雨祭上尧震惊的神情。想到娥皇,心忽然痛起来。这个女子把她自己的一生放在了他身上,他能怎么办呢?
尧五十六年,鲧终于决定,为了娥皇,也要同天争一争!
返回的途中鲧做了一首歌。《九章》和《九歌》的印象挥之不去。苍天在上,鲧终于发出了隐藏于心中的不平和疑问:“曰: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明明闇闇,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氾。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
尧五十六年夏,娥皇惊喜地迎接外出三年的鲧,然后她发现,鲧,已和三年前不同了。虽然墨金色的眼瞳依然凌厉,但其中,更多了一丝不羁的闪烁。
隅中,鲧觐见尧。
“一去三年,无功而返!”尧震怒。
“夏开是离郡使。”鲧居然从容自若。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么丹朱呢?”
尧呆若木鸡。鲧居然敢用这样的话来顶撞他。群臣对承位问题都避之不及。尧之子丹朱荒淫无道,尧虽然不想让他承位,但也没进行什么惩处。这样说,是要与尧撕破脸了。
尧身后的娥皇脸色苍白,手握得紧紧的。
尧长舒了一口气:“好,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等鲧回答,门外传来一声疾呼:“报——离郡使夏开成为西帝少昊座下乐神。”
众人大惊失色。鲧心里微微一动,夏开终于争得了,他同天帝争,不畏不惧地争,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尧颓然地长叹一声:“天意啊——鲧,恕你无罪,去吧。”
日入时,枫霜亭。
“鲧,你怎么了,我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娥皇的眼泪就快要落下来。
“是我不好,还你担心是我的错。可是,娥皇,听听我的故事吧。”鲧望着娥皇,娥皇却觉得鲧的目光穿过了她,投向身后如火焰般热烈燃烧的天空……
“不!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娥皇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娥皇,这是命啊。”鲧用力把挣扎的娥皇抱在怀里,直到娥皇安静下来,尖叫变成轻轻的抽泣。娥皇把头埋在鲧胸前,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我负命毁族,但还好有舜在。我不能毁了你啊娥皇。”
“你认命吗?”娥皇抬起那双大眼睛,鲧再次看到其中的慌乱与坚定,“认命的鲧不是我认识的鲧。而且父亲并没有对你怎么样。监田使和查案都需要有人去,碰巧是你罢了。你不争一争吗?同样的试炼者,一定不会这么不同。我喜欢的人,不会错啊。”
鲧心里一动,把娥皇又抱紧了些。说得对啊娥皇,我喜欢的娥皇。
黄昏时,天幕静静地垂下来,深蓝的纯净颜色。尧缓缓地走进天帝庙,反手关紧了门。
“天帝,为什么让夏开当乐神?”尧开门见山。
“终于敢来诘问我了。也好,告诉你都告诉你。放勋啊,听我的话吧,不要与天争。”
“夏开偷天歌是少昊指派的。我们答应治好离郡的病人,答应让人见有音乐,答应让他成仙。于是,他劝说鲧。”
“夏开果然懦弱。”尧的声音。
“懦弱,也颇有见识,只是不敢逆天而已。但是劝说鲧逆天他倒很有一套。”
“为什么一定要鲧逆天呢?”
“踏踏实实地听话顺从怎么会毁族?又怎么会犯错?不犯错又怎么被诛杀?”天帝轻笑。
尧打了个寒颤:“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它是颛顼的儿子!”
“是我的曾孙。”天帝沉默了一下,“也将成就天命的权威。这个人间,没有天命的规则,怎么能够继续!”
