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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所为
杀人恶少的家人来余府门口下跪认错的事很快就插着翅膀在西京城的大街小巷传了个遍,据传那日余首辅下朝回府后,得知那位老人竟在余府门口跪了小半个上午,很是责怪了府里的管家一番,又亲自接待了那一家子人,在青松院和他们喝了足足大半日的茶,下午未时才由一辆马车将其送走。
据在场之人说,那个叫余尚的老头子出来时满面热泪,颤颤巍巍的手抓着余致远不住赔罪,道白白连累了余家,余首辅一再摇头言道无碍,那老人走时接连回顾了余府门匾三次,最后走时扑通跪在余首辅面前涕泗横流:
“此时余家无辜,全是我余尚一人之过!老夫育人不当,为家族蒙羞!我余尚在此发誓,此去之后,此生无颜再踏余家门槛,只愿首辅大人莫被不肖孙所牵连,老夫的罪过大矣,这便辞了!”
这话感人肺腑,余尚一度激动到哽咽,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翌日余首辅便向承平帝递了一个请罪折子,言道有罪在身,心有不安,不敢再居朝堂以免天下人唾骂,之后便称病紧闭府门谢绝宾客,无论谁来都不见,余府府内却有消息传来,说是余首辅这几日把所有政事都丢在一边,一心静思己过,还命人准备车马,大有一副要离京告老还乡的架势。
这道请罪折子承平帝看后无甚特别反应,既没有批注驳回也没有表态好与坏,只将它扣在了中极殿留中不发,扣了两三天,终于有人忍不住去试探,承平帝却兴致缺缺一言带过,语气里无甚喜怒,余首辅因此好几天没有上朝。这样下去,只要这折子一日不发,余首辅就一日不能回朝。怡贵人之事到此时已将近半月之久,承平帝除了刚得知消息时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脾气之外,就再也没有了动作,好容易余首辅如今主动低头认罪,承平帝的态度却令人捉摸不透,个中滋味实在令人玩味。
谁也摸不准承平帝对此事到底是何打算,毕竟他在朝中受余党制掣已久,如今是一个大好的削弱余党中人的机会,如果说他因此要对余家大动干戈一番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然而此事发生都这么久了,承平帝一点要有动作的迹象都没有,朝中也没有任何官员有职位变动,余党中大臣都好好的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待着,谁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牵连。
就连宫里的贵妃,虽然门庭寥落了许多,也不再复往日宠爱,但却没有任何旨意表示要对贵妃失察之罪表示惩罚,贵妃的待遇一如往常,只是承平帝却没有再踏足贵妃的宜春宫,这样飘忽难测的行事越发使人摸不着头脑,承平帝是不是太坐得住了一点?
然而,承平帝坐得住,京城的仕子却坐不住了。
不知道是谁发起的,本来时近年关,来年开春很快就要开始三年一度的会试,此时已有许多外地举子提前进京赴考,活跃在京城的读书人非常多,本朝帝王提倡虚怀若谷、广开言路,故京中仕子一向大胆,议论朝政时事从无避讳,此事发生时民间议论纷纷,有不少人在京中文人集会处痛骂余家及余首辅,余家的名气一落千丈,民间处处充满了反对之声。
文人的嘴和笔是利器,比武夫杀人的刀还厉害。
然而如今余首辅姿态低了下来,兼之又发生了余尚的事情,事情眼看越来越复杂,真相越发扑朔迷离,承平帝的沉默让人忍不住认为其中还有许多隐情。仔细想来,这事儿其实与首辅家没有太大关系啊,很多人好像突然想到了这一点,若说有罪,余家也是个管理家族不当,贵妃有个伤害龙胎之罪,毕竟犯事之人是擅自借的首辅府的名头,而余家本支如今不过只有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儿而已,其余的都是姑娘,他们能干什么呢?
