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齐帝刚刚痊愈，周朓尚在孝中，所以皇后准备的膳食以清淡的素食为主，也没有酒乐。

　　帝后居中而坐，七皇子坐在右手第一位，周朓右手第二，六皇子左手第一。

　　然而坐的时候又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七皇子想和六皇子挨着，非要宦官在他的另一边再加一个座位，让六皇子坐过来。

　　见帝后默许，宦者依言而行。如此以来，六皇子的座位便排在了右手第一。六皇子微笑着和七皇子换了一下位置，齐帝道:“你居长，不必再换。”

　　六皇子却认真地朝上揖礼道:“七弟为嫡，儿臣为庶，嫡在长前，礼不可废。”

　　齐帝拈须微微颔首，皇后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看他的眼神柔和极了。

　　七皇子才不管第一第二，只要能和六皇子坐在一起，他就很高兴。

　　只是这样一来，右边成了三个人，左边一个没有，视觉上有些偏沉。如果周朓能挪到左边会更好些，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开口。

　　一时食案端上来，齐帝启筷，众人跟着默默进食，七皇子年纪小，身边有专门服侍他进膳的人。

　　七皇子吃着吃着便凑到六皇子耳边叽叽咕咕，六皇子唇角含笑，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七皇子眼睛亮亮的，“真的吗，是什么样子的？”

　　六皇子低声，“等我送来七弟就知道了。”

　　齐帝看着下面一对小儿郎头碰头说悄悄话，饶有兴致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六皇子眼睛微弯，“七弟好可爱，他说，如果儿臣今晚陪他睡，他就送儿臣一只草编的蝈蝈。儿臣想，这次来没能给七弟带礼物，便告诉他，儿臣那里有一件挺好玩的玩具，回头派人给他送来。”

　　七皇子在旁边佐证似的重重点头。

　　两个大人听得有趣，齐帝转头对皇后道:“想不到刚见面七郎就挺喜欢阿六啊。”

　　皇后温婉地为齐帝夹菜，微笑道:“小孩子都喜欢粘着比自己大的孩子玩，难得六郎性子好，不嫌七郎淘，两人倒还相处得来。”

　　齐帝眼角笑出皱纹，“七郎这孩子你教得不错。”

　　皇后谦逊，“谢陛下夸奖，妾身不敢居功。”

　　这一举便打破了之前用膳期间食不语的气氛，伴着七皇子的童言趣语，众人言笑晏晏，用餐气氛很是融洽。

　　齐帝看六皇子年纪不大，却言语有度，举止端雅，其形容风度完全超过他的预料，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而坐在六皇子身边的周朓就有些尴尬了。

　　他离帝后远，与最近的六皇子也没什么话可说，在座的诸位不管年龄大小，都是他的长辈，他也不好随便插话。且众人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七皇子展开，他就是想插话也插不上。

　　这让他产生一个错觉，别人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而他只是个多余的旁观者，就像以前他那尴尬的身份。

　　看着帝后对六皇子的态度，周朓的目光有些沉思，好像在重新评估六皇子的价值。

　　膳毕，六皇子向帝后告辞，七皇子连忙嘟起油哄哄的小嘴，仰着小脸道:“阿兄，你再不亲可就亲不上了哦。”

　　六皇子:“……”

　　齐帝失笑，“这孩子，什么毛病？”

　　皇后笑道:“前些日子不是给他缝了个小布老虎么，他特别喜欢，动不动就抱着亲，谁知竟添了这么个毛病。”

　　刚要阻止，六皇子已低下头在七皇子颊边碰了碰，七皇子伸出小嫩手，搂住六皇子的头，吧唧一口，在六皇子脸上留下了个油印子。

　　六皇子脸红得眼都睁不开了。

　　齐帝大笑。

　　六皇子便在这笑声中落荒而逃。

　　周朓随之告辞出门。

　　刚走到宫门口，周朓就追上了他，说道:“六叔来了这些日，也没机会和六叔好好说话，过几日东宫有场小宴，届时请六叔务必光临。”

　　六皇子作吃惊状，“你不是还在孝期吗，怎么还敢设酒宴，这可不好。”

　　周朓顿时就有一种正在和美人戏耍时遭遇蠢货送手炉的暴怒感，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皮笑肉不笑道:“六叔说哪里话，不过吃顿便饭罢了，既是暖宅，也权当为六叔接风，来的只是几个亲近之人，哪里就谈上酒宴了？六叔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侄儿吧。”

　　六皇子是真的不想去，他想说，太子尸骨未寒你就住进去了，宅暖着呢，还暖什么暖？再说，我和你很亲近吗？大家保持表面上的礼节就行了，不用太入戏。但这话却不好说出口。

　　他有些为难，“阿朓你不用太客气，暖宅礼我会派人送过去的，只是你知道，我还要读书，师傅管得严，我未必能出去。”

　　周朓差点当场翻脸。

　　倒不是因为六皇子找的借口让他听不过去，而是“师傅管得严”“不能出门”这种话，让他想起当初，他师傅就是因为他“出门”而自杀的。这件事爆出来后，他差点没被太子打死，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别人的唾骂声。日子过得那个惨哟，说暗无天日也不为过。还好他脸皮够厚，终于熬到了太子归天，属于他的曙光即将来临。六皇子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讽刺他吗？

