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小状师的小故事。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复仇虐渣 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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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东风夜放花千树。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4711   总书评数:11 当前被收藏数:97 文章积分:13,165,924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无CP-架空历史-悬疑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差短篇
    之 【状师】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0597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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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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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玉案



      (序)

      裴苏端着新茶,立在廊前将一场春雨赏罢了,俊秀眉眼间映着云中霞色。

      下人抱着一摞拜帖小跑过来,说城里的显贵听闻裴公子时隔五年回到歙州,都想来拜会一番。

      裴苏垂眼一看,拜帖上多数提到他曾在十三岁时就与一方恶霸对簿公堂,或十四岁已扬名江表,却都极为客气地写着“裴公子”而非“裴状师”,便心知这些人不过是冲着他祖上显赫的家世前来逢迎,于是兴意阑珊地将那些虚与委蛇的拜帖扫开。

      散落的拜帖中有一封金纹白纸的,上书“裴家阿苏”,落在裴苏的眼里,叫他心头一动。

      “阿苏……阿苏,这边!”

      记忆中的声音像是春风吹过竹林带起的轻响,将他拉回了幼时的春日。日光细雨,一个少年拉着他奔跑过歙州城里的青翠柳岸,花露沾湿了他们的衣襟,清脆的笑声和着鹂鸟的婉啭飘在河头上。

      裴苏笑了笑,目光落在金纹拜帖的下角,见那落款处果然提着一个笔锋清逸的名字——

      “白少初。”

      裴苏把拜帖放入袖中,当即踏上未干的青石板路,吩咐下人备马去白府。

      而就在他庆幸这歙州城里好歹还留着一位故友的时候,却不知这位故友为他带来的,是一桩命案。

      (一)

      白家书香门第,公子白少初年二十,为人随和,从小敏而善学,华文妙笔,人言有治国之才,在百姓中很受尊敬。白少初的父亲早亡,祖父在京中任少尹,是故如今歙州白府,只留公子一人当家。

      门童引着裴苏穿过回廊,唤道:“方卉!裴公子来了!”

      一个高瘦的侍从打书房里慌忙钻了出来,当他的目光对上裴苏时,裴苏察觉那侍从有一丝闪避。稍后,这个名叫方卉的侍从快步跑来,一边将裴苏领进书房,一边声音很是紧张地说:“裴……裴公子,我家公子五年来无一日不念您,日前本是要亲自拜会您的……”

      “谁拜会谁,都是一样的。”裴苏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

      方卉机灵,知道裴苏嫌他多嘴,便只恭敬了两句,又去请白公子。裴苏站在书房里一瞧,发现白家这书房还是老样子,古朴大方,半分没变。他拾起桌上的书,正是一本《庆湖遗老》,书页被风吹乱了,上面的题字透出一股干香,至少是两日前的笔迹。裴苏的目光落在书边的砚台上,只见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凝在台底的青玉上,显然也是被主人搁置了许久。

      裴苏记得这砚台是高祖皇帝赏给白家祖上的,极为宝贵。不知是不是阔别五年之故,如今一见,这玉色倒像是跟着人老了五岁似的,暗沉苍老了许多。

      “阿苏……这可真是阿苏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裴苏转身一看,来者长眉杏目,神姿清俊,果然是白少初。

      久别重逢,此时纵有千言,倒也无法一一说尽。二人两相对视之下,竟同时问出一句:“你近来可好?”

      白少初闻言,笑得清苦:“阿苏,我不曾同你打过那些官话,你只见我这憔悴模样便知,我是一定不好。”

      裴苏想起之前那名叫方卉的侍从举止奇怪,又见书案上墨迹久置,遂问道:“近来家中可有变故?”

      白少初掌着裴苏的手臂,恳切地说:“早先接到你要回歙州的消息,我本是要备大宴替你接风的,可孰知这一月之内竟变故陡生……说来惭愧,我这拜帖写来原是想求你帮我个忙……”

      裴苏忙说:“但凡我裴苏能做到,必万死不辞。”

      白少初连忙摆手,叹了口气道:“这歙州城里除了你更没人能帮我此事了。我……想告状,我要状告城西青楼的角妓——艳清。”

      裴苏闻言皱眉:“角妓?……为何?”