先是有近百名举子联名上书请求承平帝,要求立即重惩犯事之人,好让死者早些入土为安,而首辅余大人劳苦功高,呕心沥血辅佐两朝帝王从无差错,大兴科举广开官路,造福大秦寒门士子,其功勋不能为小人的无知恶行所牵连,余大人是朝中栋梁,还请皇上赦其不知之罪,早日迎其还朝。
这事掀起的大波不亚于余尚带来的冲击,科举乃是国本,举子是未来的希望,现在他们联合起来,若是一定要给余首辅讨一个说法的话,谁也不能忽视他们的力量。
然而官府着人收了诉状呈至御前,却依旧如石沉大海,与余首辅那封折子般杳无音讯,沉着气等了好几天的仕子们又坐不住了,不仅结伴到京兆尹官衙去堵截京兆尹韩昭,请求早日发落那犯事贼子,声势甚为浩大,吓得韩昭好几日都不敢走官衙正门,躲躲藏藏的走后门上堂,更在官衙前加派了好几倍的兵卒,一有风吹草动,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士子们见堵韩昭没有结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然聚集了上百人,直接到皇宫门口为余首辅磕头请罪去了。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举子不安于室,势必会影响来年春试,他们眼下虽然无官无职,以后也不见得能当上多大的官,但是本朝开国以来还从未发生过举子联名上谏此类事情,这件事若处理不当,他日史书工笔,承平帝定会落下个枉顾民意、闭目塞听的昏君名声。
因为前一日在宫门前请见皇帝没有得到回应,在举子们请见承平帝的第二日早晨,上百位身着素袍的各地士子们居然堵在了百官入朝的正阳门大门,一路见到有官员路过便大声疾呼余首辅无罪,让百官深切的体会了一把京兆尹韩昭每日乔装上衙的心情。
而经过前几日的折腾,这帮人也渐渐明白了此事不会轻易有结果,都做好了今天要在这里站一天的准备,一百多人跪地山呼万岁之后就自觉的撩起袍角,就地静坐,大有一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然而这回他们才坐下没多久,在巍峨的宫墙之内长长的正阳门甬道尽头,突然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
举子们不由都翘首以望,只见身着黑色铁甲面色严峻的高大守门侍卫身后突然飞来一骑,那马蹄飞起若惊鸿,马上坐着一位白袍骑士,身后的白色披风随风高高翻起,映着这茫茫不见尾的正阳大道,宛若从天上飞下来的战士一般。
皇宫内不可纵马,但御前侍卫却是可以的,且那人以这样的速度在素来尊贵威严的正阳道上拍马,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
那人很快就到了宫门口,门口几位无论举子们怎么闹都面无表情的黑甲侍卫立马收回横在宫门口的长枪,齐齐的站直身体恭敬的单膝下跪:
“赵大人!”
来人正是赵廷举,他现在已是宫内御前行走的一位侍卫长,此时正是带着承平帝的旨意来的,因为御书房里旨意发的急,大总管许他骑马去报,因此他才匆匆而来。
赵廷举从马上下来对几位守门侍卫点了点头,把马缰绳随手放到旁边一位侍卫的手里,周围的举子们早已聚拢过来,赵廷举环视周围,面色严峻的从怀里掏出圣旨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因余氏一事,宫堂内外颇有不安,此事兹事体大,朕本欲彻查此事以慰死者在天之灵,然为安众卿之心,今日特此下诏,余氏恶少枉顾人命、目无王法,所行之事令人发指,着明日午时午门问斩,如此行事非常人所有,故诏喻天下,其他人等概不牵连。”
周围的举子们在他掏出圣旨的那一刻全都跪了下来,此时全都俯首匍匐在赵廷举面前行跪拜大礼,赵廷举收回圣旨微微俯首:
“诸位请起,在下还要去余府宣旨,故此地不能久留,现下圣旨已下,诸位尽可安心回家备考,赵某这就不奉陪了。”
举子们得了旨意自然都松了一口气,脸上也轻松了许多,余首辅是天下读书人入朝的庇护伞,就算他回朝后不可能去照应一个小小的举子,但是有他在,有幸考取进士的学子就像有了主心骨一般,以后哪怕再不济也不会无枝可依。
明年开春就是会考了,余家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举子们以后的处境虽说不一定会受到很大影响,但寒门学子要是想再出一个如余家一般的连当今皇帝都无法辩驳的人物,那就太难了。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这些人很快就散了,赵廷举骑马飞奔去了余府,想必那边也是一番热闹,吵闹了两日的正阳门终于恢复了一贯的冷清,今日下朝之后的官员们终于可以走正门正常出入了。
宫门口常年面色冷肃的侍卫们也偷偷松了口气,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过,比谁都难缠,如今可算是解脱了,以后再出什么事,上头也怪不到这儿了。
这样想着,有人不禁回首望了望这高大威严的朱红色门墙,那属于天家的尊贵无匹的真气扑面而来,令人心里不禁一沉,重重的压迫感又涌上心头,他立马收起了刚刚松懈了一瞬的表情,绷紧脸重新握紧了手里的红缨长枪,继续守卫在这座华丽的、威严的、如囚笼一般的宫殿门口。
而宫内武英殿高处的一座门楼上,一身纹龙金袍的太子秦衍负手而立,站在这座可俯瞰整座皇宫的楼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正阳门门口发生的一切。
秦萧则懒懒的靠在窗边,看着面上虽没有明显表情,眼底却有一丝冷意的大哥,漫不经心的说道:
“大手笔啊皇兄,煽动举子,想必父皇那里你又有的说了吧?”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不知道是要秦衍到承平帝那里去说什么,还是承平帝会对秦衍说什么,秦衍轻轻哼了一声:
“自然,余家这回好大的手笔。”
此事秦衍本来打定主意不参与,就是防着这样的巧合是有人设计,若他冒然出手,反而落了下风,本来与他无关的事倒落了痕迹?眼下就余家的行事看来,只怕是此事八成就是那丧心病狂的余家子一人所为,并没有其他的原因,是他失算了。