　　周朓脸色变了:你爱去不去，老子还多余搭理你这个死棒槌！

　　正要甩袖走人，七皇子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拽住六皇子的袖子摇着道:“我也要去，六兄，你去阿朓那里玩带上我。”

　　“……”六皇子内心是奔溃的，他低下头对七皇子艰难道，“七弟，我并没有要去玩，再说皇后娘娘也不会让你……”

　　话还未说完，七皇子就吩咐旁边的一个小宦官，“你去问问母后，过几天我想和六兄去阿朓那里玩儿，看她答不答应。”

　　小宦官飞也似地去了。

　　六皇子:“……”呆滞脸。

　　不一会儿，小宦官跑回来禀道:“皇后娘娘说了，如果到时候您听话，只玩一会儿，哪怕六殿下不回来，您也要先回来，就可以去，否则只能在宫里呆着。”

　　七皇子噘着嘴不高兴，磨叽了须时，勉强道:“那好吧，”仰头看着六皇子，“到时候六兄一定要来接我哦。”

　　六皇子僵着脸，“好。”转向周朓，“到时候我和七弟一块儿去。

　　周朓展开春风回暖般的笑容，“届时侄儿恭候两位叔叔大驾光临。”

　　回到永福省皇子宫，六皇子找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皮影，吩咐侍女，“照着这个再做一个，送去含章殿给七皇子。”

　　这个皮影还是九岁那年文徽音送给他的，伴他度过了几年珍贵的童年时光，一直被他好好收藏着。

　　侍女知道此物对六皇子的重要性，答应了一声“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皮影去了。

　　六皇子到静室去见文徽音。

　　此时斜阳如金，照在宫殿重重叠叠的瓦脊上，流光似霞。

　　静室内摆放着几盆蔷薇花，幽幽弥漫开一室花香。

　　六皇子说起周朓请他过府的事情，有些郁闷，“如果不是七弟突然出来捣乱，我就拒绝他了。”

　　文徽音沉吟片刻，说道:“去去也无妨，正好看看你那皇侄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她不相信两三年时间能让当初那个荒唐的少年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继承人，但她也不想把人剥得太干净，彼时那人年龄也不大，还存在很大的改变空间，是不是合格的储君暂且不论，只要那人有所长进，不再如小时候那般，对六皇子心怀恶意就行。

　　何况，万一齐帝顾忌太子一方势力过大，为平衡各方力量，不开眼地硬要拿皇位砸周朓，六皇子与他稍稍缓和一下关系也没什么坏处。

　　而且身为皇室成员，他总要经历一些事情的。

　　六皇子听了，便没再说什么。

　　之后，周朓派人送来请柬，请他在浴佛节这日到东宫小宴。

　　夏光蓬盛，熏暖的风带来花木恣溢的清香，四月初八这一日，六皇子早早起来，先到含章殿接了七皇子，然后两人一起乘着羊车在婢仆的簇拥下去了东宫。

　　东宫外车水马龙，早有人等在外面接待，进入门内，入目便是一片葱翠的竹林，凤尾森森，浓荫垂地。数扇造型别致的游门打开，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建筑之精美华丽犹胜上宫。

　　为了掩饰自己的僭越太子也是费尽了心思。

　　来客太多，说门庭若市也不为过，六皇子不由暗暗蹙眉。

　　有专门的婢仆把两位皇子引入房中招待，六皇子捧着茶，示意外面的一个人，“那人是谁？”

　　婢仆看了一眼，恭敬地回道:“王府詹事刘昆。”

　　“那个呢？”六皇子指向另外一人。

　　“是王妃的兄长，袁使君。”

　　六皇子在心中默默记下。

　　不一时，周朓过来，陪他们说话，却心不在焉的样子。六皇子道:“阿朓你不用特意陪我们，让仆人领着我和七弟随意转转就行，你招待其他客人去吧。”

　　周朓巴不得如此，随手指了两个伺候的人，匆匆离去。

　　七皇子吃了两个果子，不耐拘束，便嚷着要出去玩，婢仆把他们领到一处风景极好的亭子。

　　晴光绵绵，池塘中风荷曲卷，荷叶田田。六皇子和七皇子一起玩手影游戏，清风中，少年衣袖翩然，身姿秀雅，眉目清隽，宛如从画中而来。

　　引得众人频频注目。

　　不远处，花树掩映后一名女子饶有兴致地问:“那位郎君是谁？”

　　旁边有人答:“是六殿下。”

　　“就是郎主想要示好的那位小皇叔？”

　　“正是。”

　　“想不到小皇叔如此绝色，”女子的笑，笑声又娇又媚，“告诉郎主，说我来帮他收服这位小皇叔。”

　　婢女见怪不怪，抿起心照不宣的笑容，“是，夫人。”

　　女子的目光如蛛网般密密地缠绕在亭中少年的身上，压鬓的蝶翅颤颤欲飞，她缓缓抚摸着发间一粒珍珠，笑容诡秘，“去给小皇叔送上府中‘特制’的美酒，如果他醉了，就把他扶进绯云轩，”指尖滑上桃腮，眸中跳跃着簇蔟妖媚艳娆的火焰，“我要好好招待小皇叔。”

　　侍女脸孔微红，低下头，快快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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