      白少初哽咽道:“我夫人陆氏小环已失踪七日,我怀疑是艳清将她……将她杀害了。”

      裴苏一惊,见白少初说着说着便眼眶发红,忙拉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少初你别急,夫人是如何失踪的?”

      白少初抬袖拭去眼角的湿润,再叹了口气:“夫人虽读过书,却不善辞工,故我近年来常到青楼和艳清对词曲。”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夫人她……善妒,七日前我逗留艳清处所,晚归了些,夫人与我在此争执起来,既哭也闹,第二日我醒来便见她留书……说要杀了艳清。”

      裴苏问:“留书可在?”

      “在,在,”白少初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妥帖折好的纸笺递给他。

      裴苏一看,上书五个字:“我必杀艳清。”落笔匆忙却不失娟秀,确是女子手迹。

      白少初接着说:“我派人寻遍了整个歙州城,也遣人去夫人娘家通判府问过,却半点夫人的影子也无……七日无信,恐怕夫人已凶多吉少……”

      “艳清呢?”裴苏问。

      白少初抽起一个凄冷的笑容,“她活得好好的。“

      裴苏又问:“你为什么相信夫人已死?”

      白少初答道:“我记得事发那夜,艳清曾出言说夫人无才却稳坐白家夫人之位,实在不合适,她要我休掉夫人并迎她过门。我说夫人虽有不足,却也是发妻,不可休离,艳清便对夫人颇有怨言……若夫人真与她拔刀相向,艳清生性冲动,必然反抗,而夫人向来体弱,恐不是那女子的对手……”

      “如此说来……”裴苏欲言又止,叹气道:“少初,你该早日报官。”

      白少初无奈地摇头,“一来……我与夫人成婚四年,论情,实在希望夫人还能回来;二来我白少初只是一介书生,不知从何寻找证据报给官府;这第三,夫人虽是庶出,却也是通判大人的女儿,若通判大人知道夫人因我之故亡命……我今后在歙州怕是难以立足了……”

      听了白少初的一席话,裴苏心中已对此事有了大致的轮廓,可孰是孰非却还要待他查过那艳清才可决断。于是他安慰过白少初,便起身往青楼去了。

      时间尚且早,青楼并没有什么生意。裴苏让下人扔给老鸨两锭银子,老鸨满脸堆笑,忙不迭将裴苏请进了艳清的房中等候,并说艳清在后院练舞,稍后就到。

      屋内熏着淡香,粉色的纱帐垂了三重,衬得光影迷醉,光天化日下竟也有种暧昧的味道。裴苏皱了皱眉,眉间有股厌烦。

      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裙的女子推门走了进来,顾盼间熠熠生辉,见得裴苏便脆生生地打了个礼:“艳清见过公子。”

      裴苏上下打量了艳清一遍,慢慢踱着步子走到梳妆台边,见妆奁盒里横着一支白玉步摇,玉色上乘,雕工精细,便信手拿了起来问:“这步摇好生别致,姑娘何处得来?”

      铜镜中,裴苏见身后的艳清愣了一愣:“是一位极有才学的客官送的。”

      “这歙州城里用玉器最不吝惜的莫过白家,极有才学的也莫过白家,”裴苏仔细打量着步摇,“这步摇想必是白公子送与你的吧?”

      艳清笑得有些尴尬,“请问公子是……”

      “我叫裴苏,是白公子的朋友。”

      艳清稍稍松了口气。

      “近来白公子可常往你这里来?”裴苏问道。

      艳清抿了抿嘴,垂下眼说:“六日前清晨白公子曾带人闯入此处,厉声质问我白家夫人何在,我说不知,白公子虽生气,却也只得愤然离去,之后就不再来过。”

      裴苏又问:“之后你可听闻了什么?”

      艳清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听闻白家夫人陆小环……七日前失踪了。”

      裴苏点头,“你七日前夜里在何处?”

      “我……在青楼陪白公子对词。”

      “之后呢?”

      “之后……”艳清捏着手帕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说话也支支吾吾起来,“有……一个朋友……他从关外带了胭脂给我,我,我便出城去取……”

      “哦?”裴苏眉毛抬了抬,“可有人陪着姑娘前往?”

