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爱——致陈先生

　　夏天的阳光静静洒在医院落地窗前的病床上。我正坐在床边，把小桌上的日用品，水果，书籍一样一样往行李箱里塞。安航站在一边，只是默默地盯着远处的窗子。拉上拉链，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说：“明天，我们就出发。安航，姐姐相信你，你可以的。”
　　他没有说什么话，低了低头，帮我抬起箱子。一路上，我开着车，默默无言。一会儿回家，要如何面对妈妈？
　　进小区，刚停好车，看见车位边的一棵大树下站着陈子岩。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
　　我想了想：“还是先别告诉妈妈，我真的害怕她再多受什么刺激。爸爸走了以后，你知道的，她……两个最爱的人都经历过死亡……她会受不了的……你能不能帮我圆一圆？”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但最后你得找个时间，慢慢地告诉她。毕竟安航也是她的儿子。我们单独带他旅游，散心，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她是安航的母亲，她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做。你现在除了保护好阿姨，也要保护好安航，你得让安航感觉到来自不同人的爱，让他感觉到他是被这个世界需要的。”
　　我咬咬嘴唇，“嗯”了一声。
　　“安航，走吧，到家了。今天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咱们去拉萨。”陈子岩笑着打开了副驾驶车门，拍了拍他的肩。
　　“子岩哥……”他皱了皱眉头。
　　“嗯？”陈子岩把脸贴近了些，认真地侧头听着。
　　好像是过了许久，安航叹了口气：“我不想去。”
　　我握了握拳，轻轻捶在胸口，摇摇头。
　　“这哪儿成哪！”陈子岩爽朗地笑起来，一边勾住安航的肩膀：“你要不去，我多寂寞啊！你别多想哈，我是想着咱们要是可以还能一起爬个山什么的……还有，你姐是个姑娘家，到时候还得大老爷们儿照顾。你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得帮着咱大伙儿不是？对了，我听你姐说你喜欢摄影，我还看过你的作品呢！真的很不错！到时候咱们俩PK一下，西藏的景儿，拍起来可带劲儿了……”
　　听着他的儿化音一串儿一串儿的，我差点笑出来。是我的错觉么？我看见安航似乎也微微笑了笑……
　　“没吭声就是默认了！”陈子岩拍拍安航，“还有，以后别叫‘子岩哥’了，直接叫‘哥’，干净，爽快，利落！知道不？”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到了门口。
　　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去，我长舒一口气。转头，慢着！这么多行李，让我怎么……
　　正说着，安航跑出来了，来帮我提东西，身后跟着陈子岩。他朝我笑着，挤眉弄眼的。这个家伙……可以让一切悲伤变成不矜持的欢乐。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早上六点多的航班，抬表一看，三点不到。穿衣，空调还正一股又一股吹着。安航却已起来，正在厨房轻轻忙碌，准备早饭。
　　昨天他们一睡觉，我就去了厨房把所有刀片，利器全部藏到了床下。看着安航打蛋，走过去问：“收拾好了？”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移动。门突然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刚刚回来，怎么又要出去？”尽管昨天已经和她“说过”，她还是忍不住地叹息：“这大学的活动也太多了，学生的身体吃得消吗？”
　　我赶紧笑：“妈，之前那个是让安航他们出去考察；这个是让他放松放松出去玩儿，不一样的。”
　　“西藏那边海拔高，你们几个，要是不舒服，千万回来！”
　　“放心，妈，我们俩都是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出去。等我到了餐厅，看见她正往我半空的箱子里塞进几件薄毛衣。“那边据说昼夜温差大……”听她一边絮絮叨叨，我心里一酸，赶忙走过去抱抱她：“妈，你放心，我们一个星期就回来，肯定都好好的。”
　　我们是当天下午两点到的拉萨。陈子岩反复叮嘱，要是难受就一定得说。那儿海拔三千五百米左右，我们倒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担心安航。幸好，他只是觉得困，少许头晕，吃了些红景天，睡过长长一觉，也就没什么了。太阳还没落山，我们俩就在旅馆的院子里散步。
　　现在的时节不是旺季，人不多，但气候宜人，不远处即将消逝的太阳在延绵的山后泛起金黄色的余辉。陈子岩说，等后天去纳木错拍日出日落是一个绝佳选择。我静静听他描述曾经进藏看到的景象，心里不禁满满的期待。走着走着，他突然又说：“安远，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来我们这儿。”
　　我反应了一两秒，才明白过来。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地位和工资，我只是……”
　　“安航现在身体还很虚弱，需要照顾。我们那儿目前工作量少，而且离你家又近。”他一句话堵住了我：“现在安航要休学几个月，你得好好管着他，不是？我看你之前每天加班到很晚，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我咬了咬嘴唇，没有吭声。
　　“你不必再多担心什么，公司不只是我一个人，就只当是帮我这个忙吧！”
　　我点了点头，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他爽朗地笑起来，取出照相机，仔细对焦墙上的藏族挂饰，然后扭头对我说：“我爸那边我去说，你放心！等我们回了上海，你就是索尔的啦！”