“放勋啊,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坦诚地告诉你吗?”天帝仿佛长吁了一口气,“因为你啊,和我一样,都是不敢不愿不会逆天的人。”
六、无晴
尧五十七年娥皇及笄。这年春天与尧五十二年的春天格外相像,雨下啊下的,像一直不完结。
小鹰成年了,飞得很流畅。娥皇和鲧常常带着小鹰爬上雪无山,在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大石上坐下,把小鹰放出去,然后在云雾缭绕的仙境中畅快地聊天。
“娥皇,及笄了就可以嫁给我了吧。”鲧显得很开心。
“才不要。”娥皇的脸颊有点发烫。
“咦?为什么呢?”鲧孩子似的逗着娥皇。
“因为……因为……”娥皇的脸像火烧一样烫了。
“因为什么呢?”鲧抱起娥皇,“不管怎样我都会去接你的。”
“你要向父亲提亲哦。”
“当然会去,你一及笄就去……”
娥皇一直很开心。谁也没有再提夏开的事,鲧继续当朝阁议事。盼望着及笄之日的到来,娥皇一天天安静起来。
及笄日前一天夜里,人定,尧把娥皇召到了天地宫。
“皇儿,要及笄了,也该嫁人了。”尧摸摸娥皇的头。
娥皇乖巧地抬起头:“父亲,娥皇不嫁,娥皇陪父亲。”
“那怎么行呢?父亲为你挑了个好孩子。”尧显得很高兴。
“娥皇不嫁!”娥皇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哦?父亲挑了鲧呢。”尧似乎很失望。
娥皇张口结舌。失望、怀疑、震惊同时出现在脸上。尧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后悔了?”
娥皇惊慌失措。
尧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冰冷:“要嫁谁不是你能够选择的。我决不会让你嫁给鲧,那个负命背族的人。你要记住,你是陶唐氏的子孙,帝王的儿女没有自由!”说罢尧拂袖而去,娥皇在天地宫御椅下掩面而泣。
娥皇的及笄礼一点也不铺张。族人们看在眼里,纷纷赞扬尧的简朴德行和娥皇的娴雅安静。但人群中的鲧知道,娥皇在流泪,无声地流,无形地流。为什么呢?自己就要去提亲了。
娥皇走过身边,落下一个小竹板。鲧捡起一看,上书一行娟秀的小字:“父亲知道了,不允,震怒,勿来。”鲧的心好像沉在了冰窖里,没有一丝温度。自己还曾心存一丝侥幸,以为夏开在胡说,或者尧还不知道。看来这一切都比他想象的残酷。周围欢乐的人群越来越远,氤氲成一片空白。眼前只有那双慌乱坚定的眼睛。娥皇,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鲧最终决定去提亲。无论如何他都要尽力争取娥皇和他的幸福。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了天地宫。侍卫却严守着大门不让他走进去。鲧忍不住大叫起来:“尧,放我进去!无论如何我都要娶娥皇!你阻止不了!娥皇不会顺从你的!!”红松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面无表情的尧走了出来:“娥皇已经决定嫁给舜。”
鲧脑中一片空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娥皇一定不会答应的,她一定是被逼的!鲧决定去找娥皇,说个清楚。可他不知道,他从此已无法与娥皇相见。
尧五十七年,鲧几乎天天呆在枫霜亭里,等待那个纤细的身影再次向他奔来。直到一天晚上,娥皇的小鹰抓着竹筒飞了下来。
“鲧,父亲说得对,想嫁谁不是女子的自由,我争不了。你不要再为我争什么,怎样都是没用的。忘了我,忘了五年前的祭献司。但你不能放弃啊,你不是负命毁族的人,你是鲧啊!那样眼神凌厉的鲧,怎么会是被放弃的人。记着,我真心同意嫁给舜。”
鲧的眼泪不知觉地落下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鲧告假三天。三天后上殿,他被尧赐婚娶女嬉。鲧答应了,心里只有奇怪的麻木。是时帝尧五十七年处暑。
帝尧五十七年小暑,天地宫。
娥皇决定做最后一次争取。她轻轻推开门,尧背向着大门静默地立着。
“父亲。”娥皇迟疑地轻声呼唤。
“皇儿,来向父亲要求嫁给鲧吗?”尧转过身,脸上似乎有一点悲凉。
“是的,父亲。若不能嫁给鲧,娥皇终身不嫁!”娥皇猛然抬起头。
“噢?父亲打算让你嫁给舜。”
“那女嬉呢?”娥皇冲口而出。
“女嬉?原来是这样……”尧皱起了眉头。
坏了,娥皇暗想,这下女嬉也要倒霉了,都怪自己。
“我说过了,我决不会允许你嫁给鲧。”尧的声音不容辩驳,“如果你执意要嫁,我会杀了他。”
“你不能!你没有理由杀他!”娥皇叫起来。
“没有理由吗?如果我向全族通告他负命毁族会怎么样?”