      艳清咬着唇,踌躇了半天,却也只能说出一个“没有。”

      裴苏沉思片刻,起身告辞。走出青楼,他招来等在一旁的下人吩咐道:“你去给白公子传信,让他尽快报官捉拿艳清,再叫人来此处守着,以免官府来人前艳清逃跑。若白公子问起我,你就说我往城门去查看物证了。”

      掌灯时分裴苏回到府中,下人报说官府来人之前艳清果然试图逃跑,好在并未成功,如今已收监候审,明早便升堂。

      裴苏点点头,将袖中的几册案录抽出来放在桌上,“今夜不必备寝了,添灯罢。”

      (二)

      白家夫人被杀,凶手是名妓艳清——歙州城以许久不曾有过如此轰动的案子。衙门外的道路被围观堂审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裴苏想起从前七八岁的时候,他和白少初也常常挤在围观堂审的大人中间,跟着其他人为诉方打气或者为状师叫好,任手里的米糖沾了满身也浑然不觉。十三岁那年,城里的恶霸将两个幼童打死,状师被恶霸逼得无法辩驳,裴苏冲动之下钻到堂上一番抢白,将恶霸说得哑口无言,围观的上百人轰然叫妙,“裴小状师”的名号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歙州。

      那时候裴苏站在公堂上,感到正义的力量沸腾着他的血液,回过头去,年少的白少初正在衙门的栏杆外冲他大力挥手,兴奋地高呼:“阿苏好样的!”

      转眼间几年倏忽,如今他已是由人叫好的状师,而白少初却坐在了诉方的席上。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回首看来,世事真是几多无常。

      公堂上,白府下人证实夫人陆小环当夜与白少初争执后漏夜出府,不见归来,陆小环的丫鬟更是说夫人向来十分担忧艳清有朝一日会抢走白家夫人的位置,日日提心吊胆。

      艳清被押在堂下听了这些,言语更见慌乱,证词充满漏洞。她声称七日前白公子离开青楼后她就出城了,可当时已经是戌时,出城必然要受盘查登记,裴苏询问城守时城守说案册中并没有艳清的登记。知州大人命令艳清的丫鬟作证,丫鬟称艳清独自出门后凌晨才回青楼,丫鬟想跟随而艳清不准,可艳清却说是丫鬟有事不能跟随。

      裴苏拿出官府在艳清房中搜出的白玉步摇和一件紫衣,白少初当即站起来,红着眼眶高声说:“这些……都是夫人生前所爱之物!怎么会……”

      艳清惊惶地大叫道:“不可能!大人!衣服和步摇都是方卉带来给我的!他说是白公子给我的,真的是白公子给我的,大人!大人你要相信我……”她转头向站在白少初身边的侍从哭喊,眼泪如雨带梨花:“方卉!方卉你知道的,这是你带来说是白公子给的!你快点告诉他们,你快救救我!”

      裴苏倒是没有想到此事还与方卉有关,不禁皱起了眉头看向方卉,却见方卉欲言又止。

      知州一拍惊堂木震住了艳清的哭喊,笑着问裴苏:“裴状师,还有没有证据证明这角妓是凶手?”

      裴苏将一份通判府尚未判罪的盗窃案件文书拿出来,再拿出艳清的户籍统录,解释道:“这份还未判罪的文书是在她逃跑时的包袱中寻获,盗窃者已证实是艳清的父亲。此文案属通判府所有,有渠道拿到这份文书的当事人只有死者陆小环。可如今文书却在艳清手中,白公子又根本不知晓这文书的存在,那么……若非艳清将陆小环杀害并将之夺取,凭陆小环对艳清的怨恨又怎么会将这文书拱手奉上?若我所言是假,艳清又为何试图逃跑?”

      艳清此时已辩无可辩,只能徒劳地哭喊:“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可知州已经听够了她的诡辩和嚎啕,单是看最后的物证,便觉得案子已经没有什么转寰的余地了。于是艳清被判有杀人之罪,因是否包庇盗窃犯的罪名尚需向通判府落实,故先行收监,听候处决。

      艳清被衙役拖下公堂时高声呼冤,裴苏正要同白少初说话,却见方卉有些魂不守舍,心中不禁升起疑惑,更有些不好的预感,正打算趁着艳清尚未被判刑的这几日继续查探。

      可有时,事情的发展却偏偏让人猝不及防。

      第二天清早,裴苏还在睡梦中便被下人慌忙摇醒。

      “出何事了?”裴苏支起身子问。

      下人着急地喘着气,答道:“公子,衙门派人来找您,说……说白公子家的方卉突然认罪了。”

      “什么?”这一言将裴苏全身的睡意瞬间打消,他当即掀开被衾,“快!去衙门!”