若真是这样的话,太子党还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毕竟此事是余家人咎由自取,他们只需坐享其成便成,然余家能有今日地位自然不是吃素的,连半点便宜都不让他占,就算他没吃鱼,也要让他沾一身腥。
你不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吗?那好,就算你不出手,只要别人以为你出手了,那你就是出手了。
若说余首辅主动认罪是个引子,那么这么多的举子无论是谁煽动起来的,都足够让承平帝忌惮一把了:
是余家煽起的,那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承平帝,余家在仕子中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此刻承平帝想要动余家,只怕是要大伤筋骨一番的;若不是余家所为,这京城最想扳倒余家,除了太子也没有别人了,此事若是太子所为,就由不得让人生出更多想法了,无论太子与此事有没有干系,无论太子是抱着落井下石继续推余家一把的想法,还是本来就跟此事有关才有如此动作,煽动举子,都不是一个太子应该做的。
而问题是,在一般人的想法里,余家本已深受皇帝忌讳,又深陷此事的漩涡之中,余首辅的认罪折子就是余家向皇家低头的标志,他们本应该继续低调收敛,不可能再去做这么惹皇帝忌惮的事情,反而是一向与之不对付的太子党,才最有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推手。
反其道而行之,人心向背,其实就在一念之间,只看承平帝怎么想,若是他认定了是太子所为,那么无论哪怕太子在此事中再干净,反而愈让人觉得可疑,何况其他人呢?
余首辅不愧是帝师,承平帝又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帝王心性,他把握得不能再好了。
余家是三皇子党,坑他一把也不算什么,不过技不如人罢了。
秦衍的身上冷意越发浓烈,那双总是风流多情的丹凤眼此刻一片寒冷,配上他狭长的眼眸,加上柔美的五官,竟添了几分阴气森森的味道。
感觉到他身上的怒气,五皇子站直身体,伸手轻轻在秦衍肩上拍了拍:
“别生气了,要不,我陪你去寻花问柳怎么样?”
而御书房里,郑老爷站在同样满腹怒火的承平帝下首,用眼神示意苏喜把地上的杯子碎片收拾了,又看了一眼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的承平帝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垂头没有说话。
这迫人的沉默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旁边的苏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提旁边伺候的人了,御书房所有的宫人都垂头屏息,生怕一个不好就沦为炮灰。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苏喜头上滑下,他却连伸手擦一下都不敢。
在这一屋子面色僵硬的人中,郑老爷却悠闲得很,他虽一直站着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很自然,行完礼。袖着手施施然的站在那里,也不去劝一劝承平帝,没有半分皇帝正在发怒作为臣下应有的紧张感,苏喜暗暗庆幸,得亏有这位祖宗在,不然今天御书房伺候的人这一天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了。
半晌承平帝的怒火终于平息了一点,看着悠哉的郑老爷不禁又气得一噎,没好气的说道:
“你倒轻闲的很,此事你怎么看?”
这问的自然就是举子联名请罪这件事了,郑老爷与承平帝君臣相得多年,眼下虽然承平帝说话依然没有好声气,但郑老爷却知道承平帝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于是他低头施了一礼才说道:
“臣不敢妄言。”
这话差点没把承平帝气个倒仰,刚刚平下去的怒气又起来了,他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之前不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吗,现在倒不敢妄言了?信不信朕明天把你的头也砍了!”
“皇上息怒,”郑老爷不慌不忙,“此事皇上心里早已有数,臣不敢多言也无需多言,现下皇上余怒未消,臣多说无益。”
“你总是有理,”承平帝哼了一声,面上依旧不好看,但知道他说的的确是真,语气就缓和了许多。
“现下皇上气发完了,可以跟臣好好商量商量来年江南税赋的事了?”
此次举子请愿之事,在外面人看来,是承平帝在书房里发了半日的火后终于在郑老爷的劝说下才平息了下来,最后才以一道加急圣旨了结,而宫中的余贵妃除了因误伤龙嗣予以禁足三月的惩罚之外便再无后续,此后也无人再提及。承平帝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般,既没有对余家做什么,也没有对太子有什么动作,这个曾在京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就这样暂告一段落,京城从不缺故事,再大的事也经不过时间的洗磨,很快,这件事就随着人们的遗忘而慢慢沉淀至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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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帝:你这是要搞事情啊
郑老爷:明明是你在搞事情(微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