娥皇打了个冷战,那鲧将被碎尸万段。
“还有,我要将你和女英一同嫁给舜。女英喜欢舜啊,若你不嫁,我自然不会将女英嫁过去。你一辈子不嫁,女英也将一辈子不嫁。”尧的声音发出森森的寒意。
女英啊,自己最爱的妹妹,怎能让她也失去了幸福!娥皇沉默了。
“皇儿,答应了?”
“你这么有把握我会答应?”
“你是我的女儿。你敢于反叛,但你不会彻底地反叛啊。”
“父亲!我不懦弱!”
“是啊,可是五年前的谷雨祭,你最终献上了你娘的木雕。那是你最珍惜的东西吧。”
娥皇心里一动,对啊,自己最终没有反叛过什么。
“还有。”尧接着说,“女嬉将嫁给鲧。”
“你怎么知道女嬉会同意?”
“当然,尧五十年,女嬉献的,是自己的头发。”
黄昏时分,枫霜亭里。
鲧和舜相对而饮。
“鲧,没想到你会答应娶女嬉。”半醉的舜拍拍鲧的肩膀。
“也没想到你会答应娶娥皇女英。”鲧甩开舜的手,喝下一杯酒。
“尧的命令,我……我遵从。”舜的脸涨得通红。
“你是胆小鬼!女嬉被你害了!”鲧揪起舜的衣领。
“你呢?娥皇的苦你又怎么知道!”舜打下鲧的手,抓起了酒壶。
“这样,我们都顺从结婚,但你不能碰娥皇,我也不会碰女嬉。尧退位后我们换回来。”鲧借着酒力说。
“好!我同意。”舜拍拍手,“祝计划顺利。”说完抓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帝尧五十八年冬小雪,鲧娶女嬉为妻。尧很高兴,部族上下衷心赞叹尧的英明。
帝尧五十九年夏小满,尧将一双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为妻,对族人称为考验舜的治家能力。族人皆服。是时娥皇十七岁。
七、未了
天亮了。抱膝坐了半宿的娥皇伸伸腰,推醒了女英。
“起床了女英,快梳洗打扮一下嫁人了。”
女英揉揉眼睛坐起来:“对了姐姐,你告诉过我你喜欢的那个人叫鲧,他在哪里呢?他不来接你吗?”
娥皇垂下眼睛:“来,姐姐给你梳头。”
婚礼也不铺张。娥皇在红纱盖头里向人群外张望。鲧啊,你会来吗?会带我走吗?应该不会吧,女嬉怀孕了,需要你的照顾啊。娥皇的心一阵阵抽痛起来,但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鲧没有参加舜的婚礼。
女嬉怀孕了,绝对不是鲧的孩子,只能是舜。鲧一点都无所谓。除了娥皇,他不在乎任何人。可鲧还是接受所有人的祝贺,给孩子起名叫做禹。
舜在洞房花烛夜就告诉了娥皇他与鲧的约定。“放心,我不会碰你的,就像鲧不会碰女嬉一样,禹是我的儿子。你要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等到尧无力管我们,我会把你送还给鲧。”
娥皇不知是喜是悲。无论如何决定都是自己作的,想怎样都怨不得别人。
尧又一次来到天帝庙。
“天帝,我按你说的做了。三年后我会让舜理事。”尧的声音带有一丝疲惫。
“好,两年后别忘了派鲧去治水。”
“只是我想问,承位问题上,你们为什么选中了舜?”