      (三)

      白少初的侍从方卉承认,是他那晚见夫人寒夜出府时衣衫单薄,便起了色心,尾随夫人出府并猥亵夫人。事毕他怕被白家打死,冲动之下杀了夫人。可当他冷静下来,立即知道自己酿下必死大错,为了逃避刑罚,便想将杀人之事嫁祸给公子和夫人争执中谈及的艳清,于是他摹着夫人的临帖写了“我必杀艳清”几个字,随后出城将夫人弃尸河中。

      这样一来他几乎切断了所有对艳清不利的证据,这让诉方席上的白少初惊愕无比:“方卉……你可知这杀人之罪,必是一命偿一命的,若是没有做过的事,你可万万不能——”

      “公子放心,方卉知道。”穿着一身蓝色麻衣的方卉规规矩矩在堂上跪着,“正因如此,小的才不能连累艳清姑娘。”

      方卉认罪太过突然,裴苏别无准备,只能问城守:“可有方卉的出城记录?”

      被叫来作证的城守拿着册子一翻,“有,亥时一刻,方卉。”

      白府下人也证实,凌晨时分确实没有见过方卉。

      难道凶手真的不是的艳清?这陡生的变数,让裴苏实在难以接受。

      他问方卉:“那你可知本应该在陆小环手中的文书,又是如何到了艳清手里的?”

      方卉好像是早就想到了裴苏会问这个问题,于是清清楚楚地答:“夫人半月前让小的将文书并上好的衣物、步摇等一同交给艳清姑娘,想卖个人情,让她有自知之明,不再见公子。可艳清姑娘并不领情,依旧赖着公子,想过白家的门。或许正是因为这事,夫人才更加嫉恨艳清姑娘。”

      事情仿佛水落石出了。

      知州见堂上已经无人反驳,便当场判处方卉斩首示众,而通判府经审了艳清包庇一事,考虑到也有陆小环纵容,便判二十大板,艳清受完刑便可得自由。

      裴苏填完案件记录走出公堂,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让他郁郁喘不过气。抬眼间,只见白少初站在街角一顶轿子旁边,和一个穿着通判官服的中年人说着话,身形毕恭毕敬。

      裴苏推测那是死者陆小环的父亲。

      可奇怪的是,本该伤心或悲愤的通判大人,此刻虽神色严肃了些,却也不见难过的样子,远远见裴苏出来,转头说了白少初两句,就上轿子走了。

      裴苏一身空荡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巷里,感到五年前的记忆又再度将他侵袭——

      那个被判了死刑的女人曾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大叫着“你不得好死”,她的一家被判流放时看向他的凄绝目光……

      那些好像都在说:我是冤枉的。

      (四)

      方卉斩首的刑罚被通判府很快上报朝廷,九日后批复文书送来,歙州府获悉可以行刑。

      一切顺利得就像早已写好的剧目,只待戏子一一上场,便可按部就班。

      行刑当日,观者如潮。

      裴苏沉默地站在外围,远远见着身穿一袭白衣的艳清正倚着一家酒楼的门柱默默流泪。听说她受刑被放后青楼便不再留她,将她的一干东西都扔了出来,如今她已是无家可归之人。

      裴苏慢慢走过去,问:“方卉是不是因恋慕你,故替你顶了罪?”

      艳清一听他的声音,转过身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气愤地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没有杀人!我并不知方卉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因为衣服和步摇确实是他送来,他也确实说是白公子所赠,不干我事!方卉是个好人,他敬重白公子,也敬重夫人,万万不该杀人,若他有冤屈,那也是被你害死!要不是你苦苦相逼,我和他都不会是如今的下场!”

      裴苏还要再问,艳清却流着泪骂道:“你不过是凭着姓了裴,便能在公堂上指手画脚,五年前你就是这么害死了另一个角妓,如今未能害死我,你却是心有不甘么?果然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你和白少初,真真是一丘之貉!”

