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在国家战乱迭起和储君猝然离世的双重打击下，南朝齐帝终于承受不住，病倒了。病中的齐帝吩咐了两件事:其一，让二皇子提拔七位军主；其二，让六皇子回京。

　　藤院内，六皇子满怀希望地问文徽音，“是不是父皇看我经历了凶险的战事，又散尽家财，心疼我了，所以想起让我回京？”

　　文徽音静默须臾，她不想打击眼前的少年，但他身为皇族，又即将踏回京城这种是非漩涡，还是少抱些幻想比较好，遂委婉道:“本朝惯例，地方官任期不会超过三年，殿下来江州两年有余，已经算是难得了。”

　　她没有提五皇子。

　　六皇子丝毫没有被打击到，闻言还颇为庆幸地点头，“就是，就是，如果父皇让我做的是广州刺史，这会儿我的头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文徽音:“……”

　　正月过去，进入二月，杨柳青青，杏花如雪。

　　六皇子让文徽音选出出行吉日，率家人婢仆来到鄱阳渡口。

　　与送行之人作别，刚登上船，便听到有人大喊，“邵陵王且住！邵陵王，请救救在下！”

　　六皇子微微偏头，面有疑惑，他在侍卫婢仆的扈从下下了船登上岸，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然后，他看到一个被绑在柱子上的男人。

　　男人看到他，大喜，叫道:“大王，您还记得小人吗？您在军中巡视的时候，曾见过小人。”

　　六皇子细看他的形容，记起年前和乱军对峙时，他巡视军中，确实时不时地见到这么一条大汉。

　　只是此时的男人，也不知被绑了多久，风吹日晒，须发纠结，形容萎靡，样子很是狼狈。

　　六皇子道:“你这是怎么了？”

　　经询问才知，男人名叫华容，是江州军中一名低级军官，喜欢赌博，因赌输了八百两银子，又无力偿还，便被人捆在这里，等人来赎。

　　但谁会赎这么个人呢？

　　华容被捆几日，粒米未进，滴水未沾，饿得头昏眼花。得知水上乃是六皇子回京的船，便扯起嗓子大喊起来。

　　六皇子听闻了缘由，略一思索，吩咐阿谷，“看船上还有什么贵重物品，搬下来与华郎抵债。”

　　阿谷急道:“殿下。”

　　六皇子沉下脸，“快去！”

　　阿谷:“殿下的财物都分了江州将士，只剩下几件御赐物品和萧妃娘娘留给殿下的纪念物。”

　　六皇子道:“人命关天。父皇仁德，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用御赐之物换回活生生的将士，定会欢喜。你去把东西送到赌坊。”

　　阿谷不敢违抗，只好带人去了。

　　御赐的物品，虽然烫手，但反过来说，它也价值非常。赌坊老板诚惶诚恐状地收了，还亲自为华容松了绑。

　　围观者一片哗然。

　　最打动人心的，不是宝物的价值，而是，在你还是别人眼中的赌徒无赖时，却有人把你当国士一般对待。

　　华容深受感动，跪下叩头，“大王的恩德，小人铭记在心，若大王不弃，小人愿追随左右，做牛做马任君驱策。”

　　阿谷等人:好不要脸，替你还了债还不算，还赖上我们殿下了？

　　吃瓜观众:快答应，快答应，这比说书还有趣。

　　六皇子傻眼，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撑了一回豪气救人，却没想到遭遇话本套路，竟被人以身相许了？

　　六皇子:“你现在有军职在身，不便轻易离开，若你日后离了军中，又心意未变，就到京城来找我吧。”

　　说罢，取出一个信物给他，与他拜别。

　　男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船远去。

　　天空下起小雨，江上雨雾蒙蒙。

　　六皇子的乳母陈氏道:“那人不过是个无赖，殿下何必理他？把皇上的御赐物品抵出去，将来陛下知晓了，可怎么得了？”

　　六皇子道:“什么御赐物品，不过是宫中的东西而已。怕皇上知晓，就想办法不要让皇上知晓嘛。让下面的人嘴严些，这件事谁也不要说出去。”

　　陈氏甚为忧虑，“还有那么多人看到，总不能把每个人的嘴都堵上。”

　　六皇子:“他们又不会从江州跑到京城去说。”

　　陈氏深深叹息，“殿下，您以后还是多注意些吧。那种赌徒无赖，哪是能沾惹的？他会害了殿下您的。博美名也不是这么个博法，白白浪费了珍宝。”

　　六皇子脸色微变，“你见过敢让朝廷封王为自己赎身的无赖吗？即便是无赖，那人也不是普通的无赖。好了，我知道乳母是为我着想，你把内宅的事务打理好就行了，至于其他的，我自有师傅教导。”

　　陈氏噤声。

　　她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这个皇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她亲昵对她事事听从的皇子了。不知不觉间，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另一个人的目光下，长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仿佛雏鹰伸出了爪喙，展开了翅膀，有了翱翔之姿。

　　陈氏深深失落，低声答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

　　六皇子闷闷不乐地来到文徽音的房间，问她，“灯神姑姑也觉得我救下个赌徒救错了么？”