“因为舜生无反骨,即使要他逆天也做不到。治理人间必须这样一个有德才却无反骨的人。”
“我为舜悲哀。”
“为你自己悲哀吧,你也是我们选中的帝王。”
帝尧六十一年,部族受大水。尧派鲧前去治水。
这一切都是羿告诉娥皇的。及笄后娥皇就不曾上殿了,也不可见外人,只得一天天坐在闺房里。也许因为羿是尧的司礼大臣,主管内帏事宜,偶尔还可以看看娥皇。嫁了人后就更出不得门了。舜基本不到她这里来,所有部族消息都是从羿那里听来的。
“娥皇,现在我的尊你一声嫂子了。”婚后羿第一次来看她时如是说。
娥皇苦笑:“名分上确实是啊,连女英都是了。”
“别这么消沉,你和鲧哥哥都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娥皇的双眼蓦地亮起来,羿的一句话让她心里有了一丝生机。说得对啊,活着就有希望,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等下去啊。
鲧离开都城辗转部族全境治理洪水。这次洪水来得实在诡异,没有什么天兆,只是不停地下雨,没有几日放过晴。九渠十八湾于是纷纷涨了起来,迅速淹掉了大片的良田村舍。族人一点点往高处迁,最终都挤歪歪地住在了屈指可数的几座大山上。山上的鸟兽虫鱼早已一点儿不剩了,树木植物也开始迅速减少,有毒的没毒的都被人拿来填了肚子。
鲧坐着小舟来回巡查着,心里一阵阵绞痛,眉心也越锁越紧。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作为官员的他居然不能有效地帮到什么。虽然自己正在努力治水,可毕竟一时也不能见效。鲧焦急得茶饭不思,快马上书一封与尧请求发粮赈灾。
已是深秋了,天地宫略显清冷的大殿里因尧的沉默而更加冷刹。上座边两鼎铜铸兽头香炉,幽幽地散发出浓重的紫烟,深深的檀木香浸了整个大殿。烟雾缭绕中,尧沉思的身影几乎有些不真实。舜恭敬地垂手立在阶下,等待尧打破沉默。收到鲧的急奏后尧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就那么沉默着。
“重华。”良久,尧打破了沉默,“你是财政大臣,你认为呢?这粮该不该发?发多少?”
舜神色一凛,依旧恭敬地说:“臣不知。”
“嗳,不要谦虚,你毕竟已随我十多年了,这点小事怎会不知?”尧轻笑起来,舜却从中听出了深不可测的复杂。
“这……”自己好兄弟的要求自然想要答应,况且人民的苦心里也明白,粮是该发的。可作为财政大臣,对国库了如指掌,虽然在尧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国库也颇有点积蓄,但要救了全境的灾民,却是断断不可能。这便又如何救?粮发往何方?舜真是遇上了难题。
尧倒是先说话了:“怎么,很为难吗?唉,成大事者,必须有当断则断的勇气和魄力。半柱香之内拿出办法来。”说罢靠在座椅上养起了神。
舜听出其中的提携栽培之意,暗喜之余不免要入神思考起问题来,这是他的机会。
半柱香后,舜终于拿定了主意。“臣以为,此粮不发。”
“哦?”尧杨了扬眉,但神色仿佛全无意外。
“国库之资并不足巨。况已有鲧在外治水,相信洪水不日即退。山之大,也足够百姓撑到水退那一天。”舜恭谨地说出来,出于对兄弟的信任。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听出了尧话里的倾向。
“果然……”尧不易察觉的微笑了一下,“鲧治好了水,百姓就可无事了……”尧似乎在自言自语。
舜在阶下打了个冷战,这已届垂暮之年的老者平静的双眸中,有他看不透的叵测的暗涌,仿佛洞悉了一切又厌恶了一切。
鲧远离都城。寄出上书已月余,却久不见回音。开始还在想也许是使者出了事或者都中正忙于拨粮。可渐渐地终于相信了事实,中枢不会拨粮!知道兄弟舜是财政大臣,鲧突然有点愤然:“好你个重华,知道百姓受苦居然不拼死争一下,那都是百姓啊。即使不争,但凭自己的权力发出的粮草也可救济小半灾民,居然毫无音信!良心都哪里去了?连我也不相信吗?百姓有多惨,这水,一时半日可退不了啊!
鲧虽愤却也毫无办法,只得一边更加努力地治水,一边向他经过的每一个高地发一斛种粮。
鲧毕竟是试炼者,自幼精于各种学问道理。五行八卦,相生相克,生生不息。水可生木,土能克水。
发了种粮,在这大水中自然可以耕种,也许可以缓解一下百姓的困苦,减弱一下大水的声威。治水,他则采用了土掩的办法。江大水分隔在一重重高拔的堤坝里,水患可解,往后的旱也可解了。
这是个好办法。降水再多也不能就此淹毁了人间。而鲧的堤坝筑的足够高足够坚固,非水力可以冲毁。
鲧从并州乘船沿水患而下,在每一处洪灾严重的地方筑起堤坝。虽说是好办法,但坝并不好修。直到五年后,才将坝筑到了大半国土,水患顿减。
五年里鲧从未回过王都,不是不想,是没空。一心都扑在治水上,还能想什么呢?可每当深夜辗转难以成寐,脑中的笑靥仍挥之不去。自己的内心从未停止过呼唤:“娥皇,娥皇,等着我,我会去接你的。”
其实尧六十二年时摄政帝已是舜了。他代尧行天子政,承位只是时间问题。王城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承位”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两人解决了。所有人也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只是鲜少有人记起在洪水中搏击风浪的那个青年,同样优秀,却不羁。
并不是所有人都忘了的。至少娥皇至死也不会忘。她独坐在窗前抚摸小鹰的时间越来越长。现在除了心底被羿点燃的一点希望,其余都看得很淡。这样淡然,反而让她看清了许多以前看不清的东西。她本来就是个极聪明灵透的女子。
现在终于明白尧为什么要让她上殿。以她的聪慧,对政事的处理恐怕更胜男儿。尧有意历练她的胆识,也许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娥皇空空地笑了一下。父亲是位圣主,自然有连她都不了解的圣主的手段。
她隐隐看出了尧对鲧的排斥,本能地感到杀意。听说鲧去治水的时候身上就一冷,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妙。到听说尧拒发粮草后,娥皇整个软了下来。父亲要将鲧推向毁族的道路!