      说罢这些,艳清拖着被打伤的身子艰难地转身离去,只留下这席话,让裴苏心中的巨石更重了几分。

      案件的线索全部都被方卉的死切断了,裴苏想要追查却毫无头绪。这样的境况让他多日足不出户,寡言少语,持续了半月之久。

      直到半月后忽有一日,城外河中捞起一具无名女尸。

      女尸身穿一袭镂花紫衣,首饰皆是白玉器物,尸身肿胀腐坏,无法辨认面部。白少初被裴苏告知了此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到城外河边,但见之下便失声痛哭,称这确是夫人陆小环。

      裴苏跟着验尸的仵作回了衙门,参看记录时赫然发现死因一栏写着“钝器强击致死”。

      一时间案件的线索与痕迹被此六字一举连通,一个令人骇然的念头从他脑海中一划而过,他连忙跑出衙门往白府行去。

      (五)

      白少初已茶饭不思地在灵堂里枯坐了数个时辰,裴苏到的时候,恰逢是一轮宾客礼罢离去之时。白少初面色如纸,扶着裴苏的手臂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书房,神色恍惚地坐在了书桌后的椅子里。

      裴苏状似不经意地一瞥书桌,道:“少初,实则我初见你时便想问了……这桌上的砚台,怎不是镇南香玉做的那块了?”

      白少初一愣,回过神来解释说:“那块砚台……当晚我同夫人争执,夫人情绪失控,气得砸碎了……便只好扔了……”

      “那真可惜……”裴苏叹,“我记得那砚台是高祖皇帝赏赐给你曾祖父的,研墨时可把墨香混得恰到好处,就算是摔了你也该修补一番,做什么如此浪费?就算如今雕了这块一模一样的,不也再无法磨出那香气了么?”

      此言一落,白少初脸色更加苍白。

      裴苏出白府的时候,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侍从正从府外进来,侍从远远见着裴苏便招呼道:“裴公子!”

      裴苏却想不起这人是谁,“你是……”

      侍从打礼:“我是评事大人府里的,从京城来。裴公子贵人多忘事,小的记着年初曾在府里见过公子一面。”

      裴苏略打量了他一下,脑子里对评事大人苍老的脸有了些许记忆,“你来此何事?”

      侍从笑道:“评事大人敦促着白公子谈婚事,小的被遣来论聘。”

      “婚事?”裴苏整个人一僵,这时候不该是吊唁吗?

      侍从看了看白府满园的白布,又看了看裴苏的神情,自知失言,便匆匆告辞裴苏往内院去了。

      裴苏回府后连忙派下人打听,不久便被告知:传闻去年年上白公子进京为祖父办事,奔走中在官员间极受好评,大理评事崔大人很是欣赏白公子,便想将二孙女嫁给白公子做正室。

      此事一度让陆小环沦为笑柄,城中百姓常常谈论陆小环究竟何时会被休离或降侧,然而一年过去,陆小环依然是白府唯一的夫人,流言渐渐越传越淡。

      裴苏心中那个叫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的念头,总算是要成真了。

      杀死白家夫人陆小环并嫁祸他人的,正是她那饱受景仰、才可济世的丈夫——白少初。

      是白少初因无法休妻而与陆小环产生争执,杀了陆小环嫁祸给艳清,好娶京中高官的孙女,继而借着评事大人的荫补名额入京做官,凭白少初的才华,想必很快就能飞黄腾达。

      如此看来方卉确是因私情替艳清顶罪而无辜惨死,实际上他却顶了白少初的杀妻之罪。这个真相既得不到证明,也不会轻易被人认同,就算裴苏想要上告,目前也没有证据。

      况且,他们尚是知交挚友。这一切,该如何取舍?

      (六)

      三月后,白府婚宴。白公子最终还是娶了大理评事的孙女。

      夜里酒客散后,白少初穿着大红的喜服,独自坐在廊后流泪。寥寥月色下,他的身影映在枝影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冷清。

      他擦着泪转身,却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险些摔倒。

      月夜中,裴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神情如霜:“怎么,做贼心虚了?”

      “阿……阿苏,是你,”白少初强自站好,两把将脸上的泪水擦干,“我还以为你真是误会我,才不来婚宴……”

      这话让裴苏一口浊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酸得难受,“少初,事到如今,你心知肚明,却还要说我误会了?你为何会被我惊吓,难道不是因为你才是杀害陆小环的凶手却怕我知晓?你可知道因为你的野心和自私,方卉已经无辜惨死!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本以为白少初终究还是会全盘否定,咬死了嫁祸给他人,未料白少初听了此言,却只是苍凉地笑了笑,徐徐地说:“我早知道……我一早就知道,这一天还是会来……可阿苏,杀了夫人的人——却并不是我。”

      裴苏苦笑:“不是你,还会是谁?”