　　一夜难眠。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一个多月来的杂念，仿佛在尘埃逐渐落定的时候全然被看清晰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头剧痛，嗓子也微微犯疼。可不愿意扫兴，还是收拾了行装出发。
　　陈子岩和安航勾肩搭背走在前面，说说笑笑领着我爬上布达拉宫。一路爬着阶梯，以为等会儿之后休息休息便好，谁知到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小伙子轻轻绊了一下，我便差点在半路上晕倒摔下去。扶住扶手，我赶紧叫：“陈子岩，陈子岩……”
　　心口的憋闷一阵胜似一阵。他听见了我，转过身的时候，我就松开了手——那唯一紧绷的力气。

　　仿佛是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他。
　　“不是说好了，难受一定要说吗！”
　　听见他的话，眼泪忍不住一颗又一颗顺着耳朵流下来。方才梦里的恐惧扩大了无穷倍。他赶紧俯身，紧紧抱住我。
　　“对不起，是我太急了……但是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快被吓死了……你以后不能这样了，听见没？……”
　　医生来了，我才了解到，要不是陈子岩反应及时赶忙奔来，我真的会顺着长长的阶梯一路滚下去。他还说我，有些进藏者就是这样，第一天还好，但是夜间就会开始高原反应。幸好送来的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行程就这么被中断。陈子岩去改签机票，安航则在病房里静静地陪我。
　　我伸出手，无力地笑笑：“真是对不起。没想到我的身子那么不给力，扫你们的兴了。”
　　安航看着我摇摇头。
　　“姐，对不起，是我没用。”
　　我吓了一跳，怕他多想，赶忙安慰：“你怎么能这么说？这是我的事儿，是我有点感冒，却没有说，才这样……安航，要是这几天你也不舒服，一定得……”
　　“不，我知道，要不是为了我，你们也不会来。”他打断，“你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我却成天堕落，我，我竟然还会想要去死……”他咬着牙，哭了出来。我赶忙抱住他，拍着他的脊背，听他说：“我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我像一个襁褓里的婴儿，经不得这世界上的风吹雨打，我太没用……”
　　“不要这样想。安航，过去的那些就让它过去，只要从今天开始，你能重新站起来，一切都不晚！你不是懦夫，不是胆小鬼，每一个人都会落入低谷。只要你敢于爬起来，重新面对人生，永远不会晚的，永远不会晚……”
　　“真的吗，姐……”
　　“真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让人心疼极了：“我们都已经长大，对不对？姐也遇到过很多困难，我们都得闯过去不是？哭出来好，放下包袱，轻轻松松继续……”
　　那个陈子岩不在的下午，弟弟和我说了好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安航身上的压力，比我想象的多太多。教授认为他可以努力争取“保博”，他不希望辜负这份厚重的期望；失去了父亲，在心灵上受到一定重创，导致论文思路阻塞，打断了计划令他措手不及；项目考察成本费用随着深入逐渐增加，他不愿意问家里要，就自己多做了一份兼职；平时陪伴妈妈和姐姐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觉得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安航，安航，那个背弃一切，把责任甩在身后，孤身远走的是我，为何却让你替我背负这样的苦啊……
　　陈子岩进来的时候，我一脸的泪。他赶忙问：“安航，你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我自己的事儿。”我擦擦脸：“改签办好了？”
　　“嗯，明天下午三点。”他在我床边坐下，“安远，你得答应我，以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了。如果你真的摔下去，受伤的不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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