女英看到怀中姐姐悲怆的神情,不禁手足无措:“姐姐,你不要吓我啊。”娥皇只是喃喃道:“鲧要被毁了,父亲要毁了鲧。”
“怎么会,父亲那么仁慈。”
“父亲不发粮草啊。”
“那与鲧有什么关系?”
“女英你不懂啊,你最好也不要懂。百姓们,坚持不到水退的那一天啊。一天的水不退,鲧就要背一天的骂名,直到把害了全族的责任都推到他头上。”娥皇呆了一呆,伸手抚摸女英迷惑的脸:“小妹,你永远不要弄懂这些。”
娥皇从那之后失魂落魄,直到舜摄政的消息传来。听了消息的娥皇“腾”地一下站起身,高兴得涨红了脸:“这下好了,至少鲧不会死了。”
一旁的女英莫名其妙。娥皇知道,舜和鲧是兄弟啊。那两只相握的手像希望一样在她眼前亮起来。
帝尧六十六年,治水已五年,成果颇丰。鲧已到了淮河地域,这是最后一片灾区了。在坝上视察了一天,疲倦的鲧回到营帐,却早有一个信使等候多时了。
“什么!”看了信的鲧脸色突变,拍案而起:“允州的坝塌了!!”
鲧对由自己亲自监督筑成的堤坝很信任,此坝非水力所能冲毁。允州的坝是他第一批建设的,更投入了大量心力,断断不会出问题。思索片刻后,鲧果断地决定,留亲信在淮河监工,自己亲身回往允州视察。
鲧早已觉得不妙,但到了允州后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二次洪灾后的允州满目疮痍。四年前治了允州的水患,人们已从山上搬下来重建家园了。而这坝,拦截了允州大半的洪水。坝一塌,全部水以惊雷之势滚滚而下,没有一点征兆,但力量远远大于第一次。允州的百姓,死伤过半。
鲧痛心疾首,一边怒骂自己疏忽,应派人看管堤坝才对。一边着手调查堤坝塌毁的原因,非水力所能冲毁。
在坝的废墟周围转了半天,鲧终于发现一处不对。若是水力所为,坝塌时必定从中间分裂,水从中间冲出。而这坝,却是在靠岸的一边开裂的。
鲧想过蚁、蝼之类钻洞筑穴的动物。可大水刚过,这种动物早已死得干干净净,不可能在筑好不久的如此坚固的坝上凿出足以毁了坝的穴。那么,只能是……人力所为。
鲧的心沉了下去。这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又是如何做到的呢?要知道,凿了洞,水瞬间喷出的力量也足以要了他自己的命。
又转了几圈,鲧忽然从水中捞起一段破碎的竹子。他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
用竹节丈量好坝的宽度,在坝中以竹节为标尺凿坝。坝的厚度若减到一定程度,就一定会被冲开。这时再将竹子劈成段,以十字镂架的方法固定在坝洞内。这样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而被凿的地方,实际上已成了易碎的竹坝。虽抵挡不了几日,从允州逃离却是没问题了。这是一个颇有胆识的人。
鲧一边发布命令通缉犯人,一边火速向王都奏报。坝还是要修起来,只是百姓受苦了。鲧派人将每一处堤坝都严密看守起来,防止再有堤坝塌溃。可坝塌的奏报还是雪片般飞来。不足两月,全境又陷于更猛烈的洪水中。
鲧的奏折和坝毁的消息几乎同时到达了王都。几案前的舜皱起了眉头。鲧啊鲧,治水五年了,居然还弄成这个样子。百姓多苦啊,你忍心么?这样不尽心力,要我怎么能不处罚你!!