      白少初叹息着摇头,眉眼间尽是哀伤:“阿苏,你走的这五年,发生了太多事了……”

      “评事大人去年向我祖父提出婚事,之后便向白家施压。因为评事大人与通判常年不和,祖父要我休妻,不想今后与通判家还有牵扯,我并不肯。七出之中夫人只犯了一条“无后”,又曾为我父亲守孝三年,是谓‘与更丧三年’,不可被休,祖父便是强行要夫人离开白府,也是无计可施,故此事拖了一年之久。夫人她知道我空有一身才学而不受重用,也知道荫补入京对我而言是如何重要,更知道若不是她以死空出白府正妻之位,白家便无法与评事大人结亲。可若她自杀,别人都会认为是我逼她绝命,这对保举官职没有好处,于是她……便想了一个他杀之法。”

      “夫人不善词曲,就利用了近年来常常与我对词曲的艳清,一早就让方卉把衣服和步摇送给艳清,说成是我给的。事发当晚,夫人让艳清与她相见来取未批复的盗窃文书,想用文书威胁要处死艳清父亲,以此激怒艳清杀死自己,可艳清冲动之下却只是愚蠢地抢过文书逃跑了。”

      “那晚我回府后寻不见夫人,等了很久夫人才回来。夫人向我坦白了她的一切计划,我听之后怕,庆幸艳清没有杀死她,并不准她再行险。”

      “所以你们在书房里的争执……并不是夫人对艳清的嫉妒,而是你在极力阻止她赴死?”裴苏喃喃问完,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白少初苦笑着点头,一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可夫人她……她却说她不想拖累我,她留书要杀艳清,让我在她死后穿上她的衣物,把她装入箱子里扔入河中……我自然不答应,最终夫人见说不过我,情急之下拿起了桌上的玉砚一举砸在了自己头上——我眼睁睁……眼睁睁地看夫人倒在地上,再摇她唤她她却已无半点反应……我心知夫人这是死了,哀恸良久,却知夫人的性命是为我失的……故也不敢耽搁,连忙穿上夫人的衣物,带着方卉出府……”

      之后的事便很清晰了。府中人看见出府的“夫人”,实则是夜色中穿着陆小环衣物的白少初,方卉确实跟着“夫人”出府,只是他并不知道他出城扔掉的箱子里,装的确是真夫人。

      而方卉其实一直真心喜欢艳清,曾经还问白少初借钱想替艳清赎身,可是艳清虽然觉得和方卉在一起很快乐,却不愿意跟方卉过苦日子,所以拒绝了方卉。当方卉听了公堂陈词明白过来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虽也犹豫过,却最终不忍心眼看着心仪的艳清被送上刑场。白家收留方卉十年,同样对方卉有恩,方卉不敢举发真相,便毅然顶罪受刑,这是何其无辜。

      裴苏无力地倒退两步,闭上眼,不敢相信所闻的这一切:“少初,少初……你怎如此糊涂!你的权势和欲求形成重压害死了你的夫人,不仅如此,你竟知情不报,想要借我之手嫁祸艳清,更害死了方卉!”

      白少初连日来的郁结像破了堤的洪水,提高声音驳斥道:“那我有什么办法?裴苏,我不是你!我没有一个当皇后的姑姑,我的父亲也不是太子太傅!是不是我白少初空有一身治国之才,却要因得罪评事大人而断送官途?!是不是我要守着这歙州城的平楼低瓦苦等一生而永远不能往高处走?!我只是想要显达于世!我究竟有什么错?!”

      “你是杀死他们的凶手!”裴苏咬着牙说,声音因怒气和悲哀颤抖着,“原本他们一个都不该——”

      “权力和官场才是杀死他们的凶手!”白少初愤怒地将裴苏推到在地,说出一字一句都染着决绝:“夫人是被祖父和评事大人逼死的,方卉的死更是人人都脱不了干系!杀死他们的不是我,而是所有人!”