　　“赌徒？”文徽音抬眼，手中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殿下救下的不是一名江州战士么？”

　　她语气云淡风轻，“殿下随心就好，仗义每多屠狗辈，何必小看赌徒？如果我没记错，本朝武帝就是个赌徒。”

　　六皇子咳了一声，脸色微红，本朝武帝，那是他皇祖父。

　　心中的郁闷不知不觉间消散。

　　文徽音说罢，继续漫不经心地摆着棋子。

　　六皇子觉得，灯神姑姑就连拈棋子的动作都那么赏心悦目。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蹭过来，与文徽音对弈。

　　连输几局后，六皇子突发奇想，“灯神姑姑，我们也玩樗蒲吧？ ”

　　文徽音无可无不可，“行啊。”

　　六皇子让人取来一副五木，兴致勃勃地掷起来，几局过后，他发现，在玩樗蒲上，他和文徽音输赢相当，竟不再是碾压性的一边倒的局势了。

　　这个发现让他备受鼓舞。

　　投掷间隙，他问文徽音，“如果父皇知道我用宫中物品换赌徒的话，会怎么样呢？”

　　嘴上如此说着，脸上却一丝担忧的表情也没有。

　　文徽音:“现在朝中局势复杂，他哪里有闲心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呢。”

　　六皇子陡然一凛。

　　她的口吻如谈论天气般轻松自然，“要不殿下投樗蒲算算他是否能活过一年？”

　　六皇子:“……”

　　手中的樗蒲仿佛霎时变成了火炭，烫得他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文徽音恍若未见，拾起旁边的书慢悠悠地看了起来。

　　顺江而下，一路又遭遇诸多“颠倒”，好在有惊无险，不到二十日，便到了京城。

　　弃舟登岸，舍舟换车，两年多不见的京城繁华依旧，让人不敢相信这里曾经过一场战事。

　　婢仆行李随来接的人送往皇子宫，六皇子略略整顿过后，去见齐帝。

　　齐帝正在卧病，命宦者传话说，让六皇子先回去休息，待身上大好，再招他觐见。六皇子关切地询问了齐帝的病情，表达了自己的思念担忧之意，然后告退。

　　回到皇子宫，六皇子把留在京城的旧仆叫过来，询问这两年京中发生的大事。

　　乱军攻城。
　　太子一病而终。
　　齐帝病倒。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就是齐国储君的问题。

　　齐帝病倒之后，立即让二皇子提拔了七位军主。

　　许多人觉得，这是一个信号。

　　南朝军队编制军、幢、队，军官提拔很严格，队长都不是什么人能当的，何况军主。一下子提拔七名高级军官，相当反常，可见当时情况紧急，齐帝急于安排一批二皇子的亲信掌控局面。

　　二皇子的亲信。

　　但太子势力犹在，太子的长子已经成人，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七位军主都是什么人？”文徽音问。

　　“昔日在西邸与二兄相交甚好的几个文士。”六皇子道。

　　“文人？”

　　齐帝让二皇子挑选七名军主他选了七个文人？

　　文徽音真不知道该说这位二皇子什么好。

　　六皇子为她介绍这七个人，就目前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几个人的姓名籍贯及现任官职而已。

　　最多加一句，能和二皇子交往的，必是才华横溢之辈。

　　“周毅，周渊，这两人是兄弟？和皇室是什么关系？”文徽音敏锐地抓住关键字眼。

　　“他们是前领军将军周彦之的儿子，仔细论起来还与父皇同辈，刚守完父孝回来，很得二兄看重。”

　　周彦之，就是那位在四皇子事件中带兵南下的宗族长辈。

　　文徽音沉吟，原来他已经过世了。

　　按守孝时间推算，周彦之是在四皇子之事后不久就去世的，是巧合，还是另有内情？

　　文徽音回想起刚到江州时看到的邸报，四皇子事件中另两名钦差都以不同名目贬往外地。看来四皇子之事终究让齐帝不快了，他没有发作太子，却发作到了其他人员身上。

　　如果周彦之之死不是意外的话……那二皇子提拔他的两个儿子是福是祸？

　　文徽音无法深究，只提醒六皇子如今的情势最好在家安心读书，朝廷的事不要参和。

　　六皇子依言而行，却时刻竖着耳朵捕捉外面的信息。

　　齐帝在储君的问题上态度非常暧昧。

　　一方面让二皇子提拔亲信，一方面又开始重视皇孙。

　　自身体好转后，齐帝已召见周朓多次，每次都有赏赐。

　　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愈发混沌不明。

　　六皇子郁闷，“我来这么久了，父皇都没见我一面，先急着召见了他。父皇病糊涂了吗？他忘了以前京城流传的童谣了？”

　　文徽音没有做声，童谣之事必定被人处理过，对齐帝的影响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随后，朝廷中再次传出消息，太子生前不但违制建造宫殿园林，还私制皇帝服饰銮驾。

　　消息传出，举朝震惊，六皇子神色复杂道:“想不到太子这么……”终究没对逝者说出什么来，只道，“父皇因为太子的缘故对阿朓看顾有加，现在该清醒了吧。”

　　文徽音摇摇头，略有忧虑，“只怕受影响的会是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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