尧六十二年他摄政时,尧曾与他密谈。
“重华,现在我要把这责任交给你了,但我还是要嘱咐你几句啊。”尧轻轻咳了咳。
“帝王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容易坐的,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与王位沾了边,就一定会变。父非父,兄非兄,无家庭子女,只有这天下。对此,你有准备吗?”
舜恭顺地点点头。
“好。现在我要给你最后一道命令,杀了鲧。”
舜惶然色变,本能地说:“不!”
“其实在这点上,帝王与杀手并无区别,那就是要无情。鲧,是个好孩子,可是他是威胁你帝位的最大敌人。水患若治不好,他自有罪,你不杀他不足以服天下人。若水患治好了,他的声望将超过你。到时你怎么办?”
舜心里微微一动。
“不要以为你和鲧的约定能骗过我。鲧和皇儿一直都没有死心。我要告诉你,不可能。帝王最需要什么?荣誉,得了荣誉便是得了民心,才能坐稳这帝位。换夫人?多么荒谬的想法!你想过后果吗?帝王的颜面何存,你又如何坐稳这帝位!”
“所以,你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鲧承位,二是不杀鲧,但依旧为人臣甚至为庶民。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作抉择。”
舜在家里休养了三天。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舜的最终选择是承位。这个有虞氏家族,从颛顼后就没人能得到帝位,已经五代了,这是他振兴家族的机会。
摄政后舜一直在慢慢下着杀了鲧的决心。到帝尧六十六年时,他对鲧已没有了兄弟般的感情了。尧说的对啊,任何人,一旦沾了这帝位,就一定会变。
看了鲧的急报,舜心里居然一喜。天助我也,鲧治水无功,有了名正言顺的杀他的理由。于是这份奏折自然被压了下来,杳无音信。
而允州的鲧却一天天绝望起来。自己这是在孤身奋战啊,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救百姓,我不是负命毁族的人!
凶犯一直缉拿不到,把常常是修了塌塌了修。而水患却一天天严重起来。直到一天日入时分鲧在坝顶遇到了一个蒙面人。那是帝尧六十七年。
这个神秘人物似乎专门在等待鲧的到来。
“你是谁?”鲧先开口。
“我叫祝融,我从你治水开始就在暗中监看你,已经六年了。今天终于忍不住现身了。”蒙面人似乎很坦诚。
“那么,你想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舜已摄政五年,将会承位,你不知道吧?”
鲧心下一惊,确实没有来自王都的任何消息,自己有点与世隔绝的感觉。可舜摄政这大事实在太让他吃惊。既然舜大权在握,为什么不援助他?
“因为舜答应尧杀了你,你将威胁他的帝位。”蒙面人似乎看透了鲧在想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况且你的回答一定是在骗人!尧是圣主,舜是我的兄弟!”鲧大吼起来。
“信不信由你。”祝融的声音冷冰冰的,“这样下去,水患永远治理不好!破坏堤坝的人,其实就是王都派来的。”
“不可能,他们不怕害了百姓吗?”鲧的声音颤抖起来。
“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沾了帝王的位子,就一定会变。百姓只是他们达到目的的棋子。只要棋子不都失掉,总有赢的可能。你还不明白吗?”
“这……这就是帝王吗?”
“所以,”祝融叹了口气,“你没有成为帝王的资质。”
鲧心乱如麻,一时答不上话来。
“好了,我给你时间想,想通了就叫我,我教你治水的办法。”
帝尧六十九年,鲧治水再无办法。堤坝溃决,民心生怨,于是求助于神秘人物祝融。
“你现在治水采用的是‘堵’的办法,那么换一下,为什么不用‘疏’呢?”祝融颇有点得意地建议。
鲧低头沉思一会儿,猛然说:“不行!堤坝已拦水大半,若开挖下来,水突然冲出,遭灾的还是百姓啊!我不能看到百姓受这么大的苦。”
“可百姓现在的苦也这么大啊。”
“不行就是不行。这样一疏,连未受灾的地方也得经历一次洪水的侵袭。我想到过这个办法,但是弊大于利。”
“好好好,不行就不行。真顽固啊你。”祝融嘟囔着,“那么我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你知道土能克水,可这洪水是天降,人间的土克不了。天庭中有神器‘息壤’,那是天界的土,水的克星。将息壤投入洪水中,它就会自行不断生长,直到洪水消退。”
“好啊,我要息壤。”鲧高兴起来。
“先别忙。息壤啊是天上的神器,天帝是不会给的,你只有自己去偷。可是偷神器是触犯天规的重罪,你会死无完尸的。”
“我不怕,只要洪水消退,百姓安乐。”鲧抬起头,墨金色的眼睛灼灼发亮,“天庭算什么,天帝又算什么!”