      裴苏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少初,你错了……我要去知州府告发真相,你和我一起去,我们——”

      白少初神色凄苦地笑着打断他,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株未曾遭遇过暴雨的海棠:“裴苏,你到如今还不明白么……没有人喜欢你的真相,对他们来说……夫人的死对谁都好……通判少了一个让他和朝廷冲撞的微不足道的庶女,祖父顺了评事大人的意思保住了官位,评事大人可以放心地将我当做自己人来保举,而我可以用才华为社稷出力!而方卉的死,更是没人在意!”他擦去眼中不断滑出的泪水,摇着头,“阿苏,如今这结局,你却也是同谋……夫人此计的关键就在于得知了你将回歙州的消息。五年前你家姐当街羞辱一个青楼女子而被那女子愤怒之下推倒,撞翻了市集上的火炉,被意外砸死,你却因悲哀家姐之死把责任全部归咎给了那女子并继续加以莫须有的罪名。官府不过是为了迎合裴家声望,就判了那女子绞刑,女子无辜的家人被发配,这些都算在你的头上,一辈子都丢不掉的……你对轻薄女子总有偏见,夫人知道若嫁祸艳清,你多多少少也会下意识让艳清不利,就算夫人计策有所遗漏,你的驳斥也会让艳清获罪!”

      “夫人不是我杀的!方卉更不是被我一个人送上刑场的!”白少初定定地看着裴苏,“害了他们的是这世上的人心之邪,是你不放过艳清,是艳清想要洗罪而隐瞒实情,是那些人视人命如草芥!”

      裴苏愤然推开白少初,后退着说:“你……你已经疯了,你再不是我当年认识的白少初……”

      清冷的月色中白少初半倒在栏杆上,笑得凄绝:“你迟早也会变的,裴苏……因为你要的真相,在这个世道上根本就不会存在……”

      (终)

      春雷萌蛰,又是一日细雨。

      裴苏一言不发地坐上了马车,想再次离开歙州,并决心不再回来。

      被春雨淋至透湿的青石板路上有人疾步追赶在车马后,哀声高呼:“裴公子留步!裴公子留步!”

      裴苏往窗外一看,追来的正是从前白府里迎他进门的小童子。

      天际落下的雨水滴在裴苏的指尖,一股寒意却顺着指尖爬上了他的背脊。不待那童子说什么,裴苏已大叫着让车夫快赶往白府。

      空中一声惊雷,大雨终于瓢泼而下。

      裴苏赶到白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聚在书房里。白少初被平放在灰白的地上,一身素衫不染尘埃,颈上有一道黑紫的勒痕。

      下人有的在哭。白少初那才过府的新妻已全然愣在一旁,从未料到这新嫁的夫婿竟新婚没几日便自缢而亡。

      从白少初颈上解下的紫衣布条落在一旁,裴苏见白少初手里紧紧抓住一截断玉,手心都磕出血来,见玉色,当是那碎掉的香玉砚台。

      书桌上依然摆着那本《庆湖遗老》,有些残破的纸页被一块镇纸压住,任风怎么吹也吹不动。老旧的笔墨,题写着哀恸的词句: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裴苏慢慢蹲下来,跪坐在白少初身边,就像幼时他们无数次在林间乘凉时那样。

      他想,或许白少初曾以为自己可以摒弃良知和感情,选一条飞黄腾达的路,但当他一日日走在这个昔日由陆小环陪同着走过的白府宅院中,看着一景一物,一花一草,想起曾经的一幕幕温声软语、赌书泼茶,夜阑惊醒时,枕边却已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终究还是发现自己永远做不到对发妻不仁不义,更没有办法在这条黑暗无边的道路上继续独自走下去。亲眼目睹发妻之死的记忆无一日不折磨着他,越见新妻,便越是难过,于是……他也杀死了自己。

      裴苏低头看向白少初的脸,想起从前这个才子曾告诉他“少初”是“一直如少,莫违初心”的意思。那时歙州城内桃花柳树正生得好,春风夹了花瓣,和着杏树的叶子飘落在少年头上,他们穿着鲜衣,打马踏过河堤的浅水。

      年少的白公子指着水中二人的倒影说:“阿苏,今后我二人定要如此不改心性。”

      裴苏在下人的哭声中回过神来,面前的白少初半睁着眼,双眼空洞地像是望着极远的地方。

      裴苏抬手,慢慢合上他的眼,轻声重复年少时自己的应答:

      “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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