祝融看着鲧,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告诉你息壤在哪里。”
八、什么因果
帝尧七十年,尧病危,秋霜降时仙逝,舜正式承位。同年,在外治水九年的鲧盗出天界神器息壤治水。天帝震怒。
在尧的病榻前,只有舜、丹朱、娥皇和女英四人了。尧已到了弥留之际,还在拉着舜的手叮嘱着什么。舜把耳朵凑在尧嘴边,听着尧气若游丝的叮嘱:“要……要杀……鲧,让……让他去……去羽山。”舜点头,而离舜最近的娥皇却呆若木鸡,都这时候了,还在想杀鲧吗?
“皇……皇儿,原……凉父……”尧向娥皇伸出手去,那手,却在半空无力地垂下。尧闭上了眼睛。
哭声响彻天地宫。
尧的葬礼在族人们的执意要求下进行的很宏大。娥皇轻叹,这本不是父亲的意愿。父亲毕竟是一代圣主。
萧杀的寒冬过去后,帝舜元年到来了。
只有舜和娥皇听到了尧最后的话。葬礼忙过后,娥皇担忧起来。舜很快就会诛杀鲧。这是怎么回事?兄弟反目?娥皇决定去质问舜,给大家一个机会。
“舜,你为什么答应杀鲧,他是你的兄弟。”娥皇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冷静,甚至冰冷。
“女人家不会懂的,这帝王之位,需兄弟流血方可坐稳。”
“你竟然为了帝位不惜一切!”
“不是为了帝位,是为了这天下苍生。知道为什么要鲧去羽山吗?因为只有殛鲧于羽山,才可平变东夷。同时还要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灌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不然,四海其实那么容易平的!”
“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这四人中只有鲧一个人必须要死!”
“他偷了息壤,天帝要惩罚他。”
“你为什么不救他?”
“我救不了。”
“你是根本不想救!你怕他夺你的帝位!”娥皇拂袖而去。鲧啊,舜不肯给你机会。但是,你万万不可去羽山啊,不去羽山,你就不会有事了!
娥皇修书一封,放了小鹰。
“祝融,你看,水退得多快!”鲧在岸边,喜气洋洋。
“鲧,你一点也不担心?”身后的蒙面人声音很低沉。
“担心?”鲧仰头叹了口气,“没有担心的必要,从来就知道没有不受惩罚的可能。”
“你决定死吗?”
“谁也不会想死。至少天帝降罪之前,我要活着。”
祝融沉默了一下,终于说道:“尧死了。”
鲧猛地转身:“何时?”
“去年秋天。舜已经承位了。”
“那么,娥皇可以自由了!我要回王都去!”鲧激动起来。
“你看这是什么。”祝融从背后掏出一只死鹰。
鲧惊呆了,娥皇的鹰怎么会死在祝融手里!
“我射下来的。”祝融无所谓地耸耸肩,“问题的关键是,这里有一封信。”鲧一把从祝融手里夺过信。
“鲧,舜已承位了,可你有危险。舜想杀你。你万万不可以回王都,千万不能不去羽山。你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能”与“去”之间的“不”字又窄又小,很像后来添上去的。可是激动的鲧没有注意到,因为九年没有娥皇的消息了。
“祝融,我们去羽山。”鲧笑得很灿烂。
祝融的眼光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
水生木。
羽山上的树木长得极为茂密繁盛,乍一看去是一片喜人的或明或暗的绿色。鲧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唱起歌来:“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祝融一惊:“你会唱歌?”
“我听过《九章》、《九歌》,这首是我自己写的《天问》。”
祝融叹息一声:“你是个栋梁之材。”
“不当夸我,我负命毁族。”鲧随口开玩笑。等一下,祝融怎么知道什么是歌?凡人是听不到歌声的,夏开偷下的歌还没有传开。而且祝融知道息壤的位置,当时一心忙于治水也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这祝融……
祝融却开口了:“所以你必须得死啊。”他向东方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火光冲天,树木烧了起来。
木能生火。
“祝融,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帝座下火神。”祝融面无表情地拍拍手,鲧周围的树木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鲧愣了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仰天长笑:“原来这是神王与人王共同设计的。这么大动干戈对付我一个人,不胜荣幸啊~~哈哈哈!”
“你现在可以发问,我全部回答你。”火神依旧面无表情。
“好好,我就死得明白些。这圈套从哪里开始?”
“尧五十二年谷雨祭,你不应成为试炼者。王没有想到,从此开始防备你。因为你有才能有反骨。”
“哦?这么早就开始了。我还以为从夏开开始的呢。”
“你知道夏开是圈套?”
“不知道,可现在想也想的出来。”鲧突然想起他与夏开谈话时隐隐感到的不对劲。是了,疑问在这里,神人怎么能不知道夏开就是偷盗天歌的人呢?
“尧真想杀我?还有舜。”
“他们只是遵从天帝的命令。没有人像你一样。”
“果然是这样……可是这时天帝设计让我反的。”
“天帝只是要杀你,为杀你创造条件。你反抗了一辈子天命,可不知连你逆天这都是天命!”
鲧自嘲地笑笑,逆天,何尝逆得过。心里忽然冷了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问:“那么娥皇呢?”
祝融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了:“这是天帝没有料到的。天帝只需她嫁给舜来成就舜的英名,没想到她会一心牵挂你。娥皇,是个真心对你的好孩子。其实……鹰带来的信里是写要你一定不能来羽山。可你不来,我们杀不了你。天命上让你死于羽山,你就得死于羽山。差点让娥皇坏了我们的计划。我顺势把信改了,这样,你会毫不犹豫地到羽山来。”
鲧笑了,这是他想要的答案。只要娥皇不骗他,这就已经足够了。火舌已经烧着衣袖,鲧却仿佛毫不知觉。眼前关于娥皇的一幕幕飞速闪过,那双慌乱但执著的大眼睛微笑着向他眨啊眨的。可是娥皇,连你都被他们利用了。我还是要死的。原谅我没有活下去,原谅我没有守住承诺去接你,原谅我让你等了这么多年没等到结果,原谅我……不,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可是娥皇,有什么办法呢?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要好好活下去,坚定地活下去,因为我的心在你身上啊。你活着,我便活着。
火舌已在舔舐肌肤了,可鲧却只感觉很温暖。火焰好明媚,如娥皇的笑靥。想起尧五十三年芒种,那时心里有两个选择。如果选择了另一个,也许结果会不同,至少现在痛苦的只有一个人。可是从来没有后悔过,重来一遍还是会这样做。只要有娥皇那双慌乱但坚定的眼睛,就像这样的刀山火海也不怕。所以,娥皇,不要伤心也不要太难过,带着我的心好好活着。
意识渐渐模糊了。火神的声音从许空中传来:“你还想说什么吗?”
“哈哈哈!”鲧大笑三声,“告诉天帝,不妨让他有空翻看一下自己的命,他的命也在天的计算中。还有……告诉娥皇,对不起。”
祝融在火圈外听着那不羁的声音渐渐消失,转身叹了口气。天帝的做法,真的对吗?
九、归去
娥皇最终听到鲧死于羽山的消息。她也最终没有流泪,只是心头那点光亮熄灭了,一片死寂。她心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娥皇只是终日坐在窗前,紧紧握着那块五色石。这是鲧给她的,而鲧给她的,何止是这一点!鲧墨金色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庞,莫不是她永远的珍藏。只是把自己也葬在那回忆里,活着。
活着,鲧也一定希望我活着吧。我知道的,我这里有他的一颗心。也许尧五十二年谷雨祭上自己不该这么冲动,那么自己将不会是鲧的羁绊。可是从没有后悔过,这就是天命。娥皇忽而心下恍然,天命自在人心。
想起鲧曾经给她唱过的一首歌,娥皇不由轻轻哼着接下去:“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康回冯怒,坠何故以东南倾?
……”
千百年后,传奇遂成,《